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志刚
自我意识的觉醒与重返母体的归宿
——拉康“三维世界”视域下的《七月与安生》
刘志刚
电影《七月与安生》剧照
雅克·拉康是法国著名的精神分析学家,他通过结构主义语言的角度对弗洛伊德的观点进行再阐述,创立了语言精神分析学,因此,又被称为“法国的弗洛伊德”。在拉康的精神分析学说中,“三维世界”理论是其中重要的组成部分,他将主体的心理发展分为“三维世界”,即现实界、想象界、象征界,从而展示出个人自我意识发生和发展的不同阶段。其中,想象界也称为“镜像阶段”,婴儿开始将自己的身体与周围环境进行区分,并通过镜像中的客体错误地知觉自我,自我意识便萌发于这一阶段。精神分析学的三个重要概念——需要、要求与欲望分别对应着主体心理发展的“三维世界”——实在界、想象界和象征界。
由曾国祥执导、陈可辛监制、改编自作家庆山(安妮宝贝)同名小说的电影《七月与安生》,讲述了一对亲密无间、性格却截然不同的好朋友七月和安生,在同时爱上一个男生苏家明之后,彼此的关系开始出现了裂缝,出于不同的自我追求和成全对方交织的复杂情感而分道扬镳,最终不约而同地走上了从前对方的生活轨迹,两人获得了交换人生般的结局。在个人成长的过程中,七月这个人物形象倾向于拉康精神分析理论中由“婴儿”向“成人”的转变,而安生的成长历程则类似于“成人”向母体的回归,她同时成为七月自我意识觉醒的“他者”。影片虽然看似是三个人之间的故事,实则昭示了以七月为象征的个人主体所要经历的心理转变过程,并突破了拉康关于人永远无法满足自我想要成为他者的欲望的论断,大胆地假设了自我与他者再次统一之后的出路,即向“母体”的回归。
拉康认为,“需要”是一种生物本能,它可以被实物满足,但在需要的阶段没有自我意识。生命之初的婴儿和母体是一个统一体,二者完全没有区分。婴儿无论是对于自我还是他者都毫无知觉,因为在原初的状态下,他对于食物、安全、舒适的需要都能够被客体满足,这是一种“自然的”状态,即实在界。“这是一个原初统一的地方(一个心理的而非物理的地方),不存在任何丧失和缺乏,是一个任何需要都能够得以满足的、圆满俱足的地方。”[1]在遇到苏家明之前的七月,就好像初生的婴儿,一直都处在被满足的状态下:家庭美满、成绩优异、相貌出众、性格乖巧。安生的到来,更进一步地为她的需要拓展了感情上的丰富和满足;在七月的观念里,与安生就如“婴儿与母体”的关系一样不分彼此,两人同进同出,穿同样的睡衣,一起在严格的军训中逃跑……“13岁到15岁,是七月和安生形影不离的三年,有时候七月是安生的影子,有时候安生是七月的影子。七月也舒适地享用安生对她的照顾和呵护——安生吃掉了七月不喜欢吃的包子皮,留给她偏爱的包子馅;安生冒险帮七月顺利拿到急需的燃气瓶;设想今后给七月买衣柜、书橱……
七月一方面享受于“被安排”“被选择”的被动生活,不用担心食物,获得充足的安全和舒适,一方面必然将受到它的束缚,而阻碍自我意识的发生和发展。处在青春发育期的七月身穿传统样式的内衣就是束缚的一种象征,被勒的不适感并没有促使她的挣脱,反而再次被“我妈说”“习惯就好”“女孩子将来要适应很多不习惯的事”的被动性适应观念而勒得更紧。七月在陈述进行选择的动因上下意识地冠上“我妈说”的开头,表明她习惯于生活在他人的控制下,自我处于完全的缺失状态。她所做的关于学业、事业、感情的人生选择也多是出于安稳的目的,上最好的高中,报了家人期望的经济学而非自己想读的中文,留在家乡小城做一名收入稳定的银行职员,与男友在家乡结婚过规划好了的家庭生活。“需求”被完全满足了的七月,与作为客体之一的安生在“实在界”中不分彼此,组成为一个原初的统一体,对主体与客体的区分毫无知觉,也意味着自我意识的绝对沉睡。伴随这个统一体的,则是拉康所认为的语言的丧失、缺乏和缺席,因为语言的存在是“需要”迈向“要求”的标志,语言本身总是关涉丧失和缺席,只有当需要的个体不在场时,人才会需要言词。一旦语言引入,“需要”的缺乏就开始出现,主体的心理阶段也就进入了“想象界”。
拉康将“要求”定义为用“语言”表达的需要,即使是还未习得语言技能的婴儿,也能通过发声(前语言)来表达需要,要求离席的他者重新在场。这时的他者(通常为母亲)存在不仅提供婴儿所需的实物,而且象征了爱。在婴儿出生后的6至8个月的某一时刻,通过注视镜子中的图像,开始感到与客体(尤其是母体)的分离,并且存在着一些不是它的部分的东西,于是出现了“他者”的概念,自我意识开始萌发。但婴儿并未知觉到镜中物体的客观存在,而是将其视为某个“自我”,这种错认使得“自我”只是停留在某一水平上的幻象,因此这一阶段被拉康划分为“想象界”。要求阶段的“他者”使主体因丧失原始的统一感而感到焦虑,并试图用语言表达与母体融合的愿望,终止缺失感,消除焦虑感,从而重新拥有原初的统一感。
