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歌
我从未听说过五里坪法庭,但我不能显得自己完全不了解。走出单位的大门时,我已经勾画出它的轮廓,它徜徉在一片普普通通的建筑群当中,有一种非常无辜的模样。好像没有我的参与,它就会一直呆在原初和自在当中。我拐到最大的那条街上,这里的车辆流水一样来来往往,这时,我才觉察到自己的茫然,我连五里坪在哪个方向都不知道。
我终于打听到,去五里坪中间只需要倒一次车,这似乎说明并不太远。出乎意料的是,我坐公交车摇摇晃晃向北至少穿过了五六条大街,这就经过了城市最重要的几根肋骨,将近一个小时之后,我才在北新街下车。这里已经是城市的北端。据说北边郊区是城市污染最严重的地方,因为不远处有个规模很大的化工企业,到处雾腾腾的感觉。有时候,他们说,天空会像下细雪一样坠下大颗粒的粉尘来,不过,现在的尘雾还不明显。这时候,我已经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这里标识的所有地名我都没听说过。我又问路,走了很大一截,拐到一条更偏僻的新萍路上,这条路更窄,有一座年代久远的澡堂在路旁,像是经年不用的样子,黑乎乎的小窗户上有个排风扇,油腻腻的叶片微微拍动着好像是整个路上唯一活动的物体。我盯住那个叶片看了好一会儿,就在这非常僻静的氛围里,隐隐感觉到我马上就要走到世界尽头,好像我已经跟任何人都脱离了联系。
但我不是,我捏了捏怀里的材料,体会到自己担负着隐秘的使命。身边的站牌上,只写有469路几个字,这几个字几乎要被小广告覆盖了——看来这就是我要搭乘的那辆车。从这里到五里坪只有一站。我甚至想,如果我知道怎么走的话,我宁愿走这一站。不过,我幸亏没有那么做。大约十几分钟之后,我见到晃荡过来的469路车,它落满尘土,一副风尘仆仆的落魄模样。车身陈旧发黄,上面还隐隐有一道红色,这是淘汰下来的老一代市内公交车。车上没几个人,我刚上了车,就留意到一个笑容满面的中年妇女,她抬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就像认识我一样。我不由自主地坐在她的过道另一侧。
从其他几个人委顿和淡漠的表情看,公交车还要走很长的一段路。果然,公交车驶出新萍路,穿行了几个街巷之后,居然离开了市郊,行驶在田野间土哄哄、孤零零的柏油路上,一块块单调的玉米地出现在视野里,阳光安安静静消失在大片大片的玉米地的深绿色里,在个别向上伸张的一些叶子上闪耀着。挨近路两侧的玉米叶子上落满厚厚的尘土,就像是已被丢弃多年。周围是一片原野,再也没有可以视作目标的村镇,最远处的天际隐没在灰黄色的雾中。
要知道,这两天我一直忐忑不安,因为单位正在清理临时工,我们随时都有可能离开单位。今天一早,一到单位,我就被非常正式地叫到总编办公室里,我以为总编要对我说什么,原来并不是关于我去留的事情。总编递给我一叠材料,我扫了一眼,上面双行黑体字大标题里有“抵赖”“诬告”之类的字眼,标题字数相等,每行八个字,甚至还可能押韵。你去吧,在五里坪法庭。总编对我说,你只需要在法庭里露露脸,听一听庭审,不需要再做什么。我原本打算骑自行车去,但编辑部主任似乎听到了我心中所想,他提醒我,让我坐公交车去,因为那里“非常远”。他又说:离法庭不远听说还有一个养老院,你也可以再去那里看看。他让我顺便采访一下,给下周重阳节的专题写一个稿子。我说行。我不知道下周还在不在单位,说不定刊登稿件的时候,我已经被清理出去,混迹在城市里的不知什么地方。
我挪挪位置,车里的座位非常破旧,有一层几乎结成痂的黑褐色凝固在座位后背的表面。车身每一晃荡,伴随着哐啷一声响,车身里就回荡出一阵莫名的响声,有一颗类似螺丝钉的东西,叮叮当当窜行在车体里的某个地方,就像正迷失在机械的深处。我想象这是我自己最后一次履行任务,心中略略升起莫名的惶恐。公交车越来越单调地行驶在柏油路上,中年妇女正跟我前面那个萎靡不振的年轻人聊得起劲,我留意到一个老人,已经在座位上睡着,花白的短发就在年轻人的前面座位上不断晃悠,头发中一定夹杂着黄色,头的边缘就像浮着一点铁锈。这还是我第一次注意到老人们的黄头发。他的过道对面坐着一个穿蓝色旧衣、瘦骨伶仃的女人,她一直瞅着窗外,我一直没看到她的脸。于是,我越来越多地观察刚才那个热情很高的中年妇女,她有一个脏兮兮的蓝格子布包,随意放在她座位前的地上,手里还捏着红色的劣质塑料袋。说话的时候,红色塑料袋就随着手势在空中晃来晃去,袋子底部是一个灰乎乎、圆溜溜的东西。
就说你吧,你今天为什么出来,你即将遇到谁,这都是注定的。她跟坐在我前面的年轻人说,年轻人只是看着她,不置可否。
这时,她向我转过脸来,似乎料定我会更感兴趣,就像老朋友一样坦率地笑着,用那双活泛的大眼睛看着我,我这才发现她并不是中年妇女,已经老了,鬓角里夹杂着根根白发,手背上有两颗淡色的老年斑。确实,我比那个年轻人对此更感兴趣,我心里突然伸出一只手,似乎想拉住身边的某个人,我在这个城市认识的人还很少,除了单位的十几个人之外,真正认识的人大概没有超过五六个。她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更大声地说:我告你,世界上发生的事情早就安排得妥妥的,你知道不知道?她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听完故事,一会儿保管你就信了。这是因果报应,这不是迷信。说完,她热情洋溢地一一看了前面的人,也回头扫了一眼坐在后排的两三个乘客,就像她正坐在自家客厅里一样,没有人特意留意她,或许他们正在心底暗自取笑她,最后她又盯住我,留意我的反应。她一定满意我脸上的表情,她讲了那个可能已经被她讲了很多次的故事。
我已经看到,我们要去的地方就在山脚下,薄薄的尘雾差不多遮住了半个山顶,高高低低的房屋和楼房层层叠叠堆积在山下,显现在雾中。公交车正朝着这个地方耐心地行驶,窗外游荡着无处不在的雾腾腾的烟黄色,半上午的阳光居然穿过了薄雾,弱弱地落在半山岭上那些裸露的石灰似的大块石头上,看上去就像一块块癣皮,给人异样的感觉。公交车终于泄了气似的停下来,我们走进淡淡的黄褐色的雾气中,嗅到一股夹杂着臭鸡蛋般的硫磺气味。
这种呈静态的雾似乎是刚刚被人震荡起来的,细微地弥散在巷道的空地上,以及建筑的高处,与天空白雾似的淡淡的云层连接起来。看上去五里坪这个地方分为两个区域,近处是以低矮小屋为主、依地势起伏的地方,从不同角度呈现出小小的方形或者长方形的侧壁,涂成白色或者黄色。北边靠近山脚下的远处,则看上去似乎刀削般弄出一马平川的一块平坦地方,从那里探身出一栋栋五六层的砖混式高楼。许多高大的柳树遮挡了部分建筑,而柳树被淡雾浸泡之后失去了浓郁的色彩,变得像一段段浅褐色的剪影。
大眼睛妇女已经知道了我“采访者”的身份,她说法庭就在跟前不远,仔仔细细给我指点了法庭的位置,并告诉我:
养老院还在大厂最北头。
大厂?大厂在哪里?
