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银娟 柳士顺
邻避运动中的政府框架与公众框架整合研究:一个政府沟通机制的视角
□杨银娟柳士顺
运用邻避项目引起居住环境变化的公众反应阶段理论和集体行动中的框架整合理论,可深化关于邻避项目推进过程中的政府-公众沟通问题的探讨。对广东茂名PX事件的实证研究表明,邻避项目夭折的主要原因在于政府框架与公众框架整合的失败,前者聚焦在“社会-文化”层面,后者由“内心-人际-集体”层面的因素所构成,两者之间结构相异,机理分殊,欲实现框架整合与共识达成既需要技术层面的努力,如将协商式民意测验、政府说服工作嵌入到人际层面等,也需要重建政府信任,为破解困局提供基础条件。
邻避运动 框架整合 共识 政府沟通机制
近年来全国邻避运动层出不穷,如云南怒江水电站项目、厦门PX事件、北京居民反对垃圾焚烧厂项目、广东茂名反PX项目游行等。在多数案例中,邻避项目均陷入了“计划修建-公众反对-说服+恐吓-反对升级-计划撤销”的死循环①此为2016年2月24日致公党中央关于建立健全“邻避项目”风险防范机制的提案内容。来源:中国统一战线新闻网;tyzx.people. cn/n1/2016/0224/c402486-28147279.html2016-2-24。,导致政府公信力和公众的长远利益双双受损。鉴于此,各级政府及相关领域的研究人员都应直面这一难题。
为此,本文拟就政府治理过程中的这一难题进行探讨,主要的研究问题为:为什么公众会反对邻避项目?公众采纳何种框架认知邻避项目?公众框架与政府框架如何走向分裂?政府应如何建构与公众有效沟通的机制,将政府框架与公众框架整合,以达成共识从而推动项目实施?
本研究的现实意义在于,探寻公众采用何种框架认知邻避项目可更好地帮助政府治理部门了解公众的社会心理过程,为政府切入公众说服工作提供一手资料,并帮助政府反思,进而避免在处理类似问题上重蹈覆辙;研究政府-公众沟通则可帮助治理部门探索达成共识的机制,从而促成地方政府-企业-居民的多赢局面。
从理论层面,本文的研究对象为群体环境抗议这一宏大叙事,但我们不仅关注政府的宣传举措,更着眼于公众框架的决定变量以及公众对政府框架的解读。在研究视野上,本文试图跳出传统的群体性事件发生后政府如何被动“舆情应对”的视域,而将重点放在整个邻避项目推行过程中的沟通过程与共识达成机制。
国内外邻避运动研究可分为三种取向:建构主义、集体行动及公众参与取向。
(一)建构主义取向
邻避设施建设,如垃圾填埋场、变电站、火葬场、发电厂、精神病院等常引发邻避运动(Not In My Back Yard,or Nimby),公众反对将这些被认为具有危险性的设施“建在我家后院”。事实上,公众对于邻避设施风险的感知是一个社会建构的过程,风险可以被界定为现代化自身引致的威胁和不安全感。[1](P19)在新技术及利益集团影响下,地方政府、媒体、专家可能会与利益集团合为一体,共同塑造公众对于风险的认知。这种联盟在中国更易形成,中国“强国家-弱社会”的权力架构意味着各层级政府、国家吸纳和管制的专家与地方党委所管辖的官方主流媒体很可能发生结盟的情形,这时风险常常被定义为“可计算的”和“可接受的”,但民众基于个体理性生成环境异议并对政策进行抵制。[2]
建构主义取向的启示在于,地方政府认为控制了主流媒体和部分体制内专家就控制了主流声音,就控制了公众对环境风险的定义。事实上,不信任情绪驱使下的公众会运用网络媒体和自媒体对风险重新定义,甚至进行环境抗争。
(二)集体行动取向
在国内外探讨集体行动形成机制的文献中,与本研究直接相关的是集体行动动员的框架整合理论以及媒体与集体行动的政治机会研究。
框架整合理论(frame alignment theory)认为,框架整合是个人与社会运动组织之间阐释性倾向(interpretive orientations)的连接,例如使个体的利益、价值观和信仰与社会运动组织者的活动目标以及意识形态相一致或互为补充。集体行动的一个重要环节是动员,动员的关键在于民众的不满以何种方式被阐释,以及这种阐释如何在社会群体内扩散。换言之,不满的阐释问题也就是共识动员问题(consensus mobilization)。研究对不满的阐释有助于理解社会行动中组织者如何获得参与性支持。社会行动组织者不仅改造世界而且本身也是世界的一部分,同样需要阐释世界。通过框架整合,组织者实现了公众的认知解放(cognitive liberation),由此,本来公正的可能被视为不公正的,本来不可改变的被视为容易变化的。[3]
