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烟

2016-11-30 21:52赵先平
红豆 2016年10期
关键词:徐国春花棉花

赵先平,广西大新县人,生于1966年12月,中短篇小说分别在《人民文学》《民族文学》《特区文学》《广西文学》等刊物发表,著有中短篇小说集《对手》、长篇报告文学《最美家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西第六届签约作家,广西作协理事,崇左市作家协会主席。

徐国荣像一卷竖着的破席被蜗牛似的班车吐了出来。他在尘烟中呆立了一个时辰,才感觉到自己落在地上了。

他回到分别了十三年的昌明村。

现在是黄昏时分,夏末秋初的太阳热量还没有减退,远处升腾着迷蒙的烟霭。昌明村依在岜盆山脚下,这个时候已经有些炊烟或浓或淡地在村子上空升起,远远望去,像一根根扭曲的麻绳。

从下车的地方到村子里,还要走半个小时的路程。徐国荣记得,没有从那个地方出来之前,他是给马凤英写过信的。可是现在,通往村里的路上空无一人。

虽然已经隔着十多年的时光,但是徐国荣还是比较清晰地记得这座山、这一条路的。村子有了一些变化,树要比以前浓密,树丛中多了一些突兀的楼房。没有人引领他,或者说没有人监督他,徐国荣感到很不适应,他十分茫然地走在通往村子的黄泥路上,半个小时的路程他仿佛走了十多年。

他在村口子遇到了一些人,这些人熟悉而陌生。年纪大些的给他一些招呼,说,国荣兄弟回来啦……国荣侄子没怎么变啊?一些后生和小孩则用好奇诧异的目光打量他,仿佛他是一只猩猩。他们当然好奇诧异,他对于他们而言或许已经是一个传说,他是一个刑满释放回来的强奸犯啊。

徐国荣低着头,凭着感觉朝家的方向走去。

徐国荣站在一座院子的前面,院子里面新起了一座平房。他听到院子里面有儿童的戏闹声。他喉咙里叫出一个人的名字,他觉得自己已经用尽了力气叫喊的,可那个声音听起来却是怯怯,完全被里面的戏闹声给掩盖了。

“凤英!”他叫道。

“凤英!”他又叫了一声。

里面的喧闹声停了下来。徐国荣突然感到一阵恐慌,仿佛被人从身体内掏走了心脏,他身子晃了一下,接着又抖了一下。院门“吱”一声被打开了,两张陌生的儿童的脸朝他张望着。

“你找谁?”年纪大一点的孩子警惕地问。

徐国荣嗫嚅道:“这里是马凤英家吗?”

年纪小一点的孩子扭过头去朝平房里喊:“妈妈,有位爷爷找你!”

徐国荣看到了马凤英那个熟悉的身影。她出现在平房的门口中,向院门口张望。徐国荣看到马凤英风韵犹存,丰腴的腰段似乎还是十多年前的模样。徐国荣听见自己咽口水的“咕噜”的声响。同时这声响也唤起某种蠢蠢欲动的记忆。西斜的阳光打在马凤英的脸上,把那那张油色的脸映得绯红灿烂。她看到徐国荣,这种灿烂立马变成困顿,接着阴暗起来。“你……你回来啦?”马凤英问。

马凤英迎出来接过徐国荣的行李,同时对大一点的孩子说道:“徐同,去,叫奶奶出来。”

那个叫徐同的孩子问道:“妈,他是谁?”

马凤英突然变得烦躁起来,她朝徐同屁股打了一巴掌:“你招打呀,他是你爸徐国荣,去叫奶奶来!”她后面的声音带有些哭腔。

徐国荣拉过马凤英的手,问道:“谁?谁?他们是谁的孩子?”

马凤英忽然呜呜地哭出来:“你个王八蛋!呜呜,你个野种王八蛋!他们是野种……呜呜,野种……”

徐国荣愕然地呆立在那里。“我……我,野……野种?”徐国荣似是问她,又像是问自己。而眼前的女人似乎被刺到内心的某处伤痕,更加大声痛哭起来。

天色在这个时候暗下来。似乎哐当一声,夕阳一下子就掉到山里头了。

院子里蒙上一层暗色,同时多了一些人,他们分别是徐国荣的母亲林棉花,村长黄抗美,除此,按照马凤英的说法,就是一溜排在他前面的三个野种:徐同徐志徐们。母亲林棉花腰已经驼了,她有些尴尬地说:“国荣啊,你啥也别问,他们都是你的孩子。”

徐国荣的目光掠过前面的孩子。他看到他们的表情有些满不在乎,眼睛都望着别处。他们都在十岁以下,最小的那个还拉着马凤英的衣袖。徐国荣尴尬地笑了笑,对马凤英说:“咋就有那么多孩子让你收养呢?”

马凤英说:“不是收养,都是我亲生。”

徐国荣把目光转向表叔黄抗美。黄抗美是被林棉花请来解决他们家事的。在林棉花看来,只有黄抗美能解决徐国荣、马凤英和眼前这些孩子关系的唯一人选。

黄抗美咳了咳。这个在昌明村当了近二十年村长的人习惯于在说话之前咳一咳。黄抗美说:“他们是你的孩子。”

徐国荣近乎哀叫:“我都十多年没回来,哪来这些孩子?”

黄抗美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徐国荣。他看到只有四十三岁的徐国荣头发乱蓬蓬的,还掺着许多白发,额上的皱纹也是纵横交错,看起来比自己还老。他又咳了咳,说:“他们都姓徐,徐同徐志徐们,怎么不是你的孩子?”

徐国荣说:“我只有徐美丽一个女儿。”

黄抗美说:“你女儿已经跑到广东去了,你刚回来,一些细节以后你会慢慢明白。我现在只告诉你,如果没有这些孩子,没有马凤英,你们一家人恐怕一个影子都找不到了。”

徐国荣喘着气,眼睛盯住马凤英:“和谁做的好事?!”

马凤英不作声,两手拉着两个小的往平房里走。徐国荣看到,马凤英是昂着头走进房间的。这时,天色已经趋于黑色。母亲林棉花也叹了一口气,拄着杖子一瘸一拐地走回房间。

黄抗美走过来拍拍徐国荣的肩膀,说:“国荣侄子啊,今晚过我那里吃饭,我和你叨唠叨唠。”

徐国荣很久没有喝酒了。一杯喝下去,喉咙里像被火烧了一般。酒在胸里激荡着,同时也渗到血液里。“我还是个男人吗?”他红着眼对黄抗美说。

黄抗美跟徐国荣碰了一下杯,说:“世风不同啦,现在满世界都是小姐,知道什么是小姐吗?笑贫不笑娼啊。说到你家马凤英,没有徐国亮的帮助,你妈那病哪能活到现在啊?十年前一万元的医疗费,马凤英拾树叶都拾不来那么多啊。你家祖辈几代都是单传的,你妈想给你有后,说都是徐家的种,管他谁和谁生,认你徐国荣是爹就行……你也别心急,孩子虽都这么大了,但没见过你面……一回生二回熟,慢慢就好啦。”

徐国荣站起来,说:“狗日的国亮!”