等一会儿,她像是在说一件非常容易办的事情,说,我干脆把你领到养老院去吧。
不用不用,我赶紧说。
令我多少有些吃惊的是,一下车,她眼睛里外露的活泛神气慢慢收敛了,取而代之的是,眼角的皱纹和脸上的皱纹迅速出现了,使她显得更为苍老。她的脸黧黑透黄,她往前走的时候,略略有些前倾,像是腰部有疾病。风掀起她的头发,让我看到更多的白发隐藏在根部。就这样,她在我眼皮下面,变成了一个多少有些老态龙钟的老人。看到她朝相反的方向走了,我暗自松了口气。她那神情,就像她没有提出送我去养老院的建议一样。等我离开她往前走的时候,她又多少恢复了公交车上的神采,转身对我说:
你记住我的话,好好琢磨琢磨那个故事。
我也回过头,并看到她突然热情洋溢的表情,这让我有些吃惊。她的手指绕住那个红色塑料袋,并在手掌上缠绕了几圈,她就伸出这只手,在空中挥舞了一下,意思是让我好好琢磨。袋子中那个圆溜溜的东西慢慢晃悠起来。看来,她是严肃地对待因果报应这个事情的。
她讲的故事,就像从简陋的迷信书籍上看到的那样,她口口声声说是真实发生的,这才开始让我怀疑她的神经是否出了问题。她说,一个村民发现他家的一只鸡总是到邻居家下蛋,于是就把这只母鸡杀了,晚上他梦见去世两年的母亲哭着跟他说,她生前偷过邻居家的一只羊,这辈子转成鸡下蛋来偿还邻居,就差两天就还完了,结果被你杀了。现在,她还要转成鸡给人家下蛋。第二天,他就听邻居说他家孵出一窝小鸡。他把这窝鸡买了,等到鸡长大开始下蛋,他就仔细观察,有一只母鸡照样到邻居家下蛋,下了两天之后,便无疾而终。
令人惊讶的是,就在此刻,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只褐色羽毛的大母鸡,我马上就要走上一个高高的土台,它就站在土坡的顶端。有时候这样过分的巧合会吓人一跳,它的一条紫黑色腿上系着红头绳,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母鸡,并不是故事里的那只鸡。为了证明这一点,我加大了走动的步伐,它立刻有些慌乱地走到了一边。我又跺了一下脚,它就张了张翅膀飞速溜到一边。
我以前被单位派遣到会场,报道过会议消息,我拿着介绍信,会被认为是一个记者,但我其实还不是。现在距离开庭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我已经成功地从遥远的市中心来到五里坪这个面积很大的土台上,我大大松了一口气。我的眼前是一块开阔的空地,空地上有一堆去年的玉米秆,有一头老黄牛拴在柱子上,一直用侧面一只巨大的眼睛看着我,那眼睛如此镇定,就像能够看穿我的前生今世一样。我留意到土台边的一个斜坡,这应该就是大眼睛妇女说的那个斜坡,从那里下去果然是一个独立的院子。院子里只有一所普普通通、低矮的房屋,类似废弃的小学教室。我再次觉得大眼睛妇女出了问题,我不该问她法庭的位置。她甚至想要领我去养老院,这是多么古怪的想法。小房屋上没有任何法庭的标志,在小房子外面,站着三个抽烟聊天的男人。我一出现在土台边缘上,他们就停止了聊天,一起盯着我看。或许是我看他们的方式有点无礼,他们多多少少带着敌意回敬我的盯视。一个穿白衬衫的黑胖男人,挽着袖子,露出黝黑的一截胳膊,同样黝黑的脸上,有一双多少有些粗野的圆眼,他刚刚留在脸上酒窝附近的笑意还在,但圆眼里已经透出飕飕冷意。他旁边一个机灵、善笑的瘦高个男人,嘴里像是品咂着口香糖,他似乎也用眼神品咂着我,想掂出我的身份和分量来。还有一个是个十八九岁、很酷的年轻人,他只穿个洋气的短袖,领口扣得很低,怀着嘲讽的笑意,向我晃着脑袋。他们怀着如此明显的敌意,这让我有些愕然和紧张。
这时,大黄牛再次抬起头,看向我的身后,显然它看到了什么。它看到了什么?我回过头,惊讶地看到大眼睛妇女也走上了土台,手里依然提着那个布袋,另一只手里是那个红色塑料袋。她向我走过来,居然什么都没有说,然后站在我的身边。
还没开庭啊。片刻之后,大眼睛妇女叹道。
那么这里一定是法庭了,至少在大眼睛妇女眼里是如此。不知为何我突然相信了她,但为了不让那几个男人产生误会,我刻意离开她一截距离,故作坦然地拿出放在口袋里的材料,想要疏远她的心理使我觉得她越来越陌生,就像公交车上那个她是另外一个人一样。现在,我还有时间好好看看这个案子的来龙去脉,但我没能好好理解案情,时不时要观察一下这三个人是否还在留意我。
材料里罗列了一个妇女的种种恶行,为了夺得老人房产,有预谋地欺骗老人的感情,并跟老人同居在一起,生活中对老人有种种虐待行为。老人一去世,她就赖在老人的房屋里不走。材料中引用了许多法律条文,以印证她无权得到老人的房子。我眼前渐渐浮现出一个老年妇女的形象,我希望她出现在法庭里,可以当场看到这个刁蛮和有心计的妇女。我的好奇心如此强烈,几乎让我按捺不住。这可不是从电视里看到的二手故事,它将发生在我的眼皮底下。我已经来到土台的西南角,远处的公路和田地全部被黄褐色的雾霾笼罩,就像那个巨大的城市并不存在一样。这也包括我们的单位,以及那个随时可能打发我们走的报社总编。甚至我还产生了这样的念头,我还能否回去么?这念头非常奇怪。我想,这主要是因为越来越重的雾霾,雾霾现在几乎抹掉了除了五里坪之外的任何地方。
伴随着平稳的咀嚼声,和鼻孔里粗重的呼吸,我觉察到一双溜圆的大眼睛正同时盯住我。大黄牛就在我眼前,它扬起湿漉漉、浅灰色的嘴巴,第一次这样正对着看我,那双眼睛让我微微颤栗,就像它早就认识我似的。这时我才发现,它的双眼多少有点像大眼睛妇女,或许只要你留意,世界上相似的东西非常之多。我回过头,大眼睛妇女已经像乡下农民一样蹲在地上,踮起一只脚,巧妙地将它垫在屁股下面,她看上去已经累了。她的姿势莫名地增添了我对她的反感。是啊,我跟她毫不相关,但她跟在我左右,提着难看的布袋,以及揉得皱巴巴的劣质红色塑料袋,多少会降低一个采访者出现在法庭的严肃性。为了避开她,我大步流星走向斜坡那边,这时我才注意到,一个胖乎乎、有点迟钝的年轻人已经出现在院子里,他夹着一个文件袋,将脸转向土台的方向,房屋跟前的三个男人显然已经充满敌意地审视过他,所以他站在距离他们较远的地方,似乎在刻意回避他们,从他的后背看,他有些驼背,肩部很宽,宽到你会认为已经臃肿的程度。
