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感

2016-12-01 21:49刘宏
黄河 2016年5期
关键词:伟民蓉蓉姨父

刘宏

我姓皮,单名一个“宁”字。这个姓氏绝对稀有,在我的记忆里,历代名人中似乎只有晚唐诗人皮日休和开国中将皮定钧。在我的生活圈子里,至今没有找到第二个皮氏同人,我因此常有形孤影只的感觉。上高中的时候,因为这个名字还跟同学打过一架。同学嘴贱,有段时间总拿我的名字搞恶作剧。一天自习课的下课铃声刚刚响过,这家伙从后面跑过来在我耳边很响亮地喊了一声“皮炎宁,一擦就灵”。说完就跑开了,这是电视里常见的广告词,引来全班同学的哄笑。我终于按捺不住,追上去就是一阵拳打脚踢,俩人顿时扭成了一团。

就连我媳妇常蓉蓉也常常夹枪带棒地带出这些词来,也难怪,我跟她第一次谈话的时候就这样自我介绍:“我叫皮宁,嬉皮笑脸的皮,列宁同志的宁。”这一包含着自嘲意味的开场白还给她留下了不错的印象,笑过之后当场答复:“你还挺有幽默感的。”

比如说这一天,她一边做着家务一边埋怨。我们正在乔迁新居,采取的办法是日复一日的“蚂蚁搬家”。她每天都忙着整理,虽说是件高兴的事,但有时候累得心烦气躁也是意料之中的。

“老皮老脸的了,好意思说这个?我那辆车是一辆红色MINI,明显就是女士专用,为什么非要过户给你?那不是结婚纪念日给我买的礼物吗,怎么着,现在后悔了?”

我赶紧解释:“这不是公司要发车补嘛,职工的私家车上都要张贴广告,既宣传了公司形象,也是为了给大家搞一点福利。咱要主动配合才好,岂有拒绝的道理?”

蓉蓉一边收拾一边头也不抬地说:“行了行了,你也别皮笑肉不笑的,你当我真不明白呀,大街上已经有很多了,都是你们这些有钱单位。上面印个公司名称,下面是电话,955xx,怎么你们卖保险的也要搞这个?永和保险,哼,我看还不如永和豆浆呢,电话打死了也没人接。让我纳闷的是,只要是职工的私家车就行,老婆的户名,老公领车补,为什么非要去过户,给他看结婚证还不行吗?”

蓉蓉的说法也正是我的想法,我也很不理解,没法跟她解释清楚。上前帮她把几件毛衣塞进樟木箱子,赶忙继续进言:“这是公司的规定,好多人都跑车管所过户了,必须双方到场才行,咱还是抓紧去一趟吧。我这样的中层干部,一个月五百块呢,普通职工才_一百。”

“五百块钱就把你买通了,就要出卖老婆是吧。”

我知道她的语气开始缓和了,这就要说通了,赶紧收拾东西上路。我还是第一次到东山的这个车管所,根本就连北都找不着,别说办事了。我心里早就一团糟,就在刚才快到的时候,接到了一个讨厌的电话。还是那个赵伟民,我电大时候的同学、东明彩色印刷有限公司的财务总监,催问那笔保险赔款什么时候到账。

还是为了这事,我已经不胜其烦。什么时候到账,本来就不是我的工作职责,我耐着性子说,我这边会尽力的,我不是让你多跟理赔部的人联系吗?赵伟民也挺够意思,在那边不紧不慢地说,这话我也说了,也跟理赔部联系了,可我们老总说,当初就是你皮总硬拉着我们上了保险。还说,还说要找就找你,意思是加快一下进度,公司正等着恢复生产重建家园呢。

我知道这只是伟民说的客气话,他们老总在背后还指不定怎么埋汰我呢。其实我只是这笔业务的营销人员,当初也是费了老大的力气的。出了事故本来就相当于永和保险公司欠了债务,现在好像是我皮宁个人做了对不起他们的事情。

我赶紧安慰伟民几句,说我一定尽力,让你们领导放心。诚信经商,也是永和的宗旨,不会拖太久的。

挂掉电话,站在车管所的大门前,正寻思着怎么办这个车辆过户。蓉蓉站一旁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人家肯来已经给了我天大的面子。早有几个车托围拢过来,是办过户吗,保险公司的吧?你瞧连他们都知道了,可见名声远扬。一番讨价还价,一百五十块钱搞定,也花了大半天时间。再翻开蓝色的行车证和绿色的车辆登记证,上面的名字果然已经从常蓉蓉变成了皮宁。蓉蓉气得又要骂人,她还要回单位加班,怪我浪费她的时间。

