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十记

2016-12-01 22:15寓真
黄河 2016年5期
关键词:东坡

寓真

一,读《坡仙集》

从学生时爱逛书店,养成我一生嗜好,但有闲钱便买书。及至退休,翻检存书,竟有许多好书未曾读过。于是选出十来种置于手边,既已失之东隅,应该收之桑榆了。

初到太原工作时,上肖墙有一处不起眼的店,专卖古旧书籍。家住附近,休闲日就去看书。书店一位研究版本的老先生,推荐我买了一部《坡仙集》,品相虽不甚好,尚且完整无缺。此书是李卓吾评辑的苏轼诗文十六卷本,明万历四十七年程明善所刻。后来看到《中国古籍善本书目》载此版本,北京故宫、复旦大学等几家图书馆有藏。

明代的李卓吾,是一位思想超异、风节独特的知识分子。人说他“好为惊世骇俗之论,务反宋儒道学之说”。因为他反对思想禁锢,就必然不能为禁锢思想的王朝所容忍,终于死于狱中。他的等身纂著,包括许多对于前人著作的编辑和批评。所选评苏东坡的遗著,辑为《坡仙集》,这个书名本身便表明了一种独具的眼光。与其说他在评赏苏轼的文章,不如说是在表白他内心对于超凡脱俗的东坡人格的崇拜。

此书十六卷。卷一诗赋,收录《赤壁赋》等数篇名文。卷二、卷三为传、碑、记、叙、祭文、祝文、杂作。卷四至卷十,有论文、表状、书函、奏议。卷十一至十五为别集。卷十六为年谱、本传。别集中辑录了东坡平生的言谈佚事,共472条,大多趣味十足,耐人品读,这是本书独一无二的特色,不同于苏轼文集的任何其他版本。

我在文化大革命的年代,大学毕业被派遣到海南岛昌江县。其地名为昌江,乃因有一条发源于五指山的昌化江,辗转曲折,流入岛西的海洋中。宋代时,岛西这一片土地,属于昌化军管辖。苏东坡当年贬谪至海南,奉旨“昌化军安置”,即是此地。现在的行政区划,原昌化军地域的南部为昌江县,北部为儋州市。东坡书院所在地划入了儋州。从昌江的南罗港北去,到达东坡书院所在的中和镇,大约五十公里的路途。昌江大部为黎族居住区,文化大革命那时仍然十分贫困。我在那里艰难度日,不免常常想到苏东坡这位古人,很想读他的诗,尤其想知道他当年的流放生涯。可惜我那时手边没有一本东坡文集,只能从其他书中读到他一些零星诗文。与李卓吾同时的学者焦兹,为《坡仙集》作序说:“先生之文学者,未尽读,即读而弗知其味,犹弗读也!”诚如斯言,我以前的阅读极其有限,即使读过一些东坡的诗文,并不能真正领悟其深味,等于完全没有读过一样。现在手披此书,每有会意,尤其是“别集”中那些佚事,多条涉及海南谪居期间的行迹,反复详玩,感触殊多。

东坡于绍圣四年(1097)渡海,是年六十二岁。其时子由(苏辙)也谪雷州,兄弟相遇于藤州,同行南下。至雷州诀别之日,东坡因病痔呻吟,子由亦终夕不寐,互相赠诗慰勉。东坡临渡前对友人说道:“独与幼子过(苏过)南来,馀皆留惠州。生事狼狈,劳苦万状。然胸中亦自有翛然处也。今日到海岸,地名递角场。明日顺风,即过琼矣。”李卓吾看到这一段记述,感叹说:“此数语,坡公自画过海图也!伤哉!痛哉!”

《坡仙集》卷末,录有“燕石斋”的《年谱后语》,其中写道:“谪琼州昌化军安置,初僦官屋。为有司迫逐,乃买地城南,结茅数椽。邻天庆观,极湫隘。尝偃息桄榔林中,摘叶书铭,以记其处。在儋四年,食芋饮水,其穷甚矣!”这段话的意思是说,东坡初到昌化军时,租赁公家的房屋暂居,但官方不允许他长住。在被迫逐之下,不得不自己买地,由当地士民帮助施工,建成了三间茅屋。此屋邻近佛寺天庆观(有《天庆观乳泉赋》传世)。“极湫隘”意即非常低矮狭小,湫隘必然潮湿,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能知道海南那种暑热湫湿的难忍滋味。“食芋饮水”是概括一种缺乏食粮和蔬菜的生活窘况。海南昌化那一带古来极其贫瘠,民间习惯吃薯类食物、喝凉白水。即使在东坡离去一千多年之后,文化大革命中到了那儿,仍然还是“食芋饮水”那样的生存状态。

尽管处在“其穷甚矣”那样的境地,东坡却能与当地士民欢洽交处,诗文中不时流露着高邈而诙谐的趣味。其生活之乐观,情怀之澹宕,举几则佚事可见。

东坡在儋耳,因试笔,自书云:“吾始至南海,环视天水无际,凄然伤之,日‘何时得出此岛耶?已而思之,天地在积水之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国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岛者?覆盆水于地,芥浮于水,蚁附于芥,茫然不知所济。少焉,水涸,蚁即径去,见其类出涕曰‘几不复与子相见!岂知俯仰之间,有方轨八达之路乎?念此可以一笑。”戊寅九月十二,与客饮薄酒,小醉,信笔书此纸。

东坡老人在昌化,尝负大瓢行歌田亩间,所歌皆《哨遍》也。馌妇年七十,云:“内翰昔日富贵,一场春梦矣。”里人同呼此媪为“春梦婆”。一日,被酒独行,遍至子云诸黎之舍,作诗云:“符老风流可奈何,朱颜减尽鬓丝多。投梭每困多情女,换扇偏逢春梦婆。”

东坡尝从乞园蔬,出其临别归海北诗云:“我本儋耳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平生生死梦,三者无劣优。知君不再见,欲去且少留。”其末云:“新酿甚佳,求一具,谩写此诗,以折菜钱。”

自海还,过惠州,州牧故人出郊迎。问海南风土人情,余谓:“风土极善,人情不恶。其初离昌化时,有十数父老,皆携酒馔,直至水次,送某登州,执手泣涕而别。曰‘此回与内翰相别,不知甚时相见。”

东坡在儋耳,谓子过日:“吾尝告汝:我决不为海外人,近日颇觉有还中州气象。”乃涤砚索纸笔,焚香曰:“果如吾言,写吾平生所作八赋,当不脱误一字。”既写毕,读之大喜,曰:“吾归无疑矣。”后数日而廉州之命至。

东坡海南归,有问者,答曰:“此乃余骨相所招。少时,入京师,有相者云‘一双学士眼,半个配军头。异日文章虽当知名,然有迁徙不测之祸。今日悉符其语矣。”

东坡初到海南时,看到天水无边,曾经感伤地说,不知何时才能从这岛上出去。但他又想到,天地都在大水之中,中国不过是在小海之中,谁又能不是住在岛上呢?虽然都在岛中,但这天地间总会有四通八达的道路。好比一盆水倒在地上,将一个芥子浮在水上,一个蚂蚁正爬在芥子上,过一会儿水干了,蚂蚁出来见了它的同类激动地流着眼泪说:“我差点儿见不到你们了!”这真是有趣,用一个蚂蚁的寓言,说明了人在天地间浮游的哲理。东坡能以如此看待他的孤岛生涯,那是多么博大的胸怀,又是多么幽默的情味呵!

“这个翰林过去的富贵,成了一场春梦了!”一个往田里送饭的七十岁的农家妇女,竟然说出这话来,竟然当着东坡的面这样说,东坡又竟然把这个“春梦婆”写到诗里,由此可知,东坡和昌化人民真是如同鱼水,生活在一起,欢乐在一起。东坡离开昌化前,到邻里的朋友家中留了一首诗,说他本来就是海南的人,把海南作了家乡,倒把故乡四川当作寄生的地方了。这首短诗中一片真情,却又说写这诗是拿来换取下酒蔬菜的,出语又亲切又诙谐。当他乘船告别之时,十多个父老带着酒菜到码头送行,情景足以让人感动。回到大陆后,人们问他海南的风俗人情如何,他回答了“极善”两字,正是这两字中凝聚了四年的深情厚谊。

东坡谪居昌化的第四个年头,一日对跟随他的小儿子苏过说道:“我说过我决不会老死在海南的,近来感觉有了回去中原的气象了。”于是洗净砚台,取出纸笔,焚香祷告说:“若是果然如我所说,把我平生所作的八篇赋默写一遍,就不会错写漏写一字。”待将八赋写完,竟然真的没有一字错漏,立即大喜言道:“定能回去,没有疑问了!”过了几日,果然就有圣旨到了。此事说来蹊跷,但我们不必当真,也许是父子开开玩笑,却真的兑现了。后来东坡又对人说,他被贬海南,是他的“骨相”的缘故,年轻时相面的人说他“一双学士眼,半个配军头”。这话更不必当真,大可能是东坡自己编造出来的雅谑。

先前拜读东坡的诗文,觉得他是一个雄才旷世的人物,是一个何等魁伟的形象。而许多的趣味横生的佚事,却让人看到真正的东坡原来如此风趣可爱,甚至有似汉代东方朔的那种滑稽。《赤壁赋》写道:“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东坡身上真的有飘飘俗仙的那种仙气。我想,这是由于他汲纳了儒释道三教的灵魂,因而他的逸怀玄识便能“浩然不见涯”。他不是“致君尧舜”而沉郁悲歌的杜甫,也不是“师古圣贤”而以文载道的韩愈;他不是辛稼轩式的金戈铁马的英豪诗家,更不是朱元晦那种道貌岸然的所谓醇儒。与那些正心诚意的圣贤君子相比,东坡是一个离经叛道者;与那些忧谗畏讥的宦海中人相比,东坡就是一个神仙中人。这样的仙气,是杜甫、韩愈诸人所不具有的,东坡大概就只是与谪仙人李白同游于尘垢之外了。

历代编纂的苏东坡的文集,版本不胜枚举。而李卓吾的辑评一出,“坡仙”名字随之叫响,别开一格,妙不可言。

二。苏轼咏海南的诗

我阅读的东坡的诗集,一是《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上海涵芬楼景印《四部丛刊》本;二是《苏文忠公诗集》,纪晓岚评本,清同治八年刻。

《四部丛刊》本的东坡诗集,分为纪行、述怀、咏史、古迹、仙道、佛老、雨雪、风雷、山岳、江河、泉石、亭榭等等数十个门类。分门别类虽细,但只见外物,不见内蕴,应是一弊。

纪晓岚评本,则大体以写作时间排序,便于读者了解诗人的人生经历和思想变迁。全书五十卷,收录东坡各体诗作共计2745首。谪居海南期间所作,见于卷四十一至卷四十三,古今体诗共计136首。

读完东坡咏海南的诗,掩卷默想,深刻之印象有如下几点。

一,平和的心流出平和的语。

东坡贬为琼州别驾,其弟苏辙贬为雷州别驾,二人路遇又将分离,夜不能寐,子由以诗劝兄止酒,东坡和韵赠别,其情景想必是很伤痛的,然而,诗句中并没有显露出凄切情绪。东坡这首诗的前几句写道:“时来与物逝,路穷非我止。与子各意行,同落百蛮里。萧然两别驾,各携一稚子。”纪晓岚批曰:“说得和平。”

东坡到昌化不久,逢重阳节,作《和陶九日闲居》诗,末尾几句写道:“坎坷识天意,淹留见人情。但愿饱杭徐,年年乐秋成。”(“杭徐”指粳稻、糯稻。)纪批日:“收得和平而满足。”又有《谪居三首》,分别是:《旦起理发》、《午窗坐睡》、《夜卧濯足》,纪批曰:“三诗并自在流出,妙不率易平衍,是为老手。”

诗人能够写出平和的诗,因为他的心地是平和的,心中消尽了尘虑,没有任何芥蒂,诗句就会像清纯的泉水一样,自然地流淌出来。心地能够如此平和,是因为他的人生历练和修养达到了一个超然境界。他在《贺子由生第四孙》诗中有这样一句:“早谋二顷田,莫待八州督。”东坡自三十六岁出京外任,除中途下狱,又曾供职翰林之外,先后有过杭州、密州、徐州、黄州、汝州、定州、惠州、琼州等八个地方的游宦与谪居经历,因而他自注曰:“吾前后典八州。”其间曾两度守杭州,还不包括到任时间短暂的英州。既有如此丰富的经历,加之熟读经史,崇尚佛老,从而使他的晚年能够彻底超越世俗,能够心地完全平静。尽管儋耳之地蛮烟瘴雨,饮成食腥,他却能澹虑忘忧,恬然作诗为乐。

二,写不尽的慕陶情结。

中国古代的士大夫,基本上是奉孔周礼教为正统思想,遵循着追求“修齐治平”的人生道路,这样的主体意识表现在文学风格上,基调便是现实主义的。但在文化人的心目中,同时又崇尚着一种超尘脱俗的文化品格,或是离经叛道而遗世独立者,或是仙风道骨的浪漫主义者,历来最为人所仰慕。因为俯就现实容易,超脱尘俗很难,所以,超乎现实的飘逸奇瑰的文化品格,才最具有超越时代的魅力。历史上具有超然于物外的浪漫主义境界的文化人,最典型的是屈原、陶潜、李白、苏轼四人,他们有别于世人,近乎于仙人。但四人又各有品格:屈原哀怨,陶潜淡静,李白狂放,苏轼诙谐。比较而言,东坡虽有怨忿,却不及屈子深沉;东坡虽亦疏放,却不及太白狂傲。东坡的特点是在淡静中增多了一些幽默,因而他最接近于陶渊明。东坡一生仰慕陶渊明,一方面由于客观上的坎坷经历而使他寄情于山水、游心于世外桃源;另一方面,不能不看到内里的先天因素,东坡与陶渊明生来就有着最接近的天性。浏览东坡在海南所作的诗歌,其中题为“和陶”的诗竟有五十八首之多。纪晓岚对这些“和陶”诗作了多处评点,如批日:“此章颇有陶意。”“有自然之乐,形神俱似陶公。”“俱浑然深厚,逼近陶公,字句偶露本色,所谓形骸之外。”除“和陶”诗外,东坡喜读陶渊明《归去来辞》,集其字而缀成十首,纪晓岚评说是“借事消闲”、“十首皆代渊明语”,举其中二首:

