外祖父的革命苦旅(上)

2016-12-01 22:30李琳之
黄河 2016年5期
关键词:外祖父学生

李琳之

一、我外祖父这一生充满了传奇

我外祖父这一生充满了传奇。譬如,他早在1935年就成了中共北平地下党组织中的一员,而且是“一二·九”“一二·一六”等一系列学生运动中的骨干分子,但他仅在六七年之后却莫名其妙地和他的组织失去了联系,从而终生被拒之于党的门外;譬如,他曾是山西汾阳、安邑、闻喜等县抗日武装斗争的主要领导人,但在后来的一些党史资料上,他的名字居然找不见了踪影;再譬如,他的很多战友和部下后来都成了中共高干,成了大作家、大翻译家和大思想家,他却一直在原地徘徊而无法向前迈进一步。这其中,最富传奇色彩的是,他一生受尽了无数的屈辱和折磨,他的妻子——我的继外祖母还因他被造反派迫害致死,而他却能硬硬朗朗地活到95岁的高龄——我记忆当中,他好像就没有得过什么病,更没有住过什么医院。他的死也是一个罕见的景观——睡觉前还和往常一样说说笑笑,但之后这一觉就睡到了长眠不醒。

对于很多认识外祖父的人来说,他就是个谜一样的人物。在他辞世后的12年间,我曾有多次写下他一生传奇的冲动,但每次坐在电脑前,却都不知如何敲下第一个字——我确实有一种恐惧感,恐惧自己拙劣的文笔解读不了他那迂回复杂的心路历程,更恐惧自己陋俗的文字会亵渎他那一代知识分子神圣的革命情怀。

在我看来,生于宣统元年(1909年)的外祖父,其跌宕起伏、波诡云谲的一生就是中国这一百年来历史的缩影。他人生的每一阶段都打上了鲜明的时代烙印。

二、这一切都得从外祖父的出生说起

这一切都得从外祖父的出生说起。

我的外祖父姓景,名思闵,出生于山西省太平县(今襄汾县汾城镇)赵康镇南赵村的一个商贾之家。那时,他的祖母还健在,他上面还有两个哥哥。

景家祖籍本来是山西猗氏(今临猗)县西张北村。外祖父的曾祖曾经在光绪早年中过进士,但由于正赶上山西遭了百年不遇的特大旱灾,赤地千里,颗粒无收。景家虽然勉强可以糊口,但实在无钱送礼,外祖父的曾祖就只能谋个县训导这样的小官。然而,随后的灾情越来越严重,晋南一带竞出现了“人相食”的惨烈景象,成千上万的难民被活活饿死。景家也不能幸免,迫不得已,一大家人就只能四离五散,分头逃荒。外祖父的祖父就在那时携家带口逃难来到太平县经商做了小本买卖,之后辗转到现在的南赵村定居下来。

外祖父的父亲先后在太平县永顺正和绛州(现新绛)世诚永钱庄担任经理,他的大哥左永德泰钱庄当学徒,二哥在绛州天泰兴京货行学商。生长在这种开放性的商人家庭里,外祖父从小就养成了一种敢说、敢做、敢爱、敢恨的性格——他调皮、捣蛋,天不怕、地不怕,时不时地和人打架、斗殴,所以经常就有人找上门来,跟他父母理论。他不知道因此挨过他父母亲的多少打骂!他在五六岁时就喜欢像猴子一样爬树,他的裤子不是勾破就是磨烂。他母亲只要看见他的裤子勾破就要打他几下。但打只管打,有树他还是要上,而且上得更高。七八岁时,他有一次居然悄悄摸摸地爬到了一丈高的墙头上,去掏大燕子,结果燕子没掏着,他却把墙头上的砖给弄塌了,他和那些砖块一起被摔在地下。他疼得“哇哇”大哭,但他的母亲还是不依不饶地把他又狠狠揍了一顿,他哭,他母亲也哭。

他父亲名望瀛,字仙洲,显示出了家学渊源的深厚。望瀛,就是望海的意思;仙洲在古人诗文中指神仙居住的地方。这个名字不但体现着他的祖父寄予他父亲能成为一个具有“慎独”精神的谦谦君子的满腔期望,也隐隐透现着老人乐观向上的浪漫主义情怀。

他父亲从小就熟读《四书》《五经》,知书达礼,能写擅算。他兄弟三个的名字同样也饱含着他父亲对他们未来成人的一片苦心:他走哥乳名松炎,名思颜,字德卿;他二哥乳名松鹤,名思曾,字省三;他乳名松柏,名思闵,字孝卿。都是按照孔门弟子的名字和德行要求取名的。

他父亲是一个典型的儒商——虽然一直在给人家做店铺经理,但“仁义礼智信”君子人格的善行思想于他而言,完全可以用沦肌浃髓来形容。外祖父在他晚年的回忆录《亚洲雄狮》一书中曾说:

我一生有不少的善行,都是受的家庭影响。我父亲性情温和,平易近人,富有正义感,很同情穷人。当他担任了绛州世诚永钱庄的经理,我家稍富裕后,为人更谦恭,见长辈或同辈不管贫富或男或女更有礼貌。从来没有小看过任何人。亲戚朋友,外村或本村,哪一个手中不便,向他借钱时,一般总是有求必应,从来没放债取过利。还经常周济穷人,有时三百二百(指制儿和铜钱),有时三元五元(指现洋)。

他小时候,村里有一个叫杨兔蛋的单身汉,说话口齿不清,喔里哇啦的,还经常满嘴流着涎水。兔蛋不务正业,受人蛊惑,赌博把家产都输光了。不过,兔蛋为人正直,不偷不摸,村人就安排他住在城门洞里给村里看守城门。他父亲就时常接济兔蛋,还隔三差五把兔蛋请到家里吃饭。兔蛋在村里是众人的笑料,不管大人还是小孩都直呼其名,但他一直秉承着父亲的教诲,自始至终都以“叔叔”相称。

外祖父6岁时,因性子太野,被他的父亲提前送进了小学。什么《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等入学启蒙经典,都被他背得滚瓜烂熟。以后,随着年龄的长大,他又读了诸如《三侠五义》《三国演义》《水浒传》一类的侠义书。父亲言传身教的影响、儒学礼教的浸染和这类侠义书的熏陶,使他既能够对人不卑不亢、彬彬有礼,又使他爱憎分明、疾恶如仇,以致于常有行侠仗义的打抱不平行为和反抗行为。他上小学时,有一次下课后,一个叫段顺喜的同学把一根直火箸放在火炉里烧了半天,然后提出来,装着没事似的,让别的同学双手去拿。一个同学不知是计,伸手就去抓火柱头,结果被烫得“吱哩哇啦”乱叫。展开手一看,手心都成了焦煳一片。他恰好看见了这一幕,就毫不犹豫地扑上去跟段顺喜厮打在一块——尽管那个叫段顺喜的同学比他还大1岁。

还有一次,他跟憨风风一起玩耍——憨风风是个大人,脑子有些呆痴。不知什么原因,憨风风打了他一下,他知道他打不过憨风风,就随地拾起一块砖头砸在了憨风风身上。正巧碰到他父亲骑马从绛州回来。他父亲二话不说扬起马鞭就抽他,吓得他一溜烟跑到村里一个废弃的瓦砾厂躲了起来。一直到黄昏,他都没有回家。家里人找遍了全村,也找不到他的影子,都急得团团转,而他却在那个瓦砾厂里“呼呼”地睡着了。

太平县四大家族的南赵杨家是他父亲任职的世诚永钱庄的东家。他父亲温润如玉的君子人格风度赢得了杨家上下一致的尊重。老东家杨世堂就让二儿子杨得铨认外祖父父亲做了干爹。但杨家财大势大,家里人口也多,有时候免不了要对做错事的下人责罚惩处。他疾恶如仇,耳闻目睹了一些事情后,就莫名其妙地对人家产生了一种十艮屋及乌、恶其余胥的敌意,以致于有一天,他在瓦砾厂碰到杨家的一个公子,他居然毫无来由地就用树叶撒了人家一脸。

外祖父就是在这种儒风商气交互影响的环境里走过了他的童年阶段。

三、北平今是中学的一个

准马克思主义信徒

在南赵小学完成了初小学业以后,外祖父先后到汾城和临汾念完了高小和初中。1930年夏天,他21岁时,只身北上抵达京城,考入北平私立今是中学。今是中学是“五卅”运动后,由冯玉祥将军牵头募捐创办的一所爱国主义学校。她的创办具有相当的传奇色彩:“五卅”惨案爆发后,当时统治北京的段祺瑞政府,不但血腥镇压了学生的爱国运动,而且还命令各学校开除了很多参加运动的学生。冯玉祥将军看着那些失学的孩子们无“家”可归,十分痛心。为了专门收容这些学子,就在这次运动平息后不久,他领衔发起了一场旨在集资办学的募捐运动,从而筹建了这所特殊的学校——今是中学,取今是而昨非的意思。冯将军亲自担任学校的董事长,校长简友文和副校长宝广林都是留英硕士,其他的代课老师也都是留学生和国内名牌大学的毕业生。校园所占地方原系吴佩孚部下靳云鹏的私家花园。

这是一所真正的爱国主义学校,校门正对面,有一块“‘五卅爱国运动结晶”的大牌子夺人眼目,让人一进校门就感受到了一种浓浓的爱国主义氛围。学校的教学宗旨就是要培养具有爱国主义情怀的学生。每年的“五卅”惨案等国耻日,学校都会组织全体教职员工和学生举行隆重的纪念活动。尤其是“三一八”惨案日,学校的纪念活动更为隆重。因为1926年3月18日,北洋军阀开枪打死的50多个爱国学生中,其中有一个叫李学闵的就是今是中学的学生。在这所特殊的学校里,这是一堂最生动,也最悲壮的爱国主义教育课。