看来他是对方的律师,因为那个瘦高男人已经向我走来,当时我为了甩开大眼睛妇女,已经走到斜坡底下——我下意识觉得她像瘟神一样,带着一个神神叨叨的世界,这个世界最好还是避而远之。瘦高男人此刻显然明白我并不是对方的人,他分明正朝我微笑点头,穿着浅灰色的衬衣,细眯着一双善于表情达意的双眼。他在若有若无的阳光中朝我走来,一直走到我跟前,他就问我,你是不是报社派来的记者?得到我肯定的回答,他一下子握住我的手,这下对上号了,我跟你们总编是朋友。
他换上满脸的笑容,笑意似乎都要从眼睛里溢出来,就像他看到多年不见的恋人一样,眼神里有一种属于情人之间的暖昧情谊。我也立刻感受到他的热情,尤其是我们经历了从误解敌视到和好的过程。
他甚至将我拉到两位穿着法警服装的法官那里,介绍给他们,他们刚刚出现在斜坡J二,他就笑吟吟迎上去,并像老朋友一样向我挥手,示意我跟过去。其中一位是庭长,长得像农民一样,有一张木讷而严肃的瘦脸。我跟庭长握了手,他用一种特别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并难得地露出笑容。我听见瘦高男人介绍说:这是报社的记者,今天特意来听审,都是好朋友。
来,把你的记者证让庭长看一下!
我有单位介绍信,我说。我从屁股兜里拿出单位介绍信,上面写着我的工作事由和我的名字——我只是临时工,没有记者证。正是因为我是临时工,我才随时可能被单位清理。
法官看了看,递给了我。他神态像是变得慎重多了,说五分钟之后按时开庭。我暗自感受到单位通过我辐射过来的力量,尽管我无足轻重到随时会被驱离。
大眼睛妇女依然蹲在土台边缘,脸上露出难以捉摸的表情。她穿着暗蓝色的工装旧衣,嘴角微微撇着,似笑非笑,加上夹杂白色的头发被风吹得多少有些凌乱,又背着阳光,使她的面部显得更幽暗。这是我尚未在她脸上发现过的表情,她居高临下看着这个院子的动静,就像这个世界早已在她的掌控之中。或许她仅仅是出于自己的好奇心,谁知道呢。
法庭只是普普通通的两间房屋,没有任何标志,只有一个破旧的木门,木门上有不少用粉笔写过的痕迹,还有用刀片刻下的歪歪扭扭的字或者花纹,就像是哪个小学教室的一扇木门一样。那时,我隐隐觉得有一双日光正瞅着我,于是我回头,看到大眼睛妇女果然正瞅着我们。瘦高男人已经把我介绍给他的两位当事人。就在进门的一刻,他松开正搂着我的手,在我肩膀上非常亲热地拍了拍,我回头致意时,眼角的余光又感觉到她那团蓝色的影子。
我应该把她当做一个普普通通的陌生人看待,不在乎她的任何举动,但为何我觉得她的目光令人难堪呢?也许是她所讲的故事。事实上,那个故事真正说明的情况是,她很可能是个精神病人。
旁听席只有四个长方形面板的小桌子,每两个小桌子共用一条长凳,长凳已经年长日久,接口松动,坐上去前后左右晃悠,发出吱吱的声音。我就坐在靠门一边的小桌子上,心里一直担心屁股下发出声音。原告和被告席各有两个小桌子,配有一条长凳。而法官和书记员面前是一个又高又笨重的大桌子,他们也共用一条长凳子。几个人乱纷纷坐下来时,响起一阵吱吱嘎嘎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传出微微的回音。不一会儿,那个年轻人低着头走进法庭,直奔原告席而去,一个人坐在小桌子后面。他好像是刚刚开始律师职业,眼神自闭,只是看着自己前面的桌子,以及不超出一米的左右两面,微微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默默点着头,似乎正在整理自己的思路。只要他抬起一点点头,就可以看到他对面的三个男人,瘦高男人居中,两边是白衬衫男人和带手链的时髦小伙子。原告席和被告席中间只隔着不到两米,站起来似乎都可以互相够得到手。
我把材料放在桌子上,桌面上全是古老的裂纹,右上角还有一个黑色的漩涡状纹路,桌面被磨得光光的,胳膊放上去非常凉快。这让我回忆起学校生涯。但就在这时,法官按时宣布开庭,他的声音非常响亮,在我旁边的窗玻璃上引起轻微震动,那单薄的玻璃早松动了。另外一个穿浅色制服的是书记员,他摊了开本子准备记录。
这是我第一次坐在法庭。有时候,你并不知道前方正有什么等着自己,就像一年前我并不知道自己会来到省城,几个月前自己也不知道会来到目前这个单位,几天前也不知道自己面临被清除,所以坐在这里。我甚至产生一个想法,如果我的所有事情都可以通过法庭来判定,也许就简单多了。在我刚刚到省城无所事事的半年里,我希望有人可以安排我的生活,使我不要为了当天是不是去出门转悠而费尽心思。有时我会纠结一个上午。
耳边不断传来一个故作庄严的声音,原来法官开始了简短的问话。于是,年轻人回答说他是原告的代理律师。他的声音很轻,只有断断续续一些字眼传人我的耳朵,法官让他放大声音,结果引起瘦高个子的笑声,瘦高个子略略蜷着身子,他的腿很长,从小桌子下面非常别扭地伸出去,一只脚几乎到了法庭的正中间。瘦高男人声音洪亮,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年轻人。年轻人的眼睛很大,似乎在回避法庭里的任何人,在他偶尔抬头看瘦高男人时,我才发现他有一只眼睛不太灵活,因为它的目光有一部分没有目的地漫射出来,造成含混和模糊的印象,让人觉得他不能完全对焦。
在法官的提示下,年轻人首先开始陈述诉状,这时他又开始不断地随着陈述点头,通过他拖沓的叙述,语句里渐渐闪现出一个六十五岁老太太的身影,她叫林秀,就是那个老太太正在要求法庭挺身而出为她做一些事情。在他念诉状的时候,对面的瘦高个子不停地摇动头部,一直带着难以置信和不屑的笑容,就像原告说的完全是天方夜谭,而他万不能相信。
