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世界的联系

2016-12-01 21:48浦歌
黄河 2016年5期
关键词:身份生活

浦歌

修改《离那儿不远有个养老院》时,我突然想到,我与周围的事物到底存在怎样的联系?这并不是小说要表达的主题,但此刻我想到了这个问题。

我发现,自己能够改变和真正能够涉足的事物都非常有限,我选择这个菜而不选另一个菜,我去这个公园而不去另一个公园,我穿这件或那件衣服,我翻这本书而不是那本书,而且我能够参与的场所绝大部分局限于办公室和自己的家。与此同时,网络新闻世界里正在发生各种各样的大事,有国与国之间匪夷所思的大事,也有发生在普通人身上的怪事。它们顶多触动了我的情绪,但我无法介入,也没有想去介入。它们像是伴随着我一起生活的必要的背景,一个虚假的变化着的新闻洪流。

我住处的附近偶尔也会发生奇异的事情,比如某个人醉酒之后在床上抽烟,失火被烧身亡。我听到了消防队的警报声,也听了一些陌生人的议论。我甚至想起川端康成《雪国》结尾处的那场火灾,对于就在附近的亡魂来说,这样的议论和联想也许都是不恭敬的。但我确实想知道这个死者是否是我认识的人,或者是否有某种联系。没有。所以我难以在脑中建立起死者的任何印象。这个几乎发生在我一百米之内的事情,我也无法了解它的真相,我依然是一个局外人。

如果我不去外地,外地似乎并不存在。如果我不出国,所有外国似乎也并不存在。报纸和网络里的外地图片和视频,浮荡着一种虚假之感,它们没有与我建立起真实的联系。它们像是为了特意蒙蔽我而以假乱真地被人制作出来的。但最近,我的一位同事去了外国,她在微信里不断发布图片,她站在荷兰阿姆斯特丹王子运河附近,随手拍了附近的建筑。她站在凡高博物馆外面,拍了正在排队的外国人。但是她并没有停下脚步,她又去了瑞典、德国,她站在瑞典市政大厅留影。背后是金色大厅,她背后黄金一样威严而陌生的大厅居然也能隔着万里震撼了我,但最重要的原因是前景的她——这就是每周开会坐在同一个沙发上的同事,甚至她的着装也没有大的变化,她的发型还是前几天看到的。她面带笑容看着镜头,也就是看着图片之外的我,这是她往日遇见同事的那种客气和喜悦的笑脸,这种熟悉令你猛然间会试图回应。之后,她又来到诺贝尔博物馆,并在瑞典吃了日本寿司。她在微信里发文说,这是改良后的日本寿司。你会联想到她说这句话的口吻。在德国,她拍了科隆大教堂的外景,这座教堂的气象也让我惊叹,最重要的是图片所展示的那种真实!这不是书里那个死板的教科书般的图片,而是我的同事所拍,这是她出现在那里的某个时刻捕捉的,教堂宏伟的形体上点缀着繁琐的装饰,这些装饰看不到细部,只留有一些淡墨色的混合在一起的不明线条和图案,也许正是这种含混,才造成教堂更为神秘的整体气象。尤其是,上面还有我熟悉的人投注其上的真实目光。

接着,她走进教堂,拍到两位穿着鲜亮红衣的红衣主教。这是红衣主教第一次作为照片出现在我的视野里。镜头距离红衣主教的背影只有三米左右,背影占了整个图像的不到一半,主教远处散落着一些游客的较小身影。由于是主教的背影,两袭大大的延伸到脚部的红衣就成了主角。鲜艳的红衣透着亮色,领口一圈黑色,靠近下部也有一圈黑色。左边的主教头顶微秃而下部花白,右边的主教头顶光秃。他们就像是从文字世界里突然闯进了真实世界,你甚至能感觉到同事正在他们背后拍片时的振奋,以及她可能会有的那种情绪反应。他们脱离了文字中赋予“红衣主教”那种过分的神圣性,以及过分的象征,他们变成了我的同事眼前的两个人物,而此刻,我也看到了他们。不过,他们的生活,我更是无法得知,我的同事也只是与他们偶遇,我只是看到了他们的照片。他们只是微微漂浮在世界表面一下而已。