苏家明的出现就如一面镜子,让七月透过他看到了安生与自己并非可以分享一切的统一体,她在其中看到了“他者”安生的存在,即“自我”与“他者”的区分。于是她开始感到焦虑,对于如何处理两人的关系陷入手足无措的境地。在安生离开家乡北漂的那天,她的痛哭看起来像在诉说对安生离去的不舍,但更多的是在表达一种失望,“失望没办法爱安生像爱自己一样多,失望人生不是所有的事都能和人分享”。与客体安生的区分让七月处于矛盾的境地,一方面她的自我意识已经开始出现,无法回到从前亲密无间的状态,一方面又有竭力向原初统一体融合的愿望,并通过多样化的“语言”形式表现出来。在安生离开的日子里,两人通过信件和明信片保持联系,分享彼此的生活点滴,表现出七月向原初统一体融合的努力,排解“母体”缺席而产生的焦虑。然而,安生每一封信件末尾都会附上“问候家明”的话语,这一标志时刻提醒七月两人个体的独立性以及彼此间已经异化了的关系。七月就在需要的匮乏与满足之间反复交替,自我意识在其中不断发酵成长。
虽然七月在安生走后,依然过着与从前无二的安稳生活,但此时她对于生活的看法已经发生了变化。安生对自己四海为家的流浪生活的讲述,一点一滴都灌溉着七月心里走出庇护、安稳,不断进行自我彰显的种子。“可能是因为你走了,我的生活变得很平淡,一眼就能看到一生”,表明在七月与安生的统一体未分裂之前,七月并未意识到自己始终受保护、受照顾的生活的平淡,而在安生的出走刺激她产生了对现有生活的不满足意识。然而在想象阶段的七月,仅仅埋下了自我觉醒的种子,还处于潜意识的状态,未能够将它付诸行动,从而对现实生活产生实质性的影响。在男友家明提出要到北京去奋斗的想法后,七月与之大吵一架,她还会担心自己安静稳定的生活不能实现而去保全。尽管后来放手家明在外闯荡,但还是以两年为期限,限制自己或者家明对自由的追求,继续从前的安分守己,她是一只拥有了自我潜意识的“笼中鸟”。
拉康“三维世界”学说中的“欲望”,产生于“需要”与“要求”之间的撕裂,它“既不是对满足的渴望,也不是对爱的要求,而是来自后者减去前者之后所得的差额,是它们分裂的现象本身。”[2]在想象界中萌生的模糊的自我意识,通过使用替代物象征实际不在场的客体,欲望的力量不断地被提升,即自我意识不停地被强化,如婴儿在缠线板游戏中以线轴代替母亲,在这一过程中婴儿的存在体验和客体(母亲)的在场和缺席,以及对客体(母亲)的欲望与幻想连接,客体正式成为脱离主体的存在,因此,欲望所对应的阶段被拉康称作“象征界”。值得注意的是,欲望并非对得到某个客体的渴望,也不是得到他者的认同,而是想要成为他者的愿望,成为象征界的中心,但没有人能够控制他者,因此人不可能达到它,人的欲望永远无法得到满足,人总是处于不断的追求之中。
七月自我觉醒的最终实践开始于她离家的那一刻。迈出舒适的小圈子,七月面临了一连串的生活困境。到家明工作地落实了她不愿相信的安生与家明的亲密关系,两人在浴室里的激烈争吵折射出七月的本质性转变:内敛被动的七月情绪发生了一次大的爆发,随着她褪去自己的外衣,她也挣脱了一直缚在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枷锁,自我意识对她的生活产生了实质性的影响。家明在七月和安生之间选择了七月,而七月这时的心理已经发生了转变,并且将转变付诸了现实旁人以为的家明逃婚实际上是七月劝说的,她也在这场逃婚策划后,剪掉了象征束缚的长发,真正走上了流浪天涯,四海为家的自由生活,并在其中找到了自我真正的渴求。“七月曾经赖以生存的稳固的生活,像陆地一样离她越来越远了,她才发现自己其实特别习惯摇晃和漂流”,七月的自我在摇晃和漂流中得到圆满的实现。
《七月与安生》在关于个体成长的思索上,没有终止于拉康认为的欲望无法满足的观点,即自我无法完全实现,而是大胆地去设想欲望满足、自我实现之后人的出路,而结论或多或少地带些生命循环论和宿命论的色彩,即自我走到尽头,只能走向伴随着生命终结的重返母体的归宿。影片结尾七月因生孩子大出血而死亡,作为七月生命延续的孩子仍旧处于安生(母体)的照料和呵护下,便清楚地表明了这一点。虽然影片最终不乏一丝悲观的论调,但它关于个体存在和发展的思考比以往更前进了一步,拥有不可替代的价值和意义。
[1]汪震.实在界、想象界和象征界——解读拉康关于个人主体发生的“三维世界”学说[J].广西大学学报,2009(3):80.
[2](法)拉康.拉康选集[M].褚孝泉,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624.
刘志刚,男,河北廊坊人,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