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叶险明
“中国道路”的前提性批判
——基于当下“中国语境”反思的批判
文/叶险明
在当下的“中国语境”中,“中国道路”几乎是渗透于整个哲学社会科学各类交流场合的一个主题话语,并对其他话语产生着潜移默化的影响,然而这也是一个在整体上被搞得越来越模糊的问题。之所以如此,从方法论上看,其根源就在于对“中国道路”的认识缺乏前提性批判。笔者以为,在中国,作为“批判的武器”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必须以自己特定的方式全面介入“中国道路”的前提性批判。鉴此,本文提出三个方面的问题:研究“中国道路”应确立什么样的理念,应具有什么样的视野,以及应秉持什么样的态度。不在方法论上搞清楚这三个问题,“中国道路”就难以在中国最广大人民中形成“基本共识”。
在迄今为止学界的相关研究中存在着一种令人担忧的倾向,即把“中国道路”抽象化和非批判化。其主要表现是:把凡是与西方国家不同的、所谓中国独有的东西都纳入了“中国道路”,并极尽美化之能事。从“前提性批判”角度看,要拒斥这种倾向,首先应当确定科学的“中国道路”理念。其基本内涵是:超越狭隘的民族主义和虚假的普世主义,摆正“中国道路”与世界文明发展趋势的关系,把握中国发展与世界发展的契合点,最终使中华民族再次跨入世界文明发展前列,从而为世界文明发展新阶段的形成贡献越来越多的“新元素”。
缺乏科学的“中国道路”理念,就会在方法论上把“中国道路”抽象化和非批判化,从而也必然会把“中国道路”的独特性绝对化。或许有人会质疑笔者的上述观点:“中国道路”难道不是中国独有的吗?“中国道路”当然是中国独有的,但“独有”并非就是科学的“中国道路”理念的本质规定。我们所应确定的科学的“中国道路”理念,其本质规定是“世界文明的发展趋向”,而不是“独有”。如果把“独有”绝对化,使其在方法论上脱离了科学的“中国道路”理念的规定,就必然会在逻辑上导致两种方法论错误。
第一,自觉或不自觉地把“独有”说作为固守既有利益格局和落后关系的挡箭牌,以及拒斥批判性地汲取现代文明成果特别是资本主义文明成果的借口。这里以“全盘西化”说为例。自近代以来,中国思想文化界的主流一直对“全盘西化”说持有警觉。应当承认,这种警觉产生于苦难的中国及其文化与强势的西方国家及其文化碰撞的过程,有抵御西方文化侵略的意思,是可以理解的。然而,这毕竟属于两极对立的思维方式,有很大程度上的局限性。首先,像中国这样具有悠久文化历史的超大国家,被“全盘西化”是根本不可能的。自近代以来中国的主流思想文化界,无论出于何种立场和目的,都拒斥“全盘西化”,但其实际结果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优秀成分越来越支离破碎,而那些已被世界文明发展所抛弃的“官本位”“等级制”、以权力为主导和核心的社会关系,却一直遗留下来并被“发扬光大”。这当然不表明“全盘西化”说不荒谬,但至少可以促使我们对“全盘西化”与反“全盘西化”的争论所掩盖或隐喻的复杂的文化因素和利益关系作具体的历史的分析,而不要被表面的话语之争所迷惑。其次,“全盘西化”说和“独有”说互为逻辑前提。“全盘西化”在方法论上给人这样一种误导,即似乎像中国这样落后的国家出现资本主义只是西方国家推行的结果。而从另一个极端对抗“全盘西化”说的一定是“独有”说。因为,只有“独有”说才能在形式逻辑的意义上证明“中国道路”是与资本主义无关的道路。所以,这两者在逻辑上是互为前提且共始共终的。从今天来看,“独有”说与“全盘西化”说在中国思想文化界持续对抗所产生的负面效应就是:科学的“中国道路”理念与我们渐行渐远。
第二,自觉或不自觉地把“独有”作为一种通向所谓“新的文明”形态的途径。在“中国道路”的研究中,目前学界流行着一种观点,即西方文明已呈衰落之势,中国传统文化又不能照搬到现代,故只有在“中、西、马”结合的过程中再造和确立中华民族精神,才能进而创造“新的文明形态”或“新天下文明”。学界有人将这一“结合”进一步概括为:“马学为魂,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三流合一,综合创新”。笔者以为,这一看法激情有余,科学性不足。在当下充斥着焦虑情绪和浮躁心态的“中国语境”中,“中、西、马”的状况均“不太妙”,即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由于在整体上缺失了现实批判功能而陷入困境;西方哲学研究在整体上甚至尚未达到“精准介绍”的水平;中国哲学不仅似乎只有在“中西哲学”比较中才能有其存在的意义和价值,而且作为其主要代表的儒学研究正在急迫地寻求“上峰”的庇护。因此,很难想象,在当下的“中国语境”中,状况均“不太妙”的“中、西、马”的结合会产生什么样的正面效应。当然,笔者并不否认倡导上述这三者的结合对于打破哲学内部的学科壁垒之意义,但说起这种结合对再造和确立中华民族精神的作用,至少目前来看是不着边际的。从方法论上看,这实际上是“独有”说在中国思想文化领域的一种表现形态。
