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先周,广西南丹人。作品多见于《广西文学》《红豆》《河池日报》《贵港日报》《河池文学》《广西工运》等报刊,部分散文作品被旅游部门作为重要景点推介文本介绍。散文《老屋》在《广西文学》发表引起评论界关注。散文《哭沙》入选《2012年中国精短美文精选》。系广西作协会员,河池作协理事,鲁迅文学院西南六省(区市)第四届青年作家班学员,2015年广西散文新锐。
1
有人说,读书之人大都有个书桌。
我喜欢幽静,但拒绝孤独:承认生活物质的匮乏,但拒绝精神领域的空虚。虽不敢自诩“读书之人”,但我也确实喜欢阅读,喜欢涂鸦一些心情文字。因此,和大多“读书之人”一样,我也有一张书桌。我的书桌造型传统简单,土黄色复合板桌面,上半部分为三个大小均等的抽屉,下半部分的左右两侧为两个立柜,中间穿透,供我端坐阅读书写时伸脚。
现在,这张书桌正摆放在我的餐厅里,摆在我供奉先祖的神龛前。只是,这书桌已经苍老,而我,也已经与这张书桌少有瓜葛。
快十年了吧!我只有在少数传统节日里,才近距离接触这张书桌。这些时候,书桌变成了供桌,我在桌上摆上祭祀供品,给先人添几杯米酒,在神龛上点几炷香,在桌前的火盆里烧些纸钱,仅此而已。这些传统节日里的祭祀,我多是沉默不语,我的思绪往往沉浸在哀思中。这些祭祀先祖的日子,我与这张书桌仍然少有交流,这张书桌仿佛从我的生活中慢慢走远了。曾经与这张书桌交织着、相依相伴的那些日子已被无情的岁月尘封。
如果没有今夜,也许我不会再去回忆我和这张书桌的那些往事。
今天晚上,因为要找寻藏在书桌抽屉里的那块肥皂,我才又一次走近书桌。当我试图拉开抽屉的时候,却不知抽屉滑轮早已锈蚀,我无法像以前那样轻易打开。我手上一加力,“咚”一声,整个抽屉就散架垮落下来了。抽屉一垮落,这书桌的心脏好像一下子被挖空,只剩下一副空空的骨架。
抽屉滑落,也跟随洒落一地蟑螂。蟑螂四处逃窜,我抬起的脚落下来,很轻松地结束了两只晕了头的蟑螂的生命。在我正想进一步扩大“战果”之时,其他蟑螂似乎一下子全苏醒过来,眨眼之间便不见了影踪。那些残存于抽屉里的蟑螂粪便,覆盖着几支颓废的毛笔。看到这几支毛笔,我突然心生愧疚,为自己颠沛的生活,为自己十余年来对毛笔的疏远……
我强忍恶臭,把那一根根毛笔收拢捆绑在一起,我把毛笔紧紧拽在手上,似乎害怕这些毛笔再次掉落。我找来扫把,一边清扫整理抽屉,一边打量毛笔。面对这几个被生活腐蚀而残败的抽屉,望望手中颓废的毛笔,我陷入了深深的怀想……
2
1999年9月9日,这个象征长长久久的特殊日子,我捡拾简单行囊,从近百公里外的乡下中学调进了县城,从此远离三尺讲台,开始了新的机关生活。
也许是长期蜗居于乡野的缘故,我身上沾满了太多质朴的乡土习气。进入县城的最初,我极不适应,总感觉自己呼吸不顺畅。说不清是生活困境让我窒息,还是周围高耸的楼房、脚下坚硬的道路把我围困,反正我觉得自己在一点点变矮了,一米七四的身板在高楼林立的大街上不断缩水。
好在有单位领导的关爱,我一来就被安排住到办公室近旁的一栋二层预制板小阁楼里。这栋阁楼共四间房,先我而来的三位资深老同志已经提前霸占了“方位绝佳、采光较好”的三间。别无选择,我来到靠近山边的那个小房间里。房里空空。那时我想,在这样空洞的房间里,恐怕连蚊蝇都会被饿死吧!否则怎么可能连一颗老鼠屎都找不着呢!就连蚊子蟑螂这些常见之物在这个房间里也是难觅踪迹!我从办公室里间的储藏室翻出一张封存多年的黑不溜秋的布帘,用绳子捆住两个角,在唯一的窗户上方钉两颗铁钉,黑布挂上,房间就彻底与外界隔绝了。我从“接待室”的墙角捡了一张有几个小洞的凉席,铺在地上,把从乡下带来的薄被铺上,床铺就好了。这便是我在县城里最初的家的样子。