框架整合理论主要用于解释集体行动组织者对潜在参与者的动员过程,但“框架整合”的概念在政府-公众沟通领域的应用尚未开启,本研究试图用框架整合理论来解释政府在邻避项目中的公众沟通行为。地方政府能否有效推动邻避项目,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能否推出一个公众接纳的框架。从全国层出不穷的公众抗议导致项目搁浅的案例来看,政府采纳的常常是一个封闭的、垄断的框架,公众则通过环境抗争来表达对政府框架的不满并形成全新的框架和风险认知。
另一组相关研究涉及新媒体与集体行动的政治机会。集体行动的政治机会结构(political opportunities)包括:政治通道的开放,不稳定的政治联盟,有影响力的盟友和精英的分裂。互联网媒体为环境抗争提供了新的民意表达平台,促进了运动结盟和集体认同建构,从而为抗争者们创造了更多的政治机会。[4](P249)
就中国的垃圾焚烧抗议、民众反核等事件而言,新媒体从以下几方面形成政治机会,一是形成不同级别媒体的观念分裂、重新定义风险、塑造焦虑社群、促使环境异议生成并导致集体行动;[2]二是建构抗争性话语、在行动者内部动员中发挥重要的虚拟组织功能;[5]三是行动者搭建网络平台,将“有影响力的盟友”纳入其中,通过议题密集报道放大精英间不稳定的同盟关系,使传统媒体和新媒体形成协同媒介生态体系,从而推动政治机会升级。[6]从框架整合的角度来看,新媒体的作用在于促使公众重新定义项目风险并形成与政府框架截然不同的新框架。
(三)公众参与取向
随之而来的问题是,政府推行邻避项目时如何搭建一个有助于形成共识的协商式框架?国外一些文献探讨了环境传播中与公众沟通的机制及其效果,例如公众会议、研讨会、社区咨询委员会,[7]共识会议(consensus conferences),[8]美国环保署推行的推动与公众对话的超级基金社区参与项目(EPA’s Superfund Community Involvement Program)等。[9]
推动共识的前提是了解公众运用何种框架认知邻避项目以及公众框架与政府框架之间有何差异。一篇研究邻避效应社会心理的论文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但在国内分析中尚未发现类似研究,此视角一是有助于分析公众的社会心理变化过程,二是帮助政府诊断可从哪些环节切入,从而完成有效沟通。此文分析了邻避措施带来居住环境变化(place change)时公众的反应过程,包括两个维度:横向是内心-人际-集体-社会文化维度,纵向是知晓-阐释-评价-处置-行动维度(见表1)。[10]
表1 从不同层面分析(邻避项目发起后)居住环境变化的反应阶段
本文采纳框架整合理论与居住环境变化的反应阶段模型(见表1),结合政府与公众对邻避项目反应模式截然不同的现实,以异构框架及其整合为视角,提出理论分析模型。
如图1所示,在政府推进邻避项目时,通常存在两个框架,一个是政府框架,此框架基于社会文化层面(socio-cultural level),其决定变量通常由三要素组成:由政府的各级部门进行组织内传播;由党委下属的机关报、电视台、网站等进行对外宣传;由体制内的专家对项目进行解释。另一个是公众框架,其形成取决于内心层面(intra-personal level)的直接感官经验;人际层面(interpersonal level)的朋友互动;集体或群体层面(collective or group level)的联动,在正式的集体行动爆发之前,群体层面的联动常常发生在网络社群。前者是预成性框架,具有明显的结构主义取向,内在构成要素之间同源共济,表现为政府交往与行政权力行使的交互关系,将行政权力与交往权力密切相连,使得政府的各部门、党委的外宣与建制内专家形成互通共济的相互补充或引导关系;后者则是生成性框架,产生于邻避项目启动之后,从个体感知到个体行动再到群体行动,逐步生成,渐次扩展,呈现非结构化特征。