由于这些特殊的因缘,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今是中学的学生在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学生运动中就表现得特别英勇无畏。那个时候,北平各大学的游行示威还没有形成统一的领导,各校基本上是各自为政。今是中学的学生几乎每天都要出去举行抗议日本侵略者的游行示威活动。尽管每次游行示威都要遭受反动军警的毒鞭抽打,他们却毫不畏惧。外祖父勇敢地走在队伍的前列,愤怒地举着拳头,和同学们一起高喊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口号——这应该是外祖父第一次参加的大规模的游行示威活动。此后的几年时间,参加、乃至组织各种反帝反封建的游行活动就几乎成了他的最主要工作。

因为今是中学成立的特殊背景,学校里的地下共产党员和进步学生就特别多。外祖父赤诚热切的爱国情怀和义无返顾的冲锋陷阵精神很快就引起了中共北平地下组织的注意。他们班当时有个叫陈兰的女同学就经常给他讲马克思主义,讲阶级斗争。他被这种全新的理论所折服,他觉得马克思主义让他看到了祖国明天的希望,他由此对马克思讲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充满了憧憬和向往。不久之后,经陈兰提议,他们组成了一个以陈兰为首的3人学习小组,外祖父和廖秋琴是组员。他们经常在礼拜天晚上以共同学习功课为名,暗中学习马克思主义——各种马克思主义的书籍都由陈兰供给,并由她指导学习。他们开始学习的是《共产党宣言》和《辩证唯物主义》等小册子。每学习一段时间,陈兰都会要求他们谈体会,写学习心得。外祖父后来给我回忆说,他在今是中学这段时间,读过的马列著作就有20多种。他的思想也由此发生了质变,他成了一个准马克思主义信徒。

在长达两年的时间里,陈兰一直在真诚地帮助着他。1932年9月开学以后,他没见到陈兰的踪影。之后不久,他忽然接到陈兰在江苏某监狱里给他写的一封信:原来陈兰是一名共产党员,她在暑假回江苏老家后从事革命活动时不幸被捕。由于陈兰在信中特意叮嘱他不要回信,他忽然变得无所适从。他感觉自己像一下就掉进了冰窖里,浑身都透着一种刺骨的冷气。

陈兰,这个让人一下就可以想到兰质薰心、兰情蕙性、兰薰桂馥、兰桂齐芳、澧兰沅芷、蕙质兰心、空谷幽兰、沅芷湘兰、桂馥兰香、吹气如兰等一系列象征美好字眼的玉树芝兰般的倩影从此以后就在他的生活中消失了。她是死是活,外祖父再没有了她的任何消息,以至于到了晚年,外祖父还经常低吟宋代柳永《戚氏·晚秋天》那首词:“别来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念名利/憔悴长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对他的这位红颜知己念念不忘。

四、汾城留平同学会和《奔进》月刊

外祖父经过三年的今是中学高中生活,于1933年考进了由张学良出任校长的东北大学。东北大学是“九一八”事变之后,被迫迁到北平的一所流亡大学。1933年是她迁址后的第一次招生,对象主要是不愿做亡国奴的东北流亡学生,但也同时择优录取少量成绩突出的外省学生。外祖父是幸运儿,他仅仅交了10元钱就入学了,其他诸如学费、住宿费,乃至伙食生活费等都由当时的民国政府承担。

东北大学的学生80%以上都是无家可归的爱国青年,其中也有不少地下共产党员。已经在今是中学完成思想转变的外祖父来到这个新的天地里更是如鱼得水,他更加积极地投入到各种反帝反封建的爱国运动中。他在学校里演讲、办板报、做同学工作……那种渗透在他血液中的爱国主义激情无时无刻不在激发着他生命的张力和青春的斗志。

他把这种激情几乎传染给了身边的每一个人。甫入大学,他就和身边的老乡同学开始联系,常常隔三差五地搞些小聚会,谈理想,谈革命,谈抗日等等。

1934年,汾城县(民国建立后,原太平县改名为汾城县)在北平上大学的学生已经有十四五人之多,如国立北平大学的刘锡令、曹进行,工学院的曹大同(即曹汀)、农学院的曹锡光,辅仁大学的杨德铨,铁路学院的原勋,中法大学的贾芝,华北学院的柴树栗、任希孔、刘锡宠、刘锡圭,清华大学的毛掬,以及在美国教会办的崇实中学正读高级中学的贾植芳等。

那时,外祖父他们都是孑然一身,独处异乡。平时由于忙于学习,还没有太寂寥的感觉,可是在课余或者节假日独处时,那种思念家乡、想念亲人的孤苦无助常常让他们坐卧不安、无所适从。大家普遍有一种彼此往来、互相关照的乡情联络要求。于是,华北学院的柴树栗等人为适应这种要求,遂发起了组织汾城留平同学会的倡议。外祖父首先站出来积极响应,随后就踊跃投身到筹备工作之中。

1934年5月,经过一个多月的紧张筹备后,汾城留平同学会在北京宣武门外的原太平试馆正式成立。外祖父他们十四五个汾城留平同学坐在一起,怀着兴奋而又庄敬的心情,第一次以主人翁的态度,履行了会议赋予他们的义务和权利,郑重地投下了他们人生意义上的第一票——外祖父后来对我说,这种充分具备主人翁精神的民主会议,实际上成为了他们朦胧革命理想蓝图的一次预演,为他们以后各自走上革命道路起了很大的启蒙作用。

会议通过组织章程,并推举柴树粟为第一届主席,以后每年选举一次。会议最重要的成果之一是通过了办一份会刊的决议。会刊的刊名定为《奔进》,意为大家要一日千里地向前奔跑,赶上时代的要求。其宗旨在发刊词中说得很明白,就是要通过这个刊物,扩大政治影响,推动原汾城各界人士,认清当前形势,团结抗日,共同战斗。

《奔进》是月刊,刊名本来是由外祖父请东北大学给他讲授《汉书》的著名学者柯昌泗教授题写的。然而,在“一二九”学生运动爆发后,柯昌泗不但不支持学生的爱国运动,还接受了以宋哲元为首的伪“冀察政务委员会”的任命,担任了所谓察哈尔省教育厅的厅长。在当时爱国学生眼里,柯昌泗已经堕落成了半汉奸式的人物,臭名昭著。这样一个没有气节的“民族败类”,怎么能把他的手迹留在《奔进》上呢?外祖父他们几个编委紧急商量后,决定由外祖父请他的另一个大学老师,中国近现代著名经学家、古文字学家、教育家吴承仕先生重新题写了刊名。

《奔进》的出版经费,由汾城留平同学会的所有成员共同去募捐,但募捐的范围只限于原汾城在外求学的学生和工作的各界人士。另外,当时的汾城县县长张象乾比较开明,县政府慷慨解囊,一下就赞助了30元现大洋。

《奔进》是个综合性刊物。大凡小说、诗歌、散文、杂文、戏剧、翻译,乃至绘画、木刻等,都是其重要栏目,尤其是政治、经济、文化一类的时评更是其不可或缺的内容。刊物的撰稿人主要是汾城留平同学会的成员和汾城当地的中小学教员。

《奔进》的问世等于又给外祖父提供了一个新的战场,他积极撰稿,无情抨击蒋介石的不抵抗政策,还热情协助编辑、发行,得到大家的一致好评。

该刊第一期由杨德铨主编,以后各期都是外祖父担纲。直到一年半以后,即在1936年初的国民党大逮捕中外祖父被捕,国民党当局把刊物作为外祖父的罪证,把刊物定性为反动刊物,《奔进》才被迫结束了它短暂的历程。

外祖父晚年在回忆这段经历时说:“我们的写作能力那时还不够成熟,但我们敢于通过各种作品揭露汾城地方某些角落的黑暗,评论时局的得失,一方面固然锻炼了自己,另一方面也确实影响了汾城各界人士对国事的关注。”(景思闵《汾城留平同学会》,见《襄汾文史资料》第四辑)

《奔进》培养出了后来成为著名翻译家的曹汀,即曹大同先生。曹汀,襄汾曹家庄人,1911年生,时就读于国立北平工学院,1938年参加革命,抗日战争时期在延安与焦敏之等专门翻译恩格斯军事论文,曾编成六册,解放后出版了其中五册,深得毛泽东主席器重。新中国成立以后,曾任军事科学院副院长。曹汀和曹葆华、曹靖华一起被誉为中国翻译界“三曹”。1955年授衔上校。翻译及著作有《恩格斯军事论文选集》《恩格斯·暴力在历史中的作用》《难句译法商榷——俄译汉问题解释》《关于翻译标准的几个问题》《外交》等。

《奔进》培养出了后来大名鼎鼎的现代民间文学活动家、研究家贾芝先生。贾芝,原名贾植芝,1913年生,襄汾古城人,时就读于中法大学(北京理工大学前身)。系中国社科院荣誉学部委员、中国文联第八届荣誉委员、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名誉主席、国际民间叙事研究会资深荣誉委员。主要著作有《贾芝集》《水磨集》《民间文学论集》《新园集》《播谷集》《贾芝诗选》等;译作有《磨坊书简》《米特里亚·珂珂尔》《深夜》等;主编有《中国民间故事选》三集、《延安文艺丛书·民间文学卷》《中国新文艺大系·民间文学集》、《延河儿女》二集、《炎黄汇典·民间传说卷》《新中国民间文学五十年》《中国歌谣集成》(三十省卷本)等。

《奔进》还培养出了中国现代文学泰斗,著名作家、翻译家、学者贾植芳先生。贾植芳,1915生,系贾芝胞弟,他是“七月派”重要作家,中国比较文学学科奠基人之一。时在北平美国教会办的崇实中学就读,是《奔进》月刊年龄最小的作者之一。建国后,历任震旦大学中文系主任,复旦大学教授、图书馆馆长,中国比较文学学会第一届副会长,上海比较文学研究会第一届会长。著有《近代中国经济社会》《贾植芳小说选》《外来思潮和理论对中国现代文学影响》,译著有《俄国文研究》等。

