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频,20世纪60年代出生,广西柳州人,任职于某党政机关。自20世纪80年代初以来在国内外报刊发表诗歌、散文和评论写作,是广西现代诗歌的实践者和在场者。作品选入多种权威性诗歌选本并获奖,出版诗集《浮世清泉》《雷公根笔记》。与友人创办广西麻雀诗群,主编《麻雀》诗刊,培养了一批青年诗人。
我看过一则资料,是说在新中国成立后中国的历次运动中,有300多万城市干部因各种所谓的罪名被错误地遣返或下放到农村。我不知道这个数字是否精准,但我知道这种情况是一种普遍的事实。而且我还知道,这一大批被命运放逐的人,他们的家属大多也一同被政治风暴抛到了生存的缝隙,在偏僻的乡野里,一家人像受伤的野兽屈辱地生长。让我感到宽慰的是,这大批城市干部的妻子,在丈夫身上被刺上醒目的红字之后,她们没有选择离婚或背叛,而是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带着孩子随丈夫一同坠入命运的深渊。
当这群被打入另册的女性的城市户口被注销,变成农业户口以后,她们就和全家人如卑贱的谷物,种在贫瘠的土地上。在乡村黯淡的灯光下,当孩子们均匀的鼻息轻轻传来,我想,她们依然有梦,她们依然梦想着有一天返回那座熟悉的城市,搬回那本非农业户口本中,一家人回到原来平静的生活。但现实的手掌劈断了她们眺望城市的视线,在不可企及的梦中,她们一次次低下了沮丧的头。而后,她们开始以一种无奈的心态,开始了一种与当地农妇毫无二致的生活,并学会了融进那些农妇的影子中,用艰苦的劳动和清贫的生活作为蒙羞的外衣,小心翼翼地说话、做事、过日子,生怕别人揭开心上的伤疤,生怕别人刻毒地跟自己过不去——她们是稻田里的稗子。让全家人活下去,成了她们支撑生命的唯一理由。身上背着沉重的十字架,使她们不得不佝着腰,喘息着前行。她们弱小的身体被严酷的政治气候和繁重的劳动损害着,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用日渐变得粗粝的手和肩膀,承担、缓解了心灵的沉重。她们的尊严、修养从撤出城市开始,就不断地让步,用委屈交换生存的安全。这是怎样的一群女性啊,她们中的许多人,在长夜里,曾多少次一面舔舐着自己心灵的创口,一面抚平丈夫心中的块垒和苦痛!在这片重叠的影子中,有一张我熟悉的面孔:亲切、美丽、哀郁,令我想起在一片灰蒙蒙的天空下,她头上那方蓝头巾,浮动在1971年闷热的平畴上的情景。
她是万雅阿姨,妈妈最好的朋友。万雅阿姨是少年宫的舞蹈教师,总是显得洋气,举手投足之间自然地透出艺术气质,秀丽的脸上时常荡漾着一层温暖的微笑,仿佛兰花的清香轻轻飘散。万雅阿姨是艺专毕业,舞蹈教得很好,甚至还会跳芭蕾舞,我见过她跳《白毛女》《红色娘子军》里的舞蹈。她的歌也唱得好,那时她来我们家,很喜欢唱苏联歌曲,特别是那首很抒情的《纺织姑娘》。在那种大一统的革命时代里,她柔婉的歌声给我们带来一种另类的美和憧憬,虽然那时禁止唱苏联歌曲,在小范围里万雅阿姨还是照样唱着。但是,在1971年的冬天,一场猝不及防的风暴使万雅阿姨脸上那微笑的花瓣片片凋落:在一次闲谈中,万雅阿姨的丈夫无意说了一句就当时来说不合政治时宜的话,被同事打小报告告到“革委会”那里。如果仅仅如此,她丈夫的结局可能也就是背上一个严重的处分,但由于她丈夫是富农出身,于是一家人就此厄运加身。她家被红卫兵连夜抄家,据说弄得一片狼藉。之后,万雅阿姨的丈夫被宣布遣返回原籍。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她惊呆了,她不断地找负责人,流着泪要求对丈夫从轻处理。在畸形的岁月,一个女性柔弱的泪水是那么微不足道,甚至遭致厌恶和鄙视,回答她泪水的是一句粗暴的话:“要哭你到纪念碑去哭!”但万雅阿姨的泪水还是止不住地流。那时,在她的生命中,流泪是一种权利,是一种责任,同时也是一种孤苦无助的抗辩。在“革委会”多次强令万雅阿姨深入揭发其丈夫并与之划清阶级界限无效的情况下,三个月后,被指斥为“花岗岩”脑袋的万雅阿姨,带着孩子,也被遣返到了农村,回到了丈夫的原籍。
