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松延
(南通市东方中学,江苏 南通,226000)
张謇与久安纱厂破产之考辨
羌松延
(南通市东方中学,江苏 南通,226000)
顾鸿闿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给中国带来了棉制品进口迅速减少和欧美在华纺织资本扩张的放缓,这给我国民族棉纺织业的发展提供了极好的机会,由此步入了一个“黄金时期”。以大生纱厂为例,从1914年到1921年,大生两个厂的利润就有1000多万两。[1](142)
受纺织业丰厚利润的刺激,众多社会资金争相进入纺织工业,在此背景下,金沙镇士绅顾鸿闿及四安镇士绅徐鲤泉、王聘时等人也积极筹设纱厂。因陈家酒店(四安镇旧称)距南通城不远,又紧邻古运盐河,交通比较便利,加上此处百姓不仅多种植棉花,还兼营织布,为此,顾鸿闿等将纱厂选址设于镇区南。又因厂区位于酒店镇与阚家庵之间,故取谐音定厂名为“久安”。
民国九年(1920)旧历正月二十八,顾鸿闿等16位发起人集中于阚家庵第四国民小学开会,商定资本为50万元,并于同年10月破土动工。厂名“久安”寓意美好,但这家规模较大、设备先进的纱厂却历经波折,一直没能开车生产,最终于1924年6月被迫关闭,以破产而告终,可谓“既不久、也未安”,令人惋惜。
时过境迁,已近百年。谈及久安纱厂的倒闭,四安及附近的百姓一直以来都认为系张謇所致,尽管官方普遍认为其“被外资和封建势力扼杀”,[2]但民间观点经一代代人口耳相传,至今不变。
诚然,久安纱厂倒闭究竟是否与张謇有关,无碍于我们对张謇的总体评价,但对民间流传的几种具体事证与说法,对其考订必不可少、至关重要。有鉴于此,尽管笔者从未从事过张謇研究,今仍不揣浅陋,粗浅对此作一番考辨,疏谬之处,祈请方家赐教。
民间何以认定久安纱厂倒闭为张謇所致?具体说法有三种:一种认为,纱厂倒闭后机器等先进设备被大生厂运走,说明张謇是为维护其大生企业垄断之私利而见死不救,属坐收渔翁之利,甚至有落井下石的嫌疑;另一种认为,在久安纱厂行将倒闭,亟需“输血”而向张謇求援之际,张氏兄弟提出冠名“大生九厂”的条件,遭拒后置之不理,坐等其破产,更有人斥其“以变更厂名、控制股权相要挟”;第三种认为,纱厂开车所需动力的关键器材——金篱子(老百姓俗称,实为炉芯)在从上海购回南通途中,被张謇派人设计截走,导致工厂无法开工。
有关久安纱厂等情况,在张謇日记、年谱等资料中都没能找到相关的记载。查阅《久安纺织公司帐略》,尽管其中部分页码字迹漫漶而模糊不清,但从断断续续、依稀可见的文字“该厂开车……触及张詧、张謇兄弟……垄断权利及大生纱厂”[3]中可略见端倪。也有研究指出:久安纱厂于1923年被地方政府以大生纱厂在该地区拥有垄断权为由,勒令该厂关闭,机器则被并入大生一厂”。[4]这些观点似乎可以给第一种说法提供一定的佐证,或者说这些观点至少是当时人们比较一致的看法。大地主何占梅生前也提到:危急之际的“久安搞了一个救济团,欲买锅炉……陈端欲加股久安,后听了张詧、张謇的话,就自己在丁堰办了阜昌染织厂”。[5](283—284)何占梅是海安人,有文化,后又进城经商。孙敬臣(孙儆)曾在民国十二年(1923)被推选为久安救济团团长,后租住在城里何宅的二楼。作为当事人,何占梅口述的这段细节应该比较可信。