还有时在北平大学农学院就读的曹锡光先生,后来成为著名的农学专家,1952年调任北京农业大学(中国农业大学前身)教授;还有时在辅仁大学就读的杨德铨先生,后来成为叱咤风云的实业救国典范人物,在大陆、香港和美国都开有公司;还有……参与创办这本杂志的汾城同学留平会的所有成员,后来几乎都成了中国现代革命大家庭中的一员,在风云际会的年代里纵横天下,尽显一代风流本色。

五、狱卒和其他犯人也都把他们当成了不久就要被处决的死囚

尽管外祖父的革命引路人陈兰同学已经在他的生活中消失,但他反帝反封建的革命热情并没有丝毫减弱,他在学生运动中屡次冲锋陷阵的英勇表现还是再一次引起了中共北平地下党组织的关注。入大学两年之后,即1935年,他在同班同学綦灵钧的介绍下正式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也就在这一年的12月9日,为了反对由日本军国主义操控的所谓“华北五省自治”,北平十五六个大专院校和若干中学的五六千名学生,在北平地下党的领导下,冲破国民党军队的层层包围,举行了轰轰烈烈的反日大示威游行活动。外祖父和他的战友们,一边和半路拦截的反动军警搏斗,一边高喊着“打倒汉奸卖国贼”“停止内战,一切对外”等口号向前进发。当外祖父他们游行到西四牌楼向西单牌楼行进时,反动军警看无法控制局面,就立刻对游行队伍里的中坚分子实施了逮捕行动。全面武装的军警像饿虎下山一样直扑游行队伍,大施淫威。赤手空拳的青年学生哪里是他们的对手?很多人被逮捕,外祖父也在一番徒劳的挣扎之后,被他们摁到了囚车上。

这次逮捕,几乎覆盖了全北平的各大专院校,光外祖父所在的东北大学当天就有4人被捕。

外祖父被关在公安局的看守所内整整三天三夜——这是他第一次进监牢。我想,他那时可能想到了他年迈的老母亲,想到了他的妻子和一双活蹦乱跳的儿女,想到了自己做个顺民百姓以后可能的灿烂前程。他或许有些后悔自己的鲁莽,但我确信,瞬间的儿女情长和忧虑过后,他应该从心底升起的是一种“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的民族使命感的悲壮豪情。

所幸东北大学当局出面及时将外祖父他们保释了出来。但出狱仅四天后,外祖父就再一次义无返顾地投入到了那场反对成立冀察政务委员会的“一二一六”学生运动中,他和他的同学们用青春的热血捍卫了祖国应有的尊严。这次运动,又像“一二九”运动学生在王府井大街被殴打的情况一样,反动军警用铁棍、枪托、刺刀,朝着学生的血肉之躯胡抡乱打,同时罔顾零下十几度的酷寒,用水龙头向青年学子身上大肆浇灌冰水。外祖父他们虽然奋起反抗,和反动军警进行了徒手搏斗……他们实在抵挡不住,意图分散撤退,但每个胡同口,都站着围追堵截的警察……结果,学生被砍伤、刺伤、打伤的,比比皆是。大街上洒遍了青年学生的鲜血,惨不忍睹。事后,当局竞还丧心病狂地命令各大医院,不准收容受伤的学生。

外祖父在这次冲突中,受了一点皮肉之伤。他随便包扎了一下,便迅速投入到抢救伤员的行列中。国内医院不接收,他们就只好将受伤的同学送到外国医院去治疗。

外祖父激进的革命行动终于让他上了国民党特务的黑名单。1936年初,国民党在北平实施了蓄谋已久的针对革命青年学生的大逮捕行动。二月中旬,天蒙蒙亮的时候,全副武装的军警突然包围了东北大学,然后根据名单挨个搜查抓人。除过几个同学闻讯翻墙逃跑外,东北大学一下就抓走包括外祖父在内25个学生。

外祖父他们被塞到卡车上,然后直接拉到北平宪兵司令部看守所被囚禁起来。囚禁时,每个人都强行给戴上了轻重不一的脚镣,轻的有八九斤,重的则达到了十二三斤。这次大逮捕的范围是全北平各大专院校,逮捕的学生人数过于庞大,各监狱都是人满为患,原来只关押六七个犯人的监室一下子就扔进去了十六七个之多,而且是各色犯人都有。“幸运”的是外祖父和他的几个大学同学,诸如穆春芳、姜寂洽、安殿奎等被关进了同一个监牢,他们彼此还能有个照应。

在这个牢房同时还关着北平大学尚仲依教授和其他几个不知道案底的犯人。

外边是寒风凛冽,牢房里却是热气腾腾。十几个人关在一个几平米的牢房内,摩肩接踵,水泄不通,晚上睡觉都得侧身躺着,甚至翻个身子,都需要大家一起喊“一二三”来同时行动。牢房里时刻都能听到铁镣互相撞击的“踢哩哐啷”的声音。

牢里每天都有“犯人”被军法官提审。轮到外祖父了,是一个姓徐的审讯科长审问他。

“你是不是共产党?”

“不是。”

“那你是不是受了共产党煽动?”

“不是。我们是爱国学生。”

姓徐的科长一拍桌子,吼道:“爱国?爱国就是共产党!”

外祖父神情自若:“那么,徐科长,你是不是中国人?你爱不爱国呢?”

姓徐的科长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

外祖父晚年有一次跟我说这些事的时候,笑着道:“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可是真要审问我们时,这些没啥文化的军法官也就常常在不知不觉中被我们给绕迷糊了。”

外祖父他们在宪兵司令部看守所里被监禁了20多天的时候,又被囚车押解到北平绥靖看守所监押。这次转狱却给外祖父他们增添了一些心理负担,因为根据以往国民党对待政治犯的态度来看,这是表明案情重大的迹象。事实也在进一步地印证着他们的判断。他们一到这里,就又给戴上了手铐,而且原来活铐的脚镣也给铆死了。同监舍里还关着几个判了死刑的犯人。狱卒和其他犯人也都把他们当成了不久就要被处决的死囚犯。

看着每天都有被枪毙的死囚,死亡的字眼第一次跳进了外祖父的脑海里。也许是几个同学都在一起,也许是青春特有的豪情,或许他想到的是这种死是为国而献身,彼时,他除了有一种对父母妻儿深深的愧疚之外,在最初几天的忐忑中度过后,他竟然再没有了丝毫的恐惧感!

也就在他们都做好了殉国的准备时,学校却派了一辆大汽车,把他们从监狱里拉了回去。原来是他们的名誉校长张学良将军得知事情的原委后,特意给时任平津卫戍司令的宋哲元发电,要求无罪释放被逮捕的东北大学学生。张学良同时指示时任东北大学秘书长的王卓然立即办理相关事宜。王卓然其实是个政客,暗里更靠近蒋介石。他同时兼任着《东方快报》报社的社长。为了两面讨好,他就在《东方快报》上发了一则未经24个被关押学生(有一个叫刘耀汉的同学,因有特殊关系,被提前保释出狱)签字认可的启事,该启事还被当时的北平《晨报》予以转载。启事虽是未承认自己是共产党员的“反共”声明,也是王卓然无奈的“应景”之作,但这24个人大部分都是共产党员,按其字面性质也算是叛党行为了。果不其然,文化大革命期间,有人发现了这个启事,这24个曾经把生命差点丢在国民党监狱里的革命“青年”就统统被打成叛徒,被无产阶级专政。外祖父那时本来就因为和党组织失去联系成为被残酷批斗整治的臭老九,这下又成了革命者眼中“货真价实的大叛徒”,被剥夺了工作权力,下放到他的故乡南赵村劳动改造。直到1978年,落实知识分子政策时,寰汾县专案人员高兰生重新核实案情,进行外调,才在王卓然的档案里了解到,王卓然为了在国民党当局那里轻松过关,故意“出卖”了外祖父他们24个同学。

一桩老账,让外祖父在30多年后跌到了人生的最底层,也再次改变了他此后的命运轨迹。

六、正是在这里,他结识了后来成为中国农村改革之父的杜润生

监狱是一座熔炉,他熔掉的可能是一个人的自由和肉体,锻造的却是信仰者坚定的意志。外祖父他们从监牢被保释出来后,正赶上旨在“发动千千万万的工农群众,共同奋斗”的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的成立。这24个人首当其冲,成为“民先队”的第一批队员。“民先队”几乎荟萃了当时北平各高校所有革命热情高涨的激进青年学生。正是在这里,外祖父结识了后来成为中国农村改革之父的杜润生,他们也因此成为亲密无间的同壕战友。杜润生出生于1913年,是山西省太谷人,曾就读于太原国民师范学校,和彭真、薄一波、程子华等是校友。1934年考入北平师范大学文史系。“民先队”成立,杜润生先后任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总队区队长和宣传部部长。

“民先队”于1936年2月成立后,很快就组织了一次北平西山的政治性旅行活动——原本是一次以“民先队”员为主题、旨在沿途发动群众、宣传抗日的活动,最后发展成整个北平各高校广泛参与的群众性爱国运动,参加的爱国学生竟达5000人之多。外祖父和刚从狱中释放出来的那些难友也兴致勃勃地参与到其中。沿途旗帜招展,歌声嘹亮,各种文娱宣传一起登场。有唱抗日歌曲的,有用快板相声批判汉奸卖国贼的,还有演双簧讽刺当局不抵抗政策的……最受群众欢迎、也最感人的是那幕后来风靡全国的独幕街头剧《放下你的鞭子》,该剧作者崔嵬和后来成为电影明星的张瑞芳出演剧中男女主角,张瑞芳那时还只是一个高中学生。演出时,观众都以为是耍把戏卖艺的,以至于很多路人都在两目潸潸中,愤怒高呼:“放下你的鞭子!”

