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炜
自由游走和批评独立
■叶炜
如果要做一个梳理,我的评论写作应该是从2000年前后开始的。到现在为止,正好是三个五年。这三个五年,恰好是我评论与研究的三个阶段,在这三个阶段,我一直试图在批评与研究两个方面做出自己的努力,并在这两者之间寻求一种研究范式的平衡。
在第一个五年的开始,有一个细节。在我大学三年级的时候,也就是2000年,我出版了第一个作品集子《五月的爱情》,收入了我大学时代所写的小说、评论、散文和诗歌。这个作品集所形成的格局至今还影响着我的写作,而我的写作体裁以及写作精力的分布基本上就是这个序列——小说用力最多,评论次之,散文再次之,诗歌用力最少。因此可以说,我目前的所有写作形态包括评论都是在大学时代奠定基础的。
从我们那一届毕业生开始,我所就读的大学中文系开始要求写本科毕业论文并做论文答辩。我的论文题目是《余杰:回到常识的写作》,研究的是那几年盛名于大学生群体的余杰,关注的是他的写作特点以及与文学启蒙的关系。这篇评论被评为当年学校的优秀论文,并发表在一本名为《现代语文》的双月刊杂志上(2000年第3期)。这应该是我最早的一篇正式的文学批评文章。以此为起点,一直到我在江苏师范大学工作以后,虽然小说创作是我的写作主线,但评论写作一直未曾有过中断。所写的评论大都围绕作家作品以及思想启蒙展开,主要发表在《作家报》《读书时报》《联合日报》《中华读书报》等,并于2006年结集出版了评论集《思想长征》,著名学者李新宇教授为这本书写了序言。同时,因为在大学校刊工作,这一期间我还写了大量的新闻评论和大学研究文章,并结集为《灯下走笔》和《精神游走》两本书。其中,《灯下走笔》被作为两所大学新闻学院的辅助教材。
这算是我第一个五年的文学批评,属于比较粗浅的阶段。
2006年我考上了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的硕士研究生,在导师何言宏教授的指导下,开始了系统的硕士阶段的读书学习。这一时期,我开始写作一系列的关于文学报刊与报人关系的研究文章,包括储安平与《观察》,雷震与《自由中国》、陈独秀与《新青年》、沈昌文与《读书》、陈思和与《上海文学》等,分别发表在《徐州师范大学学报》《传媒》等学术刊物上。同时,开始写作当代作家作品论,重点关注了王蒙、王安忆、刘心武、叶辛、贾平凹等人的作品,写出了一系列文章,发表在《山西文学》《当代人》等刊物上。在这个阶段,我还对批评的批评发生了兴趣,在地方报刊诸如《渤海早报》《彭城晚报》等开设了短平快的评论专栏,这些文章关注了钱理群、陈平原、谢泳、李新宇、汪政、晓华等。以上文章,后来结集为《冷眼看文坛:在学院与媒体之间》一书出版。
在这一时期,除了上面谈到的零散的评论写作,我的主要精力集中于硕士论文的写作。经过慎重考虑,结合我自己的研究兴趣,我选定了胡风、丁玲和周扬三位作家作为研究对象。作为20世纪中国文学的重要作家、评论家的突出代表,近年来对胡风、丁玲和周扬的作品和文艺理论的研究越来越成为学界关注的热点,然而对其命运尤其对他们在1950年代的命运研究,因为种种原因尚未引起学界的特别关注。而以这三位代表作家在1950年代的特殊命运为研究视角,来考察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命运的成果尚属空白。论文试图在这个研究领域有所突破。通过探析三个不同类型的代表作家胡风、丁玲和周扬在1950年代命运的根本原因,探讨了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身份认同的危机问题:无论作家如何主动适应意识形态,总是不能满足特定“革命”的要求,知识分子自我定位总是很难得到“他者”的承认与接纳。这种身份认同的危机感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了作家创作和知识分子的精神自由,从而始终无法摆脱“精神奴役的创伤”。在这个考察的基础上,论文尝试寻求知识分子独立人格建构之路,同时考察“讲话”(革命)规范在新中国彻底确立下来的过程和历史意义。
目前,这篇硕士论文即将在香港和大陆同步出版,何言宏教授为此书写了序言。
从南京师范大学毕业以后,我又考入上海大学文学院,师从葛红兵教授攻读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研究生,方向为创意写作。进入了我评论写作的第三个五年。这一时期,我围绕着长篇小说“乡土中国三部曲”《福地》《富矿》《后土》,写了一系列的创作谈性质的评论文章,分别发表在《当代作家评论》《扬子江评论》等学术刊物上。同时,延续以前对批评的批评思路,我针对李新宇、钱理群等人的学术研究,写作了一些批评家论,分别发表在《当代作家评论》《中华读书报》等报刊上。