命驾欲何向,欣欣春木荣。世人无复往,乡老有将迎。云风流泉远,风前飞鸟轻。相携就衡宇,酌酒话交情。

富贵非良愿,乡关归去休。携琴已寻壑,载酒复经丘。翳翳景将入,涓涓泉欲流。老农人不乐,我独与之游。

这一组五言诗中,有着轻风的爽意和泉水的潺湲,有着田野的清新和人情的淳朴。品味这些恬淡的诗句,觉得好像自己正在伴随着渊明和东坡,漫行在平和澹静的古老乡村的小道上。

三,亲情的忧伤与慰藉。

东坡初到海南时写的一首《寄子由》,为“东”韵五言古风。“我少即多难,遭回一生中。百年不易满,寸寸弯强弓。老矣复何言,荣辱今两空。”诗的开始这几句,从身世写起,感伤至深。“遭回”意谓曲折难行,由于强弓劲弩,争强好胜,而至于多难。往事都已云烟消散,“荣辱今两空”一句做了一生的总结。然后诗笔一转,从忧慨的情绪中跳出来,顿然亢奋,诗人想像着自己所到之处并不是海南,而是与仙人邀游于无限的时空中,可以雄视天下,可以横扫古今。于是写道:“离别何足道,我生岂有终。渡海十年归,方镜照两童。”仙人的生命是没有穷尽的,却看十年之后返回中原时,镜子里的照出兄弟两人都已返老还童。“峨眉向我笑,锦水为君容”“指点昔游处,蒿莱生故宫”,流放生涯的哀愁完全消失在美好浪漫的憧憬中。

东坡诗集中,保留着他在海南期间写给苏辙的十八首诗,两人的诗歌唱酬和书信往来似较频繁。记得我在海南时,给家人寄信必用“航空”,嘱家里回信亦必“航空”,唯恐因台风不能行船而耽搁,就这样至少也须半月二十日才能得到回信,当年正值文化大革命中,形势莫测,真有“家书抵万金”之感。因而,深知隔海通信之不易。儋州到雷州虽然不远,舟帆也每因台风所困,苏氏兄弟的交流之速,却是使我感到有些惊异的。比如苏辙的第四个小儿子在雷州出生了,第三天东坡就得到了喜讯,立即写诗日:“今日散幽忧,弹冠及新沐。况闻万里孙,已报三日浴。”“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举家传吉梦,殊相惊凡目。”又如有《闻子由瘦》一诗,东坡既关心子由的身体消瘦,子由也会担忧东坡是否也瘦了,东坡于是立刻寄一首诗给子由报告自己的生活,写道:“五日一见花猪肉,十日一见黄鸡粥。”随后又说瘦了也没什么关系,“相看会作两癯仙,还乡定可骑黄鹄。”到时候相见,成了两个清瘦的神仙,那样正好一起骑着黄鹤鸟回家了。记得我在昌江县时,一月难见一回猪肉,可见黎族山区一千多年间生产和生活状态几无变化,食用尚不如宋代。但也许东坡写的“五日一见花猪肉”只是幽默,或是有意告慰其弟。苏辙六十岁生日时,东坡又写了贺诗,并用昌化的黄子木做了一条拐杖作为寿礼。诗云:“海南无嘉植,野果名黄子。坚瘦多节木,天材任操持。”我在海南没有见过叫黄子的野果,怀疑这拐杖用木是否就是黄花梨呢?诗中说:“自我始剪裁,世用或缘此。”如果真是黄花梨,东坡就是花梨家具的创始人,大概到了明代花梨木在中原已经名贵起来了,而在黎族地区仍然常常做为架屋之料。东坡亲自削木作此赠品,凝含着手足深情。《诗经·小雅》云:“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苏轼与苏辙可谓是历史上的棣华典范。他们在流放边塞的艰难遭遇中,互慰互勉,得以将忧伤化为怡悦,诗文感人处甚多。

东坡渡海前的诗中写有一句:“莫道琼雷隔云海,圣恩尚许遥相望。”两人一放琼州,一贬雷州,不但没有怨恨,反而要感激“圣恩”允许兄弟隔海相望。我读到此句,不啻由衷折服,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来,说他豁达也好,诙谐也好,滑稽也好,总之是非常之人。

四,生活气息是诗的生命。

东坡晚年谪居海南,对于他的诗歌创作来说,正是“夕阳无限好”的时候,这期间的作品证明,他在这里达到了一个最灿烂的艺术佳境。这是由于海隅风光、边民习俗和艰辛生涯的刺激,使他的佛老哲学和人生思考步入了一个新异的境界。他在儋耳实际是生活在农村中,交往的朋友是当地土居农人,这是与他以往在任何其他地方的生活的最显著区别,只有在这里他才真正有了陶渊明的耕锄田舍的实际体验。他的诗集中那些最宝贵、最感人、最能让入耳目一新的篇什,正是他从边地人民的实际生活中提炼出来的,具有浓浓的生活气息和乡土风味的创作。

如五古《籴米》:

籴米买束薪,百物资之市。不缘耕樵得,饱食殊少味。再拜请邦君,愿受一廛地。知非笑昨梦,食力免内愧。春秧凡时花,夏稗忽已穗。怅焉抚耒耜,谁复识此意。

诗人到市场上买米买柴,想到了自己不亲自耕作,饱食也没有滋味。因而想请求当地官府给划一块田地,自食其力以使内心无愧,并且可以享受春种夏获的快乐。如果不是在儋州与农民交处,东坡怎么会有这样的感悟呢?再看几首绝句:

半醒半醉问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

但寻牛矢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

父老争看乌角巾,应缘曾现宰官身。

溪边古路三叉口,独立斜阳数过人。

北船不到米如珠,醉饱萧条半月无。

明日东家当祭灶,只鸡斗酒定膰吾。

由《被酒独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觉四黎之舍》这个诗题,可知东坡在海南热衷于交朋结友。昌化一带的村庄里,藤竹丛生,茅屋、牛栏掩映其间。“竹刺藤梢步步迷”是写实,酒后半醉中跟着牛粪寻路也是实况,淳朴的诗句中饱含着生活风趣。“父老争看乌角巾”和“北船不到米如珠”,是《纵笔三首》的后两首。儋耳人出门都戴斗笠,东坡戴着乌角巾站在路口就有些特殊,当然也缘于他的名声,因而引人争看,这时候东坡的感觉不同于为官时与同僚应酬论事,也不同于闲居时与友人吟风弄月,能够与黎民百姓走得很近,使得他换了一种心境,诗句写得平和而恬淡。“独立斜阳数过人”的情景并不是孤独和凄凉,倒似乎是百姓的亲近使诗人得到了一种满足感。过去海南吃大米多靠大陆运送,大概是台风季节船不能过海的原因,米价上涨,东坡半月未能饱食酒饭了,因而指盼着东家杀鸡祭祀灶神,到那天他一定会被请去喝酒。由这首绝句的率真和诙谐,也可看到东坡在民间的相处是怎样的亲切融和。

东坡自1097年去到海南,至1100年夏日北归。离别时作有七律《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馀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诗的前两联写夜渡情景,情景交融而不露痕迹,“也解晴”和“本澄清”实际有着双重含义,是借助写景而喻其冤案之昭雪。颈联用典。孔子曾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暗喻东坡被流放海南之际,就是正道不能实行的时候。又有传说轩辕黄帝曾经奏乐于洞庭之野,以黄帝音乐譬喻渡海的涛声,在这里成为喻示诗人胸襟的一个高旷的意象。诗的结句写道:“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借用屈原“虽九死其犹未悔”的诗意,表示自己宁愿在这蛮荒的地方九死一生。虽然是离开了,但在他的心中却是一个永远的海南人。海南的独异风情和奇特经历,已经成为他一生中所最难得的绝好的人生佳境。

告别海南的这首律诗,以雄健与自然平淡的两种艺术风格的完美结合,成为东坡诗歌创作中的最佳篇章之一。

三,《宋名臣言行录》早期刻本

六卷本的《宋名臣言行录前后集》,每卷一册,被先前的主人装订为三册,加了护封,因之品相尚可。一位藏书家将此书转让于我,他对于版本或许有所研究,说此书刻于南宋理宗的宝祐六年(1258)。书中没有刻书者的室名牌记,仅是后集的一篇序文署有年代。该书前集,没有收录朱熹的序。后集序曰:

本朝名臣,一言一行,史笔所录,法当详赡。然始初之正本,固详赡矣,而统纪之漫漶;近世之纂要,虽剪裁矣,而颠末之参差。每参错而并观,惧览者之不一。点勘订正,有宗有元,不繁不简,此本殆庶几乎!试刻诸,梓与有志于斯文者共。宝祜戊午、中和节,庐陵李居安叙。

南宋大儒、著作家朱熹,搜集北宋名臣的言行史料,先撰成《五朝名臣言行录》十卷,包括自宋太祖赵匡胤朝,至太宗、真宗、仁宗、英宗,五朝共六十人的言行事迹。后又撰《三朝名臣言行录》十四卷,继录神宗、哲宗、徽宗三朝的四十四位名臣。前后集合并而成为《八朝名臣言行录》。经学者李衡校刊,将朱熹此书定名为《宋名臣言行录前后集》。但李衡编辑时,将正文的注文作了缩减,并有误校,或将正文混入校文的问题。之后庐陵人李居安认为,原作内容虽然丰富,但头绪漫漶不清;校刊本虽然有所裁剪,但出现本末参差和谬误之处。为此,李居安又作了一番订正,力求使此书成为“有宗有元,不繁不简”的善本。

后世所传此书,增入了李幼武的续编。李幼武也称庐陵人,笔者认为与李居安是同一人。庐陵即今之江西吉安,李幼武是宋理宗宝庆二年(1226)进士,以李居安署名修订的《宋名臣言行录前后集》完成于宋理宗宝韦占六年(1258),在他中进士的三十年后,正值著书立说之年。接着他又自撰了《皇朝名臣言行续录》、《四朝名臣录》、《皇朝道学名臣录》三种。这几种书在李幼武手上不知是否有过初刻,不久南宋就灭亡了。将朱熹的前后集和李幼武三种(又名为续集、别集、外集)合刻为《宋名臣言行录》,大概是后世的事情了。

查《中国古籍善本书目》,除宋刊“五朝”、“三朝”本之外,有:明代建昌郡斋刻本,袭用《五朝名臣言行录》书名;有元刻及明正德、万历本均为与李幼武续集、别集、外集合刻本;明崇祯十一年张采、宋学显等刻本,亦为朱、李合集。我这里这种有李居安叙的《宋名臣言行录前后集》,未见于书目,或是孤本亦未可知。

我在阅读此书时,发现许多“黑钉”,即是将文中个别文字涂成黑方块,形成缺文现象。经对照《四部丛刊》影印的宋刊本,这些“黑钉”的原文,都是对北方民族有轻蔑、敌视含义的词和字,包括“虏”、“夷”、“夷狄”、“戎狄”。仅《富弼》一篇中,就有三十七字为“黑钉”。

知谏院,康定元年,日食,正旦。公言:请罢燕撤乐,虽虏使在馆,亦宜就赐饮食而已。执政以为不可。公日:万一虏主行之,为朝廷羞。后,使虏者,云:虏中罢燕,如公言。仁宗悔之。

上面这一小段文中,四个“虏”字处都是“黑钉”。

清代《钦定四库全书》,收录有《宋名臣言行录》。这个满洲人当国的时代,对上述蔑称字眼是如何处理的呢?经对照《富弼》一篇,四次出现“夷狄”,三处未改,一处改为“外国”。另有一处“四夷”、一处“戎狄”都未改。对于“虏”字的处理,有五处仍然保留未改,如上文所引一段中的四个“虏”字均未改动;有六处“虏”字改为“敌”;一处“虏”字改为代词“乃”;一处“虏”字改为代词“彼”;其馀十几处都将“虏”改为“北”,如“虏主”改为“北主”。看来这种适当的修改是很合理的处置,而采取“黑钉”显然不是清朝的做法。

在明代的朱氏王朝,“虏、夷、狄、戎”这些带有轻贱异族的字词,是无须改动的。这里的这套《宋名臣言行录前后集》为何将蔑称字词全部作了“黑钉”处理呢,我以为这就是元朝的时代特征。但如果是元代新刻,可以修改文稿,也无须留那么多的“黑钉”。所以,只能得出一种判断:南宋的原刻版,元代人重印。元代是蒙古人统治,重印时作了修版,对那些不宜名词予以覆盖,因而形成“黑钉”。

此书用纸为竹纸,版式为半叶十二行,行二十二字,黑口,上下单边,左右双边,双鱼尾。这些都大体符合南宋末年“建本”的特征。最重要的参照是字体,此书所刻字体瘦硬,笔画刚劲而清秀,显然采取了柳公权体,符合于“建本”的惯用字体。我所见宋元书籍极少,并不敢轻易鉴定版本,但我觉得此书的刻字确实可人。字迹挺拔,横轻直重,却又很有神气,并没有清刻书那种呆板气。所以,我对此书为南宋末年所刻的认定颇有信心。

此书从印制方面看,做工并不精细,这大概可以反映南宋末到元朝初的某种状况。刻书的成本很高,需付印造工墨等款,如果旧版仍然可用,书商当然不会新刻,即使租用他人的旧刻,所付赁版费也比新刻省钱。南宋在战乱中结束,元朝实行民族压迫的制度,南人属最下等,南方的经济繁荣状况也大遭摧残。李居安的《宋名臣言行录前后集》梓版未久,南宋就灭亡了,进入元朝重印时作了修版,这种推断应该是合乎情理的。

以上所说,是关于该书的印制时代的推断。至于书的内容,让人读起来是很有兴味的。我们从中可以读到北宋许多著名人物的生动言行,这比正史要好看得多。当代人写的历史著作已经陈式化,总是政治经济文化那一套,废话连篇,历史人物也大都格式化脸谱化了。朱熹选取的言行,精炼而能凸显人物个性,使我们对宋代历史有了更具象而丰满的认识。

譬如我喜读的苏轼,曾经在文学史里读到他的诗酒豪放,读到他的“喜笑怒骂皆成文章”,这是从文学家立场上的褒扬。而朱熹写的言行录另有史学眼光,所引《龟山语录》说,“子瞻诗多所讥玩”,“言之安得无罪,而闻之岂足以戒乎?”这是对东坡诗另有一种批评。也可知苏轼获罪而累被远放,正是他的诗人本性所致。但写到苏轼与王安石的恩怨,朱熹的笔触是客观而平允的。