一向不苟言笑、五音不全的外祖父受此感染,竞也在心潮澎湃之余引吭悲歌:

救,救,救中国

一起来救亡

努力呀

努力呀

努力呀

救国要奋斗

“民先队”后来又组织了几次比较大的活动,外祖父总是一马当先,几乎每次活动中都有他活跃的身影。譬如1936年春末夏初的钓鱼台野战演习,譬如同年暑假北平西山老虎涧的游击战争演习,譬如1937年春到小汤山的春季政治旅行,等等。这种活动一直持续到1937年6月他大学毕业时。

七、“东大共党分子景思闵有性命之忧”

1936年11月22日,国民党政府将上海爱国七君子李公朴、沈钧儒、王造时、史良、沙千里、邹韬奋和章乃器非法捕押,并在稍后的12月4日,从上海押往江苏高等法院看守所进行所谓的审讯。为抗议国民党政府这一暴行,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北平学生救国联合会发出号召,在1936年12月12日,北平热血青年学生又举行了一次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活动。因为这次活动恰巧与西安事变同日,后世遂称之为北平“双十二”学生运动。为防止国民党特务捣乱破坏,“学联”专门组织了一批政治上可靠、斗争经验丰富的青年学生积极分子成立了纠察队,维持秩序,外祖父成为首批入选的纠察队员之一。他们吸取了这几年学生运动的经验和教训,在和反动军警机智的斗争中,认真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保障了这次游行活动取得最后成功。

这次运动后不久,东北大学就爆发了震惊全国的“护校”事件。也就是在这次事件中,外祖父差点送了自己的性命。东北大学因其特殊的性质,每次学生运动中都当仁不让地走在最前面,这引起了国民党政府的惶恐不安。尤其是张学良撤掉国民党政客王卓然,换上思想进步的周鲸文后,东北大学的革命气氛更为浓厚。蒋介石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为了抢占这块革命基地,遂选派国民党要人臧启方为东北大学校长,企图采取威逼利诱和武装接收的办法,强行接收。

北平学生救国联合会识破了当局的阴谋,早在此之前就发动东北大学的爱国学生组成了一支护校队。学生运动经验丰富的外祖父理所当然地忝列其中。当臧启方带领一部分学生和警察前往学校强行接收时,双方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外祖父身先士卒,勇敢地扑上去,和警察厮打在一起,但不幸被另一个警察一枪托砸在脑门上,当时就失去知觉,倒在了血泊中。当臧启方带人灰溜溜地败走之后,同学们才设法把外祖父和其他几个受重伤的同学抬送到天主教会的中央医院。因外祖父伤势过重,体温也达到生命的临界点,中央医院不具备治理的条件,又转到弓一家私立医院,还是不行。最后不得已转送到一家德国医院,才勉强接收下来。也许是为了杀鸡骇猴,当时国民党报《华北日报》还在头版以头号新闻“东大共党分子景思闵有性命之忧”进行了报道。

外祖父生命垂危,学校为了以防万一,专门派人到汾城县南赵村通知了外祖父的母亲和他的妻子——我的外祖母。那时,外祖父的父亲已经去世,外祖父的母亲年老体弱,外祖母也是一走三晃的小脚,我的母亲刚满8岁,我的舅舅才4岁。去,去不了;不去,又放心不下,外祖母就求外祖父的儿时玩伴,也是我母亲的启蒙老师杨祥生先生帮忙去北平照顾外祖父。杨先生出身于汾城县四大家族之一的杨家另一支系,他知书达理,又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是最好的人选了。杨祥生——40多年之后,他又成了我的小学和初中老师。杨先生在北平德国医院照料外祖父,一待就是40多天,等外祖父基本痊愈后才返回老家。记得我有一次上大学回家去探望他,跟他说起过去的这些事情时,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你姥爷那次真悬!不是治疗及时,早就没命啦!”

外祖父经历此劫,按常理应该“吸取教训”,做事会老成稳重一些,但强烈的爱国热忱和坚定的政治信仰,使他早已把自已的生命都置之度外,遑论其他。

八、这一别,也许就是诀别……

国民党政府接收东大不成,恼羞成怒,一方面指令臧启方带领那部分“右”派学生,远赴河南开封,另成立了一所国立东北大学;另一方面,不顾社会舆论,悍然停发了北平东北大学的运营经费。

如前所述,东北大学的学生80%以上都是无家可归的东北流亡学生,停发经费不但意味着学校不能正常开课,学生不能正常学习,还意味着这批学生连正常的生活也无法维持了。当时担任学校秘书长的周鲸文出身于豪门家族,看到学校如此惨状,遂自掏腰包垫付了一段时期。然而每月4万多元的现洋支出,周鲸文先生又怎能一直垫付得起?就这样,到了1937年春天,东北大学的学生们实在忍无可忍,就在学联的领导下,发起了大规模的赴京(指南京)请愿运动。

外祖父在医院了住了两个多月,那时刚出院不久,身体尚未完全恢复,就再一次冲到了了请愿队伍的最前边。他们要求铁路局供给车辆,但铁路局尊奉国民党政府指令,坚决不允!并下令军警驱赶学生离开车站返校。迫不得已,这些青年学生就采取了激进的卧轨行动来强迫当局答应他们的要求。外祖父和700多名同学坐在站台上,神情悲壮地望着远方火车的到来。只要听见汽笛鸣叫,或者看见火车进站,他们就迅速跳到轨道上,随即躺下,试图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来阻挡火车的前行。

再腐败的政府也不敢随便拿学生的生命开玩笑。外祖父他们胜利了。南京政府终于下令铁路局调拨一列专列,送这些学生前往南京和政府谈判。外祖父作为学生代表,载着大家满满的期望,随列车向南京驰去。

事情的结果,当然是东大的学生取得了完全的胜利。虽然,他们在途中被搁浅在江苏柳泉车站,发生了一些摩擦,但蒋介石还是指令他的下属在那里和学生做了对等的谈判,最后答应了学生的要求:

1.保证同学们回去,依旧按月拔给学校经费;

2.应届毕业生准予毕业,但北平东北大学以后不再继续在北平招生。

伴随着来之不易的胜利的喜悦,外祖父长吁了一口气。他知道,四年的大学生活就要结束了,那种激动人心的学生运动生涯也成了过往,他已由当初一个懵懵懂懂的爱国青年成长为一个有坚定信仰的革命者了。

此时此刻,站在熟悉的母校门口,望着“东北大学”几个明光闪闪的大字,外祖父思绪翩跹,感慨万端。他在这里度过了四年难忘的大学生活,而这四年竟也是东北大学流亡的临时栖身之地。他就要从这里离开了,而他的母校,和他那些敬爱的老师们还不知又要漂向何处……四年大学生涯的点点滴滴开始在他脑海里浮现。他想起了给他们讲经学的吴承仕教授——吴先生不但用辩证唯物主义崭新观点来给他们讲授经学,还和他们一起肩并肩地参加游行示威活动,一起去设法营救被捕的学生;他想起了给他们讲文艺批评的曹靖华教授——曹先生浑身充满正义和侠气,他不但在课堂上公开抨击国民党政府“攘外必先安内”的不抵抗政策,在当时的报纸上发表了很多鼓舞人心的文艺作品,也和他们一起共同参加了“一二九”运动。还有给他们讲社会学的杨秀峰教授(建国后,曾任中央人民政府高教部部长、教育部部长和最高人民法院院长等职)、给他们垫付经费的周鲸文秘书长……

他也想起了那些曾经无私帮助过的同学、同志……

穆春芳,这个亲密无间的兄弟加难友,在忆在学校或监狱内生病的时候,穆春芳总是陪伴在他的周围,给他端茶递药,陪他唠嗑解闷。同学们都说他们俩像是话本小说《古今奇观》上的左柏桃和羊角哀的关系——穆春芳,又名穆岳,1911年生,辽宁盖平县人,1937年大学毕业后奔赴山西抗日前线,先后任中共浑源县委书记、中共雁北地委执委,桑干河武工队政委、工委书记。1944年8月,在桑干河一带和日伪军作战中壮烈牺牲;

李枝伟,和他既是同班同学,又是两年来一起过组织生活的同志,后来还成了他所在党小组的组长。李枝伟虽然比他还小几岁,但李枝伟沉着老练的处事风格和坚定的政治信仰,让他钦佩不已——李枝伟,又名李荒,1916年生,辽宁省营口市人。大学毕业后参加了八路军,任晋察冀军区第三军分区政治部宣传部副部长。1945年,任东北日报社总编、社长。1954年,任中共辽宁省委书记处书记。1979年,任中共辽宁省委书记兼旅大市委第一书记。1981年,升任中共辽宁省委常务书记。2014年12月去世;

吕东滨,是他生活中无话不谈的密友。他负伤住院后,吕东滨亲自喂他吃饭,陪床侍候,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让他在进入耄耋老年后还是念念不忘——吕东滨,1911年生,山西交城县人,19岁参加社会科学家联盟,开始革命活动。1933年赴北平,考入东北大学,参加学生救亡运动,成为东大领袖之一。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七七事变”后返晋奔赴抗日前线,先后任中共太谷县委、独支三大队政治主任、华北干部学校政委、中共安阳县委书记、太行六地委秘书长暨党校校长、晋东合作总社社长等职。1942年9月因主持和顺古窑煤矿开工,汽锅突然爆炸,身负重伤,医治无效牺牲:

郝克勇,是他的同志和战友,当时任东北大学图书馆管理员,为他借阅各种图书提供了最大方便——郝克勇,后改名范明,1914生。陕西临潼县人。曾在复旦大学、国民政府盐务税警官佐学校学习,后毕业于东北大学政经系。1932年,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1938年转为中国共产党党员。1950年8月护送十世班禅返回塔尔寺,并出任西北军政委员会驻班禅行辕代表。1955年,被授予少将军衔和一级解放勋章。粉碎“四人帮”后任陕西省政协常务副主席等职务。