的确,在大生企业的发展过程中,张謇曾依仗清政府,取得了“二十年之中,百里之内,不准别家设立纱厂”的垄断权。史载,1904年,上海纺织业资本家朱畴拟在祟明岛增设大有公司,清政府商部竟出面替张謇加以阻止。进入民国,南通被称为全国的“模范县”,如一开始张謇就意欲阻止久安建厂,维持大生垄断地位,以其当时之影响,可谓易如反掌。再者,现存《南通久安纺织股份有限公司集股简章》显示,“张退庵、张啬庵”系久安纱厂“赞成人”,[6]若非出于支持久安建厂,张氏兄弟完全不需要表态附议。故以“垄断”之目的揣测张謇未能出手相助,似乎过于牵强。
《久安纺织公司帐略》
关于因厂名及控股而坐视不管一说。经查阅史料,当年《南通久安纺织股份有限公司启事》明确:“退、啬二公指导其名称初拟归大生一系,依次列为第九,兹经二公详加修正,定名为久安纺织股份有限公司。”[7]由此可见,在建厂之初已明确将久安列为大生系,危难之中的久安求助于其赞成人张氏兄弟也是顺理成章之事。纱厂主要发起人、公司董事长顾鸿闿,字泽轩,金沙人,系清光绪举人,与张謇年龄相仿,两人志趣相投,曾受张謇感召,辞去句容县教谕,回乡任南通县教育局董事,后经张謇举荐任南通县征访主任,后为金沙市议会议长。顾与张謇私交不错,其兴学办厂之举即是受张謇之影响。[8](55-59)严泽人,通州师范第一期毕业生,工程专业毕业的他曾任治淮工程处主任,深得张謇信任,他对张謇也是极其敬重。作为久安纱厂主要发起人的他,是纱厂经营负责人,久安无款开车后,他“去见张謇,希望得到帮助。张謇还好,但张詧坚持要把久安纱厂改为大生纱厂,如同意改,张詧就来投资并控股。这样一来,这个厂将成为张家的了,原有久安股东无权了。大家认为:宁可垮台,不愿张氏控股。”[5](290)
此刻的张謇为何选择了袖手旁观?无论从他与久安的关系还是与主要发起人顾鸿闿的私交来看,都让人觉得费解。
其实,资本不足是民族棉纺织业最为普遍的现象,这首先表现为集资招股难,这种情况大生一厂、八厂建厂过程中都碰到过。为了多筹集资金,当时工商界盛行官利制度,以减少投资者风险,即使这样,集资仍很困难。但在集资难的情况下,企业家们如以合理的财政管理,利用现有资金,将投资和生产规模控制在合理范围内,是不会出现资本不足现象的。但当时情况却正好相反,特别是在“黄金时期”厚利的刺激下,大多数厂家在集资前已兴建厂房,投产前已用尽资金。[9]
而在久安遭遇资金困难的时候,正是整个社会外部经济形势恶化的时候,大生同样不可避免地开始面临发展困境。纵观大生企业发展的历史,1921年大生对外负债已经400万两,危机开始出现。“1922年后,企业出现巨额亏损,主要资产都已经抵押出去,巨额负债无法偿还,企业陷入困境”。[10](12)加之张謇长期以来以企业家之力,办社会化之事,严重拖累了大生,1922年成为大生由盛转衰的转折点,黄金时代戛然而止,且一去不返。由此可见,当时的张謇及其大生企业已是泥菩萨过河,此时、此境、此作为,对张氏兄弟而言其实也是一种无奈之举。再说,趋利避害是人之天性,在一股恐慌气氛弥漫的情况下组建久安救援团,连原有股东都不愿追加股份,又遑论仅作为赞成人的张氏兄弟呢?作为后人,若能设身处地去想,大概还是能够多一分理解的。
但张詧后来拆走久安机器,也就有瓜田李下之嫌了。“久安因欠华昌13万美金,张詧把这笔钱代还了。他随即带武装把久安的机器全部拆了运走,久安垮台”。[5](290)况且,“当时大生厂的机器纺12—14支纱,久安的机器是新的,能纺16—20支纱。”据此,百姓的这些议论自然也就无可厚非了,只是人们不该将这笔账都记在张謇一个人的头上,这对张謇的评价而言是有失公平的。
而身陷困境无奈之下的张謇,也不得不寻求国外资金的支持,但等到1924年,日本的资金始终没有盼来,张謇向美国资本家借款也不成,此时已债台高筑的大生,无可挽回地走向衰落。1925年7月,张謇度过了一段悲凉岁月,他以30年心血创办的大生纱厂被上海的中国、交通、金城、上海四家银行和永丰、永聚钱庄债权人组成的银团接管。张謇虽保留了董事长名义,但实权在江浙财团手中。