介甫与子瞻,初无隙,惠卿忌子瞻才高,辄间之。中丞李定,亦介甫客也,不服母丧,子瞻以为不孝,作诗诋之。定以为恨,劾子瞻作诗谤讪,遂下史狱,谪居黄州。后移汝州。过金陵,见介甫,甚款。子瞻日,轼欲有言。介甫色动,意子瞻辨前日事也。公日,所言者天下事也。介甫色定,日:姑言之。

东坡与王安石政见不同。造成东坡下狱,则有吕惠卿和李定二人陷害之故。后来在南京,安石款待东坡,东坡有话要说,安石以为他要提起冤狱之事,顿时神色不安。及到东坡说“我要说的是国家的事”,安石才定神说“请你讲吧”。这段文字不多,却有声有色。

至于东坡的海南谪居,朱熹仅引墓志文一段:

昌化非人所居,食饮不具,药石无有。所僦官屋,以庇风雨,有司犹以为不可。则买地筑室,昌化士人畚土运石,以助之,为屋三间。人不堪其忧,公食芋饮水,著书以为乐。时从其父老游,亦无间也。

寥寥数言,东坡在海南的艰难与乐观都已跃然纸上。

我小心翼翼地翻着书页,竹纸老化易碎,便想这老版本书只宜珍藏,要看还是买一本新版书好。于是从网上购了新版的《宋名臣言行录》,原以为是文白对照本,一看却没有原文,只是所谓白话版。看了几页便看不下去了,拉杂的流俗语言,味同嚼蜡,只好抛开,再去读老版。文言文那种精炼雅洁的文风,那种句斟字酌的深致,读起来顿挫有力的感觉,似乎具有着无以替代的魅力。白话文便于今人阅读,将古文译成白话并非不可,但译好很难,大概必得学养很深的文学语言专家来做吧。

四,关于《搜神记》

干宝是我国古代一位优秀的小说家兼史学家,大约生于是西晋末年,《搜神记》写于东晋前期。

干宝的父亲宠爱一个婢女,引起他母亲嫉妒,父亡,母将该婢女活活地推入墓中。十馀年后,母死,为合葬开墓,却见那婢女扒在父棺上,仍似活人。将婢女抬回家来,数日后渐渐苏醒,说在墓中与父恩情依旧,父常取饮食给她,还说地下生活并不觉得有何不好。又有干宝的哥哥得急病,气绝多日,而身不冷,后竟然苏醒过来,说他梦游了一场,见到了天地间那些鬼神。因为有这两宗事情,使干宝产生了写《搜神记》的想法。他广泛采集流传的神灵人物故事,并参入某些佛教思想,以表现世间的神道之事并非诬说。

《搜神记》原书二十卷,早已散逸不全,现有传世本为后人所整理。又有《搜神后记》十卷,署为陶渊明撰。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

六朝志怪的小说,除上举《博物志》、《异苑》而外,还有干宝的《搜神记》,陶潜的《搜神后记》。但《搜神记》多已佚失,现在所存的,乃是明人辑各书引用的话,再加别的志怪书而成,是部半真半假的书籍。至于《搜神后记》,亦记灵异变化之事,但陶潜旷达,未必作此,大约也是别人托名。

我的故里武乡,历史上出过一个皇帝,就是后赵的石勒。石勒与西域来的和尚佛图澄交处密切,我们那里有许多他们的故事。流经县城的那条关河,有一处水洼,旁有大石,传说佛图澄曾在河边掏出他的心肝五脏来清洗。此地一直称为洗心处,以前留有唐玄宗李隆基书“洗心”和清代傅山书“净脏石”的墨迹。《高僧传》和《晋书》都有佛图澄的传记。但看了《搜神后记》才知道,佛图澄的灵异故事已有晋人记述在先,该书写道:

天竺人佛图澄,永嘉四年来洛阳。善诵神咒,役使鬼神。腹傍有一孔,常以絮塞之。每夜读书,则拔絮,孔中出光,照于一室。平旦,至流水侧,从孔中引出五脏六腑,洗之。讫,还内腹中。

“洗心”对于我们今天来说,有启悟人心向洁的象征意义。而在过去,人们对于佛图澄这样的神奇事迹大抵深信不疑。正如鲁迅所说,“须知六朝人之志怪,却大抵一如今日之记新闻,在当时并非有意做小说。”

《搜神记》今见于《百子全书》中。商务印书馆曾据崇文局《百子全书》排印。中华书局并于1979年9月重新出版。

我在市场上购得一书,名为《新刻出像增补搜神记》(以下简称《增补》),明万历年间金陵唐富春刊本,又署金陵大盛堂梓,一函四册。全书六卷,共辑神话故事160篇,每篇前附有画像。内容包括儒、释、道三教的圣人仙家,以及民间传说的各路神明。此书应是明代人编写的民俗读物,远不及干宝小说的典雅,但其中保留了许多民间的传说,看来也还有趣。下面不妨列举二三。

八仙之张果老。《增补》写道:他姓张名果,隐居于恒州中条山,往来汾晋问。得长生秘术,当地耆老说:“我们儿童时见他,他就说有几百岁了。”平时骑一白驴,日行数万里。休息时,将驴折叠起来,纸一般厚薄,置于小箱中。要骑时,用水一喷,就又变成了驴。唐太宗召他,他不出山;武则天召他,他假装死了。唐玄宗时,有人在恒州山中又见到他,于是持玉玺诏书迎他,他才随去长安,安置于集贤院,屡试仙术,不可穷纪。这个故事中,驴的描写生动,富于想象。

三官的来历。先前到处都有“三官庙”,我小时就知道,村里就有这庙。太原南关原先还有“三灵侯祠”。《辞源》解释三官为“道教所信奉的天官、地官、水官三神”。但看了《增补》可知,三官原来是西周时的三个谏官,分别姓唐、姓葛、姓周。周厉王嗜好打猎,荒废朝政,三官谏日:“先王以仁义守国,以道德化民,天下人都敬服。哪里听说过先王沉溺于田猎的事呢!”屡次劝谏,厉王不听,三官愤而辞职,南游去了吴国。吴国正在遇到楚兵侵犯,三官助吴王迎敌,各显神通,将吴王俘获。等到周厉王死,周宣王立,三官重新回归周朝,辅政立功而封为三灵侯。时隔一千八百年以后,到了宋朝,宋真宗登泰山,在天门上忽见三仙自空而下,称“奉天命护卫圣驾”。宋皇帝于是加封三仙。有赞词道:“宋遇真宗,天门显身。帝亲问之,方得其因。唐葛周氏,天地水神。上奉王诏,保驾圣明。”如此说来,三位谏官先是被尊为三灵侯祭祀,演化为天、地、水神则是宋代以后的事了。正直的官员成了神仙,这种故事,其实是体现着古代人民的道德取向。

项羽庙显灵。《增补》中收入了一些民间立庙祭祀的历史人物,如伍子胥、项羽、关公等人,传说祭之有灵验。《西楚霸王》所述,实有其事,略以夸张,反映了世人对于项羽的敬仰,原文如次:

西楚霸王,项王羽也。庙在和州东北四十里,即其所不渡之乌江也。山不高,而草木蓊郁,泠然杀气夺人。虽守者,结茅屋于山之麓,不敢近焉。旧传,庙面江,覆舟为梗。有过客,以“汉家今已属他人”之句,慰之。庙为异向。宋绍兴年,金主完颜亮欲渡江,乞请杯珓占卜,不从。亮怒,令焚庙。俄而有大蛇,绕出屋梁,殿后林木鼓噪,发声若数千兵。亮大惊,左右骇散。宋人许表有诗:

千载兴亡莫浪愁,汉家功业亦荒丘。

空馀原上虞姬草,舞尽春风未肯休。

匡庐的传说。庐山又称匡庐,有道是“匡庐奇秀甲天下”。对于匡庐的来历,今人的说法多不切实。只有《庐山纪略》一书,简略写道:“有匡俗先生者,出殷周之际,隐居其下,受道于仙人而共岭,时谓所止,为仙人之庐,而命焉。”看了《增补》,知“匡俗”是“匡续”之误。匡续又号匡阜先生,其故事如下:

先生者,姓匡名续,字君平。南楚人也。号匡阜先生,而神灵。儿时便有物外志。周武王时,师老聃,得长生之道。结茅南障山,虎溪之上,隐焉。室中无所有,惟置一榻,简书数篇而已。武王屡征,不出。遏少年传以仙诀,得道。汉武帝南巡狩,登祀天柱山,尝远祭焉。武帝继而射蛟浔阳江中,复封先生为南极大明公,更命立祠于虎溪旧庐。郡守桓伊,迁先生祠于山口。凡水旱疠疫,祷之,皆应焉。

由上述,匡续原是周武王时代的隐士,汉武帝命立祠祭祀。这一记载很难得,保留了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传说。

花卿的故事。《增补》卷之四有《花卿》一篇:

卿姓花,名敬定。本长安人也。庙在眉州之东馆镇。按传,花敬定唐至德间,从崔光远入蜀,讨段子璋有功,封嘉祥县。公后又与巨寇相持,力战,疾呼,从辰入酉,部伍已渍落殆尽,单骑鏖战。已丧其头,犹骑马荷戈,至镇,下马盥洗。适浣纱女语日:“无头何以洗为?”遂僵扑。居民葬之溪上。历代庙祀,灵迹显赫。杜甫歌:

成都猛将有花卿,学语小儿知姓名。

用如鹰鹘风生火,见贼惟多身始轻。

花敬定是唐代武将,骁勇过人。上元三年,梓州刺史段子璋反叛,花敬定随成都尹崔光远出征,讨平叛军,斩段子璋。杜甫写《戏作花卿歌》,赞扬芘敬定是“绝世无”的将才。而《增补》这篇小文,刻画尤其动人,精采胜于诗歌。写到花卿又一次遇巨寇激战时,从早直打到晚,随从部队已溃不成军,只剩下他单枪匹马,仍拼搏不已。他的头被砍了,还骑着马提着戈,直到战罢,才下马要水洗涤。恰遇一女子在河上洗纱,女子说:“你的头都没有了,还洗什么脸?”一句话说得将军扑倒在地,死去了。当地居民把他葬在了河边上。

杜甫另有一首《赠花卿》的绝句,写道:

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这首诗很有名,但历来不解其意。杜甫其实还是在怀念花敬定这位猛将。看到锦官城歌舞升平的景象,诗人不禁感叹:这里已经没有花卿那样的英伟人物了,丝管纷纷不过都是平庸之调,花卿已把美好的歌曲带到天上去了,人间哪里还能听得到呢!

《搜神记》及《增补》中,文篇都很简短,读来自有一种愉快。神话故事与今日之现代化生活距离已经非常遥远,也许正是这种缘故,读进去可以使人摆脱烦躁的俗务,让人愿意走进古人的教养、信仰、崇拜,甚至是滑稽的虚幻中。有的故事似乎荒诞,但并不觉得古人如何迷信和愚昧,反倒会觉得我们当下生活太贫乏太苍白,缺少了那种迷人的憧憬和幻影。

干宝说:“妖怪者,盖精气之依物者也。气乱于中,物变于外,形神气质表里之用也。”又说:“天有五气,万物化成。……五气尽纯,圣德备也。……五气尽浊,民之下也。中土多圣人,和气所交也。绝域多怪物,异气所产也。”

这使我想起,从前住在农村山庄,夜里一片漆黑,万籁俱寂,野外忽而有不名的啼叫,令人毛骨悚然。那时候经常听到一些神鬼怪异的事情,不由人不信,大概这就是“精气”之故。现在别说城市,即便许多农村也已经灯火彻夜通明,各种车辆和机械轰鸣不已,人们很难再听到什么鬼怪奇闻了。这或许就因为现代化声光电的灿烂和噪杂,使“精气”不能聚合,因而就没有了那些灵异变化的神怪现象。现代科学和经济的高度发展,还将世人推向了碌碌而永无休止的物质追求中,因而也完全失去了对于神圣精神的敬畏。然而,“天有五气,万物化成”似乎也是一个宇宙定理,人世问的“精气”的作用似乎并非虚妄之说。如果人们完全不知敬畏,就会恣肆跋扈,最终仍将导致“气乱于中,物变于外”,但那就不仅是一个什么妖怪的情形了,所发生的变乱的深度和广度可能是出乎意料之外的,甚至是毁灭性的。古人的书,哲理存焉,人不可没有信仰,人不可没有敬畏。

五,蒋士铨的红雪楼曲

我在学校念书那时,课文很少有元曲,只记得一首《山坡羊》小令: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还记得一首,是明代的曲,《朝天子·喇叭》:

喇叭,唢呐,曲儿小腔儿大。官船来往乱如麻。全仗你抬身价。军听了军愁,民听了民怕。哪里去辨甚么真共假。眼见得吹翻了这家,吹伤了那家,只吹的水尽鹅飞罢。

这样的作品令人喜爱,好读好记,含意深刻,可予人以启发。比如我们现代人都爱旅游,到处去看名胜古迹,也会知道那些兴亡的历史,但又有几人能够想到“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呢?元曲作家能够有此思想,这就是元曲的伟大之处。这是我对曲的最初印象,后来才读到关汉卿、王实甫,一直觉得元曲很伟大。曾有文学家说,“词是诗之馀,曲是词之馀”,这对曲有些低看了。诗、词、曲在中国文艺史上的地位可谓并起并坐,都是我们民族文化的瑰宝。

曲是中国古代诗歌分流出来的韵文文学的一种,是文学与音乐共同孕育的一个艺术品类。大抵因为是完全用以歌唱的文学,声调又多曲折,所以叫曲。曲的最灿烂的时候,是两宋金元那个时代。特别是元曲,散曲和杂剧两种,各有非凡成就。散曲内容如同诗词,抒情记事都是作者自己的表达。而杂剧有演唱、有科白,是代言式的故事表演。折段、宫调的完美和戏曲语言的丰满,标志着我国丰富多彩的戏曲文化从这里走向了成熟。

元曲的楷模,得到后世艺术家的崇尚和传承,明清两代的杂剧传奇作家屡有佳制。但到了清中叶,地方戏所谓“花部”兴起,雅部的文人戏日趋衰退,处在这个阶段的戏曲作家蒋士铨,就成了元曲传统光芒的一个最后的闪烁。

《中国文艺辞典》对于蒋士铨有如下介绍:

蒋士铨(1725-1786)。中国诗人。字心馀,一字苕生,号清客,又号藏园。清世宗雍正三年生于铅山,卒于高宗乾隆五十一年。乾隆二十二年进士,官编修。在翰林八年,归,未几复起为御史。为人深于情,勇于义,风神散朗,如晋魏间人。而激扬末俗,甄拔寒士,有古烈士风。与袁枚、赵翼友善,先二人座二十馀年。

著有《忠雅堂集》、《绛雪楼填词九种》传于世。他的作风,沈郁雄俊。以其发于风义之气,故流露而为激楚凄怆之音。读之使人雪涕。古诗胜近体,七古尤胜。苍苍莽莽,不主故常。正如昆阳夜战,雷雨交作;又如洞庭君吹笛,海立雪垂。昊兰雪谓其“序事诸作,以班马之才,行杜韩之法,沈郁顿挫,变化错综。”洪亮吉谓其“如剑侠入道,尚馀杀机。”在乾隆间,与袁、赵并称三大诗家。他亦工古文,亦善词曲。九种曲中之《空香谷》、《临川梦》最有名。尝以《空香谷》就正于袁,袁谢不长于曲,他说:“只当小病一场,姑赐观览。”袁阅毕,翌日他问何处可取?袁赏“尽由他恁地聪明,也猜不透天情性”二语。他大笑道:“先生真诗人,非曲人也!”

