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朴
时代碰撞中的经验传承与个性表现——试论五个不同时期诗人的创作流变
■陈朴
值此新诗百年之际,对于当下诗坛活跃地带的五个年代诗人的创作流变进行一番梳理和思考,我认为势在必行、不容迟缓。随着经济繁荣带动文化繁荣的时代来临,以及国外大量文学、哲学译本不断地广泛引入和国内大量优秀诗人和优秀诗作的出现,我认为新诗在当下中国文学界已站稳了脚跟,并取得了空前的成绩。
以50年代到90年代出生的个别优秀诗人为谱系,探索半个世纪来中国诗歌发展的轨迹、诗人创作的流变和经典诗歌的问世状态,为广大草根诗人提供一种可参考的写作标准和思路,是此文的本意所在,也是笔者一番深刻的自我审视和剖析。
汤养宗比我的父亲小两岁,读一位几乎和父亲同龄诗人的诗,不想震撼都难。“我父亲说草是除不完的/他在地里锄了一辈子草/他死后,草又在他坟头长了出来”。《父亲与草》写父亲的诗,在乡村简朴生活宣告大范围结束回归到改革开放的今天后,多如牛毛,而汤养宗的这首诗,当为上品。这首诗技法老到、思想成熟,可以说没有瑕疵。如果说汤养宗是诗坛一棵四季常青、骨骼坚硬的白桦树,那么雷平阳就可谓是诗坛一棵枝繁叶茂、扎根大地的白杨。雷平阳在强调云南血统这一大环境、大背景的同时,还善于捕捉一些日常琐碎的生活:“不过,他也一直在寻找着/那些能拉他一把的:悟空、魔法/和机器人、以及酸奶和巧克力/有一次,他说:活着,真没有意思/我被吓坏了,把他搂进怀里/他又接着说:哎,我都五岁了/怎么还没有遇上一场战争?”(《儿子的假想敌》)汤养宗写父亲有一套,雷平阳写儿子也有一招,同样老辣、独到,有深度。刘年的诗常常以痛取胜,他深谙写痛而不言痛之道,在隐隐之中就能静静地表达出来:“不想看到你的乳房,像母亲一样,垂过肚脐/不想看到儿子借酒浇愁的样子/当我老了,请让我像父亲一样/把所有的痛,半天痛完/让儿媳来不及厌烦/让在云南打工的儿子来不及赶回。”(《当我老了》)敢于和叶芝叫板的诗人,必然是底气十足的,刘年有胆有识,以诗为世人治病疗伤(诗歌是人间的药,刘年语),在70后这个“尴尬的一代”(霍俊明语)的群体中,显得更为尴尬。比郑小琼小两岁的张二棍,出名却比她晚了整整十年。如同张执浩所言,张二棍是近两年才突然引人注目的诗人,用“横空出世”来形容他的出现也不为过。张二棍厚积薄发,在广袤的山川行走中,一路思索,一路行吟:“原谅少女。原谅洗头房里十八岁的夏天的呻吟/就是原谅她田地间佝偻的父母/和流水线扭断胳膊的弟弟”(《原谅》)二棍有两棍,一棍是体验至深的生活棍,另一棍是文火煲粥的语言棍,两棍合在一起,棍不再是棍,应称之为金箍棒。到了90后诗人这一群体,我有太多的举棋不定,而最终选定庄凌,是源于我个人的喜欢,我相信我的眼光,如同我相信庄凌的诗一定经得起历史的检验:“在澡堂的更衣室我迅速脱光了衣服/母亲却行动迟缓如老麻雀缩着翅膀/母亲瘦得只剩下了骨架/干瘪的乳房如空空的袋子/那些乳汁,那些粮食,那些温柔/都被时光挥霍一空。”(《与母亲一起洗澡》)喜欢这种沉稳而有见解的叙述,研究生在读,却没有一点学院派诗歌的味道,纯正、深邃,有温度,有力量。
