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颖
两岸抗日历史认知差异对文学创作的影响
文/陈颖
70多年前发生在中华大地的那场波澜壮阔的反侵略战争早已硝烟散尽,台湾被日本殖民统治的历史也已结束了整整70年,但海峡两岸中国人对这段历史的认知过去不同,今天依然有异,并一直深刻地影响着战后两岸相关题材的文学创作。
战后70年来,两岸对于抗日历史的认知都经历了曲折的过程。大陆对于抗战历史的认知大致以1979年为界分为两个时期,从1949年至1978年为认知偏颇期,1979年至今为认知纠偏期。国共两党经过4年决战,以国民党败退台湾岛,共产党全面胜利建立新中国告终。尽管8年抗战犹历历在目,其功过是非客观存在,但基于1949年后国际形势和国内人心向背,尤其是对蒋介石这一“人民公敌”的仇恨,1978年之前大陆出版的中国现代历史著作及历史教科书在谈到抗日战争时,对国民党的抗战行为多轻描淡写一笔带过,而着重叙写中国共产党如何逼蒋抗日,积极促成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建立,八路军、新四军及其他中共领导的武装如何在华北敌后战场,华东、华南游击区以及东北等建立了抗日功勋,同时突出蒋介石及其国民党顽固派反共、溶共、限共、灭共的媚日行径。即便是1978年之后一段时期出版的中国现代史著在论述抗日战争时仍然秉持“文革”时期带有“左”的色彩的革命史观,即过分突出了民族解放战争中的阶级矛盾,对国共军队在抗战中的历史作用仍采取的是扬此抑彼的态度。
在这样片面的政治史观和国共对立的时代背景下,1978年之前大陆出版的抗日文学作品无不以歌颂八路军、新四军的抗日壮举为己任,极少出现国民党军队抗战的踪影。如果写到国民党人,也多是以破坏抗战反共媚日的面目出现。建国前“十七年”人们耳熟能详的抗日小说,如《风云初记》《苦菜花》《铁道游击队》《敌后武工队》《烈火金刚》《大江风雷》《战斗的青春》等无不如此。这些小说都遵循了大致相同的叙事模式:共产党的地方或军队干部在八路军或新四军的支持配合下在局部农村地区发动群众建立抗日民主政权和抗日武装,其间,通常会遭到国民党反动势力和地主豪绅的破坏,这些反动分子或本身就是投降日寇的铁杆汉奸,或是脚踩两只三只船见风使舵“墙头草”。如《风云初记》便是通过子午镇的大地主田大瞎子的儿子田耀武形象的刻画来折射抗战时期冀中地区国共军队摩擦的历史。田耀武的背后是河北民军总指挥张荫梧。作为张荫梧的特使,田耀武回到子午镇,表面上是和八路军谈判合作抗日的事,实际上是奉张荫梧的旨意挖八路军的墙角,配合日军消灭八路军。类似田耀武这样的角色在“十七年”抗日小说中比比皆是,像《苦菜花》中的王阑芝、《烈火金刚》中的何志武、《野火春风斗古城》中的范大昌等皆为田耀武同类。这些人物身上镂刻着固有的印记:地主家庭出身、国民党特务、汉奸、铁杆反共分子。小说通过这些人物演绎了固有的历史观念:国民党是不抗日的,是配合日本侵略者消灭共产党的,抗战胜利的决定力量在于共产党。《铁道游击队》甚至在一些章节中直接描写了铁道游击队和国民党“顽军”的激战,“顽军”和日军一样到处寻找铁道游击队的踪影,每到一地大肆搜捕铁道游击队的家属,企图消灭铁道游击队。铁道游击队在八路军主力部队的协助下,整营整团地消灭了国民党“顽军”。站在今天的历史高度看,这种兄弟相残令亲者痛仇者快的不幸事件损害的是民族的整体利益,得益的是日本侵略者,但改革开放前,在中国大陆无处不在的偏狭的阶级论、片面的抗战历史观的影响下,抗战小说中诸如此类的历史叙事不但被视为理所当然,而且深刻地影响了青少年读者对于抗战历史的认知。
