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晓波 李亦乐
《假面的告白》以第一人称叙述者“我”的口吻,自白了“我”从幼年到青年时期异于常人的倒错快感,以及这种倒错给“我”所带来的关于自身的种种纠葛。本文从叙述视角出发,力图解析《假面的告白》中的“我”与现实中三岛由纪夫之间的关系,从而进一步解读这部作品。
一、《假面告白中》中的“我”
《假面的告白》是通过用第一人称“我”来描写“我”从幼年时期到青年时期的性倒错经历,以及和女性园子之间的不伦关系。因为文中的“我”与三岛由纪夫本人的实际经历相吻合的地方很多,因此该作品也多被解读为是三岛自传性的作品。但是,只是单纯地因为与作者本人相吻合的地方较多就把文中的“我”等同于三岛由纪夫本人,将其看作是研究三岛由纪夫本人的一种史料的做法是不谨慎的。
《假面的告白》所采用的是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通常来说运用第一人称叙述,其叙述声音来自聚焦人物本人。聚焦人物并不一定是作者本人,而且严格地讲,读者从作品中推导建构出来的作者的形象,是作者具体文本中表现出来的“第二自我”,属于隐含作者。实际上,我们通过作品仅能了解“隐含作者”,而难以了解有别于“隐含作者”的现实中的作者。若想要了解后者,必须通过作品以外的各种史料和途径来了解作者“真实”的社会背景、生活经历和创作意图等。在《假面的告白》笔记中,三岛也曾解释说:“虽说是自白,其实我在这篇小说里将‘谎言放养了。让这些家伙在自己喜欢的地方随意吃草。于是,这些谎言家伙一个个吃饱了,就不去糟蹋‘真实的菜园子了。在同样意义上,‘自白的本质就是自白是不可能的。”这也就说明,《假面的告白》虽说题为自白,但并不是真正意义上地完全将内心裸露于世人面前,或者说出于某些原因三岛不想以“真面”的自己来自白,所以将其命名为假面的告白,其笔下的“假面”实际上是他想要将之公布于众但又因为某些原因不能公布于众的他的“真面”,只不过这个“真面”被三岛在文中巧妙地加以修饰并附上精致的虚构。也就是说,他通过这种带着假面的自白的形式,想要剥去自己的“假面”,从而向读者展示同时也是对自己成长经历的一个清算。
那么,《假面的告白》中所构建出来的隐藏作者的形象到底是怎样的?这与三岛这个真实的作者间的关系又是怎样的?
第一章其实就暗示了“我”今后的人生,作品也是遵循着描绘“我”至今为止的人生展开的。从出生起就体弱多病的“我”被祖母从母亲身边强制带走,单独抚养。祖母怕“我”学坏,只允许“我”与她为“我”挑选的女性玩伴玩耍,从而也就知道构成“我”幼年期的交际圈的只有生病的祖母、护士、女佣、女性玩伴这样的女性群体。
弗洛伊德对俄狄浦斯情结对同性恋形成的影响这样解释:“每一个我们所检视到的性倒错者,在他童年的最初的岁月里,对女人(通常是母亲)都曾有过一段强烈但短暂的‘固置,其后,他们自己模拟了那个女人,而以自己为性对象。这就是说,他们根本上是自恋的,寻找与自己相似的男人来爱,就如他们的母亲爱他们那样。同性恋是性心理发展中某个阶段的抑制或停顿。就像恋物症的情形,在性倒错固置之前也曾有过短命的性发展存在过。分析之探讨已能证明,性倒错是俄狄浦斯情结未能解决的后效。当此情绪潜抑下去之后,此人的性本能诸成分中最强者再度浮现。”依照弗洛伊德的理论,一个人出生到五六岁左右为“自恋期”,拉康称之为“镜像阶段”,幼儿在镜子里误认了自己。