《绛雪楼填词》又称《红雪楼九种曲》。上引辞典介绍,九种曲中以《空谷香》、《临川梦》最有名。又有评论家认为,以《四弦秋》的哀切、《香祖楼》的清婉最为出色。其他几种为:《一片石》、《第二碑》、《冬青树》、《桂林霜》、《雪中人》。

姚梦兰的身世剧。《空谷香》三十出,写红颜女子姚梦兰的悲苦人生。姚梦兰是清乾隆时南昌知事顾瓒园的妾,以其真人真事为基础,首尾加了神话色彩。第十六出有一阕《金络索》,借仙人口,言人间事:

人间一点名,簿上三分命。百岁勿勿,打合穷愁病。劳劳过一生,自担承。把苦乐闲忙取次经。从教身子随时挣。想起心儿异样疼。何堪听,霜钟月析一声声。尽由他恁地聪明,也猜不透天情性。

这一阕词概括了全剧的主题。虽是写的一个女子,却也说出了人世间所有“劳劳一生”的苦命人的心声。姚梦兰的养父把她当做金钱的交易物,而她性情刚烈,两度以死抗争。一个纨绔子弟企图逼婚,姚梦兰以利刃刎颈,哭泣道:“命运限煞人,如之奈何。世界逼得奴,没个腾挪。是苍天不肯容人活,教奴怎样逃躲!”这段唱词极悲痛。写到那个纨绔子弟时,有句科白说:“只要尽卷地皮,何须略顾天理。正所谓‘痴儿且享贪官福,拙宦空循古道行。”此处说的“痴儿”很有点像当今某些权势者的子女,只会倚着贪官享福,甚至强横而不顾天理。对比这下,那些正直廉洁的官吏,枉自遵守着古训,却往往被社会嘲笑为愚拙的人。“拙宦空循古道行”一句,显系剧作家的牢骚语。蒋士铨浮沉于宦海多年,不甚得意,心中的沉郁流露于笔下。剧本结尾的诗中写道:“偶借酒杯浇磊块,聊将史笔写家门。”可知作者别有慨息。

汤显祖的梦。明代戏曲家汤显祖,江西临川人,所著传奇《牡丹亭》、《紫钗记》、《南柯记》、《邯郸记》,称为《临川四梦》。蒋士铨晚于汤显祖一百数十年,属不同朝代的人,却有着同样的身世之感。他喜爱汤显祖的戏曲,更仰慕其人,发自肺腑真情,撰写了传奇《临川梦》二十出。

《临川梦》剧情,大致概括了汤显祖一生的经历。第一出中有道白说:“公相自宝其权,匹夫独守其志。我汤显祖即使终身穷困而死,断断不羡那郁轮袍之富贵也!”这句话足以显示其刚正人格。汤显祖才气既高,而秉性耿介,一生不趋奉权势,仕途必然坎坷。又有人劝他讲学,他说:“诸公所讲者性,仆所言者情也。”他只是沉缅于言情说梦,因而把毕生精力用在了写戏上,所谓“以生为梦,以死为醒”,诚然是以戏剧警示人生。《牡丹亭还魂记》是汤显祖的代表作,也是南曲中久负盛名的佳作,以死而复生的一种超现实的构想表述了情爱的奇妙瑰伟。当时有娄江女子俞二娘读了此书,竟然酷爱其词,痴心思慕作者汤显祖,以至忧怀成病,断肠而亡,可见作品是何等魅力。

蒋士铨把俞二娘的故事写入了《临川梦》中,他说,这一娄江女子为汤显祖而死,她的思想情操是远远地超出于当局那些执政者们之上的,这样一个有贞心的女子足以使那些贪荣嗜利的醉梦中人感到惭愧。这个剧本的构思也很奇特,不仅让俞二娘的灵魂最终找到了汤显祖的家中,而且还让汤显祖在梦中会见了《四梦》中的人物。戏剧的最后一出,叫做“了梦”,出场的一个“睡神”是专管人们做梦的神物。下面是“睡神”出场的一段道白:

我睡神是也。方才玉茗花神,传达自在天王,命引汤公入梦,与众仙真会于玉茗堂中,只得遵奉钦依。但我这两面镜儿,乃混沌山中、蒙泉底下,天生一块昏铜,被懒惰天尊、叫糊涂力士,放在蒙懂炉中炼成此物,专会钩魂摄魄。

第一个快活的是庄周这个老头儿,他每夜在里面,与个蝴蝶儿厮闹。其馀万万千千的人,出出进进,我也不能查考。只有两件东西,极是龌龊:凡要发财的,便来钻进去上上粪坑;要升官的,便来扒进去看看尸骨。那种臭味,连我也薰得头疼,无奈世上的人求之不得。

这是借睡神的口,说出了升官发财的梦是何等地肮脏。全剧的尾声又有词曰:“浮生梦太劳,写幽怀、叹寂寥。痴人梦太胶,画凡情、苦絮叨。”“堂前玉茗今枯槁。把四梦、都从一梦销。可叹这梦境相承,梦难了。”可知《临川梦》一剧,由褒扬汤显祖为主线,而落脚到教导世人莫为荣利所惑,同时又为人世的迷梦难以了断而不胜感慨。

白居易与琵琶女。马致远的元曲《青衫泪》,及其后的明代人所作《青衫记》,将唐诗《琵琶行》演绎成戏曲故事,大意说弹琵琶的商人妇是白居易的京都旧交,原有情约,重逢于浔阳江上而感触旧情,以致悲泪洒湿青衫。蒋士铨认为那些作品“命意敷词,庸劣可鄙”,因此,他反其意而创作了四出《四弦秋》。这四出曲词,几乎等于把白居易的长诗分写成了四首诗:第一出《茶别》,写“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第二出《改官》,写“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第三出《秋梦》,写“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第四出《送客》写“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每出各有韵味,词多哀婉。如一曲《黑麻令》:

抛撇下青楼翠楼,便飘零江州外州。诉不尽新愁旧愁,做了个半老佳人,厮守定芦州获州。浑不是花柔柳柔,结果在渔舟钓舟。剩当时一面琵琶,断送了红妆白头。

剧中写到白居易,每有世事动乱、朝堂不宁的忿议,将诗人塑造成了一个贞刚直臣。有词句曰:“叹人心死尽,叹人心死尽!”反复歌咏中充满了忧国之情。

从《香祖楼》想到社会教化。全剧三十二出的《香祖楼》,演说钟约礼与他的妾李若兰的离合故事。此剧其实不甚成功,剧情虽曲折,但以神仙出场作为衔接,似有凑泊之病。惟有若兰病危中与情人会见一场,曲辞尚能悲深感人。说到叛匪事,引出了“古今变乱,原是官吏逐渐酿成的”一段议论,词曰:“吏治亏,纲纪颓。做良民受不得各样欺。且图些食共衣,且免些寒与饥。因此上、效倭蛮,横行无忌。”这似乎是主题以外的插笔,却也是作者有意抒发其时政感慨。

此剧主人公李若兰的悲苦遭遇,全是因为她的继父是一个恶汉,她的亲生母亲竟也为虎作伥,拿个女儿图财,而又贪得无厌。“贪狼无厌,中山之毒肆流;黠鼠多谋,半夜之奸叵测。”在政府无力救济民生的环境中,遇上这样的恶人是最无奈的事情。尽管我们这个民族有着伦理道德的传承,历来崇重人民的教化,然而,贪官当政、世风恶化、污浊横流的世道却会反复出现。这里其实反映着传统文化上的某种缺陷。所谓国民性的改造,无非是要引入现代文明的法治精神,以改造旧的教化方式,这是有识先贤早已论述过的。蒋士铨的戏曲仍然局限于旧式的教化,无不以宣扬忠孝节义为根本。类似这样的戏,现在的舞台上仍然在演,但那种教化作用恐怕已经微乎其微了。

我手边的《红雪楼九种曲》,是清乾隆年蒋氏红雪楼的原刻本。据《中国古籍善本·集部-曲类》,多所大学图书馆藏有此书。我是在书市上买到的,扉页也钤有一家图书馆的印章,是否文化大革命中流散出来也未可知。凡丢失物品常常会发一个“寻物启示”,捡到物品也有发“招领启示”的惯例,惟独书这种东西似很特殊,丢了无人寻找,捡得无须归还,盖有别人家印信的书可以公然拿到市上卖钱。究其原因,若从积极的方面想,可认为图书就是知识,图书转手等于传播知识,所以大可不必追问它属谁所有。若从消极方面说,似乎是现在的人们对于书籍这种东西,越来越不予看重了,譬如某些公有图书馆的管理者,丢失了他的一块手绢可能会心急如焚,到处寻找,丢失损坏了一套善本却不过如同扔了一根秋草罢了。

六,在《昆曲大全》中学习

戏曲是中国文化的大宝库,语言文学、音乐美术、历史经典、人伦礼教,俱在其中。

我小时候,伯父是村剧团的编导,懂得戏曲音乐,我跟着学了工尺谱和板眼的一些知识。家乡的小戏叫武乡秧歌,大戏是上党梆子。进城上学之后,看梆子较多,我喜爱上党梆子高亢放情的唱腔,和它热烈回环的音乐。1963年秋天在北京,同学购了票约我看戏,到了长安剧院才知道演的是昆曲《晴雯》。这是北方昆曲剧院一出新排的剧目,编剧是时任北京市副市长的王昆仑与他的女儿王金陵。那时北京正在纪念曹雪芹逝世二百周年,《晴雯》上演也属于纪念活动的内容。但从剧情看似是刻画晴雯的不屈个性,有意张扬反抗精神,主要情节无非是撕扇、补裘、抄检。这是我第一次接触昆曲,与铿锵激越的梆子戏的差异很大,那种斯斯文文的演唱和念白让人颇觉新奇。但北方昆曲剧院当年上演的时间很短,不久就进入了现代京剧独占花魁的时代。

样板戏盛行的那些年,昆曲被完全淡忘了。事隔多年之后,我偶尔得到了一部《昆曲大全》的书,读书略似观剧,也足以让人一时痴迷。

这部《绘图精选昆曲大全》,是1925年上海世界书局的石印版,编者署名怡庵主人。全书四集,每集六册,收录传奇剧目五十种,每种选四个折子,合计二百个折子戏。编者说:“从前坊间出版之曲谱,大抵谬误百出,且于曲调妄加删节。本编力矫斯病。采曲,则选声文并茂为宗;订剧,则以雅俗共赏为的。”出于这样的宗旨,此书品质是无可挑剔的,虽然全是折子,没有全本,却如编者所称,“脍炙人口之曲无不毕采”。

我在地摊上买到此书时,只有三函,缺第二集。直到退休以后,看书的闲暇多了,因为这套书不全而甚感遗憾。经我女儿帮助从网上搜寻,在外省的一个私家书号中发现了《昆曲大全·第二集》,商价三千元购了回来。书寄来后,看到这六册一函的每册扉页上,都钤有某个军事机关的藏书印。当年在地摊上买三函只花三百元,现在一函的价是三函的十倍,而且有人家机关的印鉴在上。无论如何,整套丛书得到完补便是令人心满意足的。

初读《昆曲大全》,《双占魁》中的《遇虎》一出使我很感兴趣。此剧的大意,写公子于斌与烈女李湘英的婚姻离合。于斌的父亲是明朝正德年间的御史,受权臣江彬陷害,于斌与母亲逃回闽南故里。若干年后,于斌赴京应试,途中遇虎,经李湘英搭救,二人私订终身。剧情的发展大概为两条线索:一条是于斌在京高登魁甲,一条是李湘英随父上山结交义士,成为武林魁首。其中《遇虎》一出,情节颇与上党梆子《皮秀英打虎》相类,都是着力塑造一个勇于追求爱情,自订婚约,不受礼教拘束的英武少女形象。我早年听梆子演员吴婉芝的这一段演唱,声情动人,留下很深的记忆。皮秀英上山打虎,救了受伤军士吴桢,遂相恋订婚,这原是失传的元代故事《双龙剑》中的折子。秀英与湘英,吴桢与于斌,姓名有一些谐音,大约是北曲传到南方之后作了改编。

据说《双占魁》一剧,原是田瑞亭、田菊林父女的独家戏,梨园失传。《昆曲大全》中收有四个折子,而且有工尺谱和板眼标出,可知并未完全湮佚。但戏曲艺术必得人传人,如果只是按谱自学,没有名师口授手教,唱念做打的精微处都很难学到。如果从这种师承的意义上说,昆曲其实已经大部失传了。

2001年5月18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公布第一批“人类口述和非物质遗产”,中国的昆曲艺术名列其中。入选理由的陈述中,说到昆曲已有六百多年历史,被称为“百戏之祖”,举出晋剧、蒲剧、上党戏等许多地方剧都受过昆剧艺术的哺育和滋养。“百戏之祖”一说似乎过甚其词。其实在悠久的戏曲发展史上,南北方戏曲有着相互学习的过程,北方剧种的产生甚至要早于昆曲。上党梆子人物荟萃的泽州,在北宋时就有艺术家孔三传首创诸宫调。发源蒲剧的河东地区,金元时期就已经出现了戏曲活动的繁荣景象。