在这一阶段,我的评论写作和研究重点落在了与博士论文密切相关的当代文学制度批评尤其是作家培养研究方面。文学新人培养机制是文学体制的一部分。20世纪中国的文学体制,以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为标志,可以分为前后两段时期。前一段时期以作家个体创作、文学市场自发调节为主要特征。后一段时期则以国家把文学工作者全部包养下来、把文学活动全部管控起来为主要特征。新人培养工作自然也是如此。不难想象,对于共和国文学来说,相对于旧人改造,新人培养的意义更为重大——这不仅事关共和国文学事业的整体、科学发展,更关乎政权意识形态的长期、持续稳定。既然如此,对于作家而言,是任由他们自由自发生长还是有意识地去培养、引导和塑造?从新政权的现实需要看,靠自由生长、自生自灭的方式来产生作家是不能令人满意的。因此必须把“建立无产阶级的‘文学队伍’,特别是从工人、农民中发现、培养作家,作为一项重要的战略措施”。换句话说,必须把作家个体层面的自我“产生”上升为国家集体层面的大规模“生产”。参照苏联文学体制,新中国政权不但充分利用手里所掌握的文学资源比如文学期刊等来对文学新人进行引领和发现,而且还不无创造性地创建了一所专门以培养文学新人为主要任务(某种程度来说还是唯一任务)的学校——鲁迅文学院。
这篇博士论文的部分章节分别发表在《南方文坛》《齐鲁学刊》《江苏师范大学学报》等学术刊物以及《文学报》《文艺报》等文学类报纸上。
以上就是我以博士论文为基础的第三个五年的批评与研究。
观念来自于实践。在十五年的文学批评和研究的实践中,我慢慢形成了自己的批评观念。
在谈论文学批评观念之前,我想先谈一下批评的姿势。谈论批评的姿势其实也就是谈批评的立场问题,这是当代批评学必须要解决的首要部分,也是为当代批评“立法”的第一需要。
我认为,如果要把批评分为不同的姿势的话,大致可以分为端着的批评、站着的批评、跪着的批评、蹲着的批评和坐着的批评五种。所谓端着的批评,是指那种正襟危坐、不肯放下批评架子的批评。这种批评动不动就引经据典,上下五千年,纵横捭阖,毫不潇洒。可惜的是,这样的批评往往是形式大于内容,如若龙虾,猛一看是个庞然大物,但嚼起来也往往索然无味。端着的评论太累,有些学院派的人喜欢端着,写的人累,看的人也累。所谓站着的批评,是指居高临下颐指气使的批评。这种批评喜欢采取俯视的视角,指指点点,宏篇大论,洋洋洒洒。这种批评不是从对等视角出发,而是常常以批评权威自居,指点江山,纵论天下,虽然貌似头头是道,却常常陷入大而无当的空泛之论,所论放之四海而皆准。所谓跪着的批评则是批评的另外一种极端,是和站着的批评相对应的批评方式。这种跪着的批评是最不好的批评方式,批评家跪给了人情,跪给了红包,跪给了面子,也跪掉了自己的文格和人格。所谓蹲着的批评,是那种低调、谦逊的批评。蹲着是人生的一种姿态,在中国,这常常是属于农民的一种生活态度。与站着的批评类似,蹲着的批评也常常会与批评对象构成一种紧张的关系,不能平等对话。所谓坐着的批评,是指批评家与批评对象平起平坐的批评,双方处于同样的对等位置,进行平等的对话。这种批评方式是最理想的,是目前广泛流行于西方批评界的一种批评方式,也是美国的创意写作工作坊的一个主要特点:圆桌教学与讨论。
显而易见,在以上五种批评姿势当中,最理想的莫过于坐着的批评,这是一种最接近于独立批评观念的姿态。
独立批评声音在中国大陆批评界的特别稀缺,表现于大陆当代文学史写作充满了太多的意识形态色彩,我们能见到的几乎所有的现当代文学史读本都是一个腔调、一个模式。当然,近几年的当代文学史写作也出现了一些转机,以上海复旦大学陈思和教授领衔编撰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北京大学洪子诚教授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为代表的新文学史著作的出现,让我们看到了批评界在摆脱意识形态牵制方面的努力。但大陆仍然没有出现如海外学者夏志清那样优秀的文学批评者,仍然没有出现如《中国现代小说史》和《新文学的传统》那样的经典著作。尽管我们注意到国内一些优秀学者如陈思和、钱理群、陈平原、黄子平、王晓明、李新宇等在这方面的努力,但这种不能完全抛却意识形态牵制的努力姿态还是不能够满足写出真正文学史的需要。当然,我们必须正视国内学者与海外学者所面对的具体环境不同这一客观事实,不是国内学者没有对批评的觉悟,也不是他们缺乏夏志清那样的学识和能力,主要是这种相差很大的学术环境,不能够催生夏志清那样的相对独立批评的学者。请注意,我在这里使用的是相对独立这个词语,因为我无法判断夏志清的文学史写作在海外语境中所产生的影响,我不能保证夏志清就没有他的“意识形态”,所以只能说是相对独立。
独立批评对于文学史写作的意义自不待言,其对于具体作家作品的批评意义更是重大。在当今文学批评界,除了那些为主流意识形态所限制无法进行真正独立批评以外,还有一些局限于小圈子利益,或者为了顾及批评对象面子问题而不能够做到批评的独立。这些关系批评、圈子批评、金钱批评导致我们现在的“赞扬家”过剩,而“批评家”太少。这和当代文学学科的学科性质和学科地位很不相符。
综上,笔者以为独立的批评是站在不官、不私、不商的批评立场上的“人”的批评。独立批评家有自己独立的批评立场,有独立的话语体系,有独立的思维和方法。
2016年6月23日,于美国爱荷华大学。
(作者单位: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