根据这个理论,文中“我”在幼年期虽然缺失了母亲,但围绕在“我”周围的女性角色,对“我”而言都形成了一种对照。而这种对照使“我”把自己也放在了一个类似女性的角色上,加上本身就病弱的身体,更让“我”对自己的身体抱有劣等感,“我”缺少一般的健康男孩所拥有的强壮体魄。此外,祖母对“我”的种种严格限制,在精神层面上压抑了“我”作为一个正常的男孩子所应有的活力。在幼年期的“我”身心两方面都备受压抑,这也使“我”的内心偏爱健壮的男性的肉体,且执著于悲剧。对悲剧执著,是因为“我”把羸弱的自己看作是一个悲剧,“我”想要超脱自己的肉体,想要超脱现在的自己。但当看到挑粪青年时,“我”的感觉是“我想成为他”,这说明“我”在那个时候已从对自己强壮身体的追求变成开始追求他人强壮的身体。值得注意的是,“我”从挑粪青年身上所感受到的除了其健壮身体中的生命力之外,还有悲剧性的东西。而这种悲剧性的东西实际上只是“我”强加在他身上的一种“我”对他的理解,其本质是“我”自己没有办法变成他那样,充满了被他拒绝之后的失落感。但这种失落感后来却演变成刺激“我”感官的一个信号,“我”会想要迫不及待地看贞德被杀害的场景、看到街前走过的战士们“我”会通过闻他们的汗味儿而联想到他们的死、被杀害的王子们、年轻的渔夫的尸体,而这种悲剧性的东西“在我内心里渐渐地并且顽强地唤醒了我对于这一切官能性的追求”。这说明幼年时期的经历给“我”日后的性倒错埋下了伏笔。
第一章里所展现出来的“我”的形象,是一个内心开始迷恋于追求男性肉体美与悲剧的少年。进入第二章,开头第一句话:“近一年多来,我十分苦恼,那是收到奇形怪状的玩具的孩子所感到的苦恼。那年我十三岁。”值得注意的是,这里出现了两个“我”。很明显,两个“我”的视角并不相同。第一个“我”是被追忆的“我”过去正在经历事件的眼光,第二个“我”是叙述者“我”目前追忆往事的眼光。三岛在一边用“假面”自白即借文中的“我”自白的同时,也开始将自己的“真面”融入其中,借其口开始一边叙述“我”的故事,一边对自身开始清算。同样的叙述方式在此章多次出现,又如,“……一看到这些东西,玩具就立即抬起好奇的脸来。如果说‘好奇的这个形容词欠妥的话,那么换个说法,叫‘爱的或者叫‘欲求的也可以”。这里的“玩具就立即抬起好奇的脸来”是当时十三岁时候“我”的看法,是被追忆的“我”的认知。那个时候的“我”其实没有具体意识到这就是一种“爱”或者“欲求”,只是把它形容为玩具的抬头,虽然自知会对死亡、热血和结实的肉体产生兴奋,但如何定义这种兴奋,那个时候的“我”其实并没有明确的认知。只是能感觉到兴奋,并且会为了再次达到这种兴奋而偷偷临摹一些血与男性肉体的画面。而叙述者“我”是站在现在的视角给十三岁的“我”的玩具抬头下了一个定义,或者说给了它一个定性,那是一种“爱”又或者是“欲望”。很明显可以看出幼稚与成熟期的“我”的心理变化。在告白的过程中,“我”对自己内心异常的性心理产生了一种自觉。同理,在描写“我”看到塞巴斯蒂安殉教图的情景时,有这么一段描写:
这帧画像以提香式的忧郁的森林和夕空的微暗的远景作为背景,微微倾斜的黑树干就是圣塞巴斯蒂安的刑架。这个英俊青年被赤裸着身体捆绑在那黑树干上,让他的双手高高地交叉着,并将捆绑双手的绳索系在树上。此外看不见绳结。
…………
箭头深深地扎进他的紧缩而结实的、四溢香气的、青春的肉体里,欲图以无上的痛苦和欢悦的火焰,从内部燃烧他的肉体。但画家没有画流血,也没有像其他塞巴斯蒂安图那样画无数的箭头,只画了两支箭落在他那大理石般的肌肤上,宛如平静而端丽的枝影投落在石阶上一样。却说所有上述的判断和观察,都是在后来产生的。
