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物的批评和批评的理性

2016-11-26 20:13张娟
雨花 2016年18期
关键词:王安忆张爱玲文学

■张娟

及物的批评和批评的理性

■张娟

一、批评到底是什么?

我的专业是现当代文学,执教以后给研究生开的第一门课却是“文学批评”,对于没有文艺学背景的我,这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我在教学相长的过程中重新开始补课,首先遇到的一个问题就是“批评到底是什么?”批评可以是评判辨析,明·李贽《寄答留都书》:“前与杨太史书亦有批评,倘一一寄去,乃足见兄与彼相处之厚也。”清·李渔《慎鸾交·心归》:“你辨美恶,目光如镜,谁高下,早赐批评。”鲁迅《而已集·读书杂谈》说:“说几句关于批评的事。现在因为出版物太多了,其实有什么呢,而读者因为不胜其纷纭,便渴望批评,于是批评家也便应运而起。”批评也可以是批点评注,清朝孔尚任《桃花扇·逮社》:“俺小店乃坊间首领,只得聘请几家名手,另选新篇。今日正在里边删改批评,待俺早些贴起封面来。”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十四篇:“《残唐五代史演义》未见,日本《内阁文库书目》云二卷六十回,题罗本撰,汤显祖批评。”批评可阐释文本,伊本·加比洛尔说:“一个人的心灵隐藏在他的作品中,批评却把它拉到亮处。”批评有时却显现出巨大的局限性,杰依·查普曼说:“批评没有能力达到艺术的高度。艺术进入了一定高度,除了它自己,其他表现形式都无法企及的境界。”批评建立秩序,批评是审判,批评是创造,批评是分享。

而真正进入批评的写作以后,新的问题又出现了,对于批评者而言,批评是一块试金石。批评是一种职业,还是一种信仰,成为经常在困惑我的问题。马克斯·韦伯在《以学术为志业》中指出学术的内在志向需要的专注性。“今天,这一内在志向同作为职业的科学组织相反,首先便受着一个事实的制约,即学术已达到了空前专业化的阶段,而且这种局面会一直继续下去。无论就表面还是本质而言,个人只有通过最彻底的专业化,才有可能具备信心在知识领域取得一些真正完美的成就。”马克斯·韦伯,(MaxWeber,1864年4月21日-1920年6月14日),德国著名社会学家,也是现代一位最具生命力和影响力的思想家,社会学创立以来最伟大的社会学家之一。与卡尔·马克思(KarlMarx)和爱米尔·杜尔凯姆(又译作“涂尔干”)(Durkheim)被公认为社会学三大奠基人,其学术成就之宏大精深,影响之深远,在社会学界乃至整个世界社会科学理论体系上都是空前绝后的。他在20世纪初分别以《以学术为志业》和《以政治为志业》做了两次著名演讲。①韦伯强调学术应该具有宗教的热情和虔诚,将其作为人心志取向的神圣职责,不能简单只把其当作谋生手段,而是需要勇气、专业、热情、灵感和人格等。非常惭愧,对于学术,我还没有上升到宗教的热情,中国古代的思想家孔子认为真正的君子应该“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志向在于道,根据在于德,凭籍在于仁,活动在于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地做人。在对待艺术批评的时候,也同样需要道德仁艺相结合。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有些意义总是在行走中显现的,我依然是那个行走者,勉力把自己行走的历程记录下来,以自省,以戒己。

二、批评的角度:对照阐释及物

我的批评之路大致有三个阶段。因为我专业是现代文学,当把目光投射到当代文学的时候,现代会成为一个巨大的背景,如同“他者”存在,在对照中往往能够看到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的脐带关系,在历史的演进和更迭中会有一些值得关注的相异与相似,揭示出隐藏的意义;在一次香港大学的访学中,一位港大的教授批评内地的批评家不读理论,没有将文艺学和文学打通,以致经常写出读后感一般的文字,这个批评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之后我开始主动阅读理论书籍,试图在理论的背景下克服印象批评的简单化和直观化劣势;在之后的写作中,又逐渐意识到文学批评的“及物性”,批评的目标就是干预现实,做出价值判断,能够在史学的眼光下和理论的观照下,对当下文学做出恰如其分的判断,要警惕虚无主义和犬儒主义,让文学批评真正与社会相通,关注并干预文学,致力于构建良好的文学生态和社会生态。