当下诗坛,名家荟萃。以上五个年代的五位诗人,我认为在近年来都表现不俗,有着暗夜的光亮,也有着持续的、顽强的生命力和创造力。汤养宗和雷平阳在文学创作的同时兼顾书法研习,且都有所造诣,这是中年诗人学无止境、难能可贵的一面,值得学习和借鉴。雷平阳在诗歌之外的散文创作,同样以云南地理生态为轴心,也受到广泛关注。对于雷平阳,我认为他的散文创作不是他写作的转型,而是对于诗歌不能完全彻底地表达出他内心一些沉重、宏大的情感的有效补充和扩展。云南是他的精神依靠,诗歌是他的命根子,散文是他的杀手锏。刘年主张诗人应当站在弱者一方,他并没有自我标榜地提出何种主义,只是默默地“用写处方的方式,写诗”(刘年语),我想世间的每一个人和每一棵树一样,或多或少肯定都有一些疾病,刘年一针见血地道了出来,这是刘年不同的一面。“世界是越来越残缺的,而一个诗人的一生都要在内心中竭力恢复完美。这很虚无,也很实际。……我们在完成上帝遗留的工作”。(张二棍语)张二棍对于诗歌的理解和主张是源于他自身本真的太多的生命体验的,我想这也是他成功的一个关键词。生活不幸诗人幸,二棍诗歌要保持“常春”(张二棍本名张常春)状态,生活的不幸则应该像哈雷彗星,一扫而过见天晴。庄凌目前还没有表现出多元化发展的写作倾向,这为她只心向诗、以诗为镜正视自身提供了有效的保障,看似不一定多么正确,实则对一位90后的青年诗人而言,这就是“不为外界所扰”的最大体现。
若以代际而论,从50后的汤养宗、60后的雷平阳、70后的刘年、80后的张二棍到90后的庄凌,我想他(她)们在每个年代诗群中都是可以占有一席之地的佼佼者。以作品而言,都有代表作问世且广为流传,以写作方向而言,在不同的出生年代这一大背景下,都有着不同的生活经历和阅读体验以及对于生命的诗学深度拷问,以地域而言,遍布福建、云南、湖南、山西、山东五个省份。在时代碰撞和地域文化差异中同样写诗的他(她)们,都不同地写出了可以代表当下中国优秀诗歌的作品,这是一种揉和,而更多的是一种传承和发展。
对于以上五位诗人各自的写作启蒙、崇尚偶像以及所看好的潜力股,我未曾得知。但我想都能写出好诗的诗人,肯定是有一定互通性和暗合性的。
从汤养宗的《光阴谣》《穿墙术》,雷平阳的《祭父帖》《忧患诗》,刘年的《养龟记》《赤脚赋》,张二棍的《黄石匠》《独坐书》到庄凌的《空鸟巢》《曹妃甸》等作品中,我们似乎可以看到一个无限拉长的影子。我想没有任何人敢说自己没有读过他人的好作品就写出了自己的成名作、代表作和经典之作。而我判定,汤养宗、雷平阳、刘年都毫无疑问对当下诸多80、90后诗人起到了良好的榜样作用,甚至有好多晚辈诗人以他们为坐标系、为靶心,以他们的作品为标准,对自己下战书、定目标,甚至对一些青年诗人形成了一定程度上布鲁姆所谓的“影响的焦虑”。其中雷平阳对云南青年诗人的巨大影响已成为不争的事实,在这里无需我多言。
“一直在做一件事,用竹篮打水/并做得心安理得与煞有介事”。(汤养宗《光阴谣》)“把镰刀都收缴,我担心/他们割取粮草之后/也会用来伤及无辜”。(雷平阳《忧患诗》)从这两首诗中的句子,我们可以看出经验写作的重要性和不可否认性,也可以领悟到“姜还是老的辣”这句古语的真理。这样厚重的诗句在当下70、80、90后诗人中并不多见,这是语言的积累,更是对生命和世界的关系的一种深层次的洞彻和参悟。对照之下,刘年则有着自己强烈的在场感和画面感,“等我当一把手了,会赤脚上班/赤脚走到办公室主任的身后,吓他一跳/赤脚走上红地毯,发表讲话/然后赤脚跳下来,吓女记者一跳”。(刘年《赤脚赋》)相对于经验写作的厚重和坚实,刘年由“在场者”引申出来的“画面感”,也印证了他手里握着善于捕捉意象之外的诗意的望远镜。