框架构成与框架整合模型可以用以解释政府在推行邻避项目时何以取得成功或者导致失败。当政府框架与公众框架有效整合时,政府常能顺利推动邻避项目的实施;当两者分裂时,常会引起群体抗议行动的爆发。因此,政府治理过程中应建立有效的公众沟通机制,推动框架整合,使政府与公众相互之间独立互惠、转化消长、达成共识,进而实现互助共生的双赢局面。
图1 邻避项目的政府框架及公众框架模型
为研究邻避项目的政府框架与公众框架整合问题,本文选取广东茂名PX事件为个案,一是由于该事件是一个典型的邻避项目,茂名政府不遗余力地推动该项目,但公众的认知却完全相反,并在短时间内动员起来形成集体行动。通过该个案可以对事件进行详细的情境分析(contextual analysis),从而增进对政府-公众过程中框架整合问题的理解。二是笔者对该事件进行了长达一年半的追踪,掌握了大量的资料,便于研究的顺利开展。
每年原油加工能力达数千万吨的茂名石化公司坐落于石油化工重镇——广东省茂名市,2012年底,国家发改委批准了茂名PX(对二甲苯)项目,2013年中以及2014年初,茂名市委市政府开展了两轮PX项目的宣传工作。2014年3月30日,大批民众在茂名市市委大楼前发起针对PX项目的抗议活动,该活动持续数日,后扩展至广州与深圳,整个抗议过程的参与人数从数百至数千不等。4月3日,茂名市政府召开新闻发布会,表示在未与民众达成共识前,不会启动PX项目,事件逐步平息。
(一)政府框架
1.政府宣传
为顺利推动PX项目,茂名市政府针对特定受众主要做了如下三项重要的宣传工作:
一是召开专题学习会。2014年3月18日,茂名市委组织召开石化产业专题学习会,学习会由茂名市委副书记廖锋主持,邀请中国工程院院士、清华大学教授金涌院士做了题为“绿色化学工业的社会责任和社会贡献”的报告。随后,茂名市下辖各县市召开了贯彻落实茂名市石化产业专题学习会精神的会议。
二是要求教育、石化等系统的工作人员签署支持PX项目的承诺书。伴随着承诺书的是一些捆绑条件,如升学、升迁等,许多人被迫签署了承诺书①刘建华曾在2014年第5期的《小康》杂志中发表了对广东茂名PX事件的调查报告。。
三是针对持有异议的网友召开PX项目推广会。2013年3月中下旬,茂名在线论坛、茂名人论坛、天涯论坛等新媒体上出现了许多讨论,对政府的PX项目计划提出异议和批评。鉴于此,茂名市PX项目推广组决定以“内定”的方式邀请50名网友进行沟通,但一家论坛将消息公开后,有200多名网友来到推广会。3月27日的推广会上,高新区管委会主任谭国锋播放了《焦点访谈》关于PX的节目,在回答了3个网友的提问后,便匆匆离场。之后,网友与工作人员发生争执,网友相互交换电话、微信等联系方式。3月30日,抗议爆发。
2.官方媒体的密集宣传
茂名本地以机关报为代表的官方媒体对PX的宣传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2013年6月25日-8月23日。《茂名日报》和《茂名晚报》在“经济”、“要闻”、“国内国际”等栏目共发表27篇PX的宣传文章。这些文章的主要目的是“揭开PX项目的神秘面纱”,文章认为,PX并不可怕,“怎么建怎么管才是关键”。为增强公信力,2013年8月3日的《茂名日报》还引用了前一日《人民日报》的文章《PX如何走出困境》。
第二阶段是2014年3月18日-3月28日,《茂名日报》和《茂名晚报》在“经济”、“科普专版”“要闻”等栏目发动了新一轮的密集宣传,共刊登了22篇宣传PX的文章,文章围绕“PX到底有没有危害”、“PX项目还要不要继续发展”等主题来展开。最终的结论是,目前的PX生产技术日趋成熟,可以做到安全、清洁、环保;建设PX项目将有利于改善我国纺织行业和化纤行业的就业形势。