黄抗美叹一声,说:“你别骂国亮,他现在是致富能人,县里都出了名的,我这村长明年就他接任啦。说到底他是你家的恩人呢,你都见啦,你家那四开间的平房,材料连带手工,没个四五万真弄不来……不盖不行啦,你家老祖屋都是解放前的房了,前几年台风一来,塌啦,还幸亏没出人命啊。谁出的钱啊,国亮啊。”

徐国荣拿一双充血的眼瞪着黄抗美,说:“我进去十多年,遭罪十多年,也戴了十多年的绿帽,你这村长都不管一管?”

黄抗美说:“村长这芝麻官哪能管你这家事啊?马凤英不到村里来要证明离婚算是你的福气啦,她要是跟你离婚改嫁,你妈就没人来管了……其实要怪,也只能怪你自己造下的孽,你说你不搞那个廖春花你能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吗?”

提到廖春花,徐国荣一下子就蔫了。刚才还在奔腾的血液似乎凝固了,好像廖春花是冬天的一股冷空气,吹到心坎上,那血就变冰了。徐国荣问:“她还好吗?”

黄抗美说:“一个黄花闺女十三岁的时候让你给糟蹋了,现在能好到哪里去呢?造孽啊造孽啊,当年你这个人民教师怎么就没有一点法律知识?和畜生没多大区别啊。她嫁个残疾老公,有个三岁小孩,前年老公车祸死啦。”

徐国荣低下头。他想起了那些往事,那个鲜嫩的廖春花是多么的让人怜惜啊,那双扑闪扑闪却又无助的眼睛流出的泪水,滴在他心尖上就是一阵一阵战栗的痛啊。徐国荣拿手一下一下地拍打自己的脸,说:“我是猪,我是狗,我是猪狗不如的畜生啊……”十多年来,每次想起廖春花,他都重复这个动作。

黄抗美阻止他的巴掌,说:“你也别太自责了,你现在刑满回来,说明政府已经把你改造好了。现在的问题是,你得面对现实,好好和马凤英生活,说说你的打算吧。”

徐国荣抬起头来。灯光下他的脸有些脬肿,看起来刚才他自己扇的几巴掌确实是动了力气。徐国荣声音沙哑:“都到这种程度了,我肯定要和马凤英分开住的……我总不能一辈子都戴绿帽啊。”

黄抗美说:“分开住?你说得倒轻巧,你怎么起屋啊?你怎么养活你多病的老妈啊?还有一点要说明的,你进去的时候是吃公家饭的,那年村里修路已经把你那份田地抵进去了,现在村里不可能从哪里分一块田地给你,你喝西北风啊?……话又说回来,徐国亮也不可能看着你家没米下锅是吧?你就委屈地过生活吧。人这一生其实过得很快的,一眨眼就一年,一眨眼就十多年,像我,一眨眼也就是一辈子了啊……”

黄抗美说着说着就脱离了主题。

徐国荣却已经像瘪了气的一只球,软软地瘫坐在矮凳上。

离开黄抗美家酒桌的时候,已经是夜晚十点多了。初秋的夜有些冰凉,喝了酒的徐国荣虽然脑子有些混沌,但还是感觉到秋意已经像一只山蛙贴到了他的脸上。村中央有一座高大的五层楼房,楼顶亮着灯,像夜明灯,他知道那是徐国亮的。狗娘养的,狗娘养的!他心里不停地说。

他绕过那座楼房,走回家。

院子的门还开着,平房的门也还开着。徐国荣见到母亲林棉花的房灯还亮着,他走进去,看到她坐在床边。床上,那几个孩子的脑袋并排,已然睡着了。林棉花看到徐国荣就站起来,说:“我等你回来。我这就去关院门。”

徐国荣把她按坐在床,说:“妈,你受累了。”

林棉花眼里噙着泪,说:“国荣啊,一家人不容易啊……”

徐国荣说:“我知道。”

林棉花的眼泪流下来:“你今年四十三,还有半辈子要过,凡事担当点,不要再犯错了啊……妈老了,没几个日子过了,就希望你平平安安,一家子和和睦睦。”

徐国荣低垂着头,说:“遭了这些变故,恐怕做不到和和睦睦了。”

林棉花低泣:“我知道你难受,可你媳妇她也是没办法啊……一个妇人,十天八天可以熬,十年八年谁能熬得了?上有我这个老不死的牵着,下有徐美丽挂着,难啊。”

徐国荣看着床上的孩子,问:“他们每晚都是跟你睡吗?”

林棉花回过神来,抹去了脸上的泪,道:“哦不,今晚他们过来跟我睡,你媳妇在等你呢……你过去吧。”

徐国荣走进房间,看到马凤英斜靠在床边,橘黄的灯光照在她丰腴的身体上。徐国荣回身把房门关上,就去抱她的身子,同时把头埋在马凤英的胸前。有了几个孩子的马凤英胸前依然如山峰一样挺着,两个雪白馒头散发着诱人的肉香。徐国荣说:“你的奶子还是那么好。”马凤英想她应该狠狠地骂他一顿,不过话一出口却变成冷嘲热讽的语调。马凤英左右扭动身腰,说:“廖春花献身给你,脸蛋嫩得流水,不知比我强多少倍,你抱她去啊,她可是把处女之身献给你啊。”

徐国荣喘着粗气,说:“当年我是个混蛋。”马凤英说:“她现在肯定不会告你强奸啦,经过了那么多年,见过那么多的世面,她会觉得你是真心对她好呢。”马凤英抵挡着徐国荣的进攻,问徐国荣:“你难道不想知道廖春花的情况吗?”徐国荣把目光移到马凤英的脸上,他想看看她是不是真的一点都不给他机会,他看到的是脸上一丝潮红。徐国荣又一次手把手移到到马凤英的胸前。马凤英还是稍做抵触,把他的手推了推说:“你可是把她害惨了,你进监狱后,她的名声也臭了,她整天不敢见人,更不要说去上学了。长大后十里八村找不到婆家,就被远嫁到壶城,给一个小时患过痴呆症的瘸子当媳妇去了。不过,她现在是你的人了,她那瘸子老公已经被车撞死了,你现在找到她,她还会认你的。”马凤英还要损徐国荣,却被徐国荣的舌头堵住了嘴唇。马凤英挣扎着说:“徐国荣,你个强奸犯,你就不嫌我脏吗?”徐国荣已经急了,说:“弄,快弄。”马凤英咒骂说狗改不了吃屎,身体却不再抵抗了。十多分钟后,马凤英已经嗯啊哎哟地呻吟了。