您说得不错,我是一个保险从业人员。用蓉蓉那种不无鄙夷的口气来说,“不就一个卖保险的吗?大街上多了去了。”其实,事情远不是这样简单,我们保险这个行业重要着呢。西方有句谚语:“上帝照顾不了那么多人,所以发明了保险。”中国保险业先驱吕岳泉老先生说:“备者,立身处世之大要也。”这么理解就对了,保险就是有备无患,就是用众人的钱为众人消灾,人人为我,我为人人。

据最新的统计显示,我国保险业年保费收入已经突破二万亿,成为经济社会发展的一个缩影。未来的十到二十年,仍是保险业的黄金时期。我就是全国几百万保险大军中的一员,正乐此不疲着。现在大家都说日子不好过,这个行业尤甚。我这样的中年人,最上心的当然是事业和家庭,两头兼顾,一刻也不得空闲。

这半年多以来,我刚经历了一次装修,我在千峰南路的金地花园买了新房,将近180平米,被同事们称为“豪宅”。我有点喜不自禁,因为我对这套新房还是比较自信的。首先位置优越,邻近市区,出行方便,再则就是房屋质量、结构也都还算满意。最大的亮点是小区环境好,现在刚刚初具规模,各种桃、杏、山楂以及梧桐、银杏、栾树等稀有树种遍布林间,到处绿草茵茵,曲径通幽。大门前竖立着一个不锈钢的招牌,上写“繁华与静谧的邂逅”,定位还算准确。从我家阳台上放眼望去,立刻就有心旷神怡之感。我打算专门摆一张舒适的躺椅,没事的时候就坐在阳台上看风景。呵呵,想想这个意境,是不是有点美?

我这人还是很有一点社会正义感的,常有忧国忧民之想。我就发现了一个问题,分两个方面。一是在各种装修材料上,除了水泥、沙子,几乎再见不到本地的产品。再就是工人的构成,水电工、泥瓦工、木工、油漆工、安装工等等,大多都来自江苏、安徽、河南这些地方,山西老乡少之又少。许多业内人士一致反映,太原的价格,比北京还要高出不少。这事就发生在“晋商”的故乡,山西人都干嘛去了?我媳妇常蓉蓉这两年常回老家探亲,快言快语地评价,“干嘛去了,不是钻屋子里打牌,就是村口裹着棉袄晒太阳。”山西经济毕竟连年靠后,前不久省委刚开过大会,再次号召“转型发展、加快发展”,发誓要振兴这个行业那个行业。可问题到底出在哪呢?想起八十年代早期,太原街头出现了众多的钉鞋摊位、弹棉花的窝棚以及裁缝铺子、理发铺子,不正是来自浙江、来自温州这些地方?莫非里面果真有多大的技术含量,真的是山西人“不会”做生意?在北方凛冽的寒风里,在露天搭建的简易窝棚里,他们瘦小的身材顶着漫天飞舞的棉絮,日复一日地弹着弓子,为本地人献上一床又一床的棉被,新一代浙商就是从这里起步的。说温州人的致富都来自投机倒把和坑蒙拐骗,你信吗?

事实证明我和蓉蓉都是很有些眼光的人,屋内装修绝对算得上高大上。当然不是说花钱多,也不是以“土豪”自夸,而是那个风格、那个品位,起码让人不觉得后悔。我的首要原则是,决不轻易与人雷同,一定要有自己的特色,“似曾相识”是装修的大忌。

所以我极力想探索出一点新意来。比如说客厅,正面的位置本来是大片的空档,看来设计师就是有意要让你们自由发挥的。我用石膏板延长了将近两米宽,正面是电视墙,背面也不浪费,定制了一个小型的博古架,达到了实用性和观赏性的高度统一。电视墙也不像好多人家那样的微晶石上墙,那样太显得千篇一律,还容易审美疲劳,而是直接贴了壁纸,再做一个简单的造型,将来看厌了换一层壁纸就行。大门正对面我设计了一个玄关,左上方一轮圆月,主图是北方不多见的白玉兰,下边空白处“花好月圆”几个艺术字体,还有一方朱红的篆章:福。虽是玻璃制品,却追求了一种中国画的效果。就连卖玻璃的都啧啧称奇,临走时掏出手机连连拍照,我想他们用不着跟我故弄玄虚。