昆曲的诞生,一般认为是在明代嘉靖、隆庆年间。郑振铎《中国文学史·昆腔的起来》写道:“昆腔的起来,是南戏革新的一个大机运。在昆腔未产生之前,南戏只是像野生的蔓草似的,无规律的发展着。正德以前的南戏作家们,以无名氏为多,盖大都出于乡镇文士们的创作,教坊优伶的演习,词多鄙近,曲皆浅显明白如说话,妇孺皆听得懂。”创作昆山腔的一位伟大的音乐家,即是魏良辅,经过对乐器和歌唱法的改良,才使昆曲成为有严格规范的雅正戏曲。

《琵琶记》是传统昆曲中保留很少的几个全本戏之一,内容是关于赵五娘与蔡邕(伯喈)的故事。陆游有一首绝句写道:“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诗中的蔡中郎就是指东汉文学家蔡邕。可知在南宋的时候,蔡伯喈的故事已经被编写成说唱文艺。随之有南戏《赵贞女蔡二郎》出现,演说蔡伯喈科举及第,遗弃妻子,不忠不孝,被天雷击死。到了元末明初,作家高则诚不满于将蔡伯喈诬为反面人物,改造原戏而编撰了《琵琶记》。高则诚的作品,将赵五娘刻画成十分感人的孝妇贤妻的典型形象,同时对于蔡伯喈沉沦于功名中的无奈,及其在忠与孝的伦理观念矛盾中的苦闷,作了合理的描述,艺术上非常成功,历演不衰,称之为南曲之祖。明代毛晋编辑的《六十种曲》,将《琵琶记》置于第一套、第一曲,全剧四十二出,应是保持了高则诚的原作。但南曲戏文并非就是昆曲的剧本。《昆曲大全》中的《琵琶记》,选择了四个折子,分别是:《称庆》、《规奴》、《嘱别》、《南浦》;对照《六十种曲》可知,这四个折子分别是高则诚原作的第二出“高堂称寿”、第三出“牛氏规奴”和第五出“南浦嘱别”。原作“南浦嘱别”一出,在昆曲中分成了两个折子。剧情的曲折起伏实际还在全剧的后半部,而《昆曲大全》选的却是前面的几折。由此使我们感觉到,昆曲特别注重于单折戏的唱念艺术,注重于富于抒情性的戏段,表现着一种舒缓深婉的情境,因而不很在乎全剧的完整故事性。尤其是“南浦嘱别”可以说是最富于缠绵悱恻情调的一场戏,夫妻对唱如下:

(工调·尾犯正)无限别离情。两月夫妻,一旦孤另。此去经年,望迢迢玉京。思省,奴不虑山遥水远,奴不虑衾寒枕冷。只虑公婆没主、一旦冷清清。

(前腔)何曾想着那功名。欲尽子情,难拒亲命。我年老爹娘,望伊家看承。毕竟你休虑着朝云暮雨,暂替我冬温夏清。思量起、如何教我割舍得、眼睁睁。

(前腔)儒衣才换青。快着归鞭,早办回程。怕十里红楼,休恋着娉婷。叮咛,不念我芙蓉帐冷,也思亲桑榆暮景。频嘱咐知他记否,恐自语惺惺。

(前腔)你宽心,须待等。我肯恋花柳,甘为萍梗。只怕万里关山,那更音信难凭。须听,没奈何分情破爱,谁下得亏心短行。从今去,相思两处,一样泪盈盈。

(鹧鸪天)只怕万里关山万里愁,一般心事一般忧。桑榆暮景应难保,客馆风光怎久留。他那里慢凝眸,正是马行十里九回头。归家只恐伤亲意,搁泪汪汪不敢流。

这些唱词很流畅,很抒情,又很文雅,出自高则诚的原创。昆曲是对于民问南曲的规范整理和雅化,而高则诚的《琵琶记》本来就是文人的雅作,其唱词和念白都是可以被昆曲所采用的。

文艺的雅与俗,总是在反复较量和轮回变化中。昆曲所追求的高雅曼妙的艺术品味,及其所擅长表达的世事哀怨的情调,属于传统士大夫文化,称为戏曲中的稚部,而其他地方戏曲也就被视为“乱弹”,又有“花部”之谓。但昆曲自明代后期成为中国戏坛之一枝独秀,到了清乾隆朝已达鼎盛。随着社会商品经济和市民阶层渐成气候,“花部”的地方戏应运崛起,尤其是京剧诞生之后,昆曲逐渐衰落下来,近代几成绝响。当昆曲已在国人的记忆中逐渐淡忘的时候,却有幸入选第一批世界“非遗”代表作,这是对于一项古老艺术成就的肯定,是昆曲昔日辉煌的回望,也是冀望它永远保存在人类的记忆中,然而,我以为这并不意味着它会重新振兴。

江苏新版的《中国当代百种曲》,收有新改编的昆曲《琵琶记》,为北方昆曲剧院首演本。新编剧本共六场,与高则诚四十二出的原作相比,把大半以上的戏都省略了。新编剧第一场即是“辞官辞婚”,蔡伯喈已中状元、奉旨招婿,“南浦嘱别”的一幕则是采取了转场、倒叙的表现方式,新改编的唱词是:

赵:(唱江儿水)妾的衷肠事,万万千,未雨绸缪泪涟涟,你的爹行事多有偏,只一子不留在身畔,(我与公公去说,不怕)奴家声名不贤。

蔡:(唱忒忒令)我苦哀哀推辞了万千,他闹吵吵抵死来相劝。将我深罪,不由人分辨。只道我恋新婚,逆亲言,贪妻爱,不肯去赴选。(教我有口难辨。贤妻,俺只有拜托你——唱玉交枝)双亲照看,你扶持他老年。饥时劝他加餐饭,寒时频与衣衫添。

赵:做媳妇,事公婆,不待你言。你做孩儿,离父母,何日返,不念芙蓉帐冷,当思桑榆暮年。(蔡郎呀,愿只愿你——唱尾犯序)儒衫才换青,就着归鞭早办回程。十里红楼,休恋着娉婷。

蔡:宽心,且宽心音讯待等,俺岂是逐浪浮萍。

合:从今后,两处相思一般泪盈盈。

新改编本不仅利用布景变换作了转场、倒叙,唱词和宾白也力求向当下的口语接近。虽然保留了某些原作,但传统的儒雅韵味已显得不足。可知昆曲并不宜于改革,如果硬让它适应现代观众的欣赏趣味,必然加入现代口语,加以现代化的舞台处理,昆曲或许将不成其为昆曲,甚至相当于倒退回魏良辅之前的“词多鄙近、曲皆浅显”的民间南曲时代。

《昆曲大全》有“凡例”说:“本编将曲白、板眼,悉心订正,与梨园演唱无异,使度曲者不致相碰。”又说,板、中眼、小眼、宕板、宕眼,都有规定符号标示;有笛色、锣鼓,亦均一一注明谱中,以便阅者。此书编者必是昆曲专家,极其严谨。由此想到,曲有谱和诗词有声韵格律一样,具备了严格规范。从中国文学艺术的历史上看,诗、词、曲出于同一源头,先有风雅颂,继有汉魏六朝乐府,唐宋时期的词大抵都可以歌。词与曲渐而分化,乃以可歌唱的为曲,至金元以后戏曲始有空前的发达。诗、词、曲既有着血脉关系,也有着同样的艺术规律。譬如昆曲在声腔上有许多讲究

忌“犯韵”,忌四声莫辨、阴阳含混,若是韵辙不正规、油腔滑调,就谈不上表达曲情韵味。这些艺术规范,体现着声韵和文情的关系。中国的语言文字有平仄四声和阴阳轻重的区别,情发于声,声合乎情。无论制曲,还是作诗、填词,都应当懂得声韵的妙谛。凡诗词曲的佳作,必然使声韵谐合于文情,“声情并茂”正是这个意思。

联想到当代的诗词曲作者,大都缺乏对于国语声韵的研究,有些人习惯于流俗语言和普通话音韵,误以为那样便是创新。其实应当想想,前人为何要编制韵书、词律和曲谱,为何不用他们当时当地的语言音韵写作,为何要按律按谱、要遵照韵书,正如雅化的昆曲一样,那是前贤对于文学艺术的儒雅和高尚品格的追求。我们若能体会到前代文艺家的良苦用心,就会懂得他们探索形成的艺术规范,是值得遵从而不可轻易抛弃的。对于传统的艺术形式,我们可以用新的思想感情去焕发它内在的生机,而不是去改换它的外部形貌。有一些美好的传统艺术即使不能继续生存,宁愿让它保持着原貌死去,我们只去看它的化石也好,切不可让它改换一种庸俗不堪的头面而复活起来。种种假古董都是极其可恶的。

七,两种金石学的图书

金石学是我国独有的一门古老的学问,是现代考古学的先声。宋代就有了欧阳修的《集古录》、赵明诚的《金石录》等重要著述。清代是金石研究的鼎盛时期,金石整理和著录的成就空前绝后,一批金石学者为我国文化遗产的发掘、保存和传承作了特殊贡献。士大夫热衷于金石、训诂亦是一时风气,不少人成为了学者型的名宦。乾隆内阁大学士翁方纲、阮元,以及同光时任广东、湖南巡抚的吴大潋,都是金石大家。

金石学的研究对象是传世或出土的铜器、石刻,以及简牍、甲骨、印章、瓦当等古代器物。冯云鹏、冯云鹓的《金石索》、王昶的《金石萃编》等是清代的金石名著。这类图书通过著录古物和考证文字资料,重现了历史文化的真实面貌。

我虽然对金石古物有些兴趣,但也知道这门学问的深严,因而不敢问津。研究金石不仅须贯通历史知识,而且因为有古文字这道门槛,入门很难。曾经读过一些相关书籍,现在手边所存除了碑拓和古印谱,还有两种清代的金石图书,一是《褚千峰牛空山金石图说》,一是《金石屑》,两种各四大册宣纸印本。

《褚千峰牛空山金石图说》是清光绪年间刘世珩补订本。钤有“太谷孔氏祥熙藏书”印鉴。

褚千峰名褚峻,清雍正、乾隆间人,原是碑帖商入,为搜求古代金石文字,周游九州,跋涉名山,三十年备受艰辛,获得古碑拓片等一千馀种,并且锻炼成了一位拓碑和临摩图文的专家。山东衮州人牛运震,字阶平,人称空山先生,乾隆早年进入仕途,致仕后曾在太原、蒲州等地讲学,博学广识,于金石考据造诣尤深。经褚、牛二人合作,先将石鼓文至汉碑拓数十种,摹刻缩制成拓片,后又增入魏晋至唐碑,逐一加以文字解说,这就是金石学史上第一部有图有文的著作。到了晚清,经学者刘世珩增补后重新刻印。

本书前半部分,收录汉之前金石四十四种;后半部分,收录南北朝到唐代的碑碣六十种。作者对于古迹一一了然于心,撰写了精确的释文。如“泰山石刻”,摩刻了残馀的二十九字,解说道:

右泰山石刻,高三尺五寸,围四尺二寸,字径一寸七分。在泰山顶上碧霞元君宫之东庑。按:秦刻并李斯作。斯为八分之祖,手撰泰山、琅琊、会稽碣石。诸石刻,其文或传或不传,而字画则并湮然沉灭,与成阳劫灰俱尽。独有泰山碑,又残不全,仅仅存此二十九字,惜哉,惜哉!金石旧古文之传于后,岌乎其艰难。已志古者,好言周秦,然多翻摩转效之为,近傅会《岣嵝碑》《铜盘铭》皆是。精鉴之士所不敢道,孰与是刻以真。秦古文处太乙神明之巅,历千百年疾雷、烈风、怪雨而不摧灭,为可宝也。后之人欲规模秦汉者,舍是曷以哉?予登泰山,肃然有感于先秦之刻,故图而表之,以继周人石鼓鼎铭之文,以为汉金石刻前步焉。

又如《瘗鹤铭》,图说临刻了其中“唯髣髴、此胎”五字,然后分别摩画了五块残石的形状,在每块残石上作了如下文字说明:“右五字,摘《瘗鹤铭》真迹。在此段中,六行,共二十九字”;“此段三行十二字”;“此段三行十七字”;“此段二字”;“此段三行二十字。在丹徒县焦山亭中两壁夹缝南向”。

摩刻的图文或是作了缩小处理,或是摘取局部,但说明文字都写得详略得体,清晰而精炼。如上述《泰山石刻》的解说中并道出了作者的感想,不啻使人如见古石原貌,阅读间得益甚多。当年尚未发明照相和影印技术,印制这样的图文作品并非易事,赢得学界钟爱是可以想见的。

《金石屑》也是一部有图有文的著作,刻印于清光绪二年。著者鲍昌熙,字少筠,浙江嘉兴人,以擅长篆刻闻名于世,而其实他是一位金石专家。篆刻与金石是同一种学问,没有金石学基础就成不了篆刻家。

“屑”的意思,在这里是指本书的金石内容是零星的、琐碎的,细枝末节之类。这并非作者谦虚,书中所辑确实不是什么著名的周鼎汉碑,而是民间搜罗来的种种残铜片石,包括秦诏版残字、汉石经残字,以及宫灯、铜镜、铁琴、玉印、砖文、砚铭等等。如果没有这种拾遗补阙的东西,金石学的研究就是不完整的,血肉不丰满的,因而这个“屑”的意义是不可漠视的。

此书第一、二册中,全部为秦汉古件。第三册载有魏晋南北朝和隋唐的碑碣、造像、古砖等。第四册内容是宋、元、明的一些零星书法文物,其中“元文宗‘永怀二字”,是指元朝的文宗皇帝图帖睦尔,于至顺二年(1331)临摩了唐太宗《晋祠铭》中的两字。在此二字的拓片之后,附有元代书法家康里巙巙及明代董其昌的跋,如下:

上临唐太宗《晋祠铭》,因书“永怀”二字,亲刻之石,乃手印四纸,以赐奎章阁大学士臣阿荣,御史中丞臣赵世安,宣政使臣哈剌八都儿,及臣巙巙。臣伏睹宸翰遒丽雄强,神采辉映,龙跳虎卧,不足喻也。赐予之际,圣恩低回,复谓之日:“唯赐卿四人,其石朕已划去矣。臣等无任感激,悚惧之至。至顺二年正月三日,通议大夫、礼部尚书监、群玉内司事巙巙拜手稽首谨记。