这时,我屁股下的长凳又发出一声尖锐的咯吱声。我的凳子不稳,咯吱咯吱地响着,总想撇向一边,我只得分开双腿支撑住,免得它不停地发出令人难堪的声音。实际上,法庭里总会这里那里发出这种声音,但他们都毫不在意,好像那声音是法庭里必然会产生的一种声音。我只希望庭审早点结束,希望不要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原告的诉状很长,叙述得非常详细,交代了我手中的材料里所没有的事情,原来老太太与瘦高个子的父亲生活多年,而且“感情很好”,甚至想过举办老年婚礼。这时,瘦高个子更加戏剧性地抖动蜷缩在小桌子下面的那条腿,使小桌子发出咯咯咯咯的声音。他撇着嘴,后来又独自嘿嘿笑着,朝我挤了挤眼,似乎要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编的。我觉得如果丝毫没有回应会不好,就微微地向他点了点头。
瘦高男人立刻针锋相对反驳了年轻人,他把那个老太太的行为定义为情感欺骗,说老太太完全是为了老人的房子才与老人同居,她目的不纯。他们同居后,老太太不断因为房子问题要挟老人,但老人去世之前一直没有答应她。他们没有结婚证,所以老太太不存在遗产分配问题,对方的诉状完全是没有事实依据的诬告。他甚至要反诉原告恶意诽谤。他每说一句,右手就在桌子上空朝下挥动一下。但年轻人说,老人写了遗嘱。有一天老太太出去买菜,老人的几个儿女就换了锁,老太太再也进不了房子,遗嘱一定是被他们毁了。这时,瘦高男人旁边的白衬衫男人气得脖子都变红了,大声说,纯粹是胡说,老人根本不可能立遗嘱。
我爸会写遗嘱吗?真是笑话!他说。
我完全被他们的辩论弄糊涂了,但是我原先材料中浮现出来的那个老太太已经变了,她不再那么强悍毒辣,变得弱小了。我无法判断他们到底谁讲的真实。他们每举出一个细节,我脑中就为这个老人尚有些模糊的画像增添一笔,直到年轻人说老太太买菜之后被换锁,我立刻感同身受地理解了老太太的心理。如果回到单位,领导说我已经被清理,那我跟老太太并没有多大区别。
法庭进入更加无聊的举证阶段,年轻人拿出的其中一个证据,是老人和老太太的老年婚纱照,是十寸彩照。我无法看到照片的详情,只感觉到那是两张笑脸,老太太肤色很白,脸型很好。
阳光从窗户晒进来,正好落在被告席三个人的背上,白衬衫男人的衬衣为法庭映射出一片额外的光,他的脖子里流着汗,不停地用手在脖子上摸。我不再想多听他们的庭审,有点害怕了解更多的真相。
渐渐地,我似乎已经从眼前的情景里游离出来,后来我干脆望向窗外,院子里非常安静,让我惊奇的是大眼睛妇女不见了,这不禁让我松了口气,但同时也让我感到若有所失。此刻,有一头小牛犊站在斜坡那里,正仔细地审视着院子,那神情就像它是大眼睛妇女的化身。觉得安全之后,它抬腿走下斜坡,它的腿非常灵活,屁股一撅一撅地走下了斜坡。透过薄雾的稀疏的阳光晒着它的整个身体,谷黄色的毛有一层浮光,周围有一两只苍蝇在飞,它不停地扬扬头部,甩甩尾巴,有时轻快地往前跑几步。后来,它一直走到窗户那里,抬头看着法庭里的人,就像认识我们似的。但除了我,没有人注意到这头牛犊,它的大眼也跟那位妇女的眼睛有相似的地方,它或许是平台上那个大黄牛的牛犊。之后它转过身,屁股对着法庭,用尾巴在那里一扫一扫地驱赶苍蝇。
这时,白衬衫男人终于得到开口说话的机会,他的声音比瘦高男人还要高。原来已经进入辩论阶段,他说,对方说的没有一句实话,老太太品行很坏,当初他们全部不同意两个老人同居,他早就看出老太太怀着某种图谋,处处占他父亲的便宜,限制他父亲的许多行为,饭都不让他父亲吃饱。他父亲跟了这个老太太,连肉都得偷着吃,好吃的全都到了老太太的嘴里。
年轻人一直认真地听瘦高个子说完,然后说老人得的病是糖尿病,后来又得了。肾病,所以才会管老人的饮食。法官说这与本案无关,不让年轻人继续说下去,但年轻人似乎没有听到,还在用他特别的、头部一晃一晃的姿势说着什么。这引起了瘦高个子的不满,他大声说:法官让你闭嘴呢。时髦年轻人说了声“操”,用戴手链的手臂在空中一挥,像是要用什么东西掷过去似的,年轻人这才停下来。他看着法官,似乎要求法官制止对方不礼貌的行为,法官做了一个手势,强调说,与案情无关的请不要说。
我暗自觉得,老太太似乎是更值得同情的一方,这让我有些不安。就在这时,法庭的门吱一声打开了,是那个大眼睛妇女,像在公交车上一样表情自如,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样随意。我居然下意识地害怕见到她。她推开门,镇定地看了看法庭内的人员,法官和原告被告都盯着她看,她的眼神非常奇特,满含笑意,就像早就料到了他们的惊讶,而她正为此而嬉笑。她用笑眯眯的眼神找到我,毫不犹豫地走过来,坐在我身边,紧紧抓住身下的长凳,害怕它发出更大的吱吱声,只听长凳嚓一声之后,就被她沉沉压住了,之后再也一动不动。她脸上洋溢着的喜悦表情跟法庭完全不符,那差不多是一种无缘无故的喜悦。法官一直盯着她,似乎早就想把她赶出去,只是因为她似乎认识我,才采取了观望的态度。
她坐下后,白衬衫男人一直盯着她看,瘦高男人则开始犀利攻击年轻人陈述中的法律漏洞,说完之后,年轻人用他一贯的缓慢语调又开始重复刚才说过的那套话,连我都听出他已经在之前的陈述和辩论中交代过,这引起了法官的口头阻止,说过的请不要再说。但年轻人丝毫没有停止,一直按照自己的节拍一边点头一边诉说,再一次说到老人的子女虐待老太太,驱赶老太太的行为非常不道德等等。法官有些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别说了。
她真的活该,老公刚死不到一年就去了他家,这就是报应,这全是报应!大眼睛妇女突然大声说。
大眼睛妇女又指指法庭外面,不信你们问问厂里的人。她的声音很大,甚至超过了法庭里白衬衫男人的嗓音。她又笑眼看向我,我感到非常困窘。瘦高男人和他两旁的被告都盯着她,看到她站在他们的立场上,眼里放松地露出笑容。
哎呀,他们把这个老太太也害苦了!她突然压低了声音,像是专门说给我听,表情非常得意,但法庭里都能听见她的声音。瘦高男人和两个被告都装作没有听见。
年轻人坚持念完了稿子,法官问他,你是否同意当庭调解?年轻人非常慎重地点点头,说同意。但与此同时,瘦高个子却大声说,我们不同意调解。说完之后又提防地看了看大眼睛妇女。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果然,大眼睛妇女又神秘兮兮地说了一句。这在法庭上造成了一种奇怪的效果,法官特意盯了她一眼,容忍了她。之后沉默了至少几秒钟,然后慢慢地说:
庭审结束,改日宣判。
走进大厂的中央小广场的时候,我才发现身后不远就是那个时髦年轻人,他或许正在跟踪我。他们一定是误解了我。刚刚法官一走出法庭,白衬衫男人、瘦高个子、时髦年轻人就一起涌出门来要跟法官打招呼,法官朝他们点了点头,然后慢慢地往斜坡那里走去。之后,瘦高男人向我走来,他说:
你跟我来,我给你们总编捎个东西。
我马上还有一个采访,我……
这时,大眼睛妇女正紧紧跟着我。她一直在这里等我,原来只是照她说的那样要亲自带我去养老院。
瘦高男人脸上浮现出尴尬的神态:
那行,我自己想办法吧。
我并不想拒绝他,现在已经是上午十一点,下一个采访确实需要尽快进行。不过,最重要的并不是这个,我或许只是下意识地担心大眼睛妇女的目光,她正看着这一切。之后,我就开始后悔,因为两天前已经有一个临时工同事被提前清理,因为他忘了将总编的一个材料送给指定的人。我又回头看他们,看是否可以挽救,但他们已经往前走了,正在低头商议什么。白衬衣男人还往后看了看我们,我和大眼睛妇女。他的神情模棱两可,意味深长……
大眼睛妇女一直留意着这一切,但无法确定她到底了解多少,她为马上要带我离开这个地方而感到松了一口气,即刻抬脚向前走去。
她如此自信于我要跟着她,甚至连一个小小的手势都没有打,也没有将她的头晃一晃向我示意。我站在那里,犹豫了片刻之后,发现她并没有回头的意思,只好跟着她走了。
做出将我带到养老院那里的决定,她一定犹豫过,或许她已经暗自求助于自己内心的那个神灵,因为她时时刻刻将因果报应放在口边。最终,她得到了将我带到养老院的决定。她走在我前面一丈多远,让人觉得她只是恰好走在那里。我的内心依然有些排斥她。她走路大大咧咧的,用一种奇怪的有些男性化的步伐。她身上的蓝色工装非常旧,像是已经穿了很多年,肩部和后背下面有两三块无法洗掉的灰色区域。她的耳朵也很奇特,外翻得很厉害。走路的时候,她微微张着嘴,露出显得笨重的牙齿。
差不多就在这时候,我注意到鼻尖上触碰到一个细微的尘粒,它已经大到正好被我感觉得到。我稍稍抬起头来,发现原先发黄发白的雾气消退了一些,但视野并没有变得宽阔。原来空中的色泽慢慢变成了雨云似的灰褐色,但又并不是真正的云,看上去松弛,下坠。偶尔会看到空中飘荡的灰色尘粒,像雪花一样缓慢地向下飘荡。鼻端依然能嗅到淡淡的臭鸡蛋味道,这让我意识到大厂越来越近了。
我想,我对她莫名的厌恶,可能还因为,由于她的原因,我和瘦高男人之间产生了无法弥补的误会。而此刻她完全自顾自的走路方式,让我又有一种被轻视的感觉。她始终没有回头看我一眼,难道她果然凭借她心中的神灵,可以无视任何人吗?于是我有意站住了,前面是一个罕见的交叉路口,我们所走的路高高低低,有时是石头铺的台阶,有时仅仅是有冲刷水痕的土路斜坡,突然看到开阔的平坦地区,以及延伸到很远地方的几条路的交汇,让我心里一震。这里居然还有一个破旧的加油站。一条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水泥路沿着一堵单薄的旧墙通往前面。水泥路紧邻一条长满杂草的臭水沟,几十米的路面上没有人影,大眼睛妇女就走上了这条路,她的步子似乎加快了一些。
还有一条路沿着山脚,绕着大厂往前,由于近在咫尺的山的存在,使这条路显得紧迫、仓促。我装作看向远方,她或许早就忘了我的存在。但没有,片刻之后,她意识到了什么,诧异地扭头看着我,这次她朝我笑了一下,于是蹲在路上等我。
你怎么判定因果报应?距离她还有几步,我就向她发难。
她已经站起来,准备像刚才一样自顾自地向前走,脸上是一副不屑于回答的表情。她这种高高在上的自信让我反感。
比如说,你怎么就觉得那个老太太是活该?
慢慢你就信了,你才经历了几件事?她用那双突然间变得活泛的眼睛看了我一眼,等你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情,你回到家,躺在床上一琢磨,每件事和每件事就产生了因果关系。
那你说说,那个老人为何会得糖尿病、肾病,难道也是因为报应?
我告诉你,报应无处不在,这是真理。比如说,大厂的职工,原来都好好地呆在全国各地,但几十年前国家一召唤,他们就都来了,包括我的爹妈。包括这个老太太。这是为什么?你听说过北方星华化工厂吧,这就是我们的大厂,以前它是多么有名,全国这么有名的厂子也不多。
原来,一九五六年,大厂从全国各地抽调了数百名技术精英,从四面八方带着家小坐火车来到这里,组建了这个闻名全国的大厂。大眼睛妇女跟随她父母从沈阳来到这里时已经十岁,因为她父母都是技术精英,接到调令没几天,他们就立刻动身。他们不知道要去的地方怎样,而且无论他们怎样设想,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地方。坐火车的时候,她只记得他们穿过一个又一个隧道,昏天黑地坐了两天两夜。他们来到五里坪的时候,山下只有几户人家。一开始,这些支援建设的职工们跟当地工人一起掘土开山,掘土机很少,主要是靠铁锹和双手,经过一年时间,他们在山边开出一大片开阔地,并建起了厂房。目前五里坪所有的土台都是当时遗留下来的工程(刚刚法庭上面的那个土台就是)。小时候,她能听到南腔北调的各种口音,因为数百名职工遍及全国各地,江苏、海南、黑龙江、内蒙古、青海、四川……这个化工厂的产品特殊,刚刚建国不久,懂得这项技术的人不多,只好从全国范围抽调。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建好后,大厂成为全国最重要的化工企业之一,因为国家一直在重点扶持,一直到八十年代,效益都很好。但很快,差不多是突然之间,大厂越来越难以维继,而且再也无人关照大厂,现在只有三分之一的厂房在运转,其他厂房都已经闲置了。
你信不信,我的爹妈说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时,我眼前就出现了一座山的模样,就跟前面这座山非常相似?
