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振华
悲苦 荒诞与救赎
——论迟子建《群山之巅》
■田振华
迟子建是一位多产作家,继长篇小说《伪满洲国》《越过云层的晴朗》《额尔古纳河右岸》《白雪乌鸦》后,又推出了长篇小说《群山之巅》。《群山之巅》以中国北方一个叫做龙盏镇的小地方为书写空间,以时间为书写主线,以第三人称为书写视角透视了这块土地上形形色色的人物生活及其生命历程。全书结构复杂,共分为17章,章节赋予“斩马刀”“置碑人”“龙山之翼”等名,以层层推进的形式将故事逐步展开;故事人物众多,除一笔带过的人物外,对促进情节发展有重要影响的就多达50余人,主要人物有辛家三代(辛开溜、辛七杂、辛欣来)、安家三代(绣娘与安玉顺,安平、安泰,安大营、安大庆,能预知生死的精灵“小仙”安雪儿)、殡仪馆理容师李素贞、陈金谷、唐汉成、唐眉等。龙盏小镇是中华大地之一隅,是急剧变革大潮中社会的神经末梢,那里人物所呈现出的悲喜、欢乐、苦难都以管中窥豹之态映照着这个时代、社会的真实面貌,展现了变革中的社会和人文图景。同时也把她对社会现实的思考放置于这些人物身上,透过他们展示着现实生活中的爱与被爱、认同与叛逆、逃亡与复仇,在诡异与未知的命运中努力寻找出路;这些人物怀揣着各自不同的伤残的心,努力活出人的尊严,觅寻爱的曙光。
迟子建对偏远地区小人物进行书写,以娓娓道来的叙述方式,再现大兴安岭腹地小人物的温情,以悲悯的人文情怀书写平凡人物生命的悲苦、生存的荒诞,同时也透视这些小人物人性中对自我灵魂的深层救赎。
人的生活包括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千百年来,在与自然进行抗争,利用自然、征服自然的过程中,人类在不断地丰富着自己的物质生活,同时在物质生活满足到一定程度后会自觉追求更高层次的生活——精神生活的满足。逐步现代化的中国,人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呈现快速发展的态势,迟子建笔下的龙盏小镇的人们,虽然位于较为偏远的山区,但现代文明的气息扑面而来。而这种气息所产生的影响与这一地域流传下来的吃苦耐劳、坚韧豪爽的性格特色汇流在一起,二者相互激荡、相互冲击,形成了这一地域人们独有的悲苦特色。
《群山之巅》中,对人物悲苦的表现主要体现在物质条件的悲苦和精神的悲苦两个方面。
物质条件的悲苦不言而喻。由于这一地域纬度较高、气候寒冷,自然条件恶劣、山川河流林立,交通不便、语言不通、与外界沟通存在着天然的屏障,导致经济水平较为低下、现代化发展迟滞,使得这里的人们不得不长期面临物质条件匮乏的窘境,造成生存的艰难和物质上的悲苦。他们在面对纷繁复杂的人事论争之前,首先不得不克服的是恶劣的自然环境与物质条件匮乏的现实。他们不得不面对环境、疾病等造成的非正常死亡,不得不面对吃、穿、住、行等给生活造成的不便。但是,与其他作家不同的是,现当代文学史中诸多作家对小人物悲苦人生叙写的过程中,在人物的最后往往有着悲剧的结局,他们或者以此展现社会的阴暗面,或者展现人物性格的悲剧,这一悲剧的结局往往给人一种刻意为之的典型化的感觉,不失生硬和套路。而迟子建没有跟随这些作家的步伐,而是追寻自己独特的创作风格,在对小人物的书写过程中,真实地再现了他们的生存及其命运现实,给人一种生活化和真实感。在她笔下,这里的人们面对物质上的悲苦,没有选择自暴自弃,而是展现出坚韧勇敢的性格特色来,选择在生命前行的过程中积极应对,他们仍旧不断按照大自然的规律迁徙着、追逐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悲苦的条件下寻找生命的轨迹与生死繁衍的力量。辛七杂的父亲辛开溜出生于上世纪20年代,前半生可谓戎马倥偬,参加东北抗日联军,抗日战争胜利后因怜爱娶日本女人秋山爱子为妻,生下儿子辛七杂后,一家三口艰难地生活着,中日关系和好后,秋山爱子因忘不了对前夫的思念,毅然决然离开了辛开溜,剩下父子二人艰难度日,但辛开溜并没有因此而彻底放弃,而是在孙子辛欣来畏罪潜逃后,利用自己对地形、野外生存等的丰富经验暗地里帮助孙子度日。