徐国荣知道马凤英骚,但他没有想到四十岁的她依然不比当年逊色。徐国荣知道她的骚劲源于两只骄傲的乳房。四十岁了,生了娃娃,它们依然不垂不瘪,硕大而挺拔,弹性十足。他知道徐国亮肯定也是贪恋这对奶子,不然,以王八国亮的流氓相,早就在外面包十个八个小姐了。黄抗美在喝酒的时候说徐国亮还算有情有义,有了马凤英他在外不管工程有多忙十天八天总要回来照料她。徐国荣想这是黄抗美不知马凤英的奶子的好才说这样的话,他要知道马凤英的奶咂起来比吃肉还香,比吮糖还有味道他就不会说那样的话了。这样想着徐国荣就觉得十多年来王八国亮吃了那么多肉吮那么多糖其实并不吃亏,而自己却是耻辱了。

从马凤英身上下来,已经是半夜了,但徐国荣睡不着,他心里仍在想徐国亮和马凤英的事。

虽然早知道徐国亮会回来,也知道马凤英会去找徐国亮,但徐国荣没有想到这个时间来得这样快。有人看见,徐国亮是开着一辆轿车回村。轿车在村口停了一会,等在村口的马凤英钻上车,接着车辆嗡一声开进村,开进徐国亮漂亮的院子。

徐国荣知道这一信息是母亲林棉花告诉他的。林棉花说:“这徐国亮也欺人太甚了,你国荣回来,他就不该找马凤英了。”徐国荣那天到乡里去找民政助理,想替林棉花办一份养老保险。他刚一回来,母亲就在院门告诉他这件事。徐国荣心里腾地冒出火花,他扭头就朝徐国亮家走去。

在徐国亮的院子里,徐国荣看到一个身着深灰色风衣的背影。这个就是徐国亮吗?这个像上海滩许文强的男人就是让自己戴上绿帽的男人吗?自己在里面呆了十多年马凤英就是被这个男人弄出三个儿子吗?徐国荣一看到徐国亮,心里涌出强烈的仇恨。站在院门口,徐国荣提了提气,全身的力量一下子都涌到了拳头上,他冲上前去,一拳朝徐国亮的后脑勺挥打过去。徐国亮没有防备,被重重地一击,竟踉跄往前冲了几步,额头碰到楼门上。徐国亮回过身来,看到了疯了一样的徐国荣。

“干什么你!”徐国亮说。

徐国荣说:“我打你这个杂种!”

徐国亮一把推开徐国荣:“有话慢说,你是谁?”

徐国荣说:“我是徐国荣,你这个畜牲!”

徐国亮说:“哦,国荣哥啊。”

徐国荣说:“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不知廉耻的东西!再怎么着她也是你嫂子啊。”

徐国荣又扑上去。他的体质其实是属于比较弱的那种,前面几下用去很大的力气,接下来的每一拳就显得轻飘飘的了。

徐国亮恼了,他一手拎住徐国荣的衣领,一手狠狠地朝那瘦黑的脸扇了几巴掌。徐国荣顿觉两眼冒星,脸上热辣辣地痛。

徐国荣嘶喊:“徐国亮你这个畜牲!”

徐国亮是有一身蛮力的,他是一个建筑工程小老板出身,扛过水泥砌过砖,他一搡一推就把徐国荣弄到院外,然后使了个侧摔把徐国荣摔倒在地。徐国亮狠狠地说:“你他妈的活腻了是不是?惹恼了老子才不管你哥啊弟啊的。”

徐国荣摔得一身泥尘,左手手肘擦破了皮,他心有不甘,摸到路边一块石头,站起来朝怒气冲冲的徐国亮掷去。石头擦过徐国亮的耳边,“咣”的一声砸到了停在院子门口的轿车。这咣的一声彻底激怒了徐国亮,只见他扑将过去,朝徐国荣腹部飞起一脚。只听见“噗”的一声,徐国荣捂住腹部,曲着身子倒在地上。

徐国亮狠声道:“你他妈的敢砸我!”他用脚猛踢倒在地上的徐国荣,徐国荣身上、头部都被他的大头皮鞋踢中。“啊,嗷……”每挨一下,徐国荣或高或低地惨叫一声。惨叫声引出了马凤英,马凤英从徐国亮的屋子里奔出来,拉住徐国亮,说:“别打了别打了……”

徐国亮的院门外不远是村委的小晒场,晒场边的石墩坐着几个闲聊的老人。正是中午放学时间,晒场有几个小孩子玩游戏,他们见到徐国亮院门口突然出现两个男人斗打,都停了下来,远远地看着。

后来,徐国荣踉跄着离开徐国亮院门前。从徐国亮家门口到村中央,有一道坡,他跌了一跤,在坡道上滚了几滚。当他灰头土脸地扶着路边的龙眼树像个小孩一样号啕大哭的时候,同情他的人群惶恐地围过来。徐国荣现在一点都不介意这样的怜悯和围观了,从前他为人师表,可现在算什么呢?谁不知道他的老婆已经成了徐国亮的情人?而且还替他生了三个儿子。徐国荣觉得自己身后一派炎凉,他的号啕令周围的人嘘唏不已。到后来,他哭累,就慢慢地蹲下去,曲着膝跪在地上,抱着头无声地抽泣。

院子的门没有被打开的时候,徐国荣正虎着脸训骂眼前的徐同徐志徐们,他被徐国亮打了,但他还不敢打前面这三个在他心里无数次称之为兔崽子的孩子。“你他妈的给我听好了,你们是野种、杂种,以后你们不许叫我爸,你们的爸是那混蛋徐国亮!”徐国荣挥着手说。

一沓钱“啪”一声扔在徐国荣前面的桌子上,崭新的一沓。徐国荣吓了一跳,侧身一看,发现马凤英叉着腰站在他旁边。马凤英说:“这是三千块钱,那个人给的。我跟你说这世界没有无缘无故的馅饼,我跟那个人好,他给我钱,养活你妈和我,还有那同志们,你说我这么做有什么不对吗?”