你不是说,你们都不知道要去的地方是怎样的?我找出她说话逻辑上的漏洞。
你不要咬文嚼字,那是两个意思。有一天我做梦,就梦见一个陌生人来到大厂,在大厂里走来走去,像是迷路了。我记得很清楚,他的上衣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好像要打听大厂里的一个什么人,急得要命。我不清楚这到底是一个好人还是坏人,也不知道是否应该帮助他,后来我发现他在一棵大槐树上,站在一根树枝上看着远处的什么,突然就跌落下来。我记得很清楚,他站在我面前,脸被枝干划破,流着血,非常吓人。我就后悔之前应该帮助他。这个梦我记得非常清楚,所以今天碰到你,就觉得你就是那个陌生人,你也恰好要去大厂。
我去的是养老院!
养老院就在大厂里。她说。
我甚至怀疑她是否做过此类的梦,她有点信口开河。
对了,那你说说,你们为何被弄到这个大厂,这也是报应?大厂的这么多人都是因为报应吗?
对于大厂,你知道的太少了,它风光过好多年呢!至于现在,那就是报应!
什么报应?谁的报应?
你知道了也没有用处!她有些轻蔑地说。
走进大厂的区域,我立刻发现大眼睛妇女跟大厂是如此匹配,她神经兮兮的脸相,她两鬓花白发灰的头发,她手上的老年斑,她晦暗发黑的脸色,以及她的旧衣给人的邋遢感。大厂里处处体现出类似的气质,偶尔还能看到建筑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四层楼房,整体发黑,像是表面的砖已经霉烂了似的。窗户依然保持着早期的那种分成小格的风格,有的窗户已经歪斜,看上去楼里已空无一人,但从某个狭窄阳台上晾晒的内衣和床单,又可以看出其中还有人在居住。大部分楼房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建的,路边我看到的最大楼号已经标到216号,说明至少有二百多栋楼房供人居住。大厂像是被遗忘在角落里、放置了十几年的巨大盆景,变得破烂衰败。路面还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洋灰路面,已经处处破损。
大厂之大远远超出我的预想,只是因为在山脚下的原因,洋灰路面并不是直线,而是微微有一些弧度,一排排的家属楼便沿着这样奇怪的弧度,最终使得站在路上看不到尽头,加上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栽种的高大槐树的遮挡,很容易让人迷路。由于建筑年代不同,成排的住宿楼外形明显不同,比如从108号楼到162号楼,应该建筑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侧面的水泥已剥落,露出里面的黄砖。这样的几十栋楼分两排穿插在楼群里,让人有一种纷乱之感。这种纷乱之感非常奇妙,之后我终于想起,自从来到省城,我常常梦见,我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行走。梦中到处都是楼房和树木,有一种异域和古旧原始的氛围,似乎我马上就会沿着这些建筑到达远古的年代。为了摆脱这里,我不停地行走,最后都会来到从未见过的荒僻之地。怀着惊讶,我看到卧在草丛里的巨大石马、石狗,石质的眼睛是一个沉甸甸的凸面,给人神秘和恐怖的印象,甚至让我眩晕,不敢仰视。
当然,我不愿意将我的梦与大眼睛妇女的梦联系到一起,因为每个人几乎都做过相似的梦,那样做毫无意义。这时,大眼睛妇女走得慢下来,这里已经是大厂的小广场。小广场也有些年头了,现在变成了不太景气的菜市场。中间立着古旧的篮球架,篮板掉了两片木板,但中间的篮球筐还在。一个长相怪异的人站在那下面,靠着生锈的铁架。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僵硬发黑的圆脸,就像瓷实的面塑,一双原始人一样深陷的眼睛漠然而纯粹地看着前面,沿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是小广场空荡荡的一角,那里只有几十年前建造的一个圆形雕塑。而他也并不是看这个。在哪里都能看到奇特的怪人,这也只不过是一个怪人而已。
养老院还远吗?我只是为了提醒提醒大眼睛妇女,因为她居然自顾自地站在卖菜的跟前,仔细看着摆在地上的蔬菜,好像已经忘了身后的我,也忘了去养老院的事情。卖菜的也是一个穿蓝色旧工装的妇女,只是工装更为破旧,袖口上污黑。
不远了,就在那个老太太的家附近。
我变得有点焦躁起来,看了看表,已经十一点十五分。下意识里,我也不愿意看到那个原告老太太,至于害怕什么,我难以说清。就在这时候,我才注意到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那个时髦小伙子,他的身影在路边晃动。没错,就是他。看上去并不是要去哪里,有点懒洋洋和满不在乎,但我能感觉到,他在留意我们的行踪,我和大眼睛妇女。这说明他们非常担心我接触那个老太太。
这时,大眼睛妇女挑出一个挂着金丝的香瓜,放在鼻子上嗅了嗅。她只买这一个,将香瓜放进那个红色塑料袋子里,我有意看了一眼,原先那个看上去圆溜溜的东西原来只是一颗苹果。
我不由自主地观察远处,时髦小伙子正游弋在我们侧面十几米的地方,双手插在裤兜里,以一种非常酷的姿势慢悠悠地走动。那是广场前面的大路。
就是在这时,我突然产生了偷偷溜走的想法,这想法甚至惊到了我。大眼睛妇女似乎还想买点什么,我便慢慢朝北边走动。
空气中隐隐的刺鼻气味越来越浓,就像是这些蔬菜发出的一种怪味,它甚至引起我生理上的烦躁。我的脸上又触碰到几粒东西,这才发现空中增加了灰度,如果仔细看,会发现空中游动着的细微的颗粒,这些颗粒像针尖一样会轻轻触到露在外面的皮肤。这或许就是人们说的,这里会像下雪一样降下粉尘颗粒,只不过这些颗粒不是白色,而是碳末一样的灰黑色。
我一边观察周围的环境,一边慢慢向北边走。等我来到一棵巨大的槐树笼罩的地方时,时髦年轻人显然这才觉察到我不见了,开始四处观望。