除了买房、买车位,我们还买了一个储藏杂物的地下室,这一下就花了一百多万。还要面临装修,资金就有些紧张,不得已找银行贷了三十万,按月还本付息,是以蓉蓉的名义办的。每个月底是还款付息日,银行提前一周就会短信通知的,可蓉蓉总要等到最后一天才把钱转过去,早了总觉得让银行占了便宜。谁成想有两次就忘记了,过几天再去还的时候才知道已经被扣了两百块的罚息,气得她埋怨是我不按时提醒她。

蓉蓉以前不是这样,年轻时候的蓉蓉浑身都透着干练洒脱,发生变化完全是这两年的事情。我跟她原本并不认识,也不是经人介绍,而是“单车奇遇结良缘”。

我那时年轻,精力旺盛得很,在家也闲不住,常骑着我父亲那辆老飞鸽出来瞎逛,曾经一个下午连续往返两趟晋祠公园。六十里地乘以四,那就是二百四十里地呢,回来脸都白了,屁股蛋子磨得几天都疼。也是一个夏天的傍晚,我闲逛到了杏花岭附近,那时候这里还有个体育场,我上学的时候来这里参加过市里的足球联赛。就见一个穿着细花连衣裙的姑娘从前一闪,也看不清眉眼,红色的发卡随着一条马尾辫不停地跳跃,我就觉得眼前一亮,立刻尾随了上去。穿过一条条小街巷,我也不知道名字,后来知道了,就是南华门、双龙巷这一带,著名的朱元璋三子、晋王朱桐的王府花园所在地,旧时遍植杏树,因此名日杏花岭。绕来绕去,反倒把自己绕得找不到了,姑娘也不见了踪影,于是加紧骑行准备从五一路回家,那时我家住在河北里的皮革厂宿舍。刚走到一个岔道正准备猛拐,就察觉到后轮把人挂了。回头一看,正是那个姑娘,已经倒在了地上。她怒目圆睁训斥我这个小流氓,说我不怀好意跟踪她(看来她早知道),还故意别倒了她。那张脸透着清纯和腼腆,两条腿光滑细圆,用现在的活那叫相当的“养眼”。我对一个陌生姑娘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她提出来要我修车,在一个车摊上换了辐丝,重新安了链条,整了轮毂。我这才发现浑身没有一分钱,修车的老头恶狠狠地训斥我,要我把车留下回家拿钱。我说我家远,来回需要好长时间,附近也没个熟人,恳求他允许我明天给他送回来。老头满脸不屑,明天?似乎是难以致信。最后还是姑娘出了钱,回头瞥我一眼,不满地走了。

后来嘛,我常去这一带转悠,果然又遇到了她。我把车横在前面,要给她还钱,她却不接。路边买两瓶格瓦斯,大约是真的有点口渴了,犹豫着终于接了。没事的时候我再去,就好像这里放着一块磁铁。她家就住这附近,只要用心,就一定会等到。这样就有了一点来往,一次我拿了两张电影票,说是别人单位刚好发的,不看就浪费了。她似乎也不想揭穿,矜持一番还是一起去了。

我们骑着自行车到处疯跑,一口气吃二十根雪糕。去卧虎山上看搬迁,巨大的长颈鹿怎么就能装进卡车运走。去城南的大学里参观,艳羡地看着一个个天之骄子,装模作样照一张相,假装自己就是大学生。一次看一群学生在操场上踢球,止不住心里发痒,下场比划了几下。有蓉蓉在边上看着,我就越发卖力。那些学生见我水平还相当可以,大声问我是哪个系的,是新生吧,联赛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呢?我下来的时候蓉蓉一边给我擦汗一边哈哈笑了起来,说快走吧,小心把你当骗子抓起来。我舍不得离开,大学的生活我实在是向往。我跟蓉蓉发誓,咱们也要上大学,上不了正式的,电大、夜大也要上。

那时我还在待业,后来勉强进了工厂。蓉蓉正在上幼师,准备将来当孩子王,她倒是满喜欢这个职业。我们都还小,也比较单纯,虽说她的邻居们都说我们是在搞对象,可我的心里一直都含含糊糊,听了这话还有点害羞呢,真正有了这个念头还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有次在长风剧场看电影,看着银幕上人面桃花般的女主角,我俯在她耳边说,你长得很像李琳。她听了紧紧攥住我的手,我第一次有了心跳的感觉。结婚以后她常抱怨,哼,两块钱就让你给骗了。我才知道那次修车的费用,实在是一笔低成本业务。三