这让我联想起以前做记者时的感觉。当时,我试着作为介入者走到许多地方,我不仅仅是有权利问我无法预料的陌生人,而且这似乎更是一种义务,是必须做的一件事情。我记得第一次以记者的身份出现在某个机关,我要采访一个公安处级领导,单位和我都没有与之预先沟通。站在这个领导的办公室外面,我已经看到里面有个严肃的中年男人坐在那里。他已经习惯于自己公安局处级领导的身份,那赋予他毫不含糊的权力上的威严,这也体现在他无意中瞅过来时,目光里对我这个有点鬼祟的身影不屑和略略恼怒的神色。突然之间,我感觉周围的空气凝固起来,觉得自己需要扮演一个新的身份,但无法找到这个身份的自信。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只是一个刚刚毕业不久,漂泊在省城的打工者。但我已经没有退路,只好迎着心中陡然刮起的狂风艰难前行。他已经抬起头,盯着我,一眼看过来,仅仅凭借我的衣着和姿态,他已经把我归入一个可以训斥和随意打发走的类别,他厌烦和警惕的目光压制着我发热的面额,我忘不了其中的锋芒,快走近的时候,我突然听见自己说:

我是某某报社的。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说出这几个字,我没敢提到记者。我似乎并不敢堂而皇之地号称记者。可能是我的声音低,他皱起眉头看着我,我几乎没有勇气再说一遍。但是突然之间,这位领导明白了,他几乎在一瞬间改变了态度,他的脸迅速舒展开来,带着客气和警惕的笑容问:哦,你是报社记者?

看到身边的氛围突然变得稍稍平等和被尊重了,让我惊异和喜出望外。就在这一瞬间,我分明感觉到记者这个新的身份披在了我的身上,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我意识到我已经不是之前的那个人。

这个新的身份的改变,也微妙地改变了我跟世界的联系。我常常介入和改变的是别人的生活,而不是自己的。等我强行介入一个事件,常常是某个已经发生但尚未被广为关注的新闻事件,比如非常凶残的黑店打斗事件,我采访到心有余悸的当事人,我试图诱惑他说出更多的事实和细节。之后,我采访更多的人,不同的人提供了大量的细节,这些细节慢慢拼贴出一个比较完整的事件轮廓,但总会有不少细节互相抵触,慢慢地,这些抵触的细节使得事件有了大量无法探明的部分,如果你只需要整个事件的结果,那总是相对容易的,但事件的过程,总是伴随着这样那样的黑洞。

那次,我们准备闯进孤零零地立在公路边的黑店,四周荒凉,黑店貌似已经人走房空,而且已经没有打斗过的痕迹,血迹也被过路的车碾压消失。就在我们快要走到黑店附近的时候,黑店的烟囱里突然冒出青烟,这让我们感到惊愕。最终,我们没敢进去黑店。这个新闻无疑也缺失了黑店的具体信息。

尽管常常无法辨识事件中的唯一的真实,但我当时荒谬地感觉世界似乎正在我的掌控之中,因为我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了一些人的生活。等我从激荡的事件中心回来,回到自己的日常生活,我甚至产生了恍惚之感,我对自己的平庸生活产生了怀疑,也甚至对这样一种生活中的我产生怀疑,觉得这个生活,以及这个生活中的我都是假的、可以忽略的空壳般的生活。

现在,我感觉那个记者身份已经不再附着于我,这是一个非常长的缓慢而主动地抛弃的过程。这样一想,我发现目前居然一直处在被当时认作“假”的生活当中,我无法真正介入我周围的差不多所有事物,以至于同事所拍的两个红衣主教的背影都震惊了我。

然而,对我来说,不管介入还是不介入,真实最终是无法真正触及的。好在可以用虚构和描述对抗这个事实上无法把握的世界,《离那儿不远有个养老院》就是这样一个企图中的一个。作为小说,它有不成熟的地方,但它让我想起我与世界的联系,想起差不多被自己遗忘的记者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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