第三阶段则是2014年3月30日反PX抗议游行爆发后-2014年4月4日,《茂名日报》和《茂名晚报》等官方媒体共刊登55篇报道就群体性事件进行表态,对“闹事者打砸烧行为”进行谴责,呼吁民众“理性认识PX”、“理性表达公众诉求”、“不信谣、不传谣、自觉维护城市的良好秩序”,并表示“在没有达成共识前,绝不会启动该项目”以及“要以更细致的工作化解PX焦虑”。
3.建制内专家的声音与对专家意见的忽略
在宣传PX项目时,茂名官方媒体引用的专家大多是石化系统内部的工作人员,如中石化在浙江炼化公司的黄×、中石化海南炼化公司总经理王玉冰等,这些专家是PX项目的利益相关者,其说服力十分有限。
而在全国非常有影响力的专家的意见又被茂名官方忽略,例如茂名市委专题会上,金涌院士不仅强调了化学工业的重要性以及化学工业可以跟生态和环境协调发展,也特别提到“化工企业应承担社会责任,对生命负责,要尊重群众的知情权,与群众互动,应跟居民交朋友,邀请居民参观,让他们提问题,提建议。”但在具体的操作过程当中,这些与公众沟通的建议未能落地。
(二)公众框架
一方面政府单向宣传信息,向公众推出政府关于PX项目的定义和框架;另一方面,公众形成一套新的框架,其决定变量包括内心层面的直接经验、人际层面的朋友互动以及集体层面的网络社群(如图1所示)。
首先,直接经验涉及茂名本地的环境质量以及政府的治理能力问题。在茂名本地人看来,当地环境不堪重负,除了炼油厂、乙烯厂,还分布着许多大大小小的化工厂,严重的工业污染致使居民健康受损。当地居民也对政府的环境治理能力提出质疑,认为目前政府尚未能对工厂废气等进行有效监督,如果增加一个PX项目,不可能指望政府能够更好地监管①早在2013年5月10日,《第一财经日报》就报道了茂名石化因环境问题再被挂牌督办的新闻。。
当人们在一个议题上缺乏直接经验时,会倾向于采纳媒介框架;而在人们拥有直接经验的议题上,媒介的议程设置效果下降,尤其是媒介报道与直接经验截然相反时,人们倾向于拒绝媒介框架。因此,社会心理学研究指出,人们处置和转换经验,并将他们纳入自己的认知模式(cognitive models)。[11]
第二,人际互动对公众框架也会产生影响,这源于人们的认知弹性(cognitive flexibility),认知弹性是指人们意识到在任何既定的场景中,认知框架都会被选择或替代,且人们愿意保持弹性并适应情境,并在保持认知弹性方面拥有自我效能感(self-efficacy)。[12]
基于社会化媒体的人际互动,尤其是“朋友圈”信息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公众对茂名PX的认知框架。这一框架包括“环境议题”,主张PX项目是有害的,应坚决反对该项目在茂名上马;“家乡议题”,即PX项目迟早会摧毁家园,人们应参与抗议游行,站起来保卫家园;“政治议题”,PX项目之所以在茂名上马,是由于当地官员的贪腐。社会化媒体的兴起彻底改变了公众的获取信息方式,通常情况下,对于新项目的负面认知能够得以快速扩散。茂名PX项目的最终事实同样表明,微信、微博等社会化媒体的影响是深远的,这些基于社交媒体的人际互动不仅成功塑造了与政府截然相反的公众框架,改变了公众的认知,还影响了公众的情绪,形成不满和愤怒的情绪池,最终促成环境抗议行动的爆发。[13]
第三,焦虑的网络社群也塑造了公众框架。前几年厦门、宁波等地反对PX项目的浪潮及网络舆论为茂名市民的认知提供了参考框架;网络意见领袖对PX项目在整个生产环节、储藏环节和物流环节存在的漏洞提出质疑,推动了社会学习及认知塑造;网友对美国、日本、韩国等化工厂安全措施进行讨论并与我国的安全生产环境对比,使得公众能够“与全球价值系统建立引用关系,从而在政策辩论与公众交流中能够拥有话语能力和话语优势”;[2]网络论坛对茂名官方宣传的批评以及对整个政府信任危机的反思则强化了公众框架与政府框架的对立。
(三)政府信任危机下的公众抵制
政府信任(confidence in government)反映了政治权威和政治制度是否能符合公众期望的规范。公众对于政府应如何运行的期望包括公正、平等、诚实、有效并及时回应社会的诉求,换言之,通过政府信任可以判断在不受到公众持续监督时,政府运作体系是否具有高度回应性(responsive)。[14]