初来乍到。晚上我不能入睡,瞪大双眼与黑夜对视。我空洞的头脑和漂浮的思绪,使我的情感找不到寄托。半夜里,我索性爬了起来,试图寻找一个更好的消磨时间的方式。我在斗室里踱步,我将那张漆黑的窗帘打开,又将窗帘关上,再打开,再关上,反复拉拽,似乎想让这块无辜的帘布与我戏耍。沉默的帘布毕竟是麻木的、绝情的,它无法陪我打发那些无聊黑夜。
现在想来,我当时拉拽窗帘的模样一定像极了戏台上的小丑。
不知道是窗帘腻烦我还是我腻烦窗帘,反正我们不再纠缠。其实拉不拉窗帘对于黑夜来说都是毫无意义的,如果把屋内的灯泡关闭,屋内屋外是一样的漆黑。
丢开窗帘,我的目标转移到了墙角,转移到我从乡下携来的那个行囊上。我打开袋口,将里面的东西全部倒了出来。在零碎的物件里,那几支在大学里陪伴我多年的毛笔格外醒目,以前书写时的墨渍没有洗干净,笔锋上结成了硬硬的一团。我把它们丢进水桶里浸泡,在地上铺开几张报纸,又开始了我曾经坚持多年的习字。
有事可干的时候,时间总是可以过得很快的。不知不觉中,天空透出亮光。我因匍匐在地板上太久,早上出门,我的身板竟然难以挺直。
如果有一张书桌,那该多好呢。我想。
3
第二天中午,我来到“木工街”闲逛,在“岭南家具城”的东南角,发现了这张土黄色复合板书桌,一看见这张书桌我就有一种很亲切的感觉。
其实,我的思想很守旧。在乡间,我看到了太多黄土地的颜色。就连小时候摔跤,身上沾满的都是黄泥。这导致我一直酷爱土黄色的物件,因为我觉得土黄是大地的颜色,它是生命的根,是万物的起源。否则,对于这张毫无个性的书桌我是不会多瞧几眼的。
此时,这张土黄色的书桌就摆在眼前,让我围着它不断旋转,不断打量,真有点“爱之深切”的意味。一打听价格,280元。我有些泄气了,虽然还配送一把折叠椅子,物有所值,但是我干瘪的皮夹子里已不足百元了,这是我全部的积蓄。生活的拮据让我望而却步。尽管昨晚一夜被地板磨得生痛的膝盖和趴地书写扭曲的腰身让我久久在桌前思量。但是,我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离开。
当天下午,我在办公室里总是心不在焉,心里一直惦记着那张书桌,越是惦记就越是觉得这桌子好。越惦记越担心不及时下手,书桌可能会被别人先买去了。这样想着,心里便承受了莫大煎熬。这种煎熬使我像只无头苍蝇,在办公楼里到处乱转。
最后一咬牙,下了狠心,到财务室预支了当月工资。
我是相信万事随缘、万事信缘的。这张书桌还静静地待在原地等我。
这“昂贵”的书桌进到屋里来之后,原本空旷的房间顿时充实起来。我把书桌摆在窗前,每天一拉开窗帘,阳光就不请自来,我在书桌前享受阳光,享受阅读和书写的畅快。原本喜好的习字,水平再一次得到提高。我那些歪歪倒倒的字迹,在这张书桌上得到修正。那些洒脱正直的方块字,填充着我空虚的心灵。《石门颂》《张迁碑》《曹全碑》《兰亭序》……一个个从碑帖里走出来,印在我的书桌上,我仿佛也在这些字里行间找寻着中国的文脉。一天天积攒,一天天进步,不知不觉竟然走进了当地书法圈子,在当地书协换届的时候,又意外进入书协领导层,书桌的价值似乎得到了进一步升华。