根据最后一句“却说所有上述的判断和观察,都是在后来产生的”可知,在当第一次见到塞巴斯蒂安殉教图的时候,“我”虽然对其感到兴奋,并且这种兴奋喷薄而出,形成了“我的第一次ejaculation”。之前潜伏于“我”身体内的性扭曲和倒错的快感在此时瞬间爆发。但是,具体这中兴奋该如何定义,为什么“我”看到塞巴斯蒂安的殉教图会有这种反应,被追忆的“我”并不清楚,而目前的“我”已经意识到,那是因为自己当时已经被充满男色诱惑并且带有悲剧性的肉体美所征服。两种视角交叉使用,说明随着“我”年龄的增长,心态的成熟,倾倒和憧憬的那些模糊的无法定义的东西开始渐渐清晰。
进入中学二年级,“我”所爱的对象的形象变得具体化、现象化,那就是名叫近江的少年形象。近江拥有希腊雕塑式的壮实身躯,野性的肉感和力度,这都使“我”感觉到迸发出一种原始的生命力。“在我意识到之前,近江的影响就已经开始侵犯我们了”,这里的“我”也是目前的“我”对被追忆的“我”当时状态的一种描述。近江象征着“我”所定义的理想的肉体,同时也拥有塞巴斯蒂安所没有的“恶”灵魂。渴望从日常超脱的“我”的期望在此与近江合为一体,近江本身就变成了“我”爱的欲求,变成会诱发“我”兴奋的催情剂。
之后体操课上,近江做引体向上的片段中,“这是对青春、对生、对优越的赞叹”,“生命力,唯有无益的大量的生命力才把少年们镇服了。是生命中过度的感受、暴力性的、简直只有为了生命本身才能说明的无目的感受、这种充沛的不愉快的冷漠,压倒了他们。一个生命在近江本人没有觉察的情况下悄悄地潜入了他的肉体,占领了他,突破了他,从他那里洋溢出来,企图一有机会就凌驾于他。在这一点上,生命这种东西颇似疾病。他那被粗野的生命腐蚀了肉体。只是为了不怕传染的疯狂般的献身,才被置于这个人世间”。从这些描写中可以看出,近江身上所拥有的生命的象征对“我”的震撼以及它所施与“我”感官上的快感。“我看到他那丛生的东西的瞬间,就erectio了。……这时占据我的心的,好歹不尽是无邪的欢快。……但是,看了它后的冲动,反而发掘出另一种意识不到的感情。那就是忌妒……”在这里,我也渐渐清楚,对于“我”而言,其实真正爱的、会引起“我“兴奋的并不是近江这个人本身,而是他身上的那种生命力、他的肉体所体现出来的生命力。
在被近江所展现出的名为生命力、青春的东西震撼之后,“我”却“已经不爱近江了”,转而“从这个时候起,我心中萌生了自我斯巴达式训练法的要求”,就这样,“我”开始从对近江的爱、对他人生命力的追求转向对自我理想像的塑造,转向对自我生命力的挖掘。然而,这种生命力在“我”看来只有男性才有,且这种观点从幼年期到少年期一直延续。如前所述,幼年期的所能引起“我”欲求的挑粪青年、战死的王子、被“我”认为是男性的贞德、死在海滩的渔夫,而在少年期就是近江了。可见“我”对生的欲求是通过男性的肉体美来展现的。
少年期的“我”其实已经意识到自己与同龄人之间的差异,但这种差异到底会给“我”日后的人生带来什么“我”并不知晓。如文中所说:“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这种欲望同我的‘人生之间竟存在重大的牵连”。这里的“我”仍然是处于目前阶段的“我”,可见现在的“我”对于自己的异常心理和欲望会给自己人生所带来的影响已经有所觉悟。少年期的“我”还有可能将自己的异常性欲心理埋藏在心中,但是长大之后步入社会,“我”就不得不作为一个成年男人,面对社会世俗的洗礼。“我”也开始隐藏本来的自己,开始选择作为一个正常男性来参与自己的人生。进入第三章,女性园子登场。如果“我”能爱上园子的话,那“我”就可以作为一个正常的异性恋者生活下去。经过几番尝试与自己的内心纠结,结果果然还是不能克服自我本身对男性美的向往。