他还想起了李华钓、李明钓兄弟,每次在大逮捕风声紧急时,他们兄弟俩总是为他提供住宿避难,还有刘锡棣、曹进行、毛掬(毛凌云)、冯纪(冯明月)……

想到不久的将来,他就要和他们分开——日本帝国主义蠢蠢欲动,日本和中国终不免要爆发一场侵略和反侵略的战争,他一定会奔赴抗日前线,那样就随时有流血,乃至牺牲的可能。这一别,也许就是诀别……外祖父思绪至此,不禁潸然泪下。

九、到山西牺牲救国同盟会总部报到

外祖父上大学的后两年,正值日本军国主义磨刀霍霍,加紧阴谋侵占整个华北的那个风雨如晦的特殊时期。

1935年12月,北平爆发了反对“华北五省自治”和“冀察政务委员会”成立的“一二·九”和“一二·一六”学生运动以后,远在延安的中共中央政治局迅速于12月25日通过了《关于目前政治形势与党的任务决议》,紧接着,中共中央领袖毛泽东又在27日发表了《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策略》一文,旗帜鲜明地提出了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主张。而几乎与此同时,日本华北驻屯军特务机关长土肥原贤二提出要“山西王”阎锡山加入“华北自治”,日军还要“借路”从绥远北攻蒙古。

中共中央抓住这一千载难逢的时机,果断把红军改名为中国人民抗日先锋军,由毛泽东和彭德怀率领,突破黄河天险,挺进山西,举起“出征山西,抗日讨逆”的旗号,对阎锡山的晋绥军予以迎头痛击。

晋绥军在红军的猛烈攻击下节节败退。阎锡山惊慌之下,不得不硬着头皮向老对头蒋介石搬兵求救。蒋介石对阎锡山治理下的这块“独立王国”早已垂涎三尺,但一直苦无机会下口。现在是瞌睡给了个枕头,何乐而不为?于是,蒋介石趁机派出10万中央军浩浩荡荡地开进山西“剿共”。

已经习惯了将山西据为己有的阎锡山一时如坐针毡.焦头烂额,不知如何是好——阎锡山哀叹他当时那种处境简直是在三个鸡蛋上跳舞,既不能滑下来,也不能把哪个鸡蛋踩出个窟窿来。

高瞻远瞩的毛泽东当然不会拿红军那点家当和国民党正规部队硬碰,何况红军东征的目的已经达到,所以他见好就收——红军在经过75日的东征后,于1936年5月初带着满满的收获回师陕北。

红军撤走了,但蒋介石所谓到山西“剿共”的10万中央军却赖着不肯离开。

阎锡山明白,老蒋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明显的是要借机吞掉他的地盘啊!

此时,早已在陕北稳坐钓鱼台的毛泽东,正兴致盎然地注视着远方的阎锡山在自己布的局里手足无措地跳着凌乱不堪的舞步。红军回师陕北后第20天,即5月25日,毛泽东抓住时机,给阎锡山写了一封信,坦诚表示中国共产党愿意和阎锡山携手抗日。

毛泽东发出的信息让阎锡山在陡峭的悬崖上看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阎锡山随即秘密召开了一次晋省的高干会议,就“是否赞成和共产党搞统一战线”为题,让到会的38名委员表态,结果31人赞成,只有7人反对。

这个结果促使阎锡山下了最后的决心,跟共产党结成统一战线,共同抗日,保卫三晋。

1936年在“九·一八”事变纪念日那天,为适应全省各地风起云涌的抗日形势需要,也为了救自己于水深火热之中,阎锡山联合社会各界成立了以抗日为旗号的山西牺牲救国同盟会,即俗称的牺盟会。该组织原拟起名为“抗日救国同盟会”,阎锡山核查后,认为有三点不妥:第一,“抗日救国”是共产党提出的口号,一旦使用,可能会刺激国民党政府当局;第二,这个口号表现不出中华民族的那种铁血精神,有点偏软;第三,没有体现出继承孙中山先生建立同盟会革命遗志的思想,因此阎锡山直接将该组织名称改成了“山西牺牲救国同盟会”。但牺盟会成立之初,由于各种顽固势力的极力反对,工作没能有效地开展起来。

彷徨无计的阎锡山这个时候忽然想起了比他小25岁的小老乡薄一波。10多年前,薄一波在太原国民师范学校建立了中共地下支部,发动和领导了一次又一次的学生和工人运动,曾给阎锡山的铁腕统治造成了很大的麻烦和威胁。阎锡山下发通缉令,抓捕薄一波。薄一波不得不仓皇逃出山西。但是不久之后,薄一波在北平从事革命活动时,还是不幸被捕了。

阎锡山从内心里非常欣赏薄一波的才干,盼望着能有朝一日把这个小老乡罗织在自己麾下,供自己所驱驰使用。但此时的薄一波已经在北平草岚子监狱度过了漫长的5年铁窗生涯,何时出狱还是遥遥无期。

阎锡山突发奇想,如果我此时出手搭救,他薄一波还不感恩戴德,为我所用乎?阎锡山随即把这项重要使命交给了他的另一位老乡、时任山西训导院副院长的郭挺一去办。很快,在郭挺一和共产党的共同营救下,薄一波、刘澜涛、安子文、杨献珍等等人安全地走出了草岚子监狱的大门。

1937年9月,薄一波出狱后,按照中共北方局推动阎锡山抗日,率先在山西建立抗日统一战线的指示,和阎锡山做了一次对等谈判。他明确告诉阎锡山:“第一,我参加共产党多年,说话、行动都离不开共产党的主张;第二,凡是有利于抗日的事我就做,不利于抗日的事不做;第三条是我要用些人,希望提供方便,保证他们的安全。”自以为一切皆在自己掌控之中的阎锡山,竟一反谨慎行事的风格,毫无保留地全部答应了薄一波提出的这个“约法三章”。薄一波遂接受了阎锡山任命他为山西牺牲救国同盟会常委和实际总负责人的角色。

薄一波到任后,在阎锡山的大力支持下,对牺盟会进行了全面、彻底的改组。改组后的牺盟会7名常委中,有6名是共产党员;22名执委中,共产党员和进步分子也占到80%以上。阎锡山名义上仍是会长,梁化之是总干事,但实际主持日常工作的是7名常委中排名最后的薄一波。牺盟会从组织领导、人事配备、工作任务到活动范围等各方面,基本上全由共产党人控制了——用薄一波的话说就是“用阎锡山的面袋完全装我们的面”。

牺盟会改组后,中国共产党就充分利用了这一公开的组织形式,训练和派遣特派员到各县开展抗日救亡运动,并伺机发展、壮大自己的武装力量。

1937年6月,外祖父大学毕业后,就是在这种背景下,经由时任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总队区队长杜润生的介绍,回到了设在太原的山西牺牲救国同盟会总部,进行抗日救亡工作。

十、汾阳县第一任牺盟会特派员

外祖父在牺盟会总部待了没几天,日本帝国主义就悍然发动了震惊世界的“七七事变”,他随即被派往汾阳县担任该县第一任牺盟会特派员。

汾阳这个名字在外祖父心中一直就是个充满诗意和神奇的地方。他出生在一个商人家庭,父兄们在一起唠叨生意的时候,常常提起这个名字。他还是懵懂孩童的时候就知道那是一个客商往来、繁荣富庶的地方。何况他从小就把杜牧那首《清明》诗背得滚瓜烂熟,那“雨纷纷”笼罩下“欲断魂”的“行人”,那憨态可爱、“遥指”远方的“牧童”,那烟雾迷蒙、酒香扑鼻的杏花村……对他一直以来就是个巨大的诱惑。

但他明白他此行不是为了去观光旅游,而是要在黑暗势力盘根错节的地方,去开拓一方新的天地,其复杂和艰难可想而知。虽然他不缺乏革命者的理想和豪情,也跃跃欲试,虽然他已经有过无数次学生运动的经验教训,然而如今要孤身前往一个陌生而又处处充满险恶的地方,他的心里还是有些惴惴不安。

外祖父就是怀着种忐忑矛盾的心情到了汾阳县城。可能是为了监视他的活动,他的驻地被安排到了县主张公道团团部(主张公道团是阎锡山于1935年冬天在山西成立的一个进行全省民众组训工作的武装组织,其宗旨是反共防共)。为了便于抗日宣传工作的顺利展开,他先去拜访了县长薛作霖。

薛作霖,50岁左右,河津人,待人接物虽然彬彬有礼,但思想守旧,甚至可以说是有点愚顽不化。不过晋南老乡的特殊乡情,还是让他们在工作之外有了一些共同的话题。随后,他又去拜访了主张公道团团长芦金传。芦金传是绎县人,毕业于山西大学,和县长是“八拜之交”。从和芦的谈话,以及其他人那里打听到的情况来看,芦金传比县长薛作霖更为顽固守旧。

了解到这些情况后,外祖父已经意识到要完全取得以薛作霖为代表的顽固势力的支持根本没有可能。他想,他只有从他们疏于管理的最薄弱环节着手才能逐步展开工作。他的计划是先设法从小学打开局面,然后再扩及到中学和其他领域。因为小学生具有思想纯真、爱憎分明、富有朝气的特点,容易调动起来。整个牺盟会里里外外就他一个人,他必须先找这么一批帮手,能帮他散散传单、贴贴标语,他才能从具体事务中抽出身来,谋划更大的事情。

外祖父首先联系县城的两个完小做了两场关于日本帝国主义侵略暴行的报告——这在他是驾轻就熟,他在大学时期就经常在街头、在校园进行抗日的宣传演说。他声情并茂的演讲果然引起了全体师生的共鸣,激发起了他们极大的爱国热情。回到住处以后,就有三三两两的小学生来不断地找他。他利用这些机会,又给他们讲故事,谈道理,教他们唱抗日歌曲,还帮他们学习,跟他们交朋友。很快地,他周围聚拢起一大批学生。

趁着这个有利的形势,他吸纳了几个年龄稍大的孩子进入牺盟会,并在很短的时间内就组建了一支充满朝气和活力的儿童抗日宣传队。

孩子们天真无邪,爱憎分明。他们走到哪里,就把日本鬼子的侵略暴行宣传到哪里。那稚嫩而又充满悲愤的歌声不断飘荡在汾阳城大街小巷的上空:

暴敌凭凌破坏远东和平,

连天炮火,

遍地血腥,

我劳苦民众士兵莫不愤恨填膺。

来,

时间已逼,

精诚团结,

死里求生。

奋起!