院门是何时打开,徐国荣并不知道,马凤英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的,他也不知道,可是眼前的一沓钱却是真真实实地摆在桌子上。那一沓钱有梭有角的,散发出一股纸币特有的芳香味道。

徐国荣矮下身子,把钱抓在手上,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徐国荣忽然流起眼泪来。他说:“我怎么会这样呢,这叫我怎么活啊……”

母亲林棉花从里屋走出来,她扶徐国荣,让他坐在旁边的凳子上。

林棉花对他说:“儿啊,别哭了。有钱我们就能过生活。”

徐国荣停止了哭声,他擦拭着脸上的泪水,慢慢坐直了身子。

院子里,同志们在徐国荣哭的时候已经悄然离开。三个大人忽然静默在那里。林棉花打破静默,她是用一阵咳嗽声打破那该死的静默,咳完,她朝地下狠劲地吐了一口痰,仿佛要把地下吐出一个坑,好把自己一张脸埋进去。却是马凤英先开的口:“这事,妈你是知道的。我为什么不离婚,为什么不改嫁,妈你是知道的。徐国荣你不能怪我。治妈的病那些费用,起房子的费用,生孩子罚款的那些费用,都是那个人出的。现在你回来了,这本不挑开明说的事情,是到了挑明的时候了……现在,我和你有两条路走,一是离婚,我带同志们自己过;二是大家这么凑和着过,在你徐国荣没有找到事做之前,我向那个人要钱养家糊口。”

马凤英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徐国荣,也没有看林棉花。她的目光停在院子里那棵暗绿色的枝繁叶茂的龙眼树上。徐国荣低着头,他只听见自己粗粗的呼吸声;林棉花没有声息,她用手抵住胸口,仿佛害怕那颗心从胸腔里跳出来。院子里的气氛一时陷入沉闷之中。

马凤英转向徐国荣,说:“你别闷着不说话,我知道你想问我和那个人是从哪年开始的。这个时间妈是知道的,妈你说说吧。”

林棉花小声地吐出几个字:“1990年。”

徐国荣座位上霍地站起来,喊道:“什么?我刚进去两年还不到,你就跟他乱来?你给我戴的绿帽也太早了吧?”

林棉花说:“那一年我做胃切除手术,医院是一万块钱才能住得进去的,那时只有那个人愿意帮你媳妇……要说对不起也是我这个妈对不起你啊,儿。”

徐国荣说:“妈啊你当年连一句回绝的话都不会说吗?”

林棉花掩面哭了起来。

马凤英走到外面来。村子的上空笼罩着一层厚厚的阴霾。远处全村最高的徐国亮的楼房顶处已经亮着了一盏灯,因为阴霾太重,那灯光在她看来显得忽明忽暗,起伏不定。她身后响起脚步声,徐国荣从院子里出来,说:“那我们说妥了,我出去找钱,你再也不能找那个人了!”

徐国荣想找个工作。村长黄抗美说,乡中学要找个门卫的,他小舅现在当校长,可以推荐徐国荣过去。

徐国荣不想重新出现在那个曾经令自己难堪的地方,但现实却很严峻:他要养活他自己和林棉花。这天他向黄抗美借来了自行车,从村里向乡中学出发。出门的时候,有几只鸽子在自家的屋顶盘旋,不时咕咕地叫。徐国荣从黄抗美家推出自行车,遇见徐国亮的老婆,这个女人向徐国荣打招呼说:“国荣他伯好。”这是一个长得很富态的女人,比较信佛,据黄抗美说她每月有两个时间是定期的,一个时间是农历的每月初一向黄国亮要钱,另一个时间是农历的每月十五到山上拜庙。徐国亮的老婆一路跟他走到村口,她安慰徐国荣说,凡事要看开些,世间总有因果,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徐国荣没有心情和她说话,在村口徐国荣停止推车,站定抬头看了看天空。天空的鸽子已经不见了,只见几缕不太明显的淡云和不太耀眼的太阳在空中悬着。他吸了一口气,对徐国亮的老婆说:“你怎么不跟徐国亮这个混账离婚呢?!”说罢他骑上自行车驶出村口。

初秋的空气已经有些寒冷,一阵阵的冷风掠过徐国荣的耳畔。村级公路两边没有路树,近处他能够看到的甘蔗地有些甘蔗的叶子已经发黄了,而远处是有着清淡的薄雾笼罩着的高高低低的群山。路上行人稀少,间或有一两头牛在远处的路边立着,似动不动。徐国荣忽然注意到,田野依旧是以前他熟悉的田野,但种植的东西已经有变化了,以前基本都是种玉米的,而现在玉米已经消失了。那些替代玉米的甘蔗与田地融为一体,苍绿一片。据黄抗美说,现在,很多人的土地都被外面的大老板承包了,他们承包来大种甘蔗。这让他想起了以前集体的玉米地,也是那么多田地的,只是种玉米的那阵子,没有如今的收入大。以前,远望这片土地,因为秋天的关系,苍黄一片。徐国荣想,不管苍绿的还是苍黄的,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土地是与他是没有关系的。

徐国荣对这片土地是陌生的。是的,徐国荣从来没有干过农活。他小时候爱读书,林棉花虽是一个单身的农村妇女,但她并不强求徐国荣帮做农活,她常说,这个狗蛋能帮做什么呢?就让他读书好了。徐国荣似乎明白母亲的意图,读书更为认真。林棉花供他读了小学,读了初中,读了高中,高中毕业那年,他直接就考取了师范学校,那时离他当乡中学教师还有好几年时间。同龄的同学,他们或多或少都帮家里干点农活,可就是徐国荣从不碰过农具,这也是他能考上师范的原因。他是乡里同一届的同学中唯一考上师范学校的学生。那年是一九七九年,那个年代考上师范生就是捧住了铁饭碗。师范两年,他就毕业,回到乡里当老师,后来就跟马凤英结婚,后来就有了女儿徐美丽。再后来,就发生了一些事,这些事改变了他的命运。

那年,事情的发生几乎没有什么预兆。

星期日下午两点钟,廖春花已经来到还是空荡荡的校园。深秋的乡中学依在一座棱角分明而且冰冷的青山下面。在廖春花看来,不管是阳光,空气,此刻都是她的敌人,都是冰冷的。早上,她在家里早早就起来为家里挑水、摘猪菜。她虽然只有十三岁多,但农家的磨砺已经使她的身架子有了成人影子。

廖春花知道,如果她不做好家里的活,原来就不大情愿支持她上中学的那个嗜酒如命的后爹,就有可能断了她这周上学的口粮。乡村少女廖春花一大早挑完水后就去地里拔杂草、摘猪菜。当然,回来之后她还要做家务,要熬一大锅猪食,煮一小锅人食的粥。但是中午的时候,廖春花把继父的一瓶酒打烂了。

通往乡中学的道路洒满阳光。可是廖春花的心却是被冰雪覆盖的。那冰雪是厚厚的,她的心都快被冻得不能跳动了。脚下的路被廖春花踩得吧嗒吧嗒作响,通往乡中学的路是简陋的机耕路,不是很宽,也不是很平坦,她没有注意脚下的坑坑洼洼,路上她摔了一跤,好在没有摔破手脚,她爬起来拍拍尘土继续往乡中学方向走。因为那瓶酒,继父已经发誓不再供她读书了。“赔钱的货,爱滚哪儿滚哪儿去!”刚才继父踢她一脚,继父还顺手操起墙边的一根扁担,廖春花一看这个架势,慌忙跑出家门。她要是不跑,那扁担会要她命的。可一出了家门,廖春花真不知往哪儿去了,除了冰冷的阳光,她感觉到四周的人投向她的目光也是冰冷的。她心里说,我现在哪儿也不能去了,只能先到学校,搬回自己的铺被和木箱。

乡中学的门卫看见一个神色疲惫的女生走进校门,星期天下午两点钟没到就有学生来校对他来说有些罕见,他用惊诧的目光打量着她。

门卫问:“你怎么来得那么快?”

