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福良
“凡是过去,皆为序章”。
2015年秋天,在伦敦进行国事访问的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引用一句英国人民非常熟悉的格言,表达了对中英两国发展全面战略伙伴关系的殷切期待。而习主席引用的这句格言,正来自于著名的威廉 ·莎士比亚。
2016年,恰逢莎士比亚逝世四百周年,中国戏剧舞台上再次掀起了一股莎士比亚热潮。环顾全球,这位诞生在英国斯特拉特福的文化巨人,因其作品所揭示的广泛深刻的人性早已超越了国界与时代,而在这个星球的各个角落找到了归宿。英国甚至举办过分别用世界三十七种语言演绎莎士比亚全部三十七台戏剧作品的活动,而这当然不能缺少全球使用人口最多的语言之一——中文。
的确,在文化具有很强包容性的中国,人们对莎士比亚同样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热情和极高的接受程度。近年来,全国戏剧舞台上出现了大量以不同语言演出的莎剧作品,中文版的莎剧演出也频频走出了国门。莎剧演出是衡量我国文化对外开放活跃程度的重要标杆之一,而改革开放后的中国分别于 1986年、 1994年举办了两届莎士比亚戏剧节(以下简称莎剧节),极大地提升了我国莎剧演出和莎学研究的水平,也为中外莎学界的国际交流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今天中国莎剧演出的繁荣局面可以说与这两届莎剧节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
一
我国首次举办莎士比亚戏剧节是在 1986年,距今正好三十年。那一年,改革开放进入了第八个年头,各个领域的新生事物都在悄然酝酿涌动,呈现出一派生机蓬勃的局面。就戏剧艺术而言,莎士比亚从清末就开始被介绍到中国,是中国人最为熟悉的外国戏剧家之一。新中国成立后,莎士比亚戏剧是高等艺术院校尤其是戏剧学院不可或缺的教学内容之一,其作品也经常被搬上舞台。但是,十年动乱期间,莎剧艺术与其他西方文化一样完全从中国舞台上消失了,造成了一代人文化上的缺失与断裂。改革开放初期,我国掀起了一股强劲的世界文学名著热,莎剧亦是其中一部分,标志着莎剧艺术以其巨大的魅力开始在中国大地上复苏,正待焕发新的生命。
为了尽快提升我国莎剧演出和莎学研究水平,早日实现与国际莎学界的对话,在全国戏剧界人士和学者们的积极呼吁及推动下,中国莎士比亚研究会(简称“中莎会”)于 1984年底正式宣告成立。考虑到上海历来是一座中西文化交融的城市,具有深厚的国际文化交流的历史渊源,“中莎会”决定将总部设置在上海戏剧学院,以便更好地发挥上海海纳百川、面向世界的独特优势。
时任中国文联主席、戏剧家协会主席的曹禺先生被推选为“中莎会”首任会长。这位德高望重的著名戏剧家在“中莎会”诞生时便很有远见地指出,“中莎会”不仅要推动莎学的研究,还要促进莎剧的演出,要把学者与艺术家紧密结合起来,将“书斋”与“舞台”融合在一起。
莎剧既是书斋里不朽的经典,更是舞台上鲜活的生命!
正是出于对莎剧艺术的这一基本判断,“中莎会”成立大会上,与会代表一致通过了一项决议:举办首届中国莎士比亚戏剧节 !中国制造的“莎剧节”,由此拉开了帷幕。
二
1986年春天,经过一年多的筹备,首届中国莎士比亚戏剧节依托“中莎会”的平台,在上海戏剧学院等单位的大力支持下,同时在北京和上海两地隆重推出,开创了中国举办莎士比亚戏剧节的先河。
20世纪 80年代中期,我国由于经济发展还比较落后、文化活动尚不发达,以及之前国际交流缺乏等方面的原因,还鲜有大型戏剧节、艺术节之类的文化活动,更不要说专门为一位外国戏剧家举办戏剧节了。举办莎剧节,可以说是一个在国内没有任何先例的创意举措,充分显示了改革开放时代的中国人吸收人类优秀文明成果的坚定决心,宛如一阵春风吹遍了大地。
然而,在当时的经济和社会条件下举办莎剧节,绝非一件易事,经历了许多现在难以想象的艰辛与困难,特别是经费的筹措尤为棘手。以上海演区为例,当时文化部的拨款为一万元,上海市人民政府拨款四万元,经费缺口巨大。组委会经过商讨后,认为决不能“等、靠、要”,必须通过自筹资金的方式来解决,总之无论多么艰难都要把这个戏剧节办起来。于是,组委会被“逼”之下想了很多办法,包括争取企业赞助,这在当时全国普遍通行的计划经济观念下是非常超前的了。有一次,组委会物色了十位企业家,向他们宣传举办这一活动的特殊意义,同时又邀请了市领导接见这些企业家。组委会的努力终于感动了企业家,获得了他们经济上的很大帮助。