奋起!

共作猛烈斗争!

民众士兵,

一致奋起斗争,

宁战死不为奴隶忍辱偷生。

民众士兵,

一致奋起斗争,

毋庸逡巡,

毋恤牺牲,

争取自由光明!

外祖父和孩子们的火热激情也感染了那两个完小的校长,他们给予了充分而积极的配合。当他要从学校里抽人排演街头剧《放下你的鞭子》时,其中一个还热情地给他推荐了曾在太原电影公司出任过角色的马怀玉小朋友担任主演。

演出大获成功,过去沉寂的汾阳城开始有了抗日活动的氛围。

利用此大好机会,外祖父又马不停蹄地组织成立了妇女识字班和妇女补习学校,把文化补习和抗日宣传工作结合起来,从最大程度上激发了她们学习和抗日的积极性。

当外祖父在小学和妇女抗日宣传工作都有了一定基础,他准备趁热打铁,开拓中学工作局面的时候,却遇到了一点麻烦。原来当时汾阳县只有一所初高中兼容的完全中学,叫铭义中学。该校有好几百学生——外祖父想,如果从思想上能把他们争取过来,那就是一部分雄厚的抗日后备力量了。但铭义中学是个教会学校,对学生管束很严,决不允许有什么政治行为。所以,他跟校长沟通,要求给学生们演讲时,被婉言谢绝。但为了得到这部分力量,外祖父就下定决心“死缠硬磨”,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最后,校长实在抹不开情面了,答应他可以讲一次,而且限定时间是一个小时。外祖父想,对方能答应就已经不错了。只要自已能讲,只要学生愿意听,到时候自己就是延长一个小时,对方又能怎么样呢?他总不能把自己从讲台上轰下来吧!他本来就雄辩,又有那么多参加学生运动的演讲经验,他有足够的自信赢得师生们的掌声。

在约定那一天,外祖父提前到了学校——这是他一贯的作风,从不让与会者等他。他站在学校大礼堂的讲台上,望着台下黑压压的人头,一时间竟然有些哽咽。想到国难当头,很多同胞流浪街头,无家可归,可居然还有一部分人荣辱不分,是非不辨,浑浑噩噩地打发日子,甚至卖身投靠日本人,做了可耻的汉奸……他稍微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就从当前的抗战大势讲起。他讲了日本侵略者蓄谋占领整个中国的狼子野心,讲了侵略者和汉奸卖国贼互相勾结进行的反华活动,讲了政府不抵抗政策导致日本侵略者的气焰更为嚣张,讲了风起云涌的学生爱国运动遭到当局镇压……外祖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他一会儿悲愤填膺,一会儿又满面春风;一会儿慷慨陈词,一会儿又喃喃细语……台下的听众,有时鸦雀无声,有时欢呼鼓荡;有时悲痛欲绝,有时又眉飞色舞,甚而有人竟高呼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誓死不做亡国奴”的口号。原来限定一个小时的讲话,外祖父竟足足讲了4个小时,最后才在雷鸣般的掌声中结束了演讲。

这次演讲显然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如同在一潭死水中投入一颗石子,溅起了层层涟漪,给铭义中学广大师生的心理上带去了强大的冲击波。但这次演讲也引起了学校当局的高度警惕,他们不再允许外祖父和学生单独接触,怕外祖父把他们“赤化”。

可喜的是,之后的日子里,到牺盟会驻地找外祖父的学生却日渐多了起来。后来,外祖父再次要求去给学生做演说,校长不乐意,但按照上面的指示精神又不敢断然拒绝,就采用拖延的办法对付。外祖父锲而不舍,一次又一次地要求。校长在无可推脱的情况下,勉强又让他讲了两次。

外祖父就这样尽量抓住一切能抓住的机会给学生们灌输抗日思想,他谆谆教诲,循循善诱,并引导他们加入牺盟会。这些学生后来犬都成为他开展工作的得力助手,有不少还在以后的革命斗争中,成长为光荣的八路军和解放军将士。

十一、大家都是茫无头绪,

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汾阳是山西西北地区最大的一个县,地盘大,人口也多,牺盟会就外祖父一个特派员,总是显得有点势单力薄。不久,总会考虑到这些因素,就又派聂鲁质作为第二特派员来到汾阳,协助外祖父共同开展抗日工作。聂鲁质时年30岁。他是山西崞县(现原平市)人。1926年考入黄埔军校第六期学习。1927年因被怀疑为共产党员,在广东遭国民党逮捕。在广东监狱南石头惩教场拘禁3年后释放。1930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同年5月,从广寿回到山西,12月与太原地下党取得联系。1931年由太原地委派回晋北担任晋北中心县委(辖崞县、定襄、五台、盂县)书记,也是崞县建党后的第一任县委书记。后因叛徒告密,于1932年1月,在清水沟被崞县城内国民党侦缉队逮捕。随后,国民党山西省党部和太原警备司令部联合组建的“临时军法会审委员会”判处他有期徒刑15年。抗日战争爆发后,由于国共两党合作的特殊背景,聂鲁质才被释放出狱参加抗战工作。

聂鲁质刚到汾阳不久,总会又派来了一个叫张哲的特派员。张哲也是东北大学的学生,参加过“一二·九”运动,是学生运动中的骨干分子。但是,张哲仅仅待了半个月就被调到了离石。

张哲走后,外祖父考虑到聂鲁质特殊的经历,觉得他对山西的官僚有相当强的应付能力,外祖父就在和他商量后,进行了分工——聂鲁质留在城内做上层人士的工作,外祖父则下基层去做农民群众的工作。

外祖父首先到的是汾阳县比较大的一个镇——冀村镇。那里是基督教会传教重地,教徒众多。为了赢得这部分教徒的信任,调动起这些教徒抗日的积极性,他索性就住到了教堂里。

教会的负责人是个姓韩的临汾人,人称韩先生。韩先生虽然是个基督徒,却不乏爱国心。他经常帮助外祖父召集群众开会,还主动去维持会场秩序。为更好地发动群众,外祖父在召开群众大会之余,还经常走街串巷地上门去和那些教徒唠嗑,拉家常。他就这样在冀村镇待了半个多月。

这段时间,他曾两次到太原牺盟总会汇报工作,有一次碰巧周恩来在那里作报告,他有幸全程聆听。还有一次是听彭雪枫讲游击战术报告,这为他后来参加,乃至直接领导安邑和闻喜抗日游击队工作做了一定的理论准备。

然而就在他的宣传工作初见成效的时候,战火却蔓延到了省城太原附近,整个时局骤然紧张起来。此时,原县长薛作霖已被阎锡山撤换,主张公道团团长芦金传也调到稷山县任县长去了,芦金传控制下的铭义中学也随之迁了过去。

与此同时,山西牺盟总会为了加强西北地区工作,在汾阳建立了牺盟中心区(即汾阳一离石中心区),并先后派了李园等5人为中心区委员(实际到任的只有4人),同时又给外祖父他们的县牺盟会派了一个叫李兢一的特派员。

由于李兢一初来乍到,外祖父就安排李兢一留在城内协助聂鲁质工作,熟悉工作环境。他则继续下乡到了冀村镇。这次他仍住在教会里。但出乎意料的是,战事一天一个样,日军一步一步逼近太原。整个冀村镇都是人心惶惶,每天都有陌生人在深更半夜拍打教会的门窗。镇里的居民纷纷逃亡,教会负责人韩先生也沉不住气要回临汾了。其他没逃走的镇上居民,大白天都把门窗关了躲到家里不敢出来。镇子里空空荡荡,像个鬼城,充满着阴森恐怖的气氛。

外祖父意识到他的工作已经无法进行下去,就骑上自行车准备返回县城。但没想到,沿途竟然碰到了许多溃退下来的士兵,路边还不时躺着横七扭八的死尸。天气虽然已经进入寒冬,但这些士兵大部分还穿着薄衣单衫,冻得瑟瑟发抖。于是,外祖父看到的最残忍一幕出现了:一些士兵居然把身穿棉衣的重伤号活活打死,然后剥下死者的棉衣套在自己的身上……

汾阳城里也是乱哄哄一片,街上的商铺字号都关闭了,除过里面留下一些看门的伙计外,东家早已溜之大吉。县政府各机关和牺盟会的驻地也都是人影皆无,空空如也。

同志们都到哪里去了呢?外祖父四顾茫然,一时无计可施。后来他到城关才打听到,机关人员都朝西北方向跑了。他才又骑车猛追。

沿途到处都是慌乱撤退的政府机关人员、溃退下来的残兵败将和逃难的黎民百姓。这时,外祖父才知道,这些溃军主要是傅作义防守太原城的三十五军,中间还夹杂着一些中央军的人。他们纪律涣散,像蜂群似的乱飞乱撞,还不时抢劫难民,甚至于开枪打死无辜的人。

外祖父骑的那辆自行车,虽然已是破旧不堪,但在逃难人群中,还是显得有些扎眼。他果然被这些散兵给拦住了。

“给老子站住!”一个头缠绷带、身背长枪的家伙蛮横地拦住他。

外祖父心里一惊,赶忙跳下车子问:“老总,有啥事?”