廖春花说:“我没地方去了。”

门卫说:“为什么没地方去?”

廖春花说:“没为什么,就是没地方去了。”

廖春花说完就伤感地走进校园。她来到女生宿舍,看见宿舍门被铁将军锁着,才想起每周星期天下午五六点宿舍舍长才会到校开门。她在宿舍门口呆呆地立了一阵,感到饥肠辘辘。其实她早就饿了,早餐她没吃,中餐也没得吃,只是上午她忙着做工,中午被继父打骂才没感觉罢了。现在呆立在宿舍门口,饥饿感就像一只蛀虫一样钻进她的脑子。她想起了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与她同村同屯的徐国荣老师。

一想到徐国荣廖春花就感到一丝温暖。她觉得现在能够帮她把脑子那只饿的蛀虫解决掉的只有徐国荣老师了。这样一想廖春花的双脚就不由自主地走到徐国荣老师的房间。徐国荣是她的老师,跟她又是同屯,平时对她很是照顾。

徐国荣刚刚午睡醒来。他每周的规律是周六回去与老婆马凤英亲热,周日早早就到学校,上午清理自己在学校的房间,中午休息,下午备课。与以往不同的是,今天徐国荣睡到下午两点钟就醒了,而以往是可以睡到三点钟的。今天的意外是因为昨晚周末回去马凤英来了例假,没能与她亲热。徐国荣是因为内心烦躁而睡不着了。

廖春花刚敲开徐国荣老师的门眼泪就止不住哗哗流下来。她抽泣着说:“徐老师我后爸不让我读书了……呜呜……徐老师这个后爸不让我活了,饭都不让我吃。”

徐国荣说:“进屋子来再说。”

廖春花说:“我后爸是杂种!”

这是她想到的最狠毒的一句话了,她在徐国荣老师面前说这句话是因为她信任他。

徐国荣说:“哦哦,是杂种……你没吃东西吧?我给你煮一碗面条。”

廖春花说:“谢谢徐老师。”

学校住房紧张,住校的老师大多是卧室兼厨房,面积就三十来平方米。这间房廖春花和同学进来过好几次,房间的陈设比较熟悉:一床一办公桌一饭桌,煮东西是放在墙边的一个电炉,墙角放着一个水缸。平时她看到徐国荣老师的床铺被褥叠得整齐,可今天床上却凌乱无比。

一会儿面就煮好了,徐国荣特意在面里加了一个鸡蛋。

徐国荣说:“好了,你慢点儿吃。”他在饭桌对面坐着看廖春花。

在煮面条的过程中廖春花已经吞了好多次口水,她也没听清徐国荣说什么就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

徐国荣说:“慢点慢点,还烫。”

廖春花嗯呜地应着,顾不及烫热的面条,把脸埋在碗里,呼噜呼噜地吃开了。

徐国荣有时间打量眼前的这个女学生了。廖春花脸庞绯红,因吃得太急额上脸上脖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汗珠晶莹剔透。她穿着一件半新的碎花米色上衣,衣领处被汗水渗湿,衣领上面的纽扣掉了,露出白晰细嫩的脖颈,那白仿佛是凝结着的牛奶。廖春花显然还没有戴乳罩,里面只穿一件小背心,因为坐得靠桌太近,她把双胸托在饭桌上。徐国荣坐在对面,那对如鸽子般的双乳的轮廓便清晰可见,他看见它们比平时更显饱满圆润。徐国荣吞咽了一口水,内心蹿起一股火苗。他忍不住站起来,伸手去擦拭廖春花额上的汗珠,说:“春花你慢点吃,慢点吃。”

徐国荣走到廖春花的身边说:“我帮你再盛一碗。”

“谢谢徐老师。”廖春花羞赧地抬起头。徐国荣闻到一股强烈的少女的芳香体味。

“不谢不谢,我再帮你盛。”徐国荣说着,双手却伸向桌上的那对鸽子。

廖春花说:“噢……老师……”

徐国荣捉住那对鸽子,说:“春花……”

廖春花有些慌乱地挣扎,说:“噢……老师,噢……”

徐国荣说:“你后爸不供你读书,今后我供你。”说着他从背后搂抱住廖春花。

廖春花说:“噢……老师,噢……”

徐国荣内心的火轰地燃了起来。他猛然抱起廖春花,说:“春花,春花……”

廖春花脑子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被抱上那张铺被凌乱的床铺的。

徐国荣忘记了他的房门只是虚掩的,他并没有锁上。而自从廖春花走进校园,学校门卫一直就注意着她的行踪,见她进了徐国荣老师的房门,门卫报告了校长,校长报告了派出所。

徐国荣被捉奸在床。少女廖春花后来对盘问她的校长和公安人员说,她是愿意跟徐老师的,因为他说他要供她读书。可少女廖春花不知道,虽然她对性事有些朦胧的渴望,但未满十四岁的她救不了徐国荣被判强奸罪的命运。

徐国荣当然找不到工作。乡中学不可能让一个刑满释放出来的人做门卫。接下来的日子,时间就像流水一样,在昌明村的人烟中流失着。找不到工作的徐国荣在外面混的时间越来越长,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差。林棉花劝他对媳妇温和点,他只是竖着脖子,一概听不进去。但一到夜间,只要钻进马凤英的床铺,他就变成另外一个模样,如果不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一定会把她弄成一只沙漏子。马凤英感觉到他心底里已经有了一股仇恨,而且这股仇恨正像一棵树一样疯狂地生长着。从他近来的表现,这棵树已经越长越大了。有时徐国荣嘴里冷不丁就骂出一两句狠毒的话,让她听得胆战心惊。马凤英问徐国荣,说:“徐国荣,你想做什么就直说,明人不做暗事。”徐国荣就说:“我会杀人你信不信?”

正月初二,按乡俗,这天无论如何已经出嫁的女人都要回娘家走一回亲戚。徐国荣把林棉花送回娘家走走。徐国荣说:“妈啊,这些年我都没有能送你一回,今年我和你回去走走吧,你也可以在娘家老舅那里住一两天。”林棉花推辞,说:“去走走是对的,可我这老骨头看老舅没什么意思了,再说我这病也走不了长路了。”徐国荣说:“妈,没事,都通着公路了,我用单车驮你去。”林棉花说不过徐国荣,就动了心,说:“那也好,听说老舅也病得不轻,我该去看看他啦。”

送走母亲林棉花,徐国荣再回到昌明村的时候,天色已经临近傍晚。徐国荣身上多了个挎包,挎包里有一包糖果,一包老鼠药。这些都是他送母亲林棉花回老舅家后,拐到街上买来的。刚进家门,他看见同志们老实地围坐一张桌子边。

他问同志们:“你们妈妈呢?”