我没敢沿着大路往前走,而试图穿过右边的楼群走向另一条路。我不小心来到一个楼群套楼群的地方,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地方。因为楼房的东面是一堵墙,但可以绕到后面去,在楼房的后面,就是被套在里面的一栋模样不同的四层旧楼,没有阳台,很明显是类似办公楼的地方。如今这办公楼已不再使用,但似乎还有人住在里面,因为二楼的一扇窗户打开了,挑出一根竹竿,上面搭着两三件衣服。楼前面有四个边沿破损的花坛,只有一个花坛里生长着几束高高挺立的花,枝干高挑密集得出奇,像是争先恐后地要探出头来,其他的花坛都被野草占据。由于这里看不见一个人,我不免有些担心,不知是否该退回去。
我站在这里,突然产生了奇怪的被遗弃感、失控感,以及隐隐的被期待感,这期待是眼前这些植物造成的,似乎正是经过我从城市中心里带来的一双眼睛的注视,它们瞬间被解放了。不然它们终究会寂寞地自生自灭。当然这可能只是我的一时臆想。只见野草溢出花坛,在花坛外面建立了根据地,一直延伸到花坛之问的空隙,它们挤占了部分道路,但依然有路通向大门,以及楼后面。这些草中居然有大量的灰条草,那是晋南乡村常见的一种草,在城市里很少见到。
这时,楼前超出旧楼的高大槐树上传来几声鸟叫,伴随着鸟叫声的,是人们的低语声,像是从楼后传来的,于是我加快速度,急切地朝那边走去。一绕到楼房的后面,就看到几个老人正围坐在一个石桌边的石凳上,他们齐齐地盯住了我,其中一个老人微微含笑,一边点头示意,像是早就认识我似的。还有一个头发花白的人正站在第二单元楼门口,看到我的身影,急忙向我招手。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他们需要我这样的年轻人帮忙。我急匆匆地走过去,但那个头发花白的人似乎还嫌我走得不快,使劲向我招手。我一走过去,他就拍怕我的肩膀,说赶紧去吧,门开着呢。
楼道狭小,分为左中右三个住户,一楼右手的单薄铁门开着,门里散发出一股酸腐的味道。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屋里似乎并没有人,我以为遇到了什么紧急时刻呢。有一个房间里居然像储藏室一样摆放着一件件家具,高低形状不同的六七个凳子,一张漆成深红色的旧床,还有一台旧缝纫机。一台不知挂在客厅哪里的时钟正嚓嚓地走着,像是遇到了小小的阻力。头顶垂吊着污迹毛茸茸的电线,一盏同样毛茸茸的灯泡有点故障,微微闪动。左前方只剩下一个临窗的房间,旧式带插销的窗户紧紧关着,终于,我看到窗下的那张床上躺着一个老人,盖着被子,但被子快要滑下来了。他的头垫得很高,侧着身子。直到这时,我才听到他发出的吱呜声——原来他正在大声喘息,他头上只有几根软弱的白发,差不多就是一个光头,此刻他暴突着一双眼睛,似乎正拼了老命在呼吸,脖子里发出吱吱哧哧的声音。他的叫声吓坏了我,我终于明白这是一个临终的人。床边挂在上面的吊液已经空了,针头也早已从手背上拔了。床边有一个凳子,似乎有人在那里坐过。
即使在我的梦里,我也从未见过一个临终的人,而且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这一定产生了什么误会,他们或许把我当成了要来看望的亲戚什么的。我赶紧往后退,这时花白头发的老人在我身后用力推我,而且异常坚决,示意我走过去,让我坐到凳子上。他的神情告诉我,我如果不这么做,那就是大逆不道。
临终老人的眼睛非常怪异,瞳仁即将散开似的,似乎已经看不到任何东西。但我一坐在凳子上,他就有了回应,喉咙里发出呃呃的声音,放在他腿上的手指动了动,我回过头来,花白头发的老人又示意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并不凉,反倒是非常热,像是他正在发烧。他一下紧紧握住了我。差不多只有几秒,他突然平静下来,像是睡着了一样。
我从楼门出来,迎面碰见一个老人,他原先坐在石头凳子那里。他仔细盯了我片刻说,咦,你不是二小?
不是。我问他,二小是谁?
他不是二小!他跟石桌那里的人说。
这时,花白头发的老人已经出来,他向其他老人挥手:
走了走了,他刚刚走了。
我穿过楼房,向后绕着走时,发现自己似乎变成了双重身份,一个是正在寻找养老院的我,一个是不认识的“二小”。他此刻或许正在赶回来的路上,或者依然呆在深圳,他是临终者唯一的亲人。他们说,他已经有五年没有回来了,他们通过其他人终于联系到了他,但四天过去了,他依然没有回家。我一定跟“二小”的长相有相似的地方,不然他们会一眼分辨出我跟“二小”的区别。
我一直无法从刚才的情景中恢复过来,有时,我常常会觉得自己经历的事情已经在梦中经历过,或者它们有相似的地方。这个插曲已经完全让我记不起自己的真实身份,忘了我只是来这里采访的一个小小的非正式记者,忘了我去养老院的最初目的。甚至忘了我为何来到这里,以及那个大眼睛妇女,还有法庭……
养老院似乎并不远,从这里一绕出去,我就见到他们指点过的几排最早期的地址,养老院就占用了当初已经破败不堪的一二三号楼。
等我来到养老院那座独立院落时,按捺不住地一阵兴奋,这是我从法庭出来之后努力寻找的地方,它现在不仅仅是养老院,它已变成了另一种让人振奋的场地。养老院里到处蔓延出爬藤植物,从墙上耷拉下来,形成绿色的瀑布。但这里特别的沉寂,连鸟叫声都没有。幸运的是,大门开着,但大门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过了,门口的砖缝里长着杂草。养老院只有一座三层楼房,楼梯外挎在前面。从一楼房门上的窗玻璃上看进去,可以看到一排排的床,其中一张床上还有被褥,只是这里非常冷清,我大声喊了几声,也没人回应,就像那个临终者的家,有一种类似的气氛。我跟临终者握手的恐怖感觉,依然逗留在我的手指上,让我想起我身上潜在的“二小”来。