唐文皇《晋祠铭》笔法疏宕,褚遂良所谓“出逸少之奇纵”者也。元文宗临“永怀”二字,宣付玉局康里子山跋,酷类虞永兴《庙堂碑》,皆可传也。董其昌题。

这是一则书林逸事。在蒙古人建立的元朝的帝王中,元文宗是一位难得的通晓汉文化的皇帝,他建立奎章阁,聚集儒学人才,使中国传统文化得到阐扬。康里巙巙字子山,不仅擅长书法,而且博览群书,是元代大臣中一位精通中国文化的杰出人士。元文宗临书唐太宗“永怀”二字,并拓印赐予臣下,又经康里子山题跋而传世,这是元朝统治者崇重汉文化的一个例证。可惜此事在今天已经湮没无闻。如果把元文宗的字和康里子山、董其昌的跋,一并刻碑立于太原晋祠的唐太宗碑亭,让大家知道这样一宗文化历史上的佳话,应该也是别有深意的事情。

我在阅读《金石屑》时,注意到书中多处述及山西金石家宋葆淳,如:

右秦诏版残字,山西宋芝山学博葆淳购于扬州,以赠吾乡张叔未先生延济,为清仪馆中吉金之一。近归吴兴吴平斋年丈,已摹入《两罍轩彝器图释》。

右汉鐎斗,宋芝山学博得自扬州,以赠陈仲鱼孝廉者。按颜师古《急就篇》注:“鐎斗,温器也。”

宜钱。汉农器宜,宜禾也。清仪阁藏。嘉庆癸酉四月,安邑宋葆淳记。

嘉庆壬戌人日,余在京师,过宋芝山葆淳寓,以大钱千,买得是物。赵谦士光禄秉冲定为斗检封。阮仪徵师编入《积古斋钟鼎彝器款识·第十卷》,说因之然。未究用法若何,则名亦未敢遽断。道光丁亥十一月十七日,叔未张廷济。

乾隆壬寅春三月三日,以宋芝山所藏“鱼符拓文”装册,并题记其后。覃溪翁方纲。

以上几条跋文,略可窥见当年的金石收藏家们交流鉴识情况的一斑。

宋葆淳,山西安邑人,字帅初,号芝山。其祖父、父亲都是进士出身,学问大家。宋葆淳于乾隆五十年(1785)前后中举,授隰州学正。不久告病辞官,游历于京师与江南各地。天性傲岸,只与文人墨客过从,所到之处以诗与书画扬名。作山水画,取宋人法,时人评论他的画“苍秀嫣润”、“机趣横溢”。自作“题画诗”说:“画虽一艺事,要须造其极。”“神妙绝畦町,意象超笔墨。”可见他的艺术旨趣是很高的。他曾自我品评说:“画为上,诗次之,文次之,字又次之。”其实他的隶、行、楷书都可入能品,于篆刻亦擅长。宋葆淳在诗书画之外,金石学的修养尤有名望,善考据,能鉴别,生平过手文物甚多。他的事迹在《墨林今话》、《广印人传》、《清朝书画家笔录》等多种历史资料中都有记述。

明清两朝的文化名人多出在江南,山西的学者和文艺家容易被掩没。宋葆淳这样一位博学多才的人物,即使在山西本省早已不为人知。近些年来在挖煤战略的喧嚣声中,山西的文化愈益贫乏,以致表里山河的气势日趋颓唐。我们所以回瞻和景仰前贤,无非是希冀于有朝一日山西的文化人才能够重新勃兴起来。

八,山西清代的诗人

山西忻州,古称秀容。陈敬棠将清代忻州人士的诗文,辑成《秀容诗文存》,于民国二十二年春付印。兹摘录其《自序》中两段,文如下:

吾忻自元遗山先生,以诗文著称于世,蔚然为一代宗工。至今已六百馀年矣!音沉响绝,继起少人。是果其诗若文之不足以传耶?抑传之者无人,致使纵有可传、亦磨灭而不彰耶?考有清一代,文物之盛,不逊于往昔。其间博学能文者,不尽无人。特以士风淳朴,诸先哲多谦抑自持,虽有著述,以为是区区者,乌足以问世。其殁也,及门后进又不克网罗放失、以导扬而表彰之。积岁愈久,散佚愈甚。此考求文献者之一大憾事也。

民国四年,晋绅梁伯祥、田子琮诸先生,仿各省先例,征求文献,以备国史馆之采择。爰请当道,设山西文献征存局于京师,延沁水贾先生书农主其事。而以忻县采访之责属诸余。

读到此文,方知在民国初年,山西有崞县梁伯祥、浑源田子琮两位学者,曾经致力于征求文献。并且在北京设立了“山西文献征存局”这一机构,主持人贾书农,即是贾耕,阎锡山都督府政务厅长贾景德的叔父。山西各地都曾安排专人搜集文献资料。忻州文献搜集整理的任务由陈敬棠承担,他历经十年时间,编辑出版了《秀容诗文存》十四卷,共录五十八家诗文。至于山西其他各地的文献征存状况如何,均不得而知,此事大概因战乱而荒顿了。“有清二百六十馀年,时代如此其久,人物如此其盛,”而诗文著述乏于整理,散佚甚多,诚如陈敬棠所说:“此考求文献者之一大憾事也!”

陈敬棠还说:山西士风淳朴,谦逊的先贤们以为自己的著述不足以问世,所以没有梓印流传。类似的话,戴廷栻在编纂《晋四家诗》时就已说过。清初学者戴廷拭,字枫仲,祁县人,是当时北方反清活动的重要人物,在祁县城中建有“丹枫阁”,成为学者名流的雅集之所,一时闻名海内。民国元年,《晋四家诗》由常赞春校阅后重印。此集列入了清初四家——傅山、白孕彩、胡庭、傅眉的诗作。戴廷拭在集前的“凡例”中满含感触写道:

四人虽共事吟咏,而皆不自重其篇章,随得随弃,家无藏稿。其会心有地,造适无时。或书之于崖石木叶之间.人既难见,见亦不辨。间有好事者,录而藏之,复多贤形逭尽之伪。是以搜集甚难。

晋之荐绅先生,功业既著,文章亦传,顺风而呼,无事表彰。余但念夫晋之淹留林草、荒芜贫贱之诗人,不惟篇集失遗,抑亦姓名湮没,行当搜梓,以备晋人一种。此但以四人为先驱耳!愿晋人之同志者,有所秘藏,悉以诲我。

戴廷拭既有感于四人诗稿搜集之难,更想到了那些荒芜无闻的“贫贱诗人”,只恐怕他们被埋没,希望把隐藏在民间的诗稿都能发现出来。真难得他有此良愿!无奈时势不容,尤其自清末以来,历经多年战争与运动的种种不测,不但是民间的布衣诗人已经姓名湮没,即使是功业显著的捂绅先生的著作也难免于秦火之灾。民国早年曾有端倪的文献征存,战后本当续成此事,然直至今日,政府和学界都仍然无视于此,令人憾甚。

戴廷拭曾问诗于傅山,傅山说:“我非诗人。”后又听傅山讲诗道,说:“诗无才则不高,不博则不典,无气则不厚,无力则不雄,不藻采则不艳,不老则不淡,不淡则不远,无性则不真,无情则不风流,无理则背,重理则腐,无格则野,变化则神。”待读了傅山诗集后,看到傅山的诗如随口所言,时高、时典、时雄、时厚、时老、时艳、时淡、时远,至性至情,纯乎风流,而又绝非不入格律。于是,戴廷拭才明白了傅山所说的“我非诗人”并非欺人之言,而是别有深意。诗人不是一个固定的概念,诗人因变化而有神。“神,非内非外,非离非合。”此中寓意,恐怕是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

白孕彩,字实甫,平定县人,傅山的契友。他的诗风流离悲慨,远而古昔,近而目前,至性孤情,拂拂纸上。有《三义庙》曰:“坐谈到底误神州,仰止英雄第一流。魏晋河山非复汉,关张祠庙尚从刘。当年共割三分鼎,今日同升百尺楼。志在中原虽未了,后人碑版已千秋。”可见其机杼出于杜甫。

胡庭,字季子,汾阳县人,傅山的弟子。戴氏认为胡庭的诗“如怨如慕,有花泪鸟惊之意”。《无题》一首写道:“虽是贪生死未安,烟花与我共凋残。全身东海嗟殊晚,痛哭西邻谅复难。燕雀方争鸡鹜食,麒麟已尽沐猴冠。属车尘洒何人血,倦眼昏昏不忍看。”句中溢满愤世嫉俗之情。

傅眉,傅山之子。他“涉猎百家言,以陶铸其我”。其诗集名为“我诗”,意思是不慕古人,不袭时贤,诗皆自得,触物动心皆出于自我。有五律《晚行河上柳路闻解凌声》日:“此声甚希有,东风戛戛机。河翻星影乱,月入雁群飞。雪径偕来少,青天一我归。畅然见崖柏,柏下即柴扉。”此诗绘声绘影,使人如闻如见。傅眉每有新颖之旬,类“青天一我归”,确能显其个性。

白孕彩、胡庭、傅眉都是与傅山“心同、学同、胆识议论同、时命同”的诗人,戴氏因此编纂《晋四家诗》,以作为清代晋人诗的先驱。此四家以下,据我所阅所知,山西清代诗人中成就较著者,可举下列数家。

一,程康庄。别号昆仑,武乡县人。他的祖父程启南是明万历进士,身任要职,康庄少年随祖在京读书时,已有文名。中年任镇江通判,诗声震烁江南,深得当时名流钦慕。著《自课堂集》,收入民国版《山右丛书》。他是一位学识、才情、阅历兼富的诗文家。今日镇江北固山,仍然保留着他的法书“天下第一江山”。描写此山的七律《甘露寺》亦称名作,首联“山楼庙拥白云平,万壑千峰面面生”,托出了山寺的雄峻;颈联“窗寒夜月迷秋色,石古松涛起梵声”,钱谦益评日“秀丽之极”。纵观他的诗风,属雅正一路,造句典丽,情趣饱蕴,笔致娴熟,格律严整,没有任何轻率浮滑之笔。

二,陈廷敬。晚号午亭,阳城县人。小时生活在农村,有田园情怀。后来做到皇家显宦,出入宫省。因而他作诗眼界高旷,题材宽阔,古风长诗尤见笔力之淳厚。但囿于当时馆阁体风尚,过于儒雅沉正,属句圆润多而锋芒少。惟写家乡的诗殊有风味,如《午亭诗》五绝一组,其中有日:“远林闻微香,青春入丛薄。散步梅子冈,幽花自开落。”澹简有似王维。

三,吴雯。字天章,号莲洋,蒲州人。康熙年间应选博士鸿词不遇,后四方游历,为布衣诗人。沈德潜编《清诗别裁》,录吴雯诗十八首,评语曰:“清挺生新”。“清”指清纯,“挺”指挺秀,“生新”是指意象新颖,不用熟句。如《次青县题壁》:“去年九月长安来,鲤鱼风起船旗开。本年三月旧山去,马上绿杨掠飞絮。旧山风景复何如,昨日家人有报书。当门万里昆仑水,千点桃花尺半鱼。”这首古风,天真而清秀近乎李白,其间两次换韵,或许正如人评曰“天姿国色,粗服乱头亦佳”。当初在京,曾因此诗蜚声。著《莲洋集》。据称有遗诗一千馀首。

四,任举。大同人,雍正武进士。镇守边塞,才勇过人。乾隆十三年(1748)任重庆镇总兵,平定金川土司叛乱中战死,年四十五岁。留下的边塞诗篇弥足珍贵。如:

秋夜出塞其一

浪迹真成万里游,又从昏夜渡清秋。

英雄吹醒西风梦,壮士披残旧褐裘。

多病惟惭天地蠹,长愁岂为子孙谋。

扬鞭铁骑嘶寒急,明月纷纷满戍楼。

塞外即事其一

极目平沙万壑干,谩将客况寄平安。

风吹野草天将暮,马饮长城窟更寒。

孟夏还惊农事晚,旅怀惟倩酒杯宽。

龙堆不落思乡泪,一卷离骚带剑看。

读此诗,让我们感到诗人独立于天地之间,吞吐风烟,呼啸云月,何等地苍凉,何等地悲壮!这是山右诗人中最为铿锵动人的一种咏唱。这样杰出的边塞诗人,今后恐怕不会再有了。

五,李銮宣。号石农,静乐县人。乾隆五十五年(1790)进士,仕途历经坎坷。山西的生存环境大多艰苦,自古有耕读遗风,虽为官而不忘父老。李銮宣就是一个典型的山西儒官,秉性耿直而倔强,所作诗歌却多愁苦之音、忧患之思。《平阳道上》写道:“北风动天地,离思转苍茫。村落皆围堡,原野不树桑。吟诗轮铎和,失路马蹄忙。冉冉斜阳暮,萧萧古驿长。”“皆围堡”、“不树桑”,反映了多经战乱、社会不靖的状态,萧条荒落的景象和诗人的内心忧苦紧贴在一起,景真情真。诗句无须雕琢,有此真情便是好诗。李銮宣曾经流放新疆多年,感叹道:“请缨毕竟书生志,不及封侯便荷戈。”因此将新疆所写百馀首诗,结为《荷戈集》,其中不乏力作。

六,祁隽藻。号春圃,寿阳县人。嘉庆进士,咸丰时官至体仁阁大学士致仕,同治间复出为相。在枢廷数十年,而且学养完粹,诗文卓然大家,一时威望莫比。道成时期盛倡宋诗,兴起以学问入诗的质实之风,祁隽藻是宋诗运动的领袖人物,也为以后诗风嬗变、同光体产生起了前导作用。他的存世诗集,收诗近三百首,今入看好的是其中少数关切农桑的作品。他虽然出身于官僚家庭,但他父亲祁韵士曾经遭遇不幸,戴罪新疆,使他体验了人间悲楚,因之体恤民艰的心情在诗中时有流露。如《采棉行》:“织成尺布不上身,且免米盐乞旁人。可怜辛勤僵十指,半为输官半鬻市。市中车马何踟蹰,清酒丝绳提玉壶。贫家有女寒无襦,忍死不愿双明珠。”仿佛唐宋人的悯农诗。