与物质条件的悲苦相比较,人的精神悲苦更复杂,也更深刻。它是潜藏在人心中的、隐约的、不易察觉的,可这种潜隐的悲苦无形中更令人饱受折磨。《群山之巅》中,家庭生活的变迁(如生老病死等)、情感生活的纠葛(婚姻的不幸与破裂)、身份的认同危机等等都彰显了这一地域人们精神上的悲苦特色。迟子建笔下的人们不单是只经历一种悲苦,而是在物质与精神悲苦的双重压力下艰难生存着。屠户辛七杂平凡而惨淡的一生,精神上也始终经受着命运的摧残,他的一举一动都彰显着历经多年生活打击后留下的或痛苦、或愤恨、或焦虑不安的悲苦因子。从开始因为贫穷而讨不到老婆,后来好不容易找到老婆却被养子给杀害了,老婆死后他还要为畏罪潜逃的儿子担心。更为重要的是,他一生中都在为自己的身份问题而焦虑,为自己是逃兵父亲辛开溜跟日本女人所生而感到耻辱,同时也日夜怀疑着自己是否为辛开溜的亲生儿子,身份问题就像无形的手一样始终触摸着他的心。辛七杂的老婆王秀满,在作品中虽然出场不久就被杀害,但是她短暂的生命历程更透视着悲苦的质素——妥协、无奈和认命。原本是个家贫、貌丑、没有工作的大龄剩女,听说辛七杂要找一个不能生养的姑娘,就背着父母在还没有出嫁前就做了结扎手术,从而失去了生育功能,而生育能力在普通女性看来是多么的重要。她对生活没有过高的要求,本以为与辛七杂收养辛欣来后能够在辛家过上平凡人的生活,却在一次口角中被养子失手杀掉,从而被剥夺了生存的权利和悲苦的生命。辛七杂的儿子辛欣来,本就是陈金谷年轻时犯错误后而抛弃的遗孤,被辛七杂领养后却因性格问题误杀养母从而面临死刑的惩罚,还因自暴自弃强奸精灵安雪尔而遭到了其父亲安平的追杀,后又阴差阳错被自己担任高官的亲生父亲找到,本以为能因为父子关系躲过死刑的他,却又间接被自己的亲生父亲索取肾源所杀害。出身卑微、年少无知的他因为一时冲动而酿成大祸,犯下大错后却被自己亲生父亲杀害,从而早早结束了悲苦的生命。同样,年轻时曾经历过艰难的知青生活,改革开放后被重用的陈金谷,身居高官,有较高的社会地位,虽然有着充裕的物质基础,却为索取肾源救活自己而不惜残忍地杀害亲生儿子。在这一过程中,知青年代交往的女护士前来寻找他和他们的亲生儿子辛欣来,在面对他们以及不得不从自己亲生儿子身上夺取肾源的时候,陈金谷的内心经历了艰难的不舍和翻江倒海般的挣扎。安玉顺、绣娘、烟婆、安泰、安大营、林大花、李素贞的邻居张老太、单尔冬、汪团长……在作者笔下,每个人都生活得非常不易,这些小人物大多数在经历物质上悲苦的同时,精神上也同样悲苦着,经历着身心的双重摧残,只是每个人表现的形式不同而已。
更为可贵的是,迟子建并没有写出这些小人物面对这些悲苦时的悲凉,也没有对这些悲苦发出悲哀的呼喊,而是隐忍着这一切,又把这一切视作是一种自然,将这种悲苦看作是这一地域的少数民族人们的生活常态。在迟子建看来:他们生活着,挣扎着,悲苦着,就这样一代代这样繁衍下去。这种悲苦特质既是独特的,又是让人心生敬畏和怜悯的。毋庸置疑,这些悲苦的现实不是作者能够改变的,也许作者对这里小人物悲苦的书写不是想要改变这一现状,而是想在日益加快的现代化进程中把这一悲苦的过往剥离出来,给这一地域人们以反思,同时换取他人的关照。
从某种程度看,迟子建更有资格书写这些悲苦。于她个人而言,她是出生于北极村的农家女孩,曾长期与鄂温克族、鄂伦春族、满族等少数民族百姓生活在一起,久而久之与他们产生了深厚的感情,看到了他们的欢笑与泪水。那里给了她美好的记忆,使她滋生了深深的情感,也成为她写作的长久之地。也许是长期生活在这一地域的原因,迟子建不仅在作品中大量呈现这一地域人物的悲苦,她自身本性中也有着悲苦意识,曾多次提到自己在创作的过程中陷入作品情境而不能自拔,如在《群山之巅》后记中,她就提到:
“与其他长篇不同,写完《群山之巅》,我没有如释重负之感,而是愁肠百结,仍想倾诉。这种倾诉似乎不是针对作品中的某个人物,而是因着某种风景,比如滔天的大雪,不离不弃的日月,亘古的河流和山峦。但或许也不是因着风景,而是因着一种莫名的空虚和彻骨的悲凉!所以写到结尾那句‘一世界的鹅毛大雪,谁又能听见谁的呼唤,我的心是颤抖的’。”①