刘年是摸爬滚打出来的诗人,也正是基于此,刘年才会向虚无发出“为何生命苍凉如水”的疑问。这一问,问得世人哑口无言,不知所措。据我看,除了故去的六祖慧能和健在的星云大师,恐怕没有几人能回答得圆满、透彻。刘年声言自己喜欢荒原、落日和雪,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他喜欢艾略特、李商隐和世间一切洁净的事物。凡过了不惑之年的诗人,只要有十几年以上的诗龄垫底,对于语言运用的精准和情感走势曲直的把握都明显有着自己的定位。“成熟的诗人警惕精美的平庸之作”(陈超语),惯于经验写作的诗人对于作品的“严要求、高标准、宁缺毋滥”的精神追求,我想非常值得晚辈诗人借鉴和深思。
张二棍近年来的突出表现不仅让诸多早期成名的80后诗人自愧不如,更让一些诗坛大腕也开始俯下身、低下头来对他刮目相看。对于二棍而言,诗歌之路没有终南捷径。二棍的成功,一是源于他对诗歌的坦诚和虔诚(结论源于刘年对张二棍的评论《在他手里,诗歌成了一支狙击步枪》),二是源于他特有的人生体验和不懈的努力以及内心强大的悲悯情怀。“在我的乡下,神仙们坐在穷人们的/堂屋里,接受了粗茶淡饭。有年冬天/他们围在清冷的香案上,分食着几瓣烤红薯。”(张二棍《在乡下,神是朴素的》)这是这首诗的前三行,看似平平淡淡,实则个性十足。只从标题,一眼就可以看出他的不俗。试想,每个有过乡村生活经历的人应该都可以瞬间在眼前浮现出这熟悉的一幕,而我们扪心自问,我们的写作方向、价值取向、情感走向有多少人关注到了乡村这被人广泛忽视的一点,难道乡村只有破旧的土坯房、白发苍苍的留守老人和满山的牛羊吗?在诗歌里,态度决定深度,眼光决定亮光,而后最终技艺才能决定造诣。除此之外,二棍的《穿墙术》《束手无策》等诗作也都能表现出他一定的个性层面和诗学追求,颇为值得关注。庄凌一直在一条荆棘密布的迷途中清醒地行走着,她未曾陷入何种门派,也没有刻意地去求得出类拔萃、引人注目,做那万绿丛中的一点红。“母亲年轻时也拥有山水起伏的玲珑身体/可她的春天太小了/万紫千红都被庄稼和茅草覆盖/她总是把门关得紧紧的。”(庄凌《关门》)诗歌对于庄凌,只不过是一支镇痛剂或一瓶可以把蚊虫拒之门外的花露水。她不一定能做到“有容乃大”,却坚持秉承着“无欲则刚”的理念,读庄凌的诗,无所谓先锋,却不失个性,就像一个人行走在村庄里,没有壮志凌云的奢求,只懂得享受清风习习和自然、恬静的时光。这种淡然的状态从《春光乍泄》《改头换面》等诗作中也均有不同的体现。体现的同时,庄凌诗歌的这种精神追求则更多地表现出了她的无意回避。或可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半个世纪以来,各种诗歌选本和奖项愈来名目繁多,令人眼花缭乱,而归根结底到文本的质量,大多参差不齐,没有任何可以服众的统一标准可供参考。试图再创80年代诗歌辉煌的诗人和批评家也大有人在,一味标新立异以博得眼球的诗人更为层出不穷。当然面对如此种种,也有一部分诗人坚守着内心的安宁,我手写我心,写出了许多经得起时代检验的作品。