年纪大一点的徐同说:“妈妈去找钱了。她说回来见我们老实坐在桌前就给我们吃糖。”

徐志说:“妈妈说要带回好多的糖。”

徐们说:“甜甜的糖。”

徐国荣问:“你妈去哪里找钱?”

徐同说:“她说去找徐国亮。”

徐国荣骂了一声:“这个贱人。”

徐国荣走进房间。走进房间徐国荣要做一件事,这件事就是,他把买来的糖全部剥开,把那小包老鼠药倒到那些剥开的糖心,均匀地搅拌,然后又一颗一颗地把糖包好。做这件事徐国荣用了将近半个小时。徐国荣想,这糖太有意思了,又甜又有毒。他觉得自己变得坚强了,他想徐国亮算什么东西,不就有钱么,有钱这回也救不了你那些兔崽子。

徐国荣走出房间,院子里却只有徐同和徐志在,徐们不知跑哪儿去了。他对徐同徐志说:“你们不是想吃糖么,我这有,去叫徐们回来我就给你们吃。”

徐同和徐志互相看了一眼。徐同说:“徐志你去叫。这个兔崽子就是好耍。”

徐志一蹦起来就往外跑。一会儿他回来了,后面拉着徐们。

徐国荣看着眼前的同志们,咧嘴一笑,说:“好。”

同志们在他前面不停地咽口水。

不知什么时候,院子外面飘下着细细的雨丝,雨太细了,不留神几乎察觉不到。冬天的细雨无声无息,却加重了空气的寒冷和潮湿。徐国荣心里想,他们要都是他的孩子,他就不那么干了。他看见徐们身上的衣服有些湿,就叫他去换件干的,他想他们都应该温暖地死去。

徐国荣拿出那包糖。他逐一盯着同志们的脸,感觉到他们每个人都是徐国亮的模板,这更加坚定了他的信心。徐国荣打开那包糖,哗地倒在桌面上,说:“吃吧,这是最好吃的糖。”他看到同志们迫不及待地剥开糖纸,放进嘴里。

吃着糖,徐同突然对徐国荣说:“他们都说你不是我们的爸爸,可你为什么买糖给我们吃呢?”

年纪小的徐们问:“你真不是我们的爸么?”

徐国荣怔了怔,问:“你们希望我是你们的爸吗?”

徐们红着脸,说:“你给我们吃糖就是我们的爸。”

徐同也说:“徐国亮从来不给我们买糖,他来只找我妈。”

同志们说话的时候并不影响他们吃糖的速度,他们边说话边吧嗒吧嗒地咬着糖,他们好像生怕吃慢了就比自己的哥弟们吃少。吃着吃着,徐们忽然说:“爸,我的头好晕。”

徐国荣看到年纪最小徐们面色潮红,酒醉了似的软坐在桌边。徐国荣突然把桌上的糖一把扫落在地,大声地说:“你们不要吃了,糖里有毒!”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惊恐的哭腔。他说:“我送你们到医院。”

他抱起瘫软在地的徐们,说:“徐同徐志,快,快去找你妈,我们上医院。”

徐国荣抱着徐们一出院门就感到巨大的恐惧涌上心头。他想他应该去找徐国亮,让他用车拉同志们上医院。他开始发了疯似的朝徐国亮家里跑去,他知道全村就他徐国亮家有车。

徐国荣一头撞进徐国亮的家,他看到徐国亮一家人在准备吃晚饭,一只火锅正腾腾地冒着热气,他看到马凤英也在准备吃饭的人堆里。徐国荣喘着粗气对徐国亮说:“快,快救救孩子,他们吃了老鼠药。”

抱在徐国荣怀里的徐们已经有气没力,一些呕吐物被吐到了徐国荣的衣服上。马凤英冲了过来,接过徐国荣怀里的徐们,说:“天啊,徐国荣你到底干了些什么?!”

徐国荣说:“快快救人要紧,徐同徐志也吃了。”

徐国亮冲出来,他大骂:“徐国荣你这个畜生,快点上车,徐同徐志在哪里?”

徐国荣说:“在后面。”

徐国亮开动车辆,沿路找到徐同和徐志,然后拉着徐国荣、马凤英和徐们急急往县城医院开去。

在车上,徐国荣觉得世界末日快要到了。

这个夜晚,徐国荣在惊恐中度过。

在医院急诊室门口,徐国荣缩坐在候诊椅的一角,他呆滞、无语、久不久周身突然漏筛似的颤抖一阵,极像一只被抽走魂儿的野狗。三个孩子在急诊室里洗胃,医生和护士不停地走动,徐国亮和马凤英也在门口焦虑不安地走动,其间徐国亮几次拿出那砖头大的大哥大要报警,都被马凤英抢了过来。徐国亮像一只困兽,几次走到徐国荣面前,压抑住愤怒,说:“要是同志们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就杀死你这个畜牲!”

夜里的声响特别大。急诊室里传出的每个声音都让徐国荣惊吓一下。徐国荣在牢房里学得最多的就是法律知识,他知道投毒罪,犯投毒罪的,尚未造成危害后果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致人重伤、死亡或者使公私财产遭受重大损失的,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

徐国荣从牢房里出来,他再也不想回到牢房中去。羁押在狱中的生活是痛苦的。狱中生活非常枯燥:每天的生活起居都是一样的,早上没到6点就起床,洗漱整理内务,过后就吃早饭打扫卫生。每周一、三、五上午的9点到11点,在押人员都会在监室内静坐悔过,并且有专人组织学习,午饭时间过后继续静坐悔过,直到晚饭前。监狱的伙食很简陋,天天白菜、萝卜,都是水煮的,少有油腥。监狱里面有服装厂、玻璃厂,还有一个特钢厂,每周二、四、六,徐国荣他们整天工作八个小时。

在徐国荣看来,那里面最大的痛苦不是工作的辛苦,而是失去自由的痛苦。和徐国荣同监过的有诈骗犯、故意伤害罪犯和几个小偷、贩毒的,同监过最重的罪犯是杀人犯,穿着橙色的号衣,带着沉重的脚镣。“我是好人中的坏人,还是坏人中的好人。”刚进去时徐国荣还认为自己是一个思想上很有抱负的人,但很已快,他就觉得自己都迷失了。在他还当老师的时候,他根本就看不起这些人,从来都没想到自己会跟他们住在一块儿。在那里,他看着那些人,觉得他们的形象都像个贼。他很怕自己感染这些人的坏习惯,刻意地远离他们。他们谈论的事情徐国荣没兴趣,他说的事情他们听不懂。而让徐国荣最感痛苦的时刻和事情莫过于他向狱警报告的模式:“报告干部,我叫徐国荣,因涉嫌强奸罪,于1988年11月27日入所。报告完毕,请指示!”