张謇致顾鸿闿等人信
至于第三种说法则没有任何根据,其中,百姓绘声绘色所述关键部件“金篱子”一事更是没有一丝科学依据。沙励吾,当年考取久安纱厂,到上海纱厂学习一年多,回通后,与另外七名同学被分配在久安纱厂各车间装配机器。他曾回忆:“工厂原计划用锅炉,后来听了张孝若的话,说在办电厂,邱(时为纱厂办公厅主任——笔者注)把锅炉卖了,厂房改建,装了电线。岂知张孝若电厂办不成,久安没有动力了”。据载,为解决动力问题,以电力代替旧蒸汽引擎,张謇、张孝若早在“1921年议决创办电厂,已经集资本、购机器、建厂房,不幸第二年遭水灾而中断”,[10](50)1922年“电厂工程被迫下马,发电机组转让给常州震华制造电气机械总厂(今戚墅堰电厂)”。[11](215)这些与沙励吾的回忆相符。笔者推测,民间所谓“张謇设计截下炉芯导致破产”应该系此事讹传所致,并认为这一说法带有当地百姓的一种情感宣泄。退一步讲,即使“截下炉芯”之事属实,也绝非久安纱厂倒闭的原因,因为在久安纱厂建造后,“由于连年荒歉,金融奇缺……引擎器材未能购回,工厂迟迟不能投产”。[2]为此,股东会曾先后多次设法筹款,以图挽救,但终因资金不足而夭折。故资金问题才是其破产的最真实、最根本的原因,这从《久安纺织公司帐略》具体的账目中可以清楚地看到。至于“外商逼债、官府压制”一说则具有明显的意识形态色彩,这在某种程度上属于那个时代的评论者契约意识、法制观念较为淡薄所致吧。
寻访过程中,笔者有两点印象尤其深刻:一是在四安及附近,知道久安纱厂的百姓比例很高,无论被访者文化程度高低,或多或少都了解一些。二是被访者几乎无一例外地对其夭折都流露出惋惜之情,对张謇流露出责备之意,这一情感又以位于镇区、厂区附近居民及徐鲤泉、王聘时后人为甚。搜集资料期间,南通某知名论坛发出一篇与张謇有关但与久安纱厂无关的帖子后,跟帖里甚至有两三个网友就久安纱厂一事攻击张謇“自私、狭隘”,继而引发了一场争执。正所谓“瑕不掩瑜”,这些看法改变不了张謇作为开风气之先的一位伟大的实业家、教育家的形象。相反,厘清这一问题,我们可以从中更加深刻地体会到地方民族工业发展之艰难,先辈探索之不易,以及理性、客观地还原历史事件、评价历史人物之必要。
[1]编写组.大生系统企业史[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
[2]王靖,王念操.被外资和封建势力扼杀的酒庵纱厂[A].南通史话(2)[C].南通:南通县人民政府编史修志办公室,1984(注:厂名“酒庵”乃作者之误,查阅文献档案记载均为“久安”).
[3]久安纺织公司帐略(民国九年夏历二月至十二年十二月底)[Z].南通市档案馆,档案号:A215-112-0166.
[4]梁磊.近代苏北市镇工业兴起及对市镇发展的影响[J].贵州文史丛刊,2012(4).
[5]姚谦.张謇与近代南通社会:口述实录(1895—1949)(上册)[M].北京:方志出版社,2010.
[6]南通久安纺织股份有限公司集股简章[N].通海新报,1920-5-15.
[7]南通久安纺织股份有限公司启事[N].通海新报,1920-5-15.
[8]赵万泉.张謇与顾鸿闿[J].謇园,2016(1).
[9]赵明远.1922年大生纺织集团危机成因分析[J].文史钩沉,2014(2).
[10]顾纪瑞.大生第一第二第三纺织公司档案经济分析[M].南通:张謇研究中心,2010.
[11]编委会.天生港发电厂志[M].南京:江苏科学技术出版社,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