早期我将现代和当代打通,以现代作为“他者”,投射到当代作家和文学现象中去。如《王安忆小说的“地母精神”与现代市民价值观》。地母,几乎是世界一切民族中都曾有过的神祗。我国古代的文献《周易》中就有“乾,天也,故称乎父;坤,地也,故称乎母”的解释。张爱玲认为女人可以治国平天下,王安忆对张爱玲的“地母精神”推崇备至。由此我们会发现,《大神勃朗》中这个身体壮硕、长相丑陋、说话粗鄙的女性地母所代表的精神,与王安忆的文学观念与女性观念具有极大的一致性。观王安忆的创作,我们会发现,王安忆不但在散文中明确表达她对地母精神的认同,而且这种地母精神已经深入其血液,并反映在她的作品之中。王安忆热衷于描写女性,男性在她的文学图景中往往退居幕后,成为女性生活的背景。不管是《荒山三恋》《流水十三章》《米尼》还是《香港的情和爱》《长恨歌》等作品,关注的都是这种具有地母气质的女性。张爱玲和王安忆经常被研究者放在一起论述,她们一个站在现代文学的边缘,一个站在当代文学的鼎盛期,书写着自己时代的女性,却不约而同表现出镜像式的一致性。张爱玲对描写地母娘娘的奥尼尔的戏剧《大神勃朗》表达出强烈的感情,甚至“读了又读,读到三四遍还使人辛酸泪落”。王安忆则在散文《地母的精神》中对张爱玲的“地母精神”以及众多“地母”的人间俗世变相加以生发与赞美,或者也可以理解为,王安忆是通过这种方式向几十年前的张爱玲致敬。

对文学史略加梳理,我们就会发现,虽然“地母精神”的提法只出现于张爱玲与王安忆笔下,但是现当代文学中女强男弱的叙事模式由来已久,张爱玲、王安忆等作家笔下的“地母气质”体现了它的文化身份和性别倾向。这种“女性”特征与主流地位的民族/国家叙事所呈现的某种“男性”特征相对立,形成了两种文学观的对比。“地母精神”以自觉的“女性化”倾向,构建了一种与主流话语截然不同的个性言说。正如女性本身在社会相对于男性的弱势地位,日常生活话语相对于启蒙中心话语的弱势地位,对于“地母精神”的关注和研究还非常之少,但是,它对于传统以男性作家和男性眼光为主导的“家国叙事”无疑起到了补充和反拨的意义。

其次,在理论基础上,对文本进行细读阐释性批评。批评不是一般的鉴赏,需要艺术理论的基础和文学史的眼光,要能够在理论的基础上,结合阅读感受进行提炼和深化,这样才能做到有深度和广度的批评。如在对台湾诗人渡也进行批评的时候,抓住渡也诗歌意象的特点——大量日常生活空间意象,以此为中心,通过归纳、细读和阐释,藉由巴什拉的空间诗学,分析渡也诗歌中的私密空间形象,在整理了渡也诗歌中的家宅意象、日常生活意象和门窗意象的基础上,进一步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角度探讨渡也诗歌的空间体验,从性别理论角度分析渡也诗歌中情爱与性别的关系,从日常生活理论分析渡也诗歌意象中的日常器物化特征,指出渡也通过这种私密空间的写作,承载了自己的知识分子情怀、男性胸怀和具有日常现代性的情感体验。

从渡也的诗歌中我们可以看到细微的空间形象的差异,借助巴什拉的空间诗学,可以帮助我们认识到渡也写作的各种外在表象空间背后的“内在空间”,它们由情感、记忆、想象、潜意识等激发而形成,充斥着丰富的心理和精神因素。以空间为表现对象,诗人“摹仿上帝的创世的行动,在较小规模上创造了他自己的诗歌小世界或小宇宙”。②渡也诗歌中很关注家宅中的日常生活物件的隐喻特征:“我们应该回到对创造性想象力的实证研究上来,借助抽屉、箱子、锁和柜子这些主题,我们将重新接近内心空间梦想那深不可测的储藏室。”③在渡也的诗中我们也体会到凝聚在这些日常物件中的情感与思想内涵。渡也的诗中,椅子是人类的象征,让座的过程也是诗人的生命历程;梳子梳理的不仅仅是头发,还是世间的不平;门是生命之路的象征;饮水机里面可以看到人情;灯是祖先穿下来的没有钨丝没有形体的精神;渡也热爱收藏,在“家中有许多民艺古物/现代的我看年迈的它们/有时觉得它们不是物/而是抽象的时间和寂寞”④(渡也《我是一件行李·新诗极短篇》。在渡也的诗歌中,渡也认识围绕在自己身边的贴身物质世界,借用这些物件表达自己对于宇宙人生的看法。由日常生活空间扩展到心理空间,体现了一个诗人学者的人文情怀。

再次,关注当下文学现场,进行“及物”的批评。茅盾主张,评价一部作品的成败得失,“不应该枝枝节节地用自己的尺度去任意衡量”⑤,而是看它在当时的文坛上处于什么样的地位和价值。在《死亡如何虚构——从鲁迅〈死后〉与余华〈第七天〉的比较研究谈起》一文中,鲁迅《死后》和余华《第七天》都是一种虚构的死亡叙事,文章致力于分析它们在“虚构死亡”的文学谱系里处于怎样的逻辑链条,《死后》和《第七天》的叙事策略和哲学指向是什么,他们的“虚构死亡”的叙事方式给现代城市小说写作提供了怎样的文学和精神资源,是值得我们思考的问题。虚构死亡的意义不在探索“死后”,而在于向死而生,以死写生。“在所有的人生经历中,没有一件事情在重要性上比死亡更具有压倒性的含义……获得有关死亡的新思路的第一步是认识到不思考死亡会使我们疏远人类生活的重要方面。”⑥在这一点上,鲁迅与余华在同一个坐标点上相遇。但是鲁迅的反抗绝望的具有战斗性的死亡哲学是更为撼动人心的,而余华则在乌托邦式的想象中表现出对现实无力的逃避。如何表现现实,采取有新意的写作策略,对于当代作家来说并不是一个难题,但如何在全新的视角下进行一种深度叙事,在当下的写作语境中更值得讨论和反思。和鲁迅相比,他的温情和犬儒主义,他过分关注事实,注重批判社会,却忽视了灵魂的追问与拷打,是无法引发读者共鸣的一个关键。正如电影《云上的日子》所言,“我们走得太快了,灵魂还没有跟上来。”这也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写作症候,值得当下的每一位作家共勉。