笔者以为,对于目前的中国来说,再造和确立中华民族精神最根本也是最基础的前提是政治体制改革和思想文化变革。“中、西、马”也只有在其中才能恢复其本真意义。首先,在政治体制改革和思想文化变革没有制度层面与国家层面上的实质性推进的时候,中华民族精神的再造和确立只是一种奢谈。其次,从当代世界历史发展的角度看,即便中华民族精神再造和确立了,中华文明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复兴了,也不能说就可以接着构建起什么新的文明形态。
在方法论上,科学的“中国道路”理念要求具有世界历史视野,即确定当代中国在世界历史发展中的位置,昭示与世界文明发展脉搏相契合的“中国道路”的规定性,以使其与世界文明发展脉搏相合拍。笔者以为,科学的“中国道路”理念的基本圭臬所要求的“世界历史视野”,具有两个相互联系的方法论向度。
第一,对当代世界历史中的“中国道路”与世界上其他民族或国家社会发展道路间联系的正确把握。有人以为,道路选择是一个民族或国家自己的事情,与其他民族或国家社会发展道路无关,“中国道路”也是如此。应当承认,道路选择的确是一个民族或国家自己的事情,但这仅是就“道路”主体的“选择权”而言的,而不是就“道路”客体的形成原因、发展过程和内外部条件及其对这种“选择权”的制约而言的。就后者而言,当代“中国道路”的形成是不可能与世界上其他民族或国家社会发展道路无关的。实际上,在“历史向世界历史的转变”过程中,没有任何一个民族或国家的发展道路能够与其他民族或国家的社会发展道路绝缘。
在目前学界有的人看来,当代“中国道路”有三重规定,即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和中华文明。笔者虽然认为这种看法不很科学,但并不否认其在否证上述观点方面还是有一定启示意义的。这种启示意义可概括为三点:首先,当代世界历史中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是驾驭“资本逻辑”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世界各国不同类型的资本主义发展,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形成和进一步构筑在客观上提供了必须批判性汲取的正反两个方面的经验。其次,当代世界历史中的中国现代化进程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与其他民族或国家的现代化进程相交集的,虽然各个民族或国家现代化的程度和特点是不同的。这是由现代化的特性和规律决定的。最后,当代世界历史中的中华文明的复兴及其为世界文明发展新阶段的形成贡献“新文明的元素”,同样不是一个孤立的过程。没有与世界上其他民族或国家的文明在交往中的契合,不把汲取世界上其他民族或国家文明的优秀成果与对本国文化传统的优秀成分创造性地改造有机结合起来,中华文明谈何复兴,又谈何为世界文明发展新阶段的形成贡献“新的文明元素”?
笔者以为,从方法论上看,否定“中国道路”与世界其他民族或国家社会发展道路间联系的观点,是把“道路”主体的“选择权”与“道路”客体的形成原因、发展过程和内外部条件及其对这种“选择权”的制约混为一谈了。这两者的辩证关系是:前者强调的是一个民族或国家在世界历史中所具有的不受外部干扰而选择自己社会发展道路的权利,后者强调的是一个民族或国家在世界历史中的社会发展道路的形成和发展是有其规律性的。这一规律是这个民族国家的意志所不能改变的。此其一。其二,一个民族国家能够在多大程度上在世界历史中正确行使自己的“选择权”,取决于它对“道路”客体的形成原因、发展过程及其内外部条件科学认识的程度。一个民族或国家在世界历史中正确行使自己“选择权”的程度越高,其社会发展道路也就越顺畅。
第二,对当代世界历史中的“中国道路”与世界上其他民族或国家社会发展道路间区别的正确把握。“中国道路”就是当代中国人认识和解决自己所面临的问题的过程,当然与世界上其他民族或国家的社会发展道路有所不同。这里所说的“不同”不是指与认识和解决“共有问题”的过程无关,而是指中国人在认识“共有问题”的层面和所侧重的内容以及解决“共有问题”的步骤、方式等方面,与世界其他民族或国家不同,其发展道路自然有自己的特点。“中国道路”与世界上其他民族或国家社会发展道路的区别正源于此。这是由中国的文化传统、社会发展程度、历史发展特点等决定的。可以认为,“中国道路”是特定的普遍性与特殊性的有机统一。所以,一方面,我们不能脱离“共有问题”来孤立地看待“当代中国人认识和解决自己所面临的问题”;另一方面,我们也不能把对“共有问题”的一般意义上的表述来简单地涵盖“当代中国人认识和解决自己所面临的问题”。这两种错误倾向在方法论上都会使我们偏离“世界历史视野”,从而最终导致“中国道路”不能与世界文明的发展脉搏相合拍。