今天要给蓉蓉审车,哦当然,现存我是车主。她负责开,我负责审,这也是从一开始就有了的分工。当然我不是自己去审,而是交给我们单位的蔡队长去审。当然也不是老蔡亲自去审,他也是委托一个车托朋友去审,我只负责出钱。我从来没有去过审车的地方,只是听说一般人去了根本就难以过关,劳神费力也更费钱。事先跟老蔡说好了,今天把车开到单位。

行车难是现代城市病,烦心的事常有。就说这次审车吧,回家就让蓉蓉把我一顿痛骂。车倒是审了,可偶然开一回车,就让贴了罚单,还就在永和保险公司的门前,你说憋气不憋气。这都是新来的总经理郁国兴干的好事。本来我们单位有个不小的院子,中间一杆国旗,周围能停放几十辆汽车。那天我也来得不晚,谁知过了一个双休日,车辆进不去了,这里早变成了一个大工地,只好把车停在了外面。上楼才知道,人家要在院子里种草种树。还听说,前不久来过一个堪舆大师,带着郁国兴楼里楼外一通滥转。大师穿着一件挺古怪的中式袄子,到处指指点点。不用说,这都是他出的主意,而且经过总经理会议研究通过了。

郁国兴振振有词,说是咱们单位没有一点绿色,缺少生机和活力。还说,已经给大家发了车补了嘛,可以停到收费停车场嘛。从此,后院改成了花园,因为是郁国兴操办的,职工们背后都叫它“御花园”。到头来,会上说的是“增加生机和活力”,而在私下里,到处都能听到人们学说那位大师的高论,一个个都绘声绘色:“夫以土地为皮肉,以草木为毛发,以泉水为血脉。”

这还不算,因为车子的事情,蓉蓉没过多久就又是好一顿声讨,让我立刻去把车体广告撕下来。我们的广告补贴计划实行了两个月就夭折了,我也只领过一千块的补贴。因为公司根本就没有这么多费用,很快就捉襟见肘,于是紧急叫停。蓉蓉气愤地说,要不搞当初就不该搞,朝令夕改这都什么决策水平。去,我的车凭什么给他义务做广告,马上给我撕下来。还煞费苦心办了过户,是不是你们公司都穷疯了想出这办法让你们回家骗老婆?去,再把车主给我变更回来!

蓉蓉就是这样,得理不饶人。何况人家说得不错,这都什么决策水平,小孩子过家家一样没有三分钟热度。区区一千块的车补,比起各种费用来说,简直就是一笔赔钱买卖。我赶紧跑出来一点一点撕广告,省得她硬逼着我再去过户。才知道贴是分分钟的事情,抠却需要大半天。

在新家住过第一次之后,我向毛主席保证,就再不愿回到旧家去。可见喜新厌旧是人的本能,不值得大惊小怪。小住几日发现,小区环境虽好,也有不尽人意之处。比如进出大门,西门是直通地库供汽车使用的,其余的都需要刷卡。南门只需刷一次,西门和北门都是两道门,必须刷两次方可通过,每到夜晚还要定时关闭,尤其感到了不便。“封闭式管理”本来就是人家的亮点,谁也无可奈何。

蓉蓉的幼儿园今天放假,一大早就约了人要去逛街。我很少逛街,现如今我的衣服基本都由蓉蓉包办,她倒是很注重对我的包装。

就见一件优雅的连衣裙从里屋飘然而出,一股脂粉味道隐约传来。咱媳妇本来就是杏花岭出了名的美女,当然不是浪得虚名。我有点蠢蠢欲动,蓉蓉一个指头就止住了我,又交代,你也别闲着,你的任务是收拾家,新家就要有新家的样子,有人住更得有人拾掇才行。

蓉蓉对咱的关心是无微不至的,又问:“你午饭怎么解决?”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频频点头,又环顾四周,就跟在幼儿园调教小朋友一样循循善诱:“记得你的任务哦,要保质保量完成。”

“是。”

“卧室呢?”

“一尘不染。”

“阳台呢?”