七,徐继畲。号松龛,五台县人。道光进士,官至福建巡抚,曾代理闽浙总督。因事罢归故里。同治初曾复起,七十馀岁以老疾乞归,卒于故里。《松龛全集》中有诗集两卷,大多晚年所作。积一生所历时代风雨,诗行韵间洒满了悲慨深沉的忧国忧民情怀。有《秋夜》云:“夜来难诚寐,将眠又启扉。疏星低入树,凉露暗侵衣。忧国惭无份,悲秋客未归。闷来还剪烛,诗笔为频挥。”可知他晚年频频作诗,都为忧国之故。某年阎锡山邀冯玉祥在五台议事,冯于席间说道:“贵乡贤《徐松龛先生全集》我已读过,其中《啖糠词》《驮炭道》两章,尤能道出人民疾苦,我能背诵。”遂高声朗诵之。徐继畲虽仕宦一生,始终保持着平民之心,不被官场的肮脏东西所污染,此种人格殊为难得。他的《读元遗山诗二首》有句曰;“禾黍故宫歌带哭,泪痕多似少陵诗。”认为元好问是“杜林嫡派”。自元好问以后,经过“人代茫茫六百年”,晋北又诞生了徐继畲,杜甫和元好问的灵魂复现于徐继畲的诗篇中,谓徐继畲为“遗山嫡派”是当之无愧的。

八,冯婉琳。字佩芸,代县人。女诗人,著有《佩芸日记》、《馈耘室诗草》。她的诗清隽婉丽,善于以凄美的意象、细腻的笔触,吐露内心的愁情思绪。绝句尤佳。如:

雨馀

雨霁闲云淡淡流,清风习习挂帘钩。

迷离花影闲阶坠,明月多情又上楼。

晓起

碧窗晓起昼沉沉,幽趣端从静里寻。

隔帘忽传鹦鹉语,曲栏一夜落花深。

不寐

风吹檐铎乱疏更,香尽金炉卧未成。

坐久不知天欲曙,犹疑残月在窗明。

“明月多情又上楼”,“曲栏一夜落花深”,堪称佳句。语极委婉,情极真挚,见出她的生活是很寂寞、很苦闷的。冯家是代州望族,累代簪缨,且有文声,冯婉林自有家学熏陶。十六岁时嫁董文灿为继室。董家为晋南盐商发家,有过一段荣达的历史。董文灿乡试中举后,考进士不第,盘桓京都,忧郁成病,三十七岁而亡。冯婉琳随夫寓京十四年之久,夫亡后扶柩归里,在洪洞度过了寡居的后半生。因而,她的诗集前半部多是怀乡思亲之作,后半部或咏物寄情,或感时抒忿,情绪更为深沉。有《书愤三十韵》,摘其后十五韵如下:

犬羊恣贪饕,猫鼠共恬嬉。诡谋纷百变,诛求靡穷期。厚币贻强敌,国体宁无亏。近闻海氛恶,战守两端持。夜郎益自大,疆吏尚羁縻。内外患未已,上下交相欺。三辅频年潦,十室九断炊。催科膺上考,锱铢皆民旨。胥吏更中饱,寒雨忘怨咨。妖星亘银汉,光芒掩斗箕。天阍隔万里,浮云蔽朝曦。小臣犹纳诲,台谏罔闻知。病渐入膏肓,和缓亦难医。杞人忧何补,抒愤聊陈辞。掷笔起长叹,明月入罗帷。

历史上杰出的女诗人屈指可数,冯婉林可称为是近代的李清照。封建时代一女士能有这样的家国忧慨,可令人肃然仰敬。

《秀容诗文存》收录有十四家诗。其中才华卓异的诗人可推李滋,此人英年早逝,仅留诗作六十首。读其所作七律,略有杜甫的沉郁风格,屡见佳句。如:“春色三分抽细缕,夕阳十丈绾柔丝。”“红树作花迷夕照,青山倒影落残杯。”“文章自昔多游戏,交接而今半剪裁。”“青灯有味容吾坐,沧海无情任尔流。”“半壁江山惊一瞬,数椽风雨自千秋。”“朝事岂真谋野获,史才只合以诗鸣。”“十年烂醉成何事,两字多情误此身。”这些都可作名旬传世,可惜此人名声不彰。看来即使是天才诗人,也是会被埋没的,尤其是明清以下,尤其是在山西。但愿后起有识者会来收拾收拾,会来挽救和张扬那些佚散了的宝贵的文学遗产。

九,樊山的诗及他的判牍

早些年我在北京琉璃厂中国书店,买过一套樊增祥的书,线装,共二十四册。其中包括:《樊山集》二十八卷、七册,光绪癸巳(1893年)刻于渭南县署;《樊山续集》二十八卷、七册,光绪壬寅(1902年)刻于西安臬署;《樊山时文》一册,光绪甲午(1894年)刻;《樊山公牍》三卷、二册,《樊山批判》十四卷、五册,光绪丁酉(1897年)刻。后又在太原古籍书店买了民国十五年(1926)发行的《樊山诗词文稿》,为上海广益书局石印本,辑录了樊山入民国后寓居北京期间的诗文,共十二卷、六册,除一卷杂文外全是诗词。

近年上海古籍出版社编辑出版的《中国近代文学丛书》中,有《樊樊山诗集》,分上、中、下三册。除囊括了《樊山集》与《樊山续集》中的全部诗词以外,并收录了《樊山集外》八卷。但没有收录《樊山诗词文稿》中的十一卷诗词。樊山一生所作诗词估计在三万首上下,至今没有哪种书能够把他的作品全数收齐。

樊增祥号樊山,湖北恩施人。清光绪三年进士,初署宜川、渭南知县,后累官陕西、江宁布政使,护理两江总督。其人少年聪慧,熟读古贤诗文,文笔一时超群。任渭南知县时,就将他所批诉讼案件的文牍刊印,因其善于说理,文词简约,颇得世人称赏。他的《二家词钞·跋》写道:“太史公曰:‘好学深思,心知其意。余一生服膺此语。”“吾于吏事文艺,皆由深思力学以底于熟,故能以吟啸自娱,而不妨公事。”无论对官吏而言,还是对学人而言,他这种好学深思的态度都是令人钦慕的。

当初樊山外任往陕西时,他的老师李慈铭说:“子之诗信美矣,而气骨少弱。关中,汉唐故都,山川雄奥,感时怀故,当益廓其襟灵,助其奇气。老夫让子出一头矣!”果然得益干关中山川的熏陶,樊山入陕后的诗歌颇见骨血。如《秋兴》八首,其八为:

关陇风烟接素秋,振衣直上渭城楼。

纵横胸次前千古,睥睨人间大九洲。

偶得胙馀分饷客,因逢国忌辍推囚。

悠悠此世吾谁与,虹月沧江一钓舟。

此诗略有杜甫的沉雄格调,颔联可作名句。我留意他赴陕两经山西,均有多篇诗作,二次沿途所作胜于首次。可取之句如:“上党地高知马健,西河春冷觉花稀。”“去国不堪芳草送,入关才见绿榆新。”“鞦韆几架梨花雪,款段一鞭杨柳风。”“窗临戏鸭三篙水,门掩来禽一树花。”“平临玉女峰前雪,回睇王官谷口云。”对于山西的风景描写颇多真切处。

以上所引,属樊山早期的作品。看他的诗集,似乎越往后看越没有兴味。我从一个法律人的视角,喜读樊山判牍,因而购回了他的著作。对于他的诗集,仅是粗略浏览。他能作三万首诗“吟啸自娱”,当然足可赞叹,令人遗憾的是,在他的诗中没有多少新颖鲜活的意象,很少能读到直面时代现实的作品。过多的唱酬,过多的用典,过多的叠韵、回文、同题诗,不免让人感到烦琐,看得厌倦。樊山工于隶事,多用生僻之典,又擅长次韵、叠韵,一组叠韵诗能写到三四十首,固然显示了他的博学和异才,但把写诗变成争奇斗巧,炫耀学识,故意玩弄文字花样,这就背离了诗的本质。

《前后彩云曲》常被人视为樊山的代表作,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说:“读者至以比清初吴伟业之《圆圆歌》,而后曲有当史诗,剧胜前曲。嘉兴沈曾植以为的是香山,不只梅村者也。”这种评价实在是太过分了,有谀美之嫌,不似文学家之言。吴诗一唱三叹,富于历史沧桑感,而且语言清丽流畅,名句叠出。樊山的两曲,不过以俗艳词藻陈述故事,缺少思想深度,故难出深切之语。

对于樊山诗的风格,有说是中晚唐体,又有宋诗说,樊山自称他的“诗法”是将古人之作一一兼收并蓄,而至有独创之处,所谓“合千百人之诗以成吾一家之诗”。无论怎样的说法,他只是从前人那里取了些词藻外表的艺术,并没有学习到思想灵魂的深致处。如果没有一个贴近人生世道的思想灵魂贯穿其中,那样的诗写得再多也价值不大。

阅读樊山,就是要读他的前期作品。他那些批判文牍中充溢着激浊扬清的正气,早期的诗歌也不乏隽永的句子。后来大概是官位高了,成为宫廷近臣,在染缸中不能不污染渐深。辛亥革命后他算一个遗老人物,却又进了袁世凯的参政院,这就混做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名士”。小说《孽海花》第三十五回有一个叫万范水的出场人物,就是影射樊山,他经常出入于京华名妓小玉家中,被人讽刺为“宝笏下藏着脂粉盒”。小说写道:

屋主人小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在一旁殷勤招待。三人一壁烘火,一壁很激昂的在那里互相嘲笑。一个方面大耳,肤色雪白,虽在中年还想得到他犀利年时的神俊,先带笑开口道:“范水,你不要尽摆出正则词人每饭不忘的腔调,这哄谁呢!明明是《金荃集》的侧艳诗,偏要说香草美人的寄托。显然是《会真记》记梦一类的偷情诗,却要说怀君不谅,托讽悟君。我试问你,那首沉浸浓郁的《彩云曲》,是不是妒羡雯青,骚情勃发?读过你范水判牍的,遇到关着奸情案件的批判,你格外来得风趣横生,这是为着什么来?”范水把三指拈着清瘦的尖下颏上一蕞稀疏的短须,带着调皮的神气道:“陶令《闲情赋》,欧公《西江月》,大贤何尝没绮语……”

这个人物形象是一身的酸腐气味。樊山所处的时代,正当内忧外患,变革的潮流汹涌而来,但他的诗中极少见有家国忧慨、世势亢奋的情怀。他的才学到了晚年更是只剩下写艳诗的能事,沦落到这等地步,真是可悲。

至于说樊山将奸情案件的批判“格外来得风趣横生”,纯属调侃的话,这是因为他的艳诗引人讥笑而殃及判牍。樊山判牍的确写得很好,印行后一度风靡。兹举几则简短批语如下:

批刘良惠呈词

据称尔邻居之檩,压在尔墙角之内。现在尔新邻刘姓,将房拆卸另盖,抽去此檩,必致摇动墙尖。然墙是公墙,屋是彼屋,刘家既要拆房,无独留一檩之理。尔与商不允,惟有凭中理说,令其将墙修好,不能禁其不拆。尔明知抽檩则墙必倒,何以将米面各瓮仍置墙下,略不迁移?一如有意令其打坏也者,不知是何居心?处令刘将墙修整完固,勿因小事,至滋讼累,切切。

批许廷桢呈词

该民于去岁二月间,衣物被窃。至今年馀,何以不控理?至薛良士所买褡裢,有“集义堂徐记”字样,或系误买贼赃,其不能指出卖主姓名,亦属常情。何得以豢贼分肥、无据之词、恃老妄控?如果薛姓豢贼分肥,必将褡裢深藏不露,或将堂名及徐记字样刷洗净尽,以灭其迹,何肯摆在眼前,使尔识认?所控太无情理,不准。

批杜义和息词

宗三白吃猪肉,至六千文之多。不给钱外,反殴讨账人,无怪被控案。此案若遇本县亲讯,宗三必挨板带枷。今经调处,居然赔礼还钱。是无理于前,尚能见几于后。准销案,可也。

批陶致邦呈词

胡说八道。尔之妻女,不听尔言,反要本县唤案开导。若人人效尤,本县每日不胜其烦矣!不准。

批朱春寿呈词

尔一定要打官司!屡驳屡告,不准不休,可谓不到黄河心不死矣!查孙孟氏之女不到,去年已到蒋家,断无复归于尔之理。与其过堂之后仍无所得,何如将兴讼之钱另娶妻室?本县好言相劝,尔再执迷不悟,定行递解回籍,不贷。

批牛光汉呈词

尔因争贾姜氏不得而兴讼。讼累五年之久,屡经投诉质审。实系尔一人挟嫌捏诬,故意拖累。事到今日,犹欲令贾姜氏到堂。查贾姜氏今为李姜氏,与李武举数年夫妇,情同胶漆,生子数龄。试问该氏上堂,帮李姓乎?帮尔牛光汉乎?尔想姜氏,想不到手,尚欲在公堂多见一面,可谓糊涂混帐已极!静候重打不贷。

批李玉魁呈词

外甥打舅,拔发一绺。如此横虫,能不提究!

批雷登汉呈词

韩映藜素非善类。前任将伊列入交代,称为无赖之尤。本县到任,因其尚知畏惧,不予深求。今乃纵子行凶,大闹书院,实属行同光棍,有玷斯文。伤已验明,候即日唤案严惩,不贷。

上列第一件,邻里纠纷,作了息事宁人的处理。第二件,误买赃物,不予追究,合于情理。第三件,欠款纠纷,支持悔改息讼。第四、五、六件,都是批驳无理缠讼者。第七、八件是严惩无赖行凶者。这些批文,可以使我们窥见过去司法的一些良好传统。

封建时代我国实行司法与行政合一的制度。地方行政长官兼有审判刑民案件的职能,因他们大多进士出身,许多批判文书可以作为文学小品阅读。民国时期的上海中央书店,印行过一套清代名吏判牍,除樊增祥外,陆稼书、胡林翼、端方等人的判牍都具有可读性。《陆稼书判牍》前面的“著者小史”介绍说:

陆稼书,名陇其,浙江平湖人。康熙朝进士,分发江苏,以知县用。先授嘉定县,抵任之际,一妇一仆,书几卷、织机一具而已。公以理学名。到任后,日坐堂皇,不用差役。有讼者,相率至署,请为判断,如家人父子然。公自奉甚俭,日用蔬菜,夫人躬自辟壤,以佐菽水。一时有神君之颂。不足一载,政清人和,庭可生草,盖已至无讼之境矣!