从方法论上看,一方面,科学的“中国道路”理念和“世界历史视野”,决定了对“中国道路”的研究必须秉持科学批判的态度;另一方面,对“中国道路”的科学批判态度,是科学的“中国道路”理念和“世界历史视野”在关于“中国道路”的具体研究中得以贯彻的重要保证。
对“中国道路”所持的“科学批判的态度”是指:基于正确的历史观和价值观,研究主体对中国历史和现实中的一切事物和事件以及各种既有的认识和理念等进行的一种独立而自由的审视、甄别和判断的行为趋向。“科学的批判态度”对“中国道路”研究的要求是:把作为研究对象的“中国道路”从各种虚假的迷雾中抽取出来,以使其成为能够直面的复杂整体。而出于满足“某种意识形态需要”或某个既得利益集团需要的人,自然会直接依据“单独的‘事例’或某类单独‘事例’的集合”,推导出他所想得出的结论。当然,这也与中国体制内学界的不良风气直接相关。这些年来,很多人早已把“中国道路”作为已经成功了的现代化道路来加以论证。这实际上是一种以“奉承和迎合”为主旨的认识路数。因此,“比谁论证得更完美”在学界有关“中国道路”的研究中蔚然成风。这种认识从反面刺激了对“中国道路”全盘否定思潮的蔓延。
把“中国道路”作为批判的对象,其主旨是:根据“中国道路”所显示出的整体轨迹,判定哪些地方和环节是该否定或“纠偏”的,哪些地方和环节是该坚持和完善的,哪些地方和环节是该修补的,哪些地方和环节是该增添的,从而正确构筑继续走的道路。这里需要指出的是,把“中国道路”作为科学批判的对象,必须是以承认改革开放以来“中国道路”整体上的合理性为其前提的,同时也要对这种合理性加以限定:其一,这种合理性是已走过道路的合理性,但它不能替代对已经走过的道路或正在走的道路中所存在问题的分析,更不能等同于未来道路的合理性;其二,如果不能正确分析和解决已经走过的道路或正在走的道路中所存在问题,那么未来道路的合理性就是不确定的了。因此,“中国道路”的合理性是具体的、历史的。
从认识论的角度看,对“中国道路”的研究之所以必须要秉持科学批判的态度,其根据就在于科学的“中国道路”理念中的“中国道路”本身就具有自我批判性。进而言之,“中国道路”是基于对其自身局限的不断超越而向既定目标的延伸过程。这种“自我批判性”由三个不可或缺的环节构成:忧患意识、自我纠错、对来自各方面批评的包容。而在一些人视野中的那种静态的、一成不变的“中国道路”肯定是一条死路。可以说,“忧患意识”是“自我批判性”得以形成的重要精神支柱。
这种意识有两个基本特点:一是对所存在问题和困境的深刻反省;一是对即将出现的问题和困境的高度警觉。这两个特点也是区别真假“忧患意识”的标准。所谓“自我纠错”是指:远在矛盾和冲突演变成为危及整个社会发展的普遍的、不可遏制的灾难前,就能够主动、积极、全面、彻底、富有成效地改正引起这些矛盾和冲突的自身错误。笔者对“自我纠错”的这种界定旨在强调两点:至少从世界社会主义发展的正反两个方面的经验来看,一个曾经掌握国家政权的共产党由于自身缺少“自我纠错”的能力,从而使其错误不断积累和放大,是最终导致其衰亡的主要的、根本的原因。此其一。其二,“自我纠错”是主动、积极、全面、彻底、富有成效的,而不是被动、消极、片面、不彻底、缺少成效的。这后一种纠错在一定的条件下还可能会加速纠错主体的衰亡。所谓“对来自各方面批评的包容”是指,对于来自各个方面、各种形式的批评都能加以正确甄别,并抱有镇定自如、泰然处之的态度。对无论来自何方、出于何种目的的批评都要加以梳理,剔除其中偏见、成见和把“问题扩大化”的地方,全面把握其中对我们有启示意义的地方,以此来增强对自身存在问题及其危害的重视程度。即便面对我们所认定的“敌对势力的攻击”也是如此。对我们自身存在的问题及其危害性,“敌对势力”在一定程度上有时比我们认识得更清楚,而这恰恰是从反面对我们的一种警示。在“正确鉴别”的基础上,专注于解决自身存在的问题,不以“对敌对势力挑战的回击”来淡化我们自身存在的问题或转移人民群众对这些问题的关注和不满,更不能以“抹黑”对“抹黑”、以“虚无主义”对“虚无主义”来遮蔽自身存在的问题。笔者以为,“中国道路”所具有的这种自我批判性才真正彰显了中国共产党的自信和中华民族的自信!简言之,“自信”就是成熟、有基本共识并对自己有充分认识的民族或国家的一种精神显现。
(作者系浙江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与全球化研究中心研究员;摘自《哲学研究》2015年第10期;原题为《“中国道路”的前提性批判——一种基于对当下“中国语境”反思的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