“窗明几净。”

“厨具的摆放——”

“鳞次栉比。”

“卫生间要让人——”

“流连忘返,如沐春风。”

“地板——”

“锃明瓦亮,光可鉴人——抬头看,裙子;低头看,内裤。”

蓉蓉经常批评我“发贱”。果然,她轻轻啐了一口,还赏了我一个巴掌。

公休日比上班还累,新家尤甚。我擦拭着簇新的实木家具,不胜爱惜。昨天听见蓉蓉打电话,说是要把她的老母亲、我的丈母娘接过来“小住几日”。说实话我就有点不大情愿,老太太是抽烟的,瘾还不小,可别把我的壁纸薰黄了啊。

刚把地板扫了一遍,正在擦汗,其实要光是挥汗如雨也还罢了,不时有人打扰。就听到电话响起,是电大的同学赵伟民,我赶紧接了。伟民说听说老同学喜迁新居,怎么也不告一声,我正在附近,能否赏光上去看看,也好学习一点经验。

人家都找上门来了,也不知道哪里透露了风声。伟民也是刚买了新房,想必真是来参观的。我赶忙穿衣下楼,刚到大门口,就见一辆轿车停在了路边,下来的不只是他一位,而是一车人。我顿时就明白了,这哪是参观新居,怕是彩印公司上门讨债了吧。心里直埋怨,这个伟民,怎么使出了这种招数,你还欠着我五千块钱怎么就不说。保险赔款之所以还没有到位,问题不在我而在理赔部和公司老总那里,可显然他们就是认准了我。我当时就来了主意,既然说到了赔款,有些东西必须看着材料才能讲得明白,这样吧,一起去我公司吧。

其实说来并不十分复杂,这家东明彩印公司年初的时候在我们永和公司投保了财产综合险。当然就是赵伟民牵线做成的,他们刚进了一批新设备,就想着买一点保险,也是破天荒的事情。这是一笔比较大的业务,伟民为我引荐了他们的老总,自然是在一个饭桌上,自然是我做东;还不敢去大饭店,而是在一家会所。而在伟民第一次表示为公司办保险的事情之后不久,我们就面谈了一次,谈得还比较投机。我正从心底涌出感激之意,不常联系的老同学,原来还一直惦记着我,就听到他略含着不好意思的口吻跟我说,“兄弟有一事相求。”原来他也正要买房,问我借五千块钱,以应急需,最迟半年就还。我心里就是一愣,原来如此啊,怪不得他有这副好心肠。我当然不好拒绝,这事还不能跟蓉蓉说,咬紧牙关七拼八凑把钱交给了他,还硬着头皮问了一句,够吗?

至今回想起来,那顿酒喝得那叫个爽。他们的老总姓邢,一坐下就又是突然想起的样子,拖着长音说:“你姓泼——皮,噢噢,又忘记了,皮定钧的皮,实在抱歉。”

他妈他竟敢说我是泼皮。

接下来的一句让我有点匪夷所思:“这个姓好,好记,姓以稀为贵嘛。”又说:“你们是台资企业。”

请注意他用的是陈述句而不是疑问句,明显也是把永和保险当成了永和豆浆;蓉蓉是故意,他可未必。我赶忙解释:“我们不是台资。”

“哦,那你们是国资。”

“我们也不是国资企业,是民营资本为主的股份制企业。”

“民营?”就见这位邢总纳闷地看着赵伟民,目光一个个扫过他的陪同人员,一个副总经理、两个他的私人朋友,众人都嘿嘿笑了起来。

这是又遇到了一个对民营企业另眼看待的人,其实我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四十多年,很知道这家彩印公司的来历,原来叫美术印刷厂,当时的说法是“地方国营”,这些年三改两改也成为了股份制企业,这个邢总就是大股东之一,本身就是民营。这就有点像丈母娘当年对我的态度,自己也不是国家干部,凭什么嫌我是“小集体”?

非公有制经济也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我搜肠刮肚把仅有的一点经济学知识全都倾囊而出,邢总他们的态度算是有所改变。邢总喝高兴了,指着我说,相识就是缘分,啊,哈哈,现在开始,兄弟你每喝一杯,我就增加一万块的保费;你要是把这个分酒器都干掉,我的保险就从两个车间变成四个车间。

知道我们这一行的苦衷了吧,为了收取人家的那么一点点保费,老命都拼进去了。我常想,现在要是把我倒悬起来,胃里喷出来的可不光是汾酒曲酒红酒和啤酒,更有这些年积攒的一肚子苦水。

到了四月份的一个早上,我还没起床就接到了伟民火急火燎的电话,说是二车间着火了,你赶快过来呀。我二话不说就打车到了现场,我没法说你打955××,那是我们的客服电话,出了事故该找他们才对。