二、现实中的“我”
作为隐藏作者的“我”的自白到此结束,那么真实作者的三岛由纪夫的经历又是怎样的?回顾三岛本人的生平,其本名平冈公威,出身于一个没落的官僚家庭。出身于武士家庭并且受过皇室礼仪熏陶的祖母在对丈夫儿子失望后,以二楼养育幼婴太危险为借口,将公威从母亲的怀里夺了过来。这时,三岛的生活环境中,母爱缺席了,这种缺席大约持续了几年。五岁前,母子相见只能是在祖母严格监督下进行。由于母亲的长时间缺失,幼儿期的三岛热切地向往母爱,珍惜每一次与母亲的聚会,每次聚会就像恋人一样。实际在这个时候,幼儿时的三岛已具备了形成弗洛伊德所说的俄狄浦斯情结的因素。按理说,俄狄浦斯情结的发展会让三岛排斥男性,倾向女性。但是,根据拉康的镜像理论,幼儿时期围绕在其身边的祖母、护士和祖母给他选几个女性玩伴,不恰当地取代了父亲的角色,对三岛形成了一种对照,使其多模仿女性。这与前文所述的“我”的幼年经历及诱发性倒错的原理是一样的。同样,祖母也禁止三岛同附近的男孩子玩,她总让他玩一般女孩玩的东西,反对男孩中常见的粗鲁莽撞的行为,鼓励更富于女性化的活动。
三岛的幼年期同《假面的告白》中的“我”一样,都是缺失母爱、缺失父亲作为一个男性的形象。文中的隐含作者“我”与现实中的三岛距离较小,可以说文中的叙述者是作者般的叙述者或者是作者的代言人,是三岛塑造的一个发声口。三岛借助这个代言人、发声口来一边自白,一边对自己目前的经历进行一种清算。文中的“我”因为这种缺失而对男性肉体美抱有异常的性欲望,三岛则是通过自己的作品,通过文中的“我”这个代言人来隐晦地表达自己扭曲的异常心理,来表达对男色的态度。文中的“我”在被近江富有生命力的肉体所震撼之后,转而开始对自身理想肉体的追求。联系三岛本人的经历,三岛也曾经一度迷恋于塑造健美的体魄,并且也曾经仿照塞巴斯蒂安殉教图,自己摆出同样的姿势并拍摄了照片。这也再次证明《假面的告白》中的“我”与三岛本人之间密不可分的联系。
叶渭渠指出:“三岛对生的欲求——性与爱的主题,与一般文学作品不同,更多的是继承近世井原西鹤的好色文学,关注‘男色而不是‘女色……因为他觉得宣扬‘男色比‘女色高尚,而且‘男色可以表现得最真实最激烈。”同时,纵观整部作品,在描写男色时,三岛由纪夫抽掉了欲望中的邪念与猥琐,没有使用半个肉感色情的修饰词,他所追求的比起肉欲更多的是肉体所带来的精神上的振奋,是向上的、充满生命力的、青春的力量。
三、结语
《假面的告白》虽然讲的是一个性倒错青年的经历,但它并不是从外部观察的角度来叙述,而是作者对自身性倒错苦恼的叙述。作者通过这部作品,力图清算一直到青年时期都支配着自己的性倒错倾向。在这里,三岛把自己青年时期的隐情,借用小说的方式来尝试让其看起来代有戏作的意味,那个时候的三岛大概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完全以自传的形式,将自己的内面暴露出来。他将自己化身为他者,站在他者的角度上分析自身,从而达到整理自身以及克服与生俱来的某种气质。这也可以说是题目“告白”之所以要“假面”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