以以上五位诗人为例而谈,除了上文中提到的作品外,还有以下许多作品值得关注和研究:如汤养宗的《一个人大摆宴席》《岁末,读闲书,闲录一段某典狱官训》《在兰亭做假古人》《聋子听见哑巴说瞎子看见了真相》《举人》等,要么玲珑剔透,要么恢弘大气。如雷平阳的《高速公路》《杀狗的过程》《八哥提问记》《春风咒》《去白衣寨》等,要么淋漓尽致,要么险中取胜。如刘年的《英雄》《王村》《团结湖路》《湘西辞》《土豆丝》等,要么独具匠心,要么以小见大。如张二棍的《多像是爱情》《大风吹》《旷野》《娘说的,命》《六言》等,要么耐人寻味,要么立意高远。相对于前四位诗人的“先有产量而后有质量”性而言,庄凌作为一名出道较晚的新锐诗人,可代表自己整体创作实力的力作稍显欠缺一点,当然也另有《红高粱》《禁果是什么果》《人生如戏》《人世间的喧哗也暗淡下来》等,要么有血有肉,要么意境深邃。而在90后诗人队伍近年已逐步壮大的境况下,庄凌虽然取得了诸多值得肯定的成绩,但对于诗歌题材多元化的扩展、语言日常化的提取以及诗歌技巧性的提高还尚需进一步努力。
时代在变,生活在变。我们常说“文学源于生活,高于生活”,那么诗歌的美学追求会随之而变吗?我认为诗歌在近年来一直持续性走着一条更为多元化的创作轨迹,而更多的诗人和作品则是昙花一现,傲立潮头的日子屈指可数。当然更多实力派的诗人立场坚定,无意争宠于评论界和广大读者,始终凭借着多年来练就的硬功夫,戴着“金钟罩”,穿着“铁布衫”,“以不变应万变”,用生命写出了诸多彰显现代主义诗歌精神的佳作,非常值得肯定和期待。
霍俊明说,汤养宗是当代诗人中少有的具有现代性和“古人”风骨含混气质的。这句话颇为中肯,完全全面性地概括了一位“知天命”之年诗人的创作风貌,我们可以“立字为据”等待历史的风烟吹尽,淘尽黄沙始见金。而汤养宗说“诗歌是我们正常生活多出的那一小部分”,也同时明确地表达出了诗歌对于他的依附和归顺之因。第五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对于雷平阳的授奖词中写道:“雷平阳的诗歌是记忆的伤怀和大地的赞歌。他的写作旨趣,既有天空般的广袤,又像尘土一样卑微。他站在故乡经验的针尖上,怀想世界天真的童年,也领会个人生命的灿烂与悲情。他以诚恳的地方性视角,有力地抗拒了世界主义的喧嚣,正如他的目光在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间移动,同样能够发现令人惊骇的人生面貌。”这段授奖词虽然已过去整整十年,但仍不过时,可谓对于雷平阳诗歌写作较为全面、诚恳的真实写照。而雷平阳则评价刘年是他认识的当代诗人中最具骑士精神的诗人,我认为也准确无误。刘年说:“我写诗,除了迷恋语言之外,还想成名,想让那些伴随我多年的误解变成理解。”刘年的率直和勇气,在当下中国诗坛,有几人能及?只凭这点,我想他的成功已有了一半。张二棍说:“给诗人一间ktv包厢,也许他会变成庙宇。”如此大胆的假设,也许只有二棍这样的超脱之人才能想象得出来,读罢几篇二棍的诗歌随笔后,我曾发出一种强烈的感慨:“对于诗歌二字理解得如此深透的诗人,能写不出好诗吗?”杨克说:“庄凌的写作方向,让全球化与本土性合二为一成为可能。”细读庄凌的诗歌,从具体的字、词、句入手,深究其前后的根系脉络和内涵就会发现,这种可能性是潜在的、待爆发的。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对于诗歌、对于诗人而言,这句话同样不容反驳。我相信,有这样一批敢于用诗歌丈量脚步、丈量无垠大海和巍峨群山的诗人走在前列,中国新诗的明天是可以预见的。
(作者单位:陕西省宝鸡市渭滨区石鼓镇范家庄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