接下来自然是理赔,该赔多少,双方却总是谈不拢,问题出在这里。他们的材料还在理赔部研究呢,我也没太多过问,毕竟不是我的职责范围,问得多了反倒招人嫌,说我手伸得太长。

其实这些人星期天不休息也是受了这位邢总的挑唆,找我兴师问罪了。我跟他们说了情况,再次重申我一定尽力,要理赔部一定加快进度。这几位闻听此言,也不再多说,想必他们也是照章办事,这就算完成了任务。眼看到了中午,我还得招呼他们再去吃个“便饭”,酒喝了一些,但肯定不像上次。

等蓉蓉回家的时候,我刚好睡醒。看我并没有把家收拾利索,正要问责,我赶忙主动汇报,今天临时加班去了,现在继续。

蓉蓉整理着这次采购的东西,果然,她说到了要把我的老岳母接过来住几天,感受一下新家。正好趁着她放假,便于招呼,何况还说出了一个让我无法拒绝的理由,“老人住过的新家对晚辈好。”

其实我对我的这个丈母娘并没有太多好感,只是一年见几次面而已,倒也无妨。当初我和蓉蓉经过不短时间的接触,开始谈婚论嫁,这个时候她妈妈出来反对了。理由之一是我家只是一个工人家庭,我也只是个“小集体”,好像配不上她的宝贝女儿。我纳闷,她们家小业主出身,蓉蓉是一个幼儿教师,要说门当户对,嫁一个工人家庭有什么不可以?

还有更大的阻碍,她妈妈说了,你们是在街上认识的,连个介绍人都没有。这个这个,总觉得不大合适。

新的社会新的时尚,自由恋爱反倒成了问题,这都什么年代了,莫非我们一定还要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做一次新时代的梁山伯和祝英台?我使出了浑身解术,那时我跟她们一大家子已经非常熟悉,我搬来救兵,车轮大战轮番上阵,终于打动了这个顽固的老太太,心里暗暗地跟她结下了梁子。

那时候我跟蓉蓉一起报考了电大,我一个年轻工人交学费都有点吃力。我高考落榜,参军又被人挤了下来,凭着父亲的关系勉强进了工厂——我父亲是皮革厂一个老实巴交的工人,我的脾气性格很多都传承于他——却是厂子里的自办三产,难怪丈母娘嫌我是“小集体”。我在一个皮具门市部当售货员,店里还有几个大妈和大嫂,生意冷清得厉害。你想吧,那时全民经商遍地开花,金利来的各种皮具席卷而来,我们这样傻大黑粗的本地产品肯定少有人问津。那段时间我郁郁寡欢,我一直在思考。我感激爱情的力量,帮我撑过了这个阶段。

我和蓉蓉在桥头街上了电大,每星期几次面授,风雨无阻。我俩当然是同桌,也要让年轻的同学们看到,蓉蓉早就名花有主,我一开始就发现几个人的目光不那么对头。班长就是赵伟民,后来做了彩印公司的财务总监。在这里我遇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贵人。一次考英语,身旁一位姓张的同学得到了我不少的帮助。一次课后,他问我想不想跟他出去干,就是做保险。这位张经理说公司正是用人的时候,他仔细观察了,觉得我这人实在,还说营销并不是光靠嘴巴,做人做事最重要的是诚实守信,这才是根本。我也不懂这一行,但总觉得是个机会,就跟蓉蓉商量,没想到又遭到了丈母娘的反对。她偏偏忘记了刚嫌弃过我“小集体”,现在又质疑我“好好的工作就不要了”。她这样一说,反倒促使我下了决心。

我随后结束了电大的学业,正好赶上我们的孩子出生。蓉蓉初做母亲,几年不得空闲,所以她只是肄业。

进入人保的第一项内容是培训。张经理说我是实在人,他的眼光还是非常到位的。一次学员发言,谈到今后打算,别的人都是爱祖国爱人民,我说的却是不随地吐痰不闯红灯不无故迟到早退不乱丢垃圾,引得哄堂大笑。

这多年过来,我的誓言我做到了,他们当然也做到了。不是吗,人家都是以拯救天下为己任的人,我却总是沉湎于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如今的我不但开车不闯红灯,骑车、走路也规矩得很,在人潮涌动的十字街头总是显得突兀、另类和不合时宜。