这样的廉吏名公,至今仍当树为楷范。

十,读《读书乐趣》的乐趣

《读书乐趣》的作者,署为:紫水伍涵芬芝轩。浙江於潜县,今并入昌化县,仍有紫水乡,这是作者的籍贯。伍芝轩字涵芬,康熙二十六年(1687)浙江乡试解元,之后澹泊功名,不入科举,经十年游历,遂潜心著书。其序言中说道:“每值穷愁险厄之境,人世一切不平之情来攻于前,随即自寻乐趣,默然玩味,令心地油然以释。”可知他的身世并不平顺,也可知他是有大志气之人。

《读书乐趣》所辑前人名言懿行,出自一百五十种历代著述。作者涵芬夹述夹议,心得亦多深刻。据称原作十八卷,因卷帙繁重,苦于缺资,未能全部印行。八卷《初集》为康熙年间初刻,《四库全书》有载。

我所藏《读书乐趣初集》,为嘉庆辛未(1811年)据华日堂藏版重镌,一函四册。

此书的卷首,引有朱熹的《四时读书乐歌》。作者涵芬旨在借朱熹的四首诗,表明他撰写《读书乐趣》的缘由。其第一首是:

山光照槛水绕廊,舞雩归咏春风香。

好鸟枝头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

蹉跎莫遣韶光老,人生惟有读书好。

读书之乐乐何如?绿满窗前草不除。

《四库提要》指出:《四时读书乐歌》在朱熹文集中不见收入,另据《仙居县志》载,四诗的作者是仙居县的翁森,翁森字秀卿,号一瓢,宋亡后隐居不仕,著有《一瓢集》。不论四诗是何人所作,正如涵芬所说:“歌内含旨深弘,诸妙并蓄,不止开荡心胸也。”

第一卷“荡胸”

此书内容分荡胸、澄心、澹缘、怡情、论文、励业、品诗七类。首卷“荡胸”二字,出自杜甫“荡胸生层云”,“盖言处高而见远,觉天地阴阳之气,直自我胸次间飞扬而出也。”又引晋人陆士龙名句:“和神当春,清气为秋。天地则迩,户庭已悠。”涵芬说:“天地本悠也,反言迩不言悠;户庭本迩也,反言悠不言迩。此等笔墨,此等胸次,岂是流辈可几?学者常味此语,自然襟怀舒放。”书中所辑前贤的事迹文粹甚多,举两则如下:

唐子西有轩数间,人事之所不及。宾客从游之所不至。往往独坐于此。解衣磅礴,箕踞胡床之上,含毫赋诗,曝背阅书,以释其忽忽不平之气。

莫云卿云;“余独居山中,时借榻僧舍,每见林峦新霁,鸟声碎耳,岩扉初晓,云山荡胸,一启山椒紫,正落枕上,仙仙乎觉身世欲浮也。”

唐子西,即北宋诗人唐庚,眉山人,有“小东坡”之称。莫云卿,即明代学者莫是龙,著有《石秀斋集》与《画说》。他们都能处寂寞之地,而有浩荡的心胸。唐子西张开两腿在胡床上,脱掉衣裳,晒着脊背,似很孤寂而不感孤寂,赋诗阅书而勃勃有生气。莫云卿独居山中,自己倒觉得飘飘若飞,可知山居并不幽寂。涵芬说:“非真读书人,不能解此,不能享此。”这就是他撰写“荡胸”一卷的深意。

第二卷“澄心”

涵芬释义曰:

秉天地之清气而为人,全赖光明一点。以之主张,万有无乎不可。安得入污不染,保此灵台之君?惺惺不昧,开卷释卷,常自朗然。予手集清言一卷,不待焚香趺坐,而饮食梦寐间,空湛如明月入怀,绝无微滓点染。是日澄心。

北宋理学家邵雍有诗云:“月到梧桐上,风来杨柳边。夜深人复静,此景共谁言?”“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一般清意味,料得少人知。”这诗写得风清月朗,心地洁净,正是澄心的境界。明代学者王鏊也说过:“举业先须打扫心地,洁洁净净,不使纤毫挂带,然后涉笔,定有潇洒出尘之趣。”

那样一种“潇洒出尘之趣”,在我们现代人看来,也许空幻了一些。比较实在的说法,还是李君实的一番话。

李君实日:“俗事有宜急了者,有宜姑置者。了之所以安心也,置之也所以安心也。不了又不置,终日萦怀扰扰,苦矣!”又曰:“人人有一片洁白自受用地,断非他人所能分享。人人有一撇不下之担子,断不能顾请于人。其他可揽可推、任情起倒者,皆世界中事,非我事也。”此真儒者之言。既不坠空,亦不落俗;既不废事,亦不多事。是存养之扼要妙法。

现代社会事务纷繁,人人忙得焦头烂额,种种纷扰让人心烦意躁,想静下心来实在是很难的事情。太白说:“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东坡说:“惟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取之无禁,用之不竭。”然而,我们现在不是李太白的时代,不是苏东坡的时代,我们是断断做不了古人的。现在这个社会中,我们能够有几许闲暇去享用那清风和明月呢?照李君实所言,我们所遇事情虽多,该了断的一定了断,该搁置不理的就放它一边;除了必须自身所担当之事,其他事情可推可揽,要知道那些事是世界之事,非我之事,这样就不至于俗事扰心了。君实即是李日华,明代万历年间的学者,他与我们的距离比之太白、东坡又近了一些,他的话是很适合我们借鉴的。

第三卷“澹缘”

“缘”有攀援、牵连的含义。又有“尘缘”、“俗缘”为佛教语,涉及自身的世间俗事都是缘事、缘务。涵芬所说“澹缘”,一是指读书须精神专一,“牵涉于外者,不能精于内,甚可惜也。”二是指澹泊明志,“可久可大之业,皆从澹泊明志中生出。”

陆游为《陈伯正所藏山谷帖》所写跋语说:

此卷不应携在长安逆旅中,亦非贵人席帽、金络马、传呼入省时所观。陈子他日幅巾筇杖,渡青衣江,相羊唤鱼潭、瑞草桥,清泉翠樾之间,与山中人共小巢、龙鹤、菜饭,扫石置风炉,煮蒙顶紫茁,然后出此卷共读,乃称尔。

这段话意思是说,一件珍藏的黄庭坚的书法作品,不能拿到都市的豪华酒店中去观赏,也不能在那些贵人穿着官服、骑着金络马出入于宫廷的时候来展看。那么,这件书法珍品在什么时候才可以赏读呢?主人应当穿着朴素洁净的装束、扶着竹杖而来,在江滨、潭边、桥畔那种清泉绿树之间,与山中隐士住茅屋、伴龙鹤、食野味,扫石、置炉、烹新茶,然后才可以缓缓展开卷轴,共同赏读。

涵芬说他读到陆放翁这一段文字时,好似烦暑之时饮了一碗冰蔗,顿觉腑脏清凉。他感叹道:“今之负奇货者,恨不得搬演长安道上,向贵人金络马前邀顾盼矣!可与语此味乎!”

到了我们今天的市场经济时代,追名逐利成为时髦,人们越来越善于自我表现,生怕世界不知道他的才能和成就,一定要把展览搞到京城、搞到国外去,一定要动用媒体大造声势,一定要包装得光彩四射、誉满乾坤。而结果都也不过是喧哗一时。

如果不能澹缘,不能澹泊明志,炒作出来的所谓成就和名誉是不会长久的。

澹缘就是抛弃名利之心,鄙夷浮华虚荣,莫去攀高附贵,就是要甘干一种简淡生活,保持一个自在人格。为何要澹缘?道理其实很明白,但又是许多人总也不能明白的。明代学者高濂,似不很出名,却是一位非常值得钦佩的卓异人物。他被称为戏曲家,对于乐府词曲造诣极深,所作《玉簪记》是南曲佳品。他的《遵生八笺》更是为人喜读的一部传世著述,此书中有一段话把澹缘的道理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值得一读:

瓦盆盛酒,与倾金注玉,同一醉也。蹇驴布鞯,与金鞍骏马,同一游也。松床莞簟,与绣衾玉枕,同一寝也。布袍蒲絮,与貂裘狐貉,同一暖也。蔬食菜羹,与烹龙炮凤,同一饱也。知此,则贫贱富贵,可以一视矣。

第四卷“怡情”

涵芬说:“情,不可以或枯也。情枯,则读书不能放眼;其发而为文也,亦神困而语言少趣味,殊易使人厌。故善读书者,能读有字书,亦能读无字书。可有得于书之中,亦可有得干书之外。”他所说的“书之外”,指游玩于湖山泉石、竹木花卉、四时风月之间,“游亦书也”。这一卷“怡情”,辑录了诸多文人墨客游优怡情的诗文,读此卷便是“以书为游”,让你不出户庭,就能看到“千古名人才士所共酣歌而欣赏”的种种景象物趣。

紫桃轩记云;韩昌黎以一年好处,在草色有无间,则初春时也。苏东坡又以为在橙黄桔绿时,唐人则以为在新笋晚花时。大抵各有会心,不容互废耳。余则以为,四时早暮,悉有好处,在人不在景。如:春永日饱后,缓步青莎白石间;熟寐初醒,茶铛适沸,作松雨洒窗声;四月积阴乍开,浓绿欲到人眉目边;夏月午后薄醉,临沼弄水,吸荷花香;秋暮倚高阁,看霜树,青黄红紫,掩映堆垛;冬日欲雪,忽冰珠进落竹树中,铮铮清响。皆不可谓非骚人消受处也。

这段文章,出自李君实《紫桃轩杂缀》一书中。人间的好风光正是处处皆在,时时皆有,如何使人怡情,在人不在景。光阴如白驹过隙,人的一生岁月有限,而风雨忧愁的时间甚至已占去了三分之二,让人怡情消闲的时间实在太少了;即使有消闲的时间,多数人也只是以声色为乐,能够在“读有字书”和“读无字书”中怡情的人又是少之又少。古人说:“会心处不在远。”对于草木观其生机,对于游鱼观其自得,观云观其闲,观山观其静,观流水观其潺滠不息。总之不论远近,游观景物须要会心。邵雍有诗云:“梧桐月向怀中照,杨柳风来面上吹。”程颐读到此诗时感叹说:“此真风流,真人豪也!”

第五、六卷“论文”

魏文帝曹丕说:“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未若文章之无穷。”

为何文章可以不朽,可以无穷呢?这是因为文章中凝聚了天地间的清气。宋代庞元英著《谈薮》曾说:凡有十来户的村镇上,必有几家积存着财产,却没有几个人能通文学。上天为何对于赋诗缀文这种才能如此吝啬、不肯多赐与人呢?这是因为文章学问乃是乾坤之清气啊!

文章中的乾坤清气,又可谓是“真有一段千古不可磨灭之灵”。元代学者龙冈先生(董朴)说:“人,灵物也。文,灵气也。造化举一切种种之灵,授之文。”

文章既然是造化所授予,写出得意的好文章来,必有天助。涵芬正是这样的理解。他说:“文者,天之灵气,人之灵心。当其勤心苦志,而忽有物焉以通之,不有天助,岂能尔乎?尝见有平日极灵敏人,及举笔,忽而昏阻。亦有平日极钝滞人,一旦忽灵悟。此中殊非意想可及。无他,要是积诚感通故耳。杂念营营,欲灵气自生,胡可得也!”

天有灵气,人有灵心,但必须勤心苦志,在澄心澹虑中得到感悟,使得天灵与心灵相通,才可以诞生出绝好文章来。作文虽然有体裁法则,须师法前人,但重要的是要有灵思灵感,要能摆脱尘氛俗气。明代学者荆川先生(唐顺之)说:“文章家,绳墨布置,自有专门师法。至于中一段精神、命脉、骨髓,则非洗涤心源、独立物表、具古今只眼者,不足以与此。其人心地超然,但直据胸臆,信手写出,虽然疏漏,然绝无烟火习气,便是宇宙间第一样绝好文字!”

涵芬在这两卷“论文”中,辑录了许多精采论述。但古人的话到现在看来,也成了对牛弹琴。现在这个时代的文章,几乎人人可以胡写乱画,既无须灵心,也无须天助,可以不讲文法,不讲修辞,不讲逻辑,甚至生造文词,秽污语言,弄得满篇芜杂。现代化的印刷机器日夜飞转,图书垒山,报刊汇海,加之网络传媒瞬息万言,如此铺天盖地的文章潮水,不用争相传诵,只恐避之不及。因此,如今的文章决不再是什么“大业”和“盛事”了。读着古人的那些论述,让人不禁会生出无限的感慨,继而又会有一种莫名的悲伤。

第七卷“励业”

《座右编》说:“世间极闲适事,皆须觅伴寻对。惟读书,止须一人。可以竟日,可以穷年。环堵之中,而览观四海;千载之下,而觌面古人。其精微者,可以斧藻性灵;其宏肆者,可以开拓见闻。天下之乐,无过于此。”又说:“惟读书有利而无害,惟爱溪山有利而无害,惟玩风月花竹有利而无害,惟端坐静默有利而无害。是谓至乐。”

元末明初张武略撰《拟易》一书中说:“天下事,利害常相半,惟读书有全利,而无害。不问贵贱、老幼、贫富,读一卷便有一卷之用,读一日便受一日之益。”

明代高僧莲池大师说:“人处世,各有所好,但清浊不同耳。最浊者好财,其次好色,其次好饮。稍清,或好古玩,好琴棋,好山水,好吟咏。又进之,则好读书,开卷有益。诸好之中,读书为胜。渐入佳境,如食蔗喻。”

虽然古人说读书有利,但这道理并不是人人能解。世间众人,识见品味千差万别,爱恶性情殊不相同。唐代书画家张彦远,曾官大理寺卿。他只要得到好书,便视如宝玩,竟日手不释卷。为获取书卷,不惜卖掉衣服,减去食物。妻子和童仆嘲笑他说;“终日做这种无益之事,有何用处?”彦远感叹道:“不为无益之事,何以悦有涯之生?”从张彦远为读书而“货敝衣、减粝食”,可知读书之苦,但他却是以此乐生。读书是大苦事,又是大乐事。其中是怎样的苦,又是怎样的乐,只有真读书人自己可知。

真正的读书人,先须不怕苦,后能得其乐,因此,读书需要励志。涵芬撰《励业》一卷,宗旨即在于此。其中录有历代名家励志读书的箴言,兹举一则如次:

泾野云:学者有三多,有四寡。寡言,则力行;寡动,则静深;寡交,则业专;寡欲,则理明。是谓四寡。多学,则德积;多思,则几研;多就吉人,则为之也易。是谓三多。

泾野即是明代著名循吏、大学者吕柟。他提出的“三多四寡”,是真正学人的体味,是读书治学的真谛,足以发人深省。

以上是我阅读《读书乐趣》之时,随手摘记的书中少许内容。其第八卷“品诗”,所载议评也很精粹,但关于“诗话”之类的书已见甚多,不再赘述。我读此书,时时感觉颇多乐趣。这些笔记,虽随意而写,也充满了我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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