1979年元旦,全国人大常委会发表《告台湾同胞书》,提出结束海峡两岸军事对峙状态及扩大两岸交流、实现祖国和平统一等主张,国防部部长徐向前发表了关于停止自1958年开始对大金门、小金门、大担、二担等岛屿炮击的声明。从这时起,大陆改以“和平统一”代替过去“解放台湾”的口号。与此同时,大陆文学发展进入“新时期”,人们彻底反思了“文革”及前“十七年”文学创作的“假、大、空”等僵化状态。解放了的思想和宽松的文学创作环境终于提供了人们重新评价蒋介石的抗战历史地位及国民党军队的抗战历史功绩的机会。一时间,小说作品和影视屏幕上不时晃动着蒋介石等国民党人的身影。这股“国军抗战”的文学创作热潮近30多年从未消退过,尤其是进入新世纪以后,彼岸“台独”气焰增长,而此岸则开始肯定国民党在抗战历史中的地位。2005年4月,国共两党领导人在北京实现第三次“握手”以后,大陆全力推进两岸经贸文化交流,借以逐步推进两岸的政治和解。近两年,中日围绕钓鱼岛的争端逐步升级和南海局势的变化,使得两岸中国人在捍卫祖国领土上有了更多共同的利益。于是,在大陆,反映国共合作抗日题材的小说与影视创作堪称热度空前。
大陆对抗战历史的认知虽然走过了一条由偏颇到客观的路程,但基于全社会对抗日历史始终如高度一致的肯定,这条认知之路总体上线索分明。相对而言,台湾对于抗日历史的认知就显得路程曲折变化多端。在20世纪80年代“解严”之前,由于国民党官方意识形态的绝对主导,台湾社会对于大陆8年抗战和台湾50年被日本殖民统治的历史的认知遵循的是国民党的正统历史观。1949年后国民党虽然丧失了在大陆的统治权,但仍然习惯以“正统”自居。
战后前二三十年,由于“反共”成为国民党的头等大事,台湾社会对于抗战历史的记忆也变成重在思考共产党为何能利用抗战扩张“坐大”,因此,其时的抗日题材小说常常写成了以反共为主抗日为背景的作品,如穆中南的《大动乱》、王蓝的《蓝与黑》《长夜》、司马中原的《狼烟》等小说均如出一辙。如《大动乱》描写了抗战时期活跃在胶东地区的八路军第七纵队五支队与由伪军反正的国民党军于学忠部第十二师(师长赵保元)争夺地盘,激烈摩擦。小说对于国共两军正面冲突的描写并不多,而是通过塑造若干共产党人的形象来折射国共之间的恩怨情仇。首先给人印象鲜明的是赵漪萍,这个共产党女干部的出场是十分神秘的,她从北平来到林村以小学教师为掩护开展地下工作,又以林村首望之家举人林文盛的长子伯仁的恋人的身份住在林家。与1950年代台湾许多反共小说所描写的共产党女干部的淫荡形象不同,穆中南笔下的这位胶东地区共产党的最高领导人,不仅端庄秀丽, 而且十分善解人意,对于发动群众,建立地方政权,指挥抗敌斗争不遗余力,深得民心。小说中的其他共产党干部只要有名有姓的均不令人反感,尤其是大地主林文盛家的三少爷季仁加入共产党游击队后,表现积极,成长迅速。只是作者为了表达反共立场,小说末尾让这个人物在北平从事地下工作时背叛共产党,投身国民党。总之,从这篇小说的总体构思看,其中的反共内容是为主体,抗日实为背景。台湾誉为“四大抗日小说”之一的王蓝的《蓝与黑》更是不遗余力揭露共产党人是如何利用学生运动“破坏抗战”、在战场上如何打国军的黑枪、如何借抗日统一战线之名行壮大党派武装之实。《蓝与黑》之“蓝”和“黑”很明显分别喻指的是国民党和共产党,因此与其说是抗日小说,不如说是彻头彻尾的反共作品。战后30多年间台湾主流社会对共产党在抗战中壮大发展之嫉恨和无奈交织的心态由此可见一斑。