第一个从急诊室里被推出来的是徐们,他脸色苍白,手上挂着点滴。医生对马凤英说:“幸亏送来及时,没有生命危险。”

马凤英说:“谢谢医生。”虽然是冬天,但徐国荣看到马凤英依然满头大汗。她俯下身看着徐们,用手抚着徐们的脸,说:“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接是出来的是徐志,医生说着同样的话,徐国亮接过推车走向马凤英身边。

最后出来的是徐同,走出急诊病房门口的医生问:“谁是孩子的父亲?”

徐国荣说:“我。”

医生说:“你过来吧。”

徐国荣站了起来。由于长时间坐着,他的腿竟有点麻木和僵硬,迈过来的脚像拖着千斤重物一般。

医生说:“孩子们脱离生命危险了。”

徐国荣松了一口气,昏倒在急诊室门口。

出了下毒这事,马凤英让三个孩子到县城去住,徐国亮找关系并出钱让同志们在县城里读书。马凤英也在县城的租房里照顾小孩。这一年的春天,徐国荣的生活像一潭平静的死水,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在徐国荣看起来,这年春天昌明村是一个空洞洞的村庄,他不喜欢这样的空洞。村里的年青人都外出打工去了,只剩下老人和小孩,平日里没有什么人什么事情来打扰徐国荣,时间在他看来就像一块被吞进肚子里却无法消化掉的牛皮,似乎鼓鼓的,胀胀的,却说不出难受在哪里。但他知道他还不能出去,因为他一离开村庄,林棉花就没有人照顾。年初,林棉花在门前摔了一跤,脚崴后再了不能站起来走路。

徐国荣忍住内心的驿动,仿佛一只生活在鱼缸里的鱼儿,鱼缸里的水是平静的,却似乎氧气不足,让他觉得有些憋屈。

坐在轮椅上的林棉花在这年的秋天突然改变了平时的沉默。她变得唠唠叨叨起来,说的话颠三倒四,神神叨叨。她像是要把一段时间来沉默没有说的话弥补过来似的,日夜不停地喋喋不休。她说起她那早年生下徐国荣就丢下她不管不顾的丈夫,述说着她嫁进这个家后遭受的种种磨难,述说着死去的徐国荣父亲的种种不是,述说着这个村子里那么多人对她的不公。她说她想念孙女徐美丽,出去打工这么多年都没个音讯,她说徐美丽和徐国荣脱离父女关系可并没有脱离婆孙关系啊……林棉花喋喋不休的话语就像一群在锅台和餐旧上盘旋不已的苍蝇,开始徐国荣还能忍受,可几天之后,他实在无法容忍了,他说:“你能不能停下你的乌鸦嘴?你还嫌我不够心烦吗!”

听到徐国荣这么骂,林棉花停止了说话。双眼突然流出两行泪水。

一天中午,林棉花突然说:“我就要死了。”

徐国荣说:“你还死不了。”

林棉花说:“我要死了,但有两件事放不下。”

徐国荣说:“哪两件事?”

林棉花说:“第一件事是徐美丽,听说她嫁了个老板,可从来没有带来给我们看过。”

徐国荣说:“她过得好就行,为什么非得看什么老板?”

林棉花说:“村里的人都说她开始做小姐现在做了一个老板的情人,她那么聪明漂亮,本来是嫁个好人家的。因为你这个强奸犯让她在村里抬不起面子才跑去广东打工的。”

徐国荣说:“好了好了,是我害了女儿,是我害了她没嫁个好人家。”

林棉花说:“我放不下的第二件事是,你还能不能娶一个像马凤英能干的媳妇。”

徐国荣说:“我不娶给我戴绿帽的女人。”

林棉花说:“一个大男人,才四十多岁,怎能不娶女人?”

徐国荣说:“我已经不是男人。”

林棉花一听徐国荣说自己不是男人,沉默了一下,说道:“你去叫村长黄抗美来,我有话要说。”

徐国荣说:“他已经老了,也不是村长了。”

林棉花说:“可他还能管事。”

徐国荣说:“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林棉花说:“你是想气死我是吧?你明明知道我动不了。”

徐国荣不吭声。

林棉花忽然把放桌上的碗摔到地上,放声哭喊起来。她哭喊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徐国荣从来没有听到过她如此凄凉的哭声。他真担心她会在哭声中突然背过气,就再也醒不过来。

徐国荣只好走出房间来。他朝着村头的黄抗美家走去。村头有一棵高大的榕树,村里无事的老人常聚集在这里。黄抗美的家就在榕树旁边,已经不当村长的黄抗美不是赌“六合彩”就是坐在榕树叨唠村里的家长里短。现在他们谁也没有理会徐国荣,仍然在那里嗡嗡地说着话。徐国荣知道他们是看见他的,但他们就当他不存在。

徐国荣一直走到黄抗美跟前。他看见黄抗美手里拿着一张“六合彩”资料,正神情激动地对面前的两位老人说:“这资料准啊,上一期写出红波就出红波,这一期它还是写出红波,你们信不信?这期你们要不要下注?”

徐国荣站在那里说:“抗美叔啊,我妈叫你去说一下话。”

黄抗美怔了一下,不出声。

徐国荣说:“抗美叔,我妈可能要死了。”

黄抗美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徐国荣,说:“我已经不是村长,管不了你家的事情。”

旁边的一位老人说:“黄抗美现在是“六合彩”老板手下的小老板,你要下注他就收数。”

黄抗美说:“如果你愿意下“六合彩”的注,我倒乐意帮你收钱。一比四十呢,你下注一千元中奖就得四万块钱……你愿意赌一把吗?”