1972年暑假,妈妈带着我坐班车去看望她一家人。我们下午到了那个生产队。她一家孤零零住在村东头,一间用竹篾条糊泥的屋子,顶上盖的是油毡。我看到屋子里只有一些简陋的物品,完全看不到他们家过去那种有情调的摆设,但低矮狭小的屋子被收拾得干净整齐,我想这和素有洁癖的万雅阿姨有关。当时,万雅阿姨还在田里劳动。她的两个女儿高兴地拉起我们的手,领着我们到田里去找万雅阿姨。我们沿着一条水渠一直走,顺着她小女儿的手所指的方向,远远地,我看见了一方蓝头巾,在灰黯的天空下晃动,像一片小小的深蓝的云——哦,那就是万雅阿姨了。天空沉沉欲雨,开阔燠热的田野之中,她的影子是那么单薄,仿佛剪纸,一阵风就可以刮走。走近了,我们才看见万雅阿姨和几个农村妇女在田里补秧。她见了我们,收拾竹箕马上回家。万雅阿姨的小腿肚上巴着一条金边蚂蟥,让我吓得惊叫起来,但她似乎一点不怕,用力一扯就把那条蚂蟥扔在田头,腿上还流着血。我感到她比以前瘦了,蓝头巾下的那张脸上隐现着一层憔悴。一回到家,万雅阿姨就带我们去猪圈看她养的猪,还有草地上放养的鸡,屋后有一片绿油油的菜地。晚饭后,落了大雨。万雅阿姨一边剁着猪菜,一边和妈妈说话。她自嘲地说她已变成地地道道的农妇了,学会了干农活,学会了抠出每一分可以抠出的钱。因为孩子被人欺负,甚至还学会了跟人吵架。当谈到未来时,她的目光随之黯然。那时,大队每次召开千人大会,万雅阿姨的丈夫都要和那些黑五类分子一起,站在台上接受批斗。在命运的重轭下,这一家人渗血的灵肉,只有缄默着,不敢大声喘息。一个娴雅的舞蹈教师,从《红色娘子军》欢快的斗笠舞中,转入了人生的冰崖上。这种劫难和哀恸,在万雅阿姨的无语中,诠释着一个时代的悲哀。在非理性的年代,有多少命运多蹇的女性苍凉的泪水,打湿了一个国家辽阔的土地。在体现强大集体意志的时代大机器的轰鸣中,这群女性的泪水和悲情被历史无声地蒸发,湮灭在苍茫岁月的深处,在日后的编年史中寻不到些许踪迹。
那个暑假以后,1973年秋日的一天,万雅阿姨突然来到我们家里,顺带给我们捎来了他们在生产队里分得的几斤花生。那次,她是为了申诉一家人的情况进城的。那两年里,苦难不公的遭际让性格柔媚的万雅阿姨变得刚韧执拗,她一次次通过写信上访,但都没有得到一个字的答复,上访信件几乎无一例外转回到了当地公社领导手上,让他们一家在政治重压下雪上加霜。但万雅阿姨依然以心抗争,在命运的石缝里为一个倾覆的家庭寻求一丝希望。那次,她以回城看病为借口,在大队开了一张证明,就一个人偷偷走到邻近的公社,坐班车回到城里继续申诉。在那种年代,那注定是一个无望的结局,等待一个弱女子的是一条踉踉跄跄的道路。
1978年,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随着政治气候趋暖,万雅阿姨一家离开了那个流放地,回到了城里,夫妻俩都获得平反,恢复了工作。在返城之前,万雅阿姨给我妈妈写了一封信,开头的第一句是“拨开乌云见太阳”,喜悦与悲催交织的心情溢于言表。很多年后,我在回忆这个事情时,我想到了活在艰难时世的那一大批返城的女性,那是在人性与反人性的苦难中活下来的集体群像。可以想象,那些类似万雅阿姨被政治风暴打入社会底层的女性,与家人在风尘仆仆的返城途中,复杂的心绪是多么难以言状。那些北京女人、上海女人、西安女人、武汉女人、广州女人、重庆女人……那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生命,从劫波中重新浮起了头颅,在历经炼狱的烈火焚身之后进入了凤凰涅槃式的轮回,终于以苦难为代价,抓住了那缕迟迟而来的破晓曙光。在她们的中年或晚年,许多人逐渐步入了幸福的光景。她们还是幸运的。