经过短暂的培训,我全身心地投入了新的工作。第一周,可谓信心满满。可头一个月下来,又觉得心灰意冷。

我没有经验,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营销。我的生活圈子就这么大,我开始肯定是从亲朋好友当中做起。我的老同学黄四毛,听说我在推销保险,剑处说我的坏话,好像我是在搞传销。一段时间下来,效果差得可怜。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我是深切地体会到了。

我相信机遇,我更相信天道酬勤。

今天下午我去姨父家,给他送去新的车险单子。姨父的小儿子、我的表弟亮子有一辆现代车,一直是我给办保险。交强险、第三者责任险、基本险不计免赔,加上代收车船税,共计两千多块。我解释说,因为清明节时候出过险,这次就不能享受打折优惠了。姨父听了就是一笑,他是那次事故的亲历者,当然知道原委。

那天刚过八点,就接到了亮子的电话,我就感到了一丝不妙。果然他们一家子沿太长高速回老家扫墓,刚走到武乡,追尾了,还挺严重,连“胆汁”都流出来了。我听了就是一惊,谁伤得这么重啊,打120了吗?就听到姨父在一旁说,什么胆汁,那是防冻液,我这才放下心来。他们已经拨打了永和保险的客服电话955××,可我也不能闲着,赶紧跟长治的同行打了电话,拜托他们一定好生招呼。又跟公司的拖车联系,要他们辛苦一下把车拖回来,省去了亮子来回几次的奔波。又赶紧开上蓉蓉的车,去武乡把他们一家老少接回来。正好把我穿不完的蓝工装拿给亮子两套,我们公司年复一年地发,放在柜子里都要成灾了。

一路上亮子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姨父毕竟见多识广,不久就开始谈笑风生。我这才知道,那是一长串的连环追尾,亮子的车是最后一辆,眼看着就挨上去了。姨父认为这场事故本不该发生,至少应该减轻许多,批评亮子采取措施不力。亮子感到委屈,说我已经刹车了呀,是车站不住嘛,眼巴巴地撞上去了,幸亏人没事。姨父说是的,但是你明显不够坚决和果断,你听到紧急制动时候“吱”的那一声了吗,你看到柏油路面有制动的痕迹了吗?亮子恍然大悟地拍了一下脑袋。

姨父和他的孙子坐在后排,我从倒车镜看到,姨父疼爱地摸着小孙子的脑袋,跟我说,要给孙子设计一套“少儿健康保险”和“少儿教育险”。我听了当然高兴,倒不光是因为又有了新的业务,姨父这样的保险意识多让人称赞啊。我给过他几个保险宣传的小册子,可见人家那么大年纪了还是很重视学习的,也透着对我的信任。折腾这么许久,回到太原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多。我不忘记找了一家快餐店,点几个小菜,为他们压惊。

这都是我应尽的责任,他们是我的客户、我的亲人,何况姨父还是我当年投身保险大业之后的又一个贵人。正当我为了寻找客户一筹莫展的时候,我想起了我的姨父,他是一家建筑公司车队的调度,管着大大小小不下几十部车。姨父是看着我长大的,当面称呼我爸姐夫,背后就没大没小地“老皮长”、“老皮短”,叫我则是“小皮皮”,或者干脆“小屁屁”。姨父性格外向,也因为职业原因,走南闯北见识很多,也很让我这样的小男孩羡慕,我最愿意听他讲各地的见闻。姨父老家邯郸,这么多年了,我记忆最深的就是他的一句口头禅,“山西人吃醋名声在外,河北人吃醋实实在在”,每听一次都觉得兴奋。

姨父是调度,管着不少车辆。我见到他的时候,才知道他已经荣升队长,我喜不自禁。“哈哈哈哈,小皮皮也开始卖保险了。”他儿句话就让场面热闹起来。他是干这一行的,不需要太多解释,我不免有点兴奋。可是随后就让我感到一丝凉意,他竟然说,等机会吧。

我有点恼羞成怒,总觉得他这是故意推托,悻悻而归了。后来积攒了社会经验,我渐渐明白,姨父不是推托。很快到了那年的中秋节,他照例来看我的父母。我的心里藏着不悦那是肯定的,可又希望奇迹发生。果然,他转脸对我说,机会说来就来了。

我就这样拿到了加盟保险公司之后的第一笔大单子,五部东风大货车的保险。我最终明白了姨父的“等机会”不是推托,也不是卖关子。保险买不买,找谁买,决不是姨父一个车队队长所能够决策。而且机会肯定不是“等”来的,是姨父为我争取来的。具体的细节不需赘述,不妨先用一个“天助我也”概括。