三、批评向何处去

在批评之路上我只是刚刚起步的探索者,面临着各种窘境:困惑于西方理论的适用性,在西方文艺理论思潮的冲击下,传统批评话语的“失语”和迷失。面对异域的批评思潮,当下的学术批评很容易成为西方百年文论术语的跑马场,意义不确定的,横跨了东西方语境的,被翻译的术语占领了文学批评的主战场,但是文学批评应有的中心——作家和作品却不见了;也纠缠于碎片化的文学批评,当下的文学批评太过于关注文本阐释和文本解读,忽视文本的历史文化语境,不论及作品的社会氛围,沉迷于单个作家和作品的文本本身,很容易忽视作家和时代的生成场域。

19世纪法国大批评家丹纳就曾经说过,衡量近代文艺批评价值的标准在于“在常识的根据之外加上科学的根据”⑦,批评需要独到的美学眼光和创见,同时批评必须要有立场和价值判断,艺术品本身是感性的,不需要言语的,正如恩格斯所说,是“诗意的裁判”,而批评必须是能够把诗意和理性结合起来,既投射自身的体验,又能够从理性的高度把握其价值、地位和方向。当下我更希望做到的是“及物”的批评和批评的理性。

批评的及物性,就是要推及事物的本质,没有空虚的泛论,从文坛实际和作家作品入手,进行实事求是的批评,不是着眼于个别文学现象的解答和描述,而是深入到一个时代和社会的精神。评价一部作品的好坏的事,应该衡量它在一个时代中所处的地位和价值。批评的及物性,既要尊重作者作品,又要尊重读者和批评者自己。从文本中再创造,发现问题,促进文学批评的创新和进步。“及物的批评应该是作家与批评家之间的呼应与对话,是灵魂的碰撞和精神的拥抱,是一种‘去蔽’和呈现的行为。及物的批评体现了作家与批评家的互动,它使文本的生命在批评中得到激活与再生。但是,及物的批评也是一种考验批评家才能和勇气的批评,它让批评无法退缩,无处藏身,必须勇敢地面对来自作家和文本的挑战。”⑧

及物的批评更需要批评的理性,萨义德关于知识分子的定义中,指出知识分子既不是调节者,也不是建立共识者,而是这样的人——他或她全身投注于批评意识,不愿接受简单的处方、现成的陈腔滥调,或迎合讨好、与人方便地肯定权势者或传统者的说法或做法。这也正是知识分子的理性态度,依据自身的先验原则,通过寻求普遍性的理性法则,为文学建立秩序和法度。

“有人从西珥呼问我,守望的啊,黑夜如何。守望的说,早晨将至,黑夜依然,你们若要问就可以问,可以回头再来。”⑨

听这话的那群人,询问和等待了已有两千年以上,我们晓得他们那令人战栗的命运。从这里我们应当得出的教训是,单靠祈求和等待,只能一无所获,我们应当采取不同的行动。正如康德的著名论断“知性为自然立法”,我们无法确知自己作为观察者和批评者,是否能够以人心蠡测人心,唯一努力建立自己批评的伦理,实践及物的批评。

注释:

①马克斯·韦伯,(MaxWeber,1864年4月21日-1920年6月14日),德国著名社会学家,也是现代一位最具生命力和影响力的思想家,社会学创立以来最伟大的社会学家之一。与卡尔·马克思(KarlMarx)和爱米尔·杜尔凯姆(又译作“涂尔干”)(Durkheim)被公认为社会学三大奠基人,其学术成就之宏大精深,影响之深远,在社会学界乃至整个世界社会科学理论体系上都是空前绝后的。他在20世纪初分别以《以学术为志业》和《以政治为志业》做了两次著名演讲。

②胡家峦:《历史的星空——英国文艺复兴时期诗歌与西方宇宙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4页。

③巴什拉:《空间的诗学》(ThePoeticsofSpace),张逸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第84页。

④渡也:《新诗极短篇》,《我是一件行李》,台北:晨星出版社,1995年,第163页。

⑤茅盾:《茅盾全集》(第19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第209页。

⑥[美]德斯佩尔德、斯特里克兰:《最后的舞蹈:邂逅死亡与濒死》原书第九版,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6页。

⑦[法]丹纳:《艺术哲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

⑧吴义勤:《批评何为?——当前文学批评的两种症候》,《文艺研究》,2005年第9期。

⑨见《新约全书·以赛亚书》21章第11和12节。

(作者单位:东南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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