西方政府曾因信任危机而启动了重建政府的系统工程。[15]转型期的中国,由于治理能力较弱与回应不足,再加上利益团体和少数人控制政策议题等,导致地方政府面临一定程度的信任危机,政府的许多决策和框架也因此而遭到公众的抵制。
在茂名政府推出的框架中,无论是官方媒体、专家还是政府本身都遭到反向解读和抵制。首先是党委领导下的官方媒体失去了公众的信任,公众的矛头指向“操纵舆论”②李拯在2014年4月2日的《人民日报》中回顾了事件的经过。,比如,茂名PX抗议事件后,媒体曾一度集体失声。与此同时,港媒及境外媒体如《苹果日报》、多维新闻网等直接以微博内容作为信息源,未经现场核实就报道“广东茂名爆发万人反PX游行示威”,并附有大量图片。[16]
其次,公众对专家群体失去了信任。学者研究表明,政府试图通过专家、党媒对邻避项目的风险进行定义,然而公众提出环境异议,公众的异议直接指向的是技术风险,但间接指向的是政府、经济集团和专家结成的战略联盟。公众个体焦虑在更大范围上则体现为对政府、经济集团和科学家这一共同体的“信任危机”。[2]在茂名PX推广过程中,金涌院士的报告是较为客观中肯的,他谈到石化产业对于人们生活的作用,尤其强调石化企业的社会责任,建议石化企业与周围居民建立良好的沟通关系,取得谅解与支持。然而,金涌院士的报告被放到茂名论坛后,仍招致一片批评。
最后,公众对官方媒体和专家不满的症结在于政府的信任危机,公众对政府行为的认同有所下降。根据中国舆情网的统计,网民对茂名PX事件的观点(相关舆情信息共29685条)中,排名前3位的是:PX项目被妖魔化,政府缺乏沟通(42%);质疑不断,政府公信力的丧失(23%);删帖封锁消息,打压正常舆论声音(11%)。这些观点都是针对政府的,总数超过了一半。[17]
本文以茂名PX事件为个案,试图回答近年困扰许多地方政府的难题,为什么公众会反对科学定义为“低毒”的邻避项目?除了国际上普遍存在的邻避效应外,是否有其他的解释?如何才能与公众达成共识以推动项目的实施?鉴于PX项目的主要推动者是GDP激励下的各级地方政府,我们从政府如何定义PX项目以及公众如何认知PX项目这一视角切入,来探讨破解这一困局的路径。
结合邻避项目住所变化的反应阶段模型以及集体行动的框架整合理论,本文提出邻避项目中政府与公众沟通的框架整合理论。PX项目推进过程中,涌现出两个截然不同的竞争性框架,一个是社会文化层面的政府组织、官方媒体和建制内专家建构的政府框架,另一个是公众框架,由内心层面的直接经验、人际层面的朋友互动和集体层面的网络联动共同塑造。这两个框架之间存在一个巨大的鸿沟,框架的对立导致了政府与公众意见的极化,在意见领袖、社会化媒体的推动下,公众迅速聚集起愤怒的情绪池,最终走上街头,形成大规模的集体行动。
茂名PX案例中,政府框架整合的失败源自以下两个因素。一是国家在风险社会时代已经无法再扮演全能的角色。地方政府官员试图根据特定的政策或利益,选择性地利用专家和党媒的意见来达到决策目的,但公众环境意识的觉醒、政治参与渠道的增多以及其他利益集团与社会组织的角逐,使得国家在面对那些富有争议性的社会风险项目时,很少能再一意孤行,也丧失了完全垄断风险定义(risk definition)的能力。[18](P51)
二是公众对政府、专家集团及建制内媒体的信任危机。情感启发式理论(affect heuristic)认为,对于某一议题总体的情感信念或感觉最终塑造了人们对于风险和收益的认知,[19]此外,信任(trust)也会影响人们对于议题或风险的认知。[20]我国的邻避项目议题上,政府系统的信任危机影响了人们对邻避项目的认知。作为政治系统的地方政府被视为经济系统的代理人,政府官员的能力、效率、决策的正确性和社会问题的回应性等降低了公众对政府的信任度,现有体制运作的协商不足又使得不信任进一步加深。专家也常常被视为政府和利益集团的代言人,其正当性受到挑战。官方媒体也因政府信任缺失而遭到公众的抵制。信任危机下邻避项目的沟通最终导致了德鲁克在《功能社会》中阐述的情形,每一次沟通都会遭到质疑,最终人们不会再接受任何沟通内容了。任何人说的内容都会被视为是一种要求,所以会遭到抵制怨恨,也就是说根本没有被人接受。宣传的最终结果不是产生盲从者而是愤世嫉俗者,但是这一点可能有更大和更危险的破坏。[21](P16)