这些女性中有的却等不到人生河流的解冻,或在贫病交加中抱恨而逝,或顶不住精神的折磨而郁郁自戕,尸骸埋在乡间的泥土里,一缕孤魂与野鸟唳鸣相伴。万雅阿姨从遣返生活中带回了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每当阴雨天里关节隐隐作痛,我不知道是否会勾起她那一段梦魇般的回忆。中国古代有黥面之辱,而这些女性所遭历的黥心之辱,那种内伤的余痛是巨大的、深远的。我记得万雅阿姨全家回城的那一天,我和妈妈到她家去帮她一家整理房间。他们回到了多年来被一把锈蚀锁头紧锁的那间老房子里。原先充满艺术雅气的家,显得落寞消沉。那顶作为道具的斗笠,灰扑扑的,依然挂在墙上。妈妈和她不停地洗啊擦啊,我和万雅阿姨的两个女儿在整理衣物的时候,看到了万雅阿姨从农村带回的那只旧皮箱里,取出了那条蓝头巾,她抖了抖,把它折好,用手熨了熨,放进了衣柜里面。那条褪色的蓝头巾,也许和一个终结的时代一样,永远封存在时间掩盖的伤痂下面。
在我从小学到大学的同学中,有不少同学的家庭有过被遣返或下放到农村的遭遇,很多命运细节有如复制般相似。尽管政治暴雨歇息已久,但每每提起当年,他们面色常常仍戚然凝霜,意气难平。2016年,是“文革”爆发五十周年,也是“文革”结束四十周年,在这一年里我有一种由来已久的期待,希冀一个民族一个个体,能够像德国人对纳粹历史进行深刻、广泛反思一样,去反思“文革”那段不容回避的历史。但我很失望,我没有看见一个民族垂首追忆、反思的普遍姿态,在网络里、在微信里、在现实里,对物质扩张的欲望和娱乐化的心态日益渗透着人们的日常生活。近二十年来,我读过不少关于中国干部被遣返被下放到农村的回忆性文章,这些文章大多聚焦于名人和重大事件,对普通的个体心灵之殇极少记录,而对这群被卷入政治漩涡中的女性更是绝少提及。这群女性从未被历史命名过,在研究中国政治运动的史料中,不能不说是一个重大的空白和缺憾。只有在一些文学作品中,闪现着她们影影绰绰的影子。在历史的浩叹中,她们只是一张曝光严重不足的照片。这样一个群体,常常令我联想到俄国十二月革命党人的妻子,当年她们在布满荆棘的道路上,勇敢地走在前往西伯利亚流放的途中。有的人甚至在严寒中拉起了手风琴,让沉郁的心绪从琴声里宣泄出来。她们用人生的大爱、意志以及信念,坚定地走到了作为政治犯的丈夫的身边。我想,在俄国这些坚强的女性中间,是否也有一方蓝头巾在晃动呢?不论是中国女性,还是俄国女性,抑或其他国家、其他民族的女性,有多少人经历过心灵的血泪史?她们生命中的坚贞、伟大、崇高,闪耀着人性的光辉,我以为,与其说这是出于一种母性的品质,勿宁说这是源于母性的本性。这群人类苦难史中特殊的第二性,她们生理和精神上超常的坚韧,默然抬升了人性的高峰。
这群女性中至今还剩下的,大多垂垂老矣。当她们徘徊于生命的边缘,那不堪回首的往事都变成了邈远的回忆。万雅阿姨退休后,一直在老年大学里教舞蹈,在巨大的玻璃镜子面前,欢快地喊着“一哒哒、二哒哒”,和灰色天空下的那个女子判若两人。晚年的万雅阿姨,有一次突然打电话给我妈妈,说她想和我妈妈一起到当年那个生产队看看,但不知什么原因,过两天她又说算了不去了。也许,像万雅阿姨这样的人,今天的幸福平静生活,也无法消化过往岁月灵肉中的刀痕。斗转星移,在今天的物质年代里,形形色色的女性一茬一茬出现。从网络语言里,我看到了种种对女性和女性生活的全新描述:小资女、白富美、屌丝女、女汉子、豪放女、宅女、熟女、腐女、女神、美眉、御姐、辣妈,等等。当下,我感到很多中国女性丢失了性别,她们活得苍白失真,功利浅俗,寡淡无味。当大街的丽影如云飘过,我脑海中总是浮现着20世纪那群女性哀郁而柔韧的眼神,尤其是那片灰蒙蒙的天空下,那方晃动的蓝头巾——那是一面女性的旗帜,我不能用“飘动”来描述它,我感到它是静穆而圣洁的,持久地凝固在悠远的时空里……
责任编辑 卢悦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