首届莎剧节的成功,大大突破了预想。原先估计最多上演七至八台左右的剧目,结果却在短短的十四天内,于京沪两地公演和展演了全国二十八家专业文艺团体及大学校园剧社呈现的二十九台莎剧,演出场次达到八十七场 ,观众总数超过八万五千人次 ,可谓一鸣惊人。
这的确是一场莎剧的盛宴,尤其是在“文革”结束仅仅十年,人们的文化饥渴尚未完全弥补的状况下,莎剧在中国舞台上如此大规模的集中亮相,对于许多人来说简直就是一个节日、一场狂欢。
几乎每场演出都到了“一票难求”的地步,连远道而来的著名表演艺术家李默然先生都搞不到票,有一场演出组委会工作人员好不容易帮他弄到一张座位很靠后的票,正觉得不大好意思给他时,他却如获至宝,拿着票就兴冲冲地走进了剧场。由于等票的观众太多,组委会工作人员经常不得不苦口婆心地动员戏剧学院的学生“撤”出来,让外面来的观众先得到入场的机会。中央戏剧学院的廖可兑教授,多年之后还激动地对当年莎剧节组委会的同志说,“我从来没有在一周之内连续看过那么多的戏,晚上看戏白天还要参加学术研讨会,你们是真正地把事情给做出来了”。
八年之后 ,在更加发展、更加开放的中国, 1994年上海国际莎士比亚戏剧节又在这年金秋的黄浦江畔拉开了帷幕。 1986年莎剧节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但由于时代的局限,当时所有的参演团体均来自于国内各省市,还没有条件邀请境外剧团前来演出。 1994年的莎剧节则出现了英国、德国、美国等国外剧团的身影,使中国举办的莎剧节向国际性、开放性迈出了坚实的一步,推动了中国莎剧演出与世界莎剧舞台的交流交融。国外莎剧走进来、中国莎剧走出去,从此成为一种常态。
三
两届莎剧节不仅参演剧团剧目众多,而且它就犹如一座巨大的磁场 ,以无可抗拒的魅力吸引着艺术家们迸发出巨大的创造力。中国莎剧演出史上的许多首创 ,如:某些剧目的第一次演出 ;某种形式的第一次尝试 ;某个观念的第一次体现等,都是在莎剧节的平台上实现的,其深层次的影响至今仍在延续。
莎剧节的重要成果之一,是填补了部分莎剧在中国演出史上的空白。虽然莎士比亚介绍到中国已经有近百年的历史,但长期以来国人对莎剧的了解主要集中于其一小部分作品,很多剧目在国内舞台上基本是一片空白。
1986年莎剧节开幕剧目是上海戏剧学院演出的《泰特斯 ·安德洛尼克斯》,该剧此前从未在中国上演,是上海戏剧学院戏为参加首届莎剧节而有意挑战的“冷门”剧目。大幕一拉开,其恢弘的气势便震撼了场内所有的观众。这部以古罗马为背景的巨作,通过莎剧节走进了中国人的视野。该剧演员阵容多达一百八十余人,其中一百五十多名群众演员是上海公交财贸系统的普通劳动者。他们为了登上莎剧节舞台,甘心情愿地放弃了休息和奖金,唯一的要求是获得导演的一个签名,作为自己参加莎剧节的永久纪念。上海百余职工集体参加莎剧演出,堪称我国话剧演出史上的一次创举,这也意味着莎士比亚在中国不仅属于文化精英,同样也可以成为普通劳动者精神构建的一部分。
莎剧节的另一个重要成果,是关于莎士比亚中国化的探索。莎士比亚与当今中国究竟有什么关系?这不仅是一个戏剧问题 ,更是一个深层次的文化问题。它相当鲜明地反映出今天中国对待包括西方文化在内的人类文明成果的态度,以及东西方文化交流的前景。在这样的背景下,一种特殊的艺术形式引起了人们的广泛关注 ,它就是“穿上中国戏装的莎士比亚”。
中国戏曲艺术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 ,无疑从方方面面体现了民族审美习惯和文化心理,与莎剧的美学观念有很大差异。然而 ,有趣的是 ,戏曲艺术对莎士比亚的热情却并不亚于话剧 ,它诚挚地张开双臂 ,将这位异乡来客迎进了多姿多彩的梨园王国。值得钦佩的是 ,中国戏剧家们在从事这项实践时 ,早已超越了“猎奇”心理 ,而带上了某种自觉严肃的文化思考。他们既敏锐地发现了莎剧丰富曲折的情节、奔放自由的结构、生动灵活的戏剧假定性 ,又深刻体味到莎剧博大内涵的历史穿透性和永恒生命力。因此 ,他们不仅引进 ,更致力于消化 ;不仅移植 ,更致力于融合 ,力求在创造中实现莎剧精神气度与剧种风范特色的和谐统一。“穿上中国戏装的莎士比亚”不但在莎剧节上风光占尽 ,而且还借助莎剧节形成一股冲击波,推动着戏曲编演莎剧向广度和深度发展。目前 ,全国已有昆剧、京剧、越剧、黄梅戏、豫剧、川剧、东江戏、丝弦戏等众多剧种进行了这方面的实践 ,观众层面从沿海深入到内陆 ,遍及全国广大的城市与乡村。不仅如此 ,根据《麦克白》改编的昆曲《血手记》等剧目,作为“穿上中国戏装的莎士比亚”,也曾使莎翁故乡的人们如痴如醉。正如国际莎协所评价的那样:“莎士比亚戏剧给中国戏曲增添了活力 ,中国戏曲也给莎士比亚增添了活力。 ”