但不管怎样反共,威权时代的台湾社会没有谁胆敢挑战“一个中国”的底线,当然这个中国是所谓的“中华民国”。对于日本殖民统治台湾的50年历史,也没有人敢随意赞美,而且国民党政权还通过体制内的文化策略、文学主张等极力培植中华传统文化思想,以消除日本殖民思想的遗毒。蒋介石一方面倡导“战斗文艺”——“战斗的时代,带给文艺以战斗的任务”,另一方面也要求作家朝着“优美”“纯真”方向努力。蒋介石反思国民党在大陆的失败,认为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只重军事,忽视文艺,因此痛定思痛,退守台湾后开始大力倡导“战斗文艺”,意欲发挥文艺的战斗作用,服务“反共抗俄”的政治目的。但与毛泽东相比,蒋介石在运用文艺方针治国理政上仍然略输一筹。其时,在大陆,毛泽东抗战时期在延安制定的文艺方针运用得更加炉火纯青。毛泽东的“文艺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和蒋介石的“战斗文艺”虽然都强调文艺要为现实政治服务,但前者指向更明确,涵盖面更广,对作家的钳制力更大。但毛和蒋貌似相同的文艺政策实施的结果给两岸的文学创作造成的影响却有所不同。大陆学者认为,20世纪五六十年代台湾的抗日小说,“其小说背景、环境、情节、人物经历等会有国共对峙中国民党意识形态的影响,也包含有对共产主义的恐惧、对大陆新中国现实的误解等,这些都损害了小说本身的表现。同时,对艺术性的看重又是当时台湾小说界的一种共识……这使得作家一旦进入创作,艺术因素的活跃仍会使一些无法摆脱国民党意识形态影响的小说留有相当的艺术空间。加上抗日一类题材即便写到国共的对峙,其民族共同性终究更为重要。因此,一些有着‘反共文学’‘战斗文艺’创作‘背景’的小说,依然会引起日后文学史的关注”。应当承认,对于小说艺术性的重视,使得当时台湾抗日小说的艺术水平相比大陆同时期同题材小说会更高一些。
20世纪七八十年代,西方现代主义思潮大规模涌入台湾岛,美国等西方国家的民主价值深刻影响台湾社会,岛内人心思变。随着蒋家父子两代国民党集权统治的代表性人物先后去世,国民党威权统治岌岌可危。1980年代末,台湾本土势力的代表性人物李登辉执掌国民党政权后,强力推动提升“本省人”权力和地位的“本土化”政策,本省政治精英逐渐掌握了政治、经济资源,“台湾本土意识”成为分离主义运动的助力。同时,借由对“二·二八”事件的清算,台湾社会出现了严重的族群分裂,国民党政权被本土人士视为与日本殖民统治一样的来自中国的“外来”殖民者。民进党人陈水扁担任台湾地区领导人后更是极力“去中国化”,台湾社会的历史记忆出现了严重混乱,其中不乏赞美昔日日本殖民统治的论调,认为“日本统治有功于台湾。日本将台湾建设成为一个东南亚数一数二的地区。日本在台湾实行地方选举,让台湾人初尝自治之味,台湾生活水准急速提高。日本并没有把台湾归还中国,台湾地位未定。台湾光复使台湾倒退30~40年”,等等。于是,在台湾文学界,六七十年代抗日文学的旗帜人物钟肇政、李乔等纷纷变脸为“台独”性质的本土文学的急先锋。钟肇政早期《浊流三部曲》《台湾人三部曲》中多为抗日志士的陆家子弟到了反映“二·二八”事件的小说《怒涛》(1992年)中则成为反抗“叫阿山的卑劣外来者”的勇士。小说中曾经作为志愿役当过日本帝国陆军二等兵的陆志駺听说台北发生血腥镇压事件时,兴奋地穿上珍藏的日本军服,仿佛昔日“出征”的感觉,带领所谓“台湾军”冲锋陷阵,为“台独”理想而战。