旁边的几个老人说:“徐国荣啊,不赌白不赌。反正赌钱也不至于被抓劳改,不像犯强奸罪……”

榕树下的人忽然都暧昧地笑了起来。

秋末冬初的时候,女儿徐美丽给家里寄来五千块钱。徐国荣拿着汇单对林棉花说:“你的孙女发财了。”

林棉花说:“你把我推到村头的榕树下面,我要对全村人说我孙女徐美丽有出息了。”

徐国荣说:“为什么要对全村人说?我们拿这五千元去找工作不行么?我们要离开这个村庄。”

林棉花说:“我不离开,我活不了几天了。我只想要全村知道我孙女徐美丽有出息了,给我们寄钱了。”

从狱中出来的徐国荣没有见过徐美丽。十多年了徐美丽出落成什么样的人他其实是想知道的。现在徐国荣看到汇款单确实是来自东莞的,他想徐美丽应该是在那里闯出一片属于她自己的天下了。

徐国荣和林棉花出现在村头的榕树下,这是一年多以来他们第一次公开出现在村头。林棉花坐在轮椅上,徐国荣推着她,她热情地对每一个路人打招呼,然后说:“美丽给我们寄钱了,五千块。”

来到榕树下,他们发现这个村中的公共场合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多人,只有几个闲聊的老人。黄抗美倒是还在,但他从上次被派出所带去后,再也不是聊话的中心人物。这样的情景让林棉花感到失望,但她还是对他们说:“美丽给我们寄钱了,五千块。”徐国荣发现,他们对林棉花的反应十分冷淡,似乎她说的话只是一缕拂不动树叶的轻风,在这个寂静的秋末的傍晚,吹不起一丝波澜。

这天清早,徐国荣和往常一样早起,却发现母亲林棉花的房间悄无声息,他推开房门,看到她已经没有气息。母亲林棉花逝去的时候,手里还拿着徐美丽的那张汇款单。

徐国荣把丧事办成喜事,他请了全村所有在家的人来吃饭,他请了道公来给林棉花唱道,他甚至请了一个八音班来演奏了《仙班洞》,尽管村里大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和还不谙世事的小孩。

一场丧事,花掉了徐美丽寄来的五千元钱。徐国荣的念头是,办完母亲林棉花的后事,他将与昌明村来个了断,从此远走他乡。

徐国荣没有去找女儿徐美丽,他来到壶城。徐国荣回壶城是要找黄绵。

黄绵是徐国荣春天的时候在壶城认识的。那时他到乡里没有找到工作,又鬼使神差给徐同徐志徐们下药,惊慌从医院里逃出来后,只身前往壶城。他在壶城呆了一个星期,口袋里的钱没有了,他住的二十块钱一个晚上的旅馆,老板把他赶了出来,这时候他遇上了黄绵。黄绵是一个每天在旅馆前面卖包子的中年妇女。其实之前他们已经有些熟悉的,因为他每天两餐都向她买两个包,那是他一天所有的食物。

开始徐国荣把她当作陌生人来讲述他的经历、他的生活。他想反正她又不认识他,只是一个过客而已,知道他的底细也不会对他有任何伤害。那天被旅馆老板赶出来时,他才知道她叫黄绵。

徐国荣垂头丧气地从旅馆里出来,包子摊前空无一人。她问他:“又没找到工作?”

徐国荣点点头又摇摇头。她却突然说:“如果你不嫌弃,你可以和我一起做包子。我叫黄绵。”

徐国荣有些吃惊地看着她:“你这么相信我?”

黄绵说:“其实我与你是邻村的,十多年前我听说过你的事。”

徐国荣脸一红,问:“那你怎么不早说?你应该骂我才对。”

黄绵说:“是人都难免有做错事的时候。”

徐国荣说:“那不是做错事,是犯罪。”

黄绵说:“犯罪和做错事其实是一个道理,就看你如何对待。”

那天下一点细雨。是那种欲将人淋湿但又未湿的细雨。远处灰蒙蒙的,看不见山和树。壶城是个刚刚成立的地级市,人流车流本来就稀疏,加上下着细雨,街道上几乎看不到人影。黄绵的摊点其实就是一辆三轮自行车,车上架着一口铝锅,锅底下是一燃着蜂窝煤的炉子。三轮自行车顶着一把大大的伞。看到徐国荣站在细雨下说话,黄绵说:“进来躲躲雨吧。”

徐国荣有些犹豫。黄绵又说:“这雨可没停那么快呢……要不,跟我去我家看看?我家离这儿不远的。”

徐国荣不想走,可空空的肚子让他对从铝锅里飘出的菜包子味道产生了味觉。他咽了咽口水。

黄绵说:“这细雨的天我也没有什么生意,你跟我走吧。”

这是一个长相平凡而稳重的中年妇女。走在前面,徐国荣看到她这即便推着三轮自行车,也是一副平平稳稳的身架子。徐国荣从她的嘴里知道,她多年前丧夫,一直未嫁他人,育有一个女儿,女儿已经在外地工作。

徐国荣跟着她来到一座平房前面。这是一座陈旧的房子,外表和内里一看就知道原来只是毛胚房,没有装修。不过屋前屋后倒是收拾得整齐干净。门边拴着一只狗,狗见一个陌生人跟着主人,嗷地叫了一声,弓起身子目露凶光地盯着他。黄绵吆了一声,说:“黑子你别乱嗷,老家来的客人。”

听她口气,徐国荣知道那狗应该是叫黑子。黄绵又说:“这是我家。”

进到屋来,徐国荣自然看见了屋内的景象。屋内有些暗,墙壁是裸露的水泥砖,外厅齐人高的墙上贴着一些报纸,报纸陈旧发黄,有些虫咬的洞洞。厅内的家具也是陈旧的,一桌一椅,桌上放些碗筷,碗筷摆放倒是整齐,大概这桌是多用的,是餐桌也是碗柜。

在徐国荣打量外厅的时候,黄绵已经忙乎给他倒了一碗水,还拿出两个热乎乎的包子。黄绵说:“你喝水。”

徐国荣没有客气,拿过包子狼吞虎咽。

接下来的内容,是黄绵的继续述说。她好像觉得从旅馆到她家的一路述说还没有足以表达她的苦难。她说她那死鬼丈夫很多年抛下她和女儿不管,独自去天国享福去了,建个房还留下一屁股的债,她一边还债一边拉扯女儿,吃喝拉撒,上学读书,一个人不容易啊。她说她想找个人再嫁,可不知从哪时起周围的人都传她断掌克夫。她甚至把手掌伸到徐国荣的眼前,说:“你看看我这手,是断掌的手吗?完全是胡说八道嘛。”

听着黄绵的述说,徐国荣突然想起母亲唠叨。他想她的唠叨有点像母亲林棉花。他想她的遭遇竟然和母亲林棉花那么的相似,甚至她说话的语气都有点儿相像。

这样一想徐国荣就想到母亲林棉花的种种的好,比如不管生活如何的苦都供他读书,比如小时只要有什么好吃的都给他留着,等等。总之,关于母亲的记忆便在黄绵的述说中涌了出来。

徐国荣突然说:“黄绵你能借我回家的路费吗?”

黄绵说:“你不是出来找工作的吗?怎么又回去?”

徐国荣说:“我回去看我妈。”

黄绵迟疑了一下,问:“那你还来壶城吗?”

徐国荣说:“来啊,来和你做包子卖包子。”

徐国荣这一回村,就有近一年没有踏上壶城的土地。

黄绵还在老地方卖包子。黄绵一握住徐国荣的手,眼里就流下了泪,仿佛他已经是她至亲的人。泪水掉到徐国荣的手上,他感觉到那泪水有些浑浊,但却是有温度的。在这一刻徐国荣突然明白,黄绵其实是想要他做她的男人。

责任编辑 蓝雅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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