莎剧节还有一个不可忽略的贡献,那就是随着国外剧团的加盟,中国艺术家以及普通观众对于莎剧一些固有的观念被冲击、被突破,甚至被颠覆,大家惊喜地发现:莎剧原来还可以这样演!莎剧是如此能激活现代人的想象力与创造力!在英国利兹大学演出的《麦克白》中,几位女巫一改人们心目中阴森怪异的形象,以靓丽时尚的摩登女郎的姿态出现在舞台上;德国汉堡剧团演出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则让朱丽叶以一记“爱的重拳”击出了罗密欧服下的毒药,将这出世人皆知的爱情悲剧变成了“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美好结局。今天的中国观众对于莎剧舞台上的各类出“新”出“奇”早已司空见惯,但在二十多年前,这些确实足以引发关于经典的思考与讨论。
四
两次在中国举办的莎剧节,是艺术家、文化学者和广大观众共同创造的流光溢彩、精华荟萃的莎士比亚盛会。它以广泛而持久的效应掀起一股辐射全国的“莎翁热”,并使国际莎学界为之震动,有效地提升了我国在国际莎学界(这个领域也被认为是“艺术的奥林匹克”)中的话语权,推动了中国莎学全面走向世界。
在中国莎学走向世界的过程中,莎剧节既是平台,其本身亦是焦点之一,是国际莎学界在观察中国时始终给予极大关注的一个话题。
以本人亲身经历而言, 1991年我曾应邀到莫斯科参加前苏联举办的国际莎士比亚研讨会,在会上介绍莎剧对中国戏剧的影响以及在中国的演出状况。当我发现距离主办方规定的演讲时间还剩下五分钟时,只得遗憾地告诉台下听众,由于时间限制,关于首届中国莎剧节的详细情况只能等以后有机会再作介绍。不料,会场内一下举起了二三十只手,都表示希望我继续介绍中国莎剧节的盛况。就这样,我的演讲时间被大大延长了,当我讲到莎剧节期间京沪两地同时有二十九台演出时,台下响起了一片掌声,还伴随着“乌拉”的欢呼。一位来自格鲁吉亚的女士,激动地跑上台对我说:“中国太令人神往了! ”
2005年,我随上海市一个政府代表团前往英国考察时,惊讶地发现莎士比亚故居竟完整地珍藏着一套 1986年中国莎士比亚戏剧节的资料,包括剧照、说明书、媒体报道等。原来那是中国领导人 80年代访英时作为礼物赠送给英国女王的,女王又转赠给莎翁故居保管。
令中国莎学界难以忘怀的,还有 1996年在美国洛杉矶举办的第六届世界莎士比亚大会。那是 20世纪召开的最后一次世界莎士比亚大会,也是我国第一次正式组团,派出由十二位专家学者组成的莎学代表团参加世界莎士比亚大会。以往的几届世界莎学大会,中国仅派出驻主办国的使领馆工作人员作为观察员前去旁听,这与我国的国际地位显然很不相称。从这一届大会开始,中国莎剧界终于步入了世界最高级别的莎学殿堂 ,标志着中国莎剧事业迈向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
洛杉矶大会的开幕式上,国际莎士比亚协会还特别对中国代表团的到来表示了欢迎,高度赞扬了中国在莎剧演出和研究方面取得的成就,特别是两次举办莎士比亚戏剧节结出的丰硕成果。原伯明翰大学莎士比亚研究院前院长菲利浦 ·布罗克班克先生 1986年曾亲自来华观摩过莎剧节,这届大会举行时他已经去世,但他生前说过的一句话却在大会上被反复提起“如此浩大的规模, :如此千姿百态的演出,在世界莎剧演出史上是前所未有的,中国的莎剧节应该为此而自豪。莎士比亚的春天在中国! ”
曹禺先生曾在莎剧节上说过这样一段话 :我们有一个共同目的 ,使全世
“我们欢迎你们 ,你们是来自遥远地方的朋友。界的人更广泛更深刻地理解莎士比亚 ,继续开拓我们这个世界的文明和对人的认识 ,推进今天的文化与和平事业,而文化与和平是分不开的兄弟。 ”两届根植于中国大地的莎士比亚戏剧节,既很中国又很莎士比亚,通过一个高度国际化的文化符号彰显了当代中国人的精神气度 ,必然成为一种壮观而深刻的文化现象。当然,它们也只是序章,预示着中国莎剧事业以及国际文化交流更广阔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