“我们的弟兄伤得很重,不能走路了,你把车子留下来,我们驮着他走。”

外祖父看了看前后左右,并没有他所说的那个伤号,就知道他们是在撒谎,于是就不慌不忙地说:“我是汾阳县政府的工作人员,有紧急情报要送达,请老总高抬贵手。”

这时候“呼啦”一下围过来好几个溃兵,外祖父急中生智说:“弟兄们,我的确有公务在身。实在不行,我来驮着你们的伤号走。”

几个家伙看外祖父穿着打扮确实像个工作人员,就互相嘀咕了半天,挥挥手让他走了。

外祖父总算追上了他的同志们,但大家都是茫无头绪,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他们接到上级的指令是去离石,但到了离石又让他们去中阳,到了中阳又说让他们赶往第四区专员公署所在地隰县。在崎岖的山路上向隰县进发时,他们却被要求到石楼休整,听候命令。好不容易在凛冽的朔风里赶到石楼,还没有来得及休整,就听说山西省政府下辖第四区专员武灵楚是个爱国主义的进步人士,他委派了汾阳当地人、也是共产党员的武新宇当了汾阳县的新县长。

听到这个消息,外祖父的精神为之一振,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他们可以回汾阳工作了。于是,他马上找到石楼县牺盟会特派员许琦之,告诉他,他们要返回汾阳开展敌后抗日工作。

就在这个时候传来了噩耗——日军攻陷了太原城。国民政府临时划分的包括山西和绥远两省在内的第二战区司令官总部,以及山西省府和各有关单位都撤到临汾去了。

外祖父满脑子都是他牺盟会的工作,他也顾不上牺盟会总部到了哪里,在征得许琦之同意后,就迅速率领着几个同志翻山越岭,昼行夜宿,返回了汾阳。然而事情变化之快,让他简直猝不及防——连日的奔波劳累,他病倒了,被他的同志送进了医院。他被诊断为丹毒,即俗称的“流火”。他全身肿痛,头晕脑眩,四肢无力。多亏当时的汾阳医院设备相对还比较齐全,又有不少名医,再加上跟他从石楼一起过来的白玉兰等同志的精心照料,他算是从阎王殿里捡回来一条命。

然而,让他更为措手不及的是,就在他住院期间,第四区专员武灵楚被忽然撤换为不知背景来历的张俊轩,武新宇只在汾阳当了七天的县长,就被无故拿下。

牺盟会的工作陷入了困境之中。当时,牺盟会只有一个李兢一和两个协助员,李兢一担任了人民武装自卫队队长。聂鲁质和牺盟中心的几个同志,一个都没回来。他们究竟到了哪儿?大家一无所知。

就在这个时候,三十五军军长兼绥远省副主席傅作义将军南下临汾路经汾阳,晚上临时驻扎在汾阳城内。外祖父以牺盟会第一特派员的身份,黄贵香以公道团团长的名义,还有新上任的汾阳县长,共同参加了傅作义的宴会。席间,外祖父向傅作义反映了汾阳县遭到溃兵抢劫的情况,傅作义当即直言不讳地承认是他的三十五军所为,他痛心自己对手下将士约束不严,以至于造成这样一种不堪的局面,给地方同志的抗日工作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外祖父为傅作义将军的直言自责所感动,但他心中还是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疑问:以傅作义将军如此自律的言行带兵,不该是这个样子啊!不过宴后的一个传说,解开了他心中的疑云。原来三十五军从太原撤出时,由于日军战机的狂轰滥炸,部队乱作一团。在过汾河桥时,士兵争相抢渡,结果成百上千的士兵和百姓被挤落河中淹死。傅作义的秘书林鲸(毕业于燕京大学,时任国民政府主席林森的儿子)看到这种情况,立即拔出手枪,朝天鸣放了几枪,混乱的秩序才有所好转。然而晚间夜宿于某庙时,部队发生了兵变,变兵在混乱中打死林鲸,并抢走了司令部的钱财,然后逃之夭夭。溃退的官兵受此影响,情绪激动,言行自然有些放纵,傅作义将军一时也束手无策,无能为力。

傅作义的临时路过,没有给汾阳县的抗日工作带来转机。外祖父他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领到每月20元的活动经费和基本的生活补助了,大家吃饭都成了问题。

这时,省牺盟总会的实际负责人薄一波由于接受刘少奇的命令,正在阎锡山支持下组建一支有别于阎锡山旧军的新兴抗日力量——新军,无暇分身,牛荫冠就临时受命,成为牺盟会日常工作的总负责人。履新后的牛荫冠虽到汾阳看了看,但只住了一夜,没做任何指示,就一走了之。究竟应该怎样重新开展工作,应该怎样解决实际生活工作中的困难,外祖父茫然无绪。

思忖再三,外祖父决定到临汾去找牺盟总会汇报他们目前遇到的困难,请示下一步的工作,再顺便将大家的生活补助领回。

让外祖父意想不到的是,当他费尽辛苦在临汾土门镇临时二战区司令长官部见到总会的牛荫冠和吕调元,并向他们汇报工作的时候,牛荫冠却拿出总会的一纸调令交给他说:“景思闵同志,汾阳的事情你不用管了。根据工作的需要,现在调你到安邑县(现在的运城市盐湖区)任牺盟会第一特派员。”

外祖父心里放不下汾阳的工作,但又无可奈何,他只能是无条件服从。他本想再返回汾阳,把工作和有关情况给同志们做个交代,但南同蒲铁路此时除了军车,根本没有客车运行了,他回汾阳也就成了一种奢望。而且,新的工作和任务已经摆在他的面前,也不容他再“浪费”时间了。于是,他给聂鲁质和汾阳县牺盟会的其他几个同志写了一封信,说明了情况,并交待了原来工作中的一些注意事项,让相关人员捎了过去。

“再见,汾阳;再见,聂鲁质同志;再见,李兢一同志。”当外祖父默默地在心里向着那片他曾经付出心血的土地和人民告别的时候,他并没意识到,无常的命运会把他和他在汾阳工作期间的两个战友在以后的时光里都抛到了一个自我无法把控的人生轨道上。

80年后的今天,当我伏案写这篇长文时,我才在网上查到,聂鲁质后来从汾阳调任山西新军工卫旅参谋处科长兼教导队长。1940年赴延安抗日军政大学学习。1941年任二兵站医院三所教员,后任晋绥边区医疗处参谋主任。1948年6月不幸在兴县病故。

李兢一则由于一些莫须有的历史原因,建国后被下放到了他的家乡临汾洪赵中学做总务主任。1951年在太原审干时,外祖父被人诬陷,说他在汾阳担任牺盟会特派员时,有贪污行为。幸好李兢一当时在汾阳牺盟会工作时是管财务的,这才还了外祖父的清白之身。

这一对曾经的革命战友,竟是在这种凄惨的情况下见面,真是“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了。

十二、调任安邑县牺盟会第一特派员

1937年12月中旬,太原沦陷后不久,外祖父调任安邑,成为该县牺盟会第一特派员。

此前安邑县牺盟会第一特派员是岳维藩。外祖父到任时,安邑县牺盟会的日常工作是由共产党员赵辉暂时负责的。赵辉是牛荫冠的夫人,过去是东北大学补习班的学生,也曾参加过多次的爱国学生运动。此外,牺盟会主要工作人员还有干玉梅、吴国杰、张邦良等,都是共产党员。县长是毕业于北京朝阳大学法律系的临县人李崇才,时年50岁左右,知识渊博,精明强干,虽是阎锡山亲信,但识大局、明事理,对牺盟会的工作也给予了大力支持。

当时不利的一方面是,安邑县的两支武装队伍即县政府管辖下的主张公道团和牺盟会领导下的人民武装自卫队各自为政,互相对立。这种局面显然不利于安邑县抗战工作的打开,发展下去会成为抗战工作深入发展的障碍。

外祖父了解到这一情况后,采取相应的策略,他以运城公牺中心口头委派他为视察员的特殊身份住到了公道团团部。他在那里与他们同吃同住,推心置腹,很快取得了团长和副团长的信任。见时机成熟,外祖父就给他们讲了当时抗战风起云涌的形势,他说:“只要是中国人,除了极少数民族败类和那些甘愿充当日本帝国主义的卖国贼外,绝大多数人都是爱国的。要想不当亡国奴,就得起来抗日。要想抗日,就要放弃过去的成见和纠葛,紧密团结起来。只有团结,才能有力量。”

那时,省公道团和牺盟会总会,已经根据抗日民族统一阵线的要求,携手合作,把两个特殊的群众团体统一在了一块牌子下,改称为“牺公总部会”了。外祖父因势利导说,“县公道团和牺盟会,也需要顺应时代的潮流,携起手来,组成一个新的牺公会,共同抗日。”外祖父一番肝胆相照、赤诚待人的话语,激起了大家同仇敌忾、共同抗日的爱国热情。他趁热打铁,立即组织召开了一次牺公联合座谈会。座谈会开得极为成功,大家各抒己见,纷纷表示愿意放弃以前的立场,以民族利益为重,精诚团结,共同抗击日本侵略者。

这时已经是1938年的2月了,日本侵略者的铁蹄晃动着整个晋南大地。为了保存有生力量,安邑县政府联合各机关单位召开会议,部署了撤出县城方案:目标是向夏县和平陆一带的中条山转移。

这天黎明,全体牺盟会人员和县武装人民自卫队队员集合完毕,正准备出发的时候,外祖父忽然想起了牺盟会里的靳振淮同志还待在乡下老家石碑庄。靳振淮毕业于运城二师,也是个共产党员,为人踏实,生性豁达,又多才多艺,是他工作的得力助手。他实在不忍抛下这么个优秀的同志一走了事,就吩咐赵辉,让他们先走,他要去乡下把靳振淮带出来。

赵辉说:“人少危险,你多带上几个人一起去吧。”

外祖父觉得赵辉言之有理,就叫上邵明伦、张邦良和刘庆丰等4人,并带上一支冲锋枪一同下乡了。他们很顺利地到达石碑庄,找到了正在家中的靳振淮,说明来意。靳振淮毫不犹豫,立刻表示,愿意随大家一起转移去抗日。

靳振淮原是东牛编村的村长(抗战初期,山西各编村的村长大部分都是牺盟会员),在他家乡享有很高的威望。他们在追赶县政府等大部队时,沿途陆陆续续碰见了靳振淮几个熟识的朋友。这些人听说靳振淮要跟外祖父他们去中条山和日本鬼子打游击时,就都表示想参加他们的队伍。这样,还没出安邑地界,外祖父就在路上收了4个新兵,还通过他们搞到了5支步枪和两颗手榴弹——他们变成了一个10人组织的武装工作队。

外祖父他们马不停蹄地追寻大部队,从安邑县境直接追到夏县山区,直至平陆山沟,也没有见到牺盟会和县政府相关人员的踪迹。在平陆县的一个村边,他们看见几个国军哨兵在把守着村口,中间还架着一挺轻机枪。外祖父自忖和国军是“一家人”,就走上前,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通行证,说明了他们的来历和去向,希望放他们过去。但几个哨兵根本不待搭理他们,就硬梆梆的一句话:“不行!”