保险销售就是要把谁都不知道何时才能派上用场的纸卖出去,可想而知它的难度。在那个时期,我刚投身这个行业,真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就跟授课的老师讲的那样,脸皮城墙化,名片成堆化,尝尽了其中的甘苦。

到了年底,我的业绩在二十个新职工当中名列前茅,算是在这里站住了脚。

今晚是姨父请客,拿出了他珍藏的好酒,二十年前的陶罐竹叶青。我陪着老人家推杯换盏,飘飘然的感觉肯定是有的。退休以后的他更乐于和我这个“小皮皮”推心置腹地狂侃,他现在居然热衷于研究保险,是不是觉得很有趣。他认为现在中国人的保险意识还在萌芽阶段,他的结论是,这个行业仍然前景广阔。他一直把我送到楼下,拍着我的肩膀说,小屁屁,好好干。

北方的夏季,天气也是说变就变,空气中透着凉意,像是要下雨的意思。今年的雨水偏多,我遭遇到的几件事情也都发生在雨天。这可能是倒数第几班公交,显得有些空荡,速度也有些快,车厢里回荡着著名的萨克斯曲《回家》。

早就听到后排有两个人在大声议论,也像是刚喝过酒。其实这种人经常见到,他们擅长否定一切和肯定一切,眼前的东西非白即黑。他们热衷于厚古薄今,看不惯现在所有的事物。谁要敢反对,立刻就跟你急。

这时候车上的音乐突然停止了,那俩人的对话传了过来。

“……那时候,天是蓝的,水是清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哪像现在?”

“现在?毒奶粉,地沟油,投机倒把,不劳而获,先富起来的就是这帮混蛋!靠剥削发财,靠欺骗致富,这些人都该枪毙。”

“对,什么鸡巴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为什么就不是共同富裕?”

都怪我也是刚喝过酒,脑子里异常兴奋。我平时就极不赞成他们的这种说法,问题归问题,我也痛恨这些丑恶现象,但以偏概全是不妥当的。一边向后门走去,一边竟然跟这俩醉鬼开口说话了:“人的能力生来就有不同,刘翔隔着栏杆能跑十三秒,你能跑多少?好学生一考就是九十几分,你怎么连及格都够呛?一个马云能抵几万个工人,一万个工人未必能换来一个乔布斯。不要动不动就说剥削,那不过是一种社会分工而已。”

对我这突然横插的一杠子,那俩人显然是出乎意料。但也很快明白了我是在指责他们,竟纷纷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质问:“你说什么?”又问另一个酒鬼:“这小子刚才说咱们什么?”

我站在门口凛然说道:“不可否认有的人发了不义之财,但不能由此就否定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先富和后富,永远都是合理的。要不然,就只有共同受穷。”

眼看那俩人气急败坏,一个骂:“你放屁,你就是地主资本家的后代。共同受穷就受穷,老子才不怕!”另一个嘴巴跟不上了,一伸手就推了我一把。车本来就在摇晃,司机显然是注意到了这一幕,一个急刹车,“咣当”开了车门。我正好紧走几步下了车,才发现还有好远才到站呢。

就感觉变天了,风雨交加就要到来,街上已经少有行人。来到小区西门,赶紧从兜里摸出卡片,放到感应区,拉门进去,就听到身后一个人跟了进来。略一回头,发现是个年轻女子。这也是常事,有人恰好没有拿卡,或是不愿意费事找卡,正好搭个便车。

等后门“砰”一声关闭,一阵风刮过,又赶紧刷前门。只听“嘀”一声,推门,却不见开。再刷,再推,前门纹丝不动。我使劲晃动几下,嘟囔一句“怎么回事”?门里还在遛狗的大爷搭话了:“到点了,自动关上了,快打电话吧。”

我突然就明白了,抬手看表,正好十点。时间太早尚且不说,到点自动关门就是这么个关法?头道门能开,二道门却不能开,把人关在里面算怎么回事?

我赶紧摸出手机准备给物业打电话,回头才感到了一丝尴尬。黑漆漆的夜里大雨将至,在这一平方米的狭小空间,一对孤男寡女,这该如何是好。我记得门禁卡上就有一个号码,赶紧拨了出去,终于通了,我大喊:“物业吗,西大门关住人了,麻烦你赶快给开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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