几分钟之后,我终于明白,这里目前显然空无一人。这让我非常失落,因为编辑部主任怀着非常大的热情给了我这个线索,我至少应该写一条关于老人的报道。这儿已经是大厂的最北端,再往北就是斜坡和野外,再远的地方已经被灰色的雾笼罩。我站在沉寂的养老院,像被整个世界抛弃遗失在这里。不过,我依然怀有强烈的期待,希望会有人出现在这里,任何人的出现都将会让我心情振奋。我甚至产生了有人会出现在这里的预感,我现在时时刻刻能体会得到。从侧面窗户里,我注意到地上的一双破布鞋,好像布鞋的主人依然在附近游荡似的。我真切希望养老院没有那么糟糕,只要养老院有一个被医护者,我就可以写出这篇报道。我隐隐觉得,如果不能顺利写出一篇关于老人的报道,我的处境就会更为被动。
就知道你在这里。
我近乎喜悦地回头一看,是大眼睛妇女。
没人吧?半年前这里就停办了。她说。
我无法描述她脸上的表情,那双大眼睛里同时体现出蠢笨和狡猾、畏怯和大胆,因为她出现在我需要迫切抓住一根稻草的时刻。我几乎欣然接受了她,甚至原谅了她没有提供给我养老院停办的信息,甚至相信了她的许多迷信说法。不过,我依然担心她会带我去看原告老太太。
可是没有,她继续兜售的只是她的因果报应:
我早就知道,一定有人会出面替这个老人说话,一看到你,我就觉得时候到了。她就在养老院呆过,养老院停办之后,她回到家里,结果被女儿女婿赶出来了。
你可以采访采访她,她就在这跟前。
眼前这栋旧楼几乎就是目前大厂最古老的住宅楼——四号楼,看上去已经是危楼,像是早已无人居住。楼前高大的槐树一棵接一棵,遮天蔽日的,树上荡满了灰尘。外貌更加污浊的旧楼孤单单地藏身在里面,烟熏火燎过似的有些发黑。这年代久远的楼房,似乎已经没有人居住了,楼道上的通风玻璃剩下没几块,楼门居然还是污秽发黄的木门,已经被时间磨得没有一点棱角,有的下面缺了一块,像是豁牙一般。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你不会相信一个一头蓬乱花白头发的老太太坐在一棵大槐树下的石凳上,正捧着半块香瓜在吃。她的手指油污发黑,像乞丐的手指。她的眼神孤独内敛,似乎并不期待任何外界的什么,只是专注地忙于自己琐碎的事情。
我从未见过被自己的儿女遗弃的老人,难以相信眼前的事实。
她住在哪里?我问大眼睛女人。
就在这栋楼的一层,那个用塑料布挡住窗户的。这栋楼房里就住着她一个人,那个原告老太太住在这后面的楼里。
给记者说说你的情况。她跟老太太说。
老太太毫无反应,在吃完香瓜之前,她似乎并不想予以理会。
此刻臭鸡蛋味道似乎减轻了,或者是我已经习惯了这种味道。灰色的雾气也没有增加,但空中的灰黑色尘粒越来越多,不停地触碰到我脸上。这也让我心情烦躁,预感到采访会很不顺利。
我可以采访到她女儿女婿吗?
千万不敢,你可千万不敢!
为什么?我非常诧异。
这时老人用袖子擦擦嘴,仰起脸来。但她依然不回答提问,看上去两眼非常委屈地含着泪,默默无语。或许因为提到了女儿女婿,她的表情还有几分畏怯。
我仰起脸,顺着槐树的树干看上去,想起大眼睛妇女做的梦,这棵树在空中微微弯了身子,伸展着三根巨大的树杈,有一个树杈前端已经钻进楼房楼道的窗户。假如大眼睛妇女梦中的那个男子就是我的话,我为何会突然从上面跌落下来呢?
他们把我赶出来了!老太太终于开口说话。
为什么?他们说什么了?
他们嫌我。
那你怎么生活呢?
她指指前面,楼前堆放着垃圾里拣拾出来的瓶瓶罐罐,塑料,还有各种油桶。
这几天,她摔了一跤,一条腿只好拖着走,不能正常行走了。所以她每天坐在这里。
幸亏她的女儿还算没有完全绝情,偷偷给她搬来一袋面,不然她更是过活不下去了。大眼睛妇女说。
若是继续采访,需要看看她的房间,知道她的姓名和经历,还有许多其他的情况需要向她的女儿女婿了解。我站在那里,再次觉得自己如同一个法官,正在左右一件事情的未来,虽然我的位置并不稳当。
我问大眼睛妇女,她是否知道老人的姓名,她却没有回应。这时我才发现,大眼睛妇女已经不在我身边……
此刻我正站在大槐树的阴凉里,周围一片奇怪的沉静。这时,树上一只蝉突然“吱——”一声叫了起来,引起高空里第一阵集体蝉鸣,蝉鸣波及到大厂更远的地方,似乎整个大厂数十年来的蝉都叫起来了,或许因为声音的躁动,空中的尘粒越来越多,不停地触碰到我的鼻尖。等蝉叫声突然一瞬间停歇下来,我才留意到大眼睛妇女正在楼前的路上飞奔,像是在躲避什么。
我回过头,终于发现有一个男人正向我疾走,手里拿着根随便捡拾的棍子,表情凶悍,嘴里骂骂咧咧的。此刻他两眼凶猛地瞪着我,我甚至来不及思考,也本能地跟着大眼睛妇女奔跑起来,刚刚奔出一截,就听见棍子砸落在我身后的声音。
我回头看去,只见他又在地上捡起一大块砖头,他俯身下去的时候,我感到他身姿很怪异,原来他的另一只袖管是空的,在他前面荡来荡去。听见他示威似的奔跑起来,似乎我的回头再次激怒了他。
滚你妈一边去,你们管天管地管不住老子……
有本事你们来养我,我肏你妈的……
他应该就是老太太的女婿。
此时,大眼睛妇女已经拐过弯,跑得无影无踪。
我依旧在拼命奔跑,却像梦中一样难以抬腿,总觉得自己跑得不快。就在这时,我突然看到遗落在草丛里的一颗圆滚滚的苹果,还有一个破了的红色塑料袋扔在路边。想起这一定是大眼睛妇女拿了一路的那个苹果,因为奔跑从破袋子里掉出来,此刻正无辜地被遗弃在这里路边的草丛里。
我突然想把它捡起来,我似乎把它当做了自己的化身。我下意识地想,如果我能捡起它来,就会得到好运。意识到这一点时,我猛地蹲下身捡起那苹果,就在俯身的一瞬间,我发现独臂男人被真正激怒了,他以为我捡起的是用来还击他的石头。
这次他没有骂人,但我凭直觉都感到,他向我扔来那块黑沉沉的砖头。出于怪异的自尊,我居然没有弯下腰进行躲避,而是微微缩着脖子,闭住眼睛,期待那砖头避开我的身体。直到我的脖子感到一丝凉凉的风,我都没有用手去护头。如果我双手抱住头,独臂男人将会怎样耻笑我的狼狈?
之后,我突然真切地想起法庭里的细节,就像我还坐在那里,我注意到法庭桌子上的蜗纹……我知道事情会有无数的可能性,我跟临终老人那样,期待有人伸出一只手来。
不过,不知是不是幻觉,路的尽头突然出现了一头小牛犊,也许是我上午见过的那头,或者也许不是,它正用那双巨大而客观的双眼看着我。那双眼中隐含着莫名的深意,如同我梦中出现过的石头圆眼,我预感到空中的粉尘会埋了梦中的巨大动物石雕,以及它们的一双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