此后的日子,我每天回到屋里,除了躺在地铺上之外,其他时间都伏在书桌上,我与这书桌相偎相依。有时候,地铺睡久了,在月明星稀的某些夜晚,我干脆睡到书桌上来。以书桌为床榻,也别有一番快意。躺在书桌上的我,把窗帘掀开一个角,偶尔偷得几点月光把玩。那些睡在书桌上的晚上,沉睡或是清醒其实都不那么重要了,那些月光照在屋里,洒在脸上,让冷冷的夜晚充斥着温情。这些时候,这张书桌恰如童话里那个弯弯的月亮船一般,载着我徜徉在童话般的世界里。那些时候,我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我安安静静地躺着,我的呼吸也是轻柔舒缓的。有时候我的肩背甚至被生硬的书桌硌得生痛了,我也舍不得翻个身,我害怕我一翻身,静谧的夜晚那多情的月光就被惊扰了。
4
当然,不是每个夜晚都会让我惬意。
试想,皓月当空,我在静夜里在书桌前正独自享受翻动书页的曼妙声响的时候,楼下的灶房里,磨豆腐的噪音突然把我从幻梦中叫醒,我该是怎样的无奈呢!是的,常常的,在凌晨四点,我会被楼下向嫂磨豆腐的声音惊扰。那时候,我的心里很烦闷,在桌前的看书习字也会让我觉得百无聊赖。
单调。是的,单调让我对整个环境深深感伤。
这间空空的屋子里,除了我,就是一个地铺,一盏白炽灯泡,一张黑不溜秋的窗帘,剩下的,就只有这张书桌了。如果书桌有灵性该多好,我可以把孱弱的内心里那点深深的孤独感向它倾诉,把我从乡下刚调进县城而心生的那点高兴劲很快被生硬的墙壁、刺眼的灯光驱散的愤懑向它倾诉……
孤独。愤懑。走在街头,我头脑里的这两个词交织着出现。
县城里,人与人之间是缺少交流的,街上行人的脚步是忙碌的。在这里,乡下的闲散温和不见了,我曾经的踌躇满志不见了,我被孤独埋葬。很多夜里,楼下磨豆腐的声响对我来说根本就毫无意义,有时它没响起我就已经独自醒来。原先在乡下跟学生嘻哈打笑,和同事谈天说地,现在对我来说已经成为一种很奢侈的追求。心中的孤独愤懑积压太久,我就会把这些孤独愤懑发泄到书桌上,用尽全力敲打书桌,书桌上那些或明或暗的印记便是我的“杰作”,书桌的伤痕有多少,我的孤独和愤懑就有多少。
那天,被单位领导错怪并狠批责骂之后,我内心积怨挤压到极致,这使我杀人的冲动都有了,但是我找不到撒野的对象,一进到屋里,一看见书桌,我手上的玻璃杯便像一颗炮弹一般飞了过去。杯子碎了,书桌的右侧门裂开了口。
那些时候,我常扪心自问,我的适应能力就那么差吗?为什么进入县城半年多了,我还是没能融入其中?我怎么就感觉不到这座小城的包容与接纳?那些日子,我的身形应该是猥琐的,我的精神是萎靡的,我的生活是颓废的。就连我所依赖的书桌,它也是麻木的、不通人情的。
于是,还没老去的我早早地习惯了回忆。那段时间,我回忆更多的是在乡下工作生活的日子。
毕竟,在乡下教书,教室是砖瓦房,宿舍也是砖瓦房。白天的阳光能从瓦缝里挤进来,把我潮湿的心情晒干。乡下的月光不像县城那么硬,它们单纯,洁净,柔和温暖,能在寂静寒冷的夜晚焐热我的胸膛。等风吹来,我用于密封门窗的那几张塑料布会被吹出吱吱声响,像山村里断断续续的奏鸣曲。这些不规则的曲调伴随着窗前菜地里蛐蛐的欢唱,伴我沉入梦乡。早上醒来,被露珠洗礼过的山是清润的,枝头的小鸟是欢愉的,半山的环山跑道上,早起的学生们背诵的书声是悦耳的……也许在那样的环境里,很多人会有落寞荒野的悲悯,会有远离霓虹喧嚣的萧瑟苦痛,会有命运不济的哀叹。但是,当时的我却是充实的,是阳光的,内心是充满感恩的。在那样的环境里,在那些带有浓浓乡土气息的工作氛围中,我能深切地感觉到我的身体是柔和的,我的思维是活跃的,我的想象是聪颖的。但是,进了县城之后,我看到的是生硬的砖混楼房,是生硬的柏油马路。我每天都被钢筋混凝土包裹着,在这些坚固的建筑物里,我感觉我的青春无处安放。有几次,我冲动地想要申请返回乡下,重返讲台,重新做回“孩子王”,但理智最终还是占据了上风,我坚强地留了下来。
因为透支工资购买书桌,我的生活费骤减。向来不喜欢贪小便宜也从不抠门的我,很多时候,都要到邻里“打游击”,在同事家混吃混喝了。