“到了大屠杀事件发生,台民用以反抗中国殖民主的日本符号,就不限于‘日本精神’一辞,举凡激励士气的军歌,是日本军歌,为区别台、中部队的制服,用的是日本军服”。《怒涛》在赞美“日本精神”的同时,还沿袭殖民时代日本对于中国人的蔑视,称中国人为“支那人”,是“比台湾人不知要低多少级”的“猪”。小说中,钟肇政通过陆志駺与陆志钧的对话,“尝试把台湾文化属性定位在优于中国文化属性之上,以此来破解国民党官方版的‘我们都是中华民族’这样的国族论述……九〇年代的文化工程让它提前在四〇年代发生,如此是想改变笼罩多年官方版的集体记忆,无如历史也因此改写了”。
努力割裂台湾和祖国大陆的血缘、文化、历史、民族关系,这是晚年钟肇政不遗余力的工作,李乔、叶石涛等曾经的中国文化文学捍卫者,到了李登辉、陈水扁当政的年代,全都与钟肇政一样成了台独文学的积极鼓吹者和践行者。
如果说,钟肇政等老一辈作家和李乔等“中生代”作家由于曾经经历过“二·二八”白色恐怖,所以对国民党政权产生了情感上的排斥;那么,战后出生的“新生代”的台湾文学论者在20世纪90年代以后刻意掀起一股为“皇民化文学”辩解乃至翻案的潮流就令人不解了。他们鼓吹“设身处地”,以“爱与同情”去重新解读“皇民化”作品,对此,台湾作家学者陈映真、曾健民、吕正惠、刘孝春等进行了驳斥。吕正惠指出“在我看来,这种台湾文学论者最可议之处在于:他们以他们现在对中国的排斥态度来衡量日治末期的台湾文化人。事实上,从历史的处境来看,当年那些努力拒绝跟日本合作的作家,才是最具有自主性的。我们不能因为这些作家亲中国(这在当时是很自然的),就抹杀了他们的抗日态度(我知道我们有些年轻的台湾文学论者是不大喜欢用‘抗日’这一名词的);同样的,我们也不能因为亲日的皇民作家没有(或不太有)中国意识,就反而同情他,而不愿意去批判他们当年的亲日行为”。
世纪之交,台湾社会对于抗日历史的认知全面倒退。由于本土势力的日渐强势,加之政党轮替,2000年5月至2008年4月国民党丢掉了执政权,台湾文坛几被本土文学论者独霸,在媚日反中的喧嚣声中,无论是反映日本殖民统治台湾历史的“抗日”文学,还是表现国民党人在大陆奋战8年的“抗战”文学,都已销声匿迹。“在‘去中国化’历史教育下的台湾年轻人对中国近现代史的看法已经改变,2012年一项重要的民意问卷调查显示,在被问到对日本在南京大屠杀30万人的感想时,30岁以下的台湾受访者当中,只有33.33%表示‘很生气,是我们中华民族悲惨的经验’,而有11.11%表示‘日本人很坏,但这件事和台湾没什么关系’,50%表示‘战争本来就是这样,不必大惊小怪’。这个民调结果一定与大陆的年轻人有天壤之别”。台湾少数青年学生甚至在前不久的“反课纲微调”闹剧中,公然漠视社会公理和人类良知,给“二战”中台湾“慰安妇”贴上“自愿”标签,并视日据为“日治”,日本战败为“终战”。台湾的年轻一代对抗日历史的认知已经混乱和淡漠到如此程度,那么,曾经把抗日引以自豪的国民党又怎样呢?今日的中国国民党为守住在台湾的执政权,一切唯选举是瞻,凡有可能影响选票的话题,都不会轻易去触碰。民进党人更不愿轻易改弦更张,因此,抗日文学在台湾未来的命运就可想而知了。
【作者系《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主编;摘自《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5期;原题为《战后70年两岸抗日历史认知的差异及对文学创作与研究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