几个人轮番上去说好话,那些哨兵就是不让他们通过。最后说急了,哨兵才说,他们是二十九军的,为了防止日军奸细,不能随便放人过往。要过,也只有连长发话才行。外祖父说,那你们带路,我们去找你们的连长去说吧。

外祖父他们跟着其中一个哨兵去见他们的连长,结果连长还没见着,“呼啦啦”一下就涌上来几十个人,缴了他们的枪和手榴弹,还分别把他们关在三个屋子里,派人看守。

第二天,部队开拔,他们几个人也要被强行带走。外祖父此时已经横下一条心,坚决不走!即使被打死,也不能屈服。他的决绝,感染着大家。10个人死缠硬磨,就是不动窝。

双方正在僵持不下时,一个骑马的军官路过此地,问是怎么回事。当外祖父把事情的原委说给他听时,那军官脸一沉,转过头对他的下属说:“几个文人,要他们有什么用?让他们走吧。”

外祖父他们虎口脱险已是万幸,哪敢再提是他们被无端缴走的武器!他们只得赤手空拳继续寻找他们的大部队。事后得知,方圆不到10公里的地方,竟有二十九军的两个师反复“游击”,这些国军所过之处,就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把附近的村庄扫荡了个干干净净。

所幸外祖父他们通过二十九军的“游击”区后,终于在一个大镇子里找见了安邑县政府和公安局,这个镇子同时还驻扎着解县县政府和他们的公安局,但就是没有他们要找的牺盟会和安邑人民武装自卫队。原来早在安邑县境时,牺盟会和安邑人民武装自卫队就和县政府失去了联系。

外祖父心急如焚,县政府是带着县财政走的,牺盟会和安邑人民武装自卫队没有了经费和生活来源,怎么生存呢?

最让外祖父不安的是,安邑县政府作为安邑全县20多万人的精神寄托,怎么可以一直游离于安邑县境之外呢?他以此为理由,不断地在县长李崇才面前“叨叨”。李崇才自知理亏,不得不答应先派人返回安邑,寻找牺盟会和安邑人民武装自卫队的踪迹,然后再带上全体人员回去开展工作。

此后不久,外祖父在返回安邑的途中,接到了赵辉派人送来的信函,原来他们撤到夏县王峪口时,就与县政府失去了联系。他们那时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几百张嘴要吃要喝,但囊中空空如也。吃饭不给钱,打欠条,在本县还可以算作老百姓交公粮,在外县,那就是严重违反纪律啊!实在没有办法,他们就只好退回到安邑境内的沟东一带,就地休整。赵辉在信上还说,牺盟会和自卫队又不是生产机关,同志们每天三顿饭都是清汤寡水,买不起鞋,剃不起头,苦到了极点。

外祖父是个至情至性之人,他觉得自己没能和同志们坚守在一起,没能履行自己作为牺盟会特派员的责任,致使大家遭受了那么多的苦难,心里十分愧疚。他亟不可待地找到县长李崇才,要他立即连夜进发。

快到东沟时,外祖父他们几个先行一步的人,几乎都变成了跛子——他们的脚上都磨出了大血泡。

但事情就是不能让人那么如意,当他们赶到目的地时,牺盟会和自卫队已经转移到了上郭村。外祖父他们只好略作休整以后,再次转移目标,赶往上郭村。

在那里,当外祖父见到赵辉、干玉梅和韩瑜等同志时,大家竟像见到“久别”的亲人一般拥在一起,喜极而泣!

十三、他心思缜密,把一切可能的

隐患都尽量消弭于无形之中

上郭村从此成了安邑县政府和各机关的临时抗日根据地。就是在这里,外祖父按照上级的指示精神,策动县长李崇才,把这两支队伍合并成一支“安邑抗日游击支队”一一其实是安邑人民武装自卫队吃掉了县主张公道团。县长李崇才兼任支队长,外祖父任政治部主任,原安邑人民武装自卫队队长韩瑜(共产党员,据说后来脱党)任副支队长兼大队长,原安邑人民武装自卫队副队长黄迎瑞任支队参谋兼副大队长,赵辉任政治部副主任兼大队政治指导员。支队下设三个中队,每个中队除配备一个中队长外,还配备一个指导员,指导员都是由地下共产党员担任。支队另外还设有军械所和医疗所。

外祖父领衔的政治部下设组织、宣传和总务三科。原县公道团团长调任外地,那6个区队长则被安排到政治部,在外祖父直接领导下工作一一外祖父心思缜密,把一切可能的隐患都尽量消弭于无形之中。

这支游击队实际上成了共产党人控制的队伍。至此,在外祖父和他的同志们努力下,安邑地方上一支最”正规”的抗日部队正式宣告诞生。

但外祖父的心一点也没有轻松下来。他深知,这些游击队员,大部分来自农民、小商小贩,或其他无业游民,是一支没有经过训练的、自由散漫的杂牌军,根本谈不上什么战斗力。所以加强训练,尤其是加强思想政治工作,给队员们来一次从里到外的”灵魂洗礼”,就显得极为迫切和重要了。

至纯至真的坚定信仰和革命乐观主义的理想信念,加上多年出生入死的战斗经历,使得外祖父对这支队伍的改造充满了强烈的自信,他晚年在《抗战初期我在安邑工作时的回忆》一文中说:

我们有条件,也有信心做好安支队的工作。我们党员多,如赵辉、干玉梅、韩瑜、邵明伦、靳振淮、吴国杰、李成宝(建国后曾任甘肃省教育厅厅长,已改名)、仝明彦(即仝云,文革后曾任运城地委书记、太原市委常务副书记)等。此外可能还有,不过我不太了解。这些同志都是精明强干,能吃苦耐劳,特别是都能以身作则,都具有不怕困难、不怕牺牲的革命精神。(《亚洲雄狮》,景思闵著,1994年5月,内部资料)

然而,事情的复杂程度远远超出他的预料。他们的政治工作首先遭到了某些军事人员的怀疑和打击,他们的政治权威也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甚至于第三中队队长李立发不但辱骂指导员邵明伦,还在盛怒之下打了邵明伦一巴掌。但外祖父他们并没有被暂时的困难所吓倒,而是迎难而上,先从检查自己的工作入手,做到了共产党所提倡的”批评与自我批评”相结合。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他就和几个党员干部共同商议,意见统一后,再提交支部会议作出决定。如果是政治工作方面的问题。则经由大家讨论研究后,再由政治部决定。外祖父后来回忆说:

我们对政工人员要求很严,特别是对党员的要求更严,必须做到以身作则,吃苦在前、享乐在后(实际上根本谈不上享受)。我们基本上是按八路军的模式来要求全体指战员的,训练时,特别强调游击队和农民群众的关系,决不允许拿群众的一针一线,违者要军法从事。根据训练的内容定出口号,每三天或每周检查一次口号兑现情况,然后再重新制定新的口号。(同上)

不但如此,他们还严格规定了每日早有朝会、夜有晚会的相关规章制度。在朝会上主要负责人轮流讲话,或者进行典型发言;晚会则给所有指战员提供了表演的空间,大家可以唱啊、跳啊,尽情地去释放,去宣泄。但是所有活动都是围绕抗日爱国的主题进行,目的在于激励士气、鼓舞他们的斗志。为了加强指战员们的敌情观念,防止敌人意外的袭击,每晚零点以后,支队的几个负责同志还亲自查岗查哨。

为了让战士们感受到大家庭的温暖,他们又时常下队和队员平等交流,到医疗所慰问并亲自护理伤病员……所有这一切不辞劳苦的努力和无怨无悔的付出,终于结出了累累硕果。指战员们从心里逐渐转变了对他们这些政工人员和政治工作的认识。支队一改往日拖沓散漫的不良风气,一跃成为一支纪律严明、作风过硬的地方武装部队,受到当地群众的爱戴。

这样一来,要求参加安支队的群众日益多了起来,另外,还有原来不少早就蛰居农村的旧军人,也跃跃欲试。他们甚至带上自己原来的武器,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来报名参加。安支队适应形势发展的要求,在原来一个大队、三个中队的基础上成立了第二大队,大队长由原来支队参谋兼副大队长黄迎瑞同志兼任,原来第二中队指导员干玉梅晋升为第二大队政治指导员。在此基础上,外祖父又利用以前在汾阳做儿童工作的经验,组织成立了一个儿童宣传队,由政治部直接领导。

安支队的成长、壮大,让外祖父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但是,对党的事业的赤胆忠心和对自己工作的高度责任心,使他在瞬间的欣喜之后,透过轰轰烈烈的外表热闹景象,看到了新形势下的内忧外患。(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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