5
三年以后,经过“东拼西凑”,我把机关院内辉哥那套六十平方米的房改房“赊”了下来。这张书桌就幸运地跟随我进入了“两室一厅”的套间。在这套二手房里,这张书桌有了自己的独立空间,它自己霸占一间房。我在那间房里堆积了很多书。闲暇时,我便会安安静静坐在桌前品茶读书。那些日子里,我的感觉仿佛又回来了,我又开始过得很惬意了,消失了的阳光又回到我脸上。
是年秋天,我被更重要的某个部门“相中”,我进入了“权力机关”的“核心部门”工作。这张书桌上,一堆堆“八股文”流淌而出。这张书桌的职责似乎比原来更重大了,它承载着全县某个群体的福祉,也承载着我新的梦想。为了那些绚丽的梦想,这张书桌陪伴我熬了一个又一个通宵,让我在黑白颠倒的环境里生活了好几年。因为忙碌的工作,我每天把书桌全身擦洗一遍的习惯,变得很草率了。有时一两个月我都没给它做一次卫生,它的四个边角布满灰尘,唯独中间的那一块地方似乎比起原来更洁净光亮,因为我每天都不自觉地在用我的手肘给它擦拭。
书桌原来的练习书法的功能慢慢退化,后来渐渐消失了,它成了我的办公桌。
我原本以为,书桌上那一撂撂稿子,是我书写梦境的铺路砖垫脚石,它会给我抄写出一段精彩的不同寻常的人生。但是,我的想法错了。我的人生并未因此有所改变。这种一抄就八年的文秘生活,除了让我的锐志一点点消减之外,什么也没给我留下。毕竟,八年了,八年可以抗战胜利,而我的八年却是平淡无常,既没有职位升迁,也没有工资增加,我还是最底层的那一个。只是,我却变老了。渐渐老去的我,晚上熬夜太累,有时候趴在书桌上就不自觉地睡着了。
我不得不主动请求退出“权力机关”。
我换到一个相对清闲的部门。这时候,电脑已经全面普及,很多文字我都是直接在键盘上敲打。曾经的“一手好字”,就这样慢慢废掉了。这张与我相守多年的书桌慢慢在我的生活里边缘化了,它的那些抽屉和柜子,只作为简单的储物所需,它在我的生活里已经无足轻重了。
那一年冬季,我“按揭”了一套更宽敞的新套房。在搬迁的时候,我本想把这张有点笨重又有点老气的书桌丢弃,但想着它曾经与我“同甘共苦”的日子,还真是有些不舍,也就“勉为其难”把它一同搬了进来。恰好新家需要安装一个神龛,我没钱购买供桌,这张书桌便“勉为其难”担当重任了。
哪知,书桌在神龛前,一站又快十年了。
6
直到今夜,直到我拉开抽屉,这张书桌的过去,才像故事一样飘满脑际。
掉落抽屉的书桌像一位垂暮的老人即将咽下最后一口气。
面对这张苍老的书桌,我眼里渐渐湿润。
我找来两根铁钉,把抽屉重新装了回去,我用铁钉把抽屉固定,就像给一个心脑血管疾病患者装了两个支架。我把那几支颓废了的毛笔一起封存在抽屉里。好多好多年不习字了,我都害怕看见这些东西了,我怕这些东西勾起我的惆怅,使我再暗自流淌一些伤痛的泪滴。
牢固了抽屉的书桌,从外观看,还和原来的一样。只有我知道,这桌子是真的老了,老得再也不堪重负了。就像我,也在逐渐老去,再也回不到从前,我的思维和这张书桌一样,不再活跃,我们对生活,不再奢求。
但是,这张书桌还不能倒下,它还和我一样,继续勇敢坚强地站着。
我不老,它不死。
夜,静静的,我站在书桌前,分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此时,我突然也想变成一张书桌,让我和书桌融为一体。书桌是我,我是书桌。我们永远在一起。
这样,百年之后,我和这张书桌就能一起燃烧,我们在生命的最后,会有一次尽情的拥抱。
责任编辑 卢悦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