茂名PX的案例研究虽局限在特定地区的特定领域,却可以给全国其他地方政府以启示:在推行邻避项目时可从以下几个方面强化与公众的沟通,以便达成共识。一是理念层面,政府应采取开放的沟通态度,将政府自身定义为风险管理者和协调者角色,充分尊重社会内多元的、不同立场团体的意见,特别是在决定一项政策时,应建立长期沟通协调的机制,化解争议,取得最大程度的共识。换言之,政府应将邻避项目和风险问题开放给社会领域并形成公共论坛,由社会中的团体代表共同参与和决定政策,一方面人们在政策讨论的过程中,可以更清楚地掌握项目的风险本质,另一方面,讨论的过程也是将决策的基础扩散到社会共识的过程,以社会理性能接受风险的程度为政策的依据,从而降低风险对社会的冲击。[22](P143)在国内,一些地方政府在公众决策中已做出有益尝试,例如在浙江省温岭市的民主恳谈实践,他们曾邀请斯坦福大学的James S.Fishkin教授来到恳谈现场,运用协商民意测试(deliberative polling)的方法①在斯坦福大学有一个协商民主中心(Center for Deliberative Democracy),网址为http://cdd.stanford.edu/,里面谈到协商式民意测验的具体操作原则、过程及美国及其他国家的应用案例。,让居民参与者与持不同意见的专家和当地干部展开对话和辩论,最终形成了对公共决策议题的共识,进而缓解了当地本来十分严峻的干群矛盾。
二是操作层面,地方政府应不遗余力地推动政府和公众的框架整合。具体来讲,政府应从政府-专家-党媒“垄断式框架”转变为政府-专家-媒体-公众“协商式框架”,只有建立一个开放的、容许辩论和协商的对话制度,才能实现政府框架与公众框架的有效整合。在许多邻避项目的推广中,政府的框架停留在社会-文化层面,从而与公众的框架割裂开来。事实上,政府在宣传和推广时应主动嵌入(embeddedness)到公众框架形成过程中的人际层面和集体层面,例如在项目推广早期与社区内的意见领袖进行沟通,争取信息的优先权并形成信息阶流(information cascade),当人们观察到意见领袖支持某个邻避项目,可能会放弃原有的信息和抵制的态度。[23](P26)在项目的推广过程中,也可以组织公众会议或邀请公众参观工厂,提供充分的信息来改变公众的认知,最终取得共识。
三是终极目标层面,在中国,邻避项目的推广面临的是一个“系统毁坏信任”(System destroys trust)的结构性命题,因此核心在于,政治系统、社会系统、科学系统以及沟通系统如何重建公众对政府以及风险议题的信任。[24]例如,通过法律规范政府的强制性行动,降低利益集团对公共决策的影响,增强政府官员对公众诉求的政治回应性,通过对话、开放性的沟通与相互学习,促进政府与公众的社会互动,重塑公众对政府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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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黄俊尧)
D035.5
A
1243(2016)05-0038-007
作者:杨银娟,中共佛山市委党校教授,香港城市大学传播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地方政府与舆论治理;柳士顺,中共佛山市委党校社会经济发展研究所主任,管理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地方政府的治理体系研究。邮编:528300
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十二五”规划2015年度项目“广东邻避项目的公众反应模式及政府沟通机制研究:一个框架整合的视角”(GD15XXW06)的阶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