“荒诞指的是不合道理的、不合常规的、不可理喻的、不合逻辑的意思。荒诞感即对荒诞的感受与体验。产生于人类对世界及生命中的各种不可理喻的、不合逻辑现象的迷惑不解。人类既无能力了解它,更无能力驾驭它、征服它。在现实中又无任何理由给予这种客观现象以合理性的解释。”②荒诞的形式多种多样,有采用反传统的写法来表现荒诞,通常采用象征、暗喻的手法表现主题;有通过轻松的形式表达严肃的主题。而迟子建采用的则是某种程度上近似于马尔克斯的写法——虚构了一些荒诞的情节和人物,但又不完全等同于马尔克斯的写法。迟子建结合东北这一地域特有的神秘性,以龙盏镇这一小地方为叙事空间,表达当代偏远地区人们生活秩序与伦理的颠覆、现实的无常、人性的异化,从而借助这种写法书写偏远地区民族文化的变迁、流失,某种程度上有着文化人类学的意义。
《群山之巅》中的人物都有其荒诞之处。其中,最具有荒诞意义和神秘性的人物算是精灵安雪儿了。她出生后不久就被发现是个长不高的侏儒,因为多次验证了她在石碑上刻谁的名字谁就性命难保而被称为神话的精灵;她领悟力一流,记忆力超群,从一年级直接升至三年级,又从三年级调到五年级;说话离奇古怪,她说“夜里有月亮和星星,它们的脚长,能跳过窗子,跟我一起躺在枕头上,陪我睡啊……我心里装着好多风,我吐出风儿,和自己说话呀……”。③但是,一尘不染的她却被由于好奇心和欲望驱使的杀人犯辛欣来强奸,这次遭遇不仅让她身体遭受了玷污,而且使她从神坛上走了下来——人们再也不相信她能够预言生死的特异功能,一夜之间,众口一词地将她打入魔鬼的行列。无论她是精灵,还是回到正常人的生活,他在人们的眼中都不是正常的人。更为荒诞的是,把她拉下神坛的却是一场无形的性暴力。现实生活中,由于认知能力的缺乏,人们通常会把一些现实无法解决的问题依托具有灵性的人来帮忙,而一旦这些人被赋予灵性,久而久之就被尊为神一样的人物,安雪儿就是这样一个人物。安雪儿的出现以及她具有的特异功能,使每个人每天都生活在恐惧中,同时也生活在期待中。他们恐惧自己被安雪儿刻在石碑上而失去生命,期待安雪儿展现更多稀奇古怪的特异功能来。从这一层面来讲,安雪儿这一人物是荒诞的,而安雪儿身边的人也是荒诞的。在作者笔下,似乎每一个人都生活在荒诞中:辛七杂因对父母的仇恨而向媒婆开出条件,要求帮他找一个不能生养的女人。法警安平与理容师李素贞的相遇看似巧合,实际上是作者在情节上有意对此作了这样荒诞的安排:同样从事着受人歧视的职业,同样有不幸的婚姻和家庭,原本常人看来,他们才是天生的一对,作者偏偏却不让两个人走在一起,可以说是命途多舛,但同样也是生存荒诞的表现形式。退伍回家的安大营的心里一直装着两个女孩——唐眉和林大花,在追求唐眉无望之后,本想追求林大花一起过日子,林大花却因为贪财跟王团长有染,安大营在送林大花与他人私会后返回的路上,因为二人的争吵一怒之下将车开到了河里,后为救林大花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从此也使林大花羞愧不已。年轻的生命因为一点常人看来微不足道的事情就被结束了,这是小人物生命荒诞的表现形式;龙盏镇的老人们原本对死亡习以为常,但火葬的消息出来以后,大家为逃避火葬争着赶在火葬开始实行前离世,再到老年补贴政策传开之后,大家又不约而同地想更晚地死去。在这里,他们自己的生命好像由自己决定,又好像不由自己决定,他们什么时候死去以及什么样的死法都受到了干预,这是生命存在与消亡的荒诞。老魏与郝百香的伦理失常、单尔冬与单四嫂之间的感情纠葛,绣娘、安平与安泰一家的悲剧等等,每一个人都看似生活在寻常或者巧合当中,实际上,由于认知的缺乏与命运的驱使,他们的生活都是荒诞无序的。面对荒诞,我们更想说的是如果不这样:辛家数个人物中,如果辛七杂不执拗非要找一个不能生养的女人的话,接下来的悲剧都不会发生;如果王秀满不未婚结扎也不会惨遭割喉,接下来的悲剧也都不会发生;如果辛欣来不因一时失误误杀了养母王秀满,接下来也不用面对逃生和死亡的命运。同样在安家中,如果安平不是法警,老婆也不会跟他离婚;如果安大营不因感情的一时冲动,也不会酿成悲剧。其他人物中:如果陈金谷年轻时不因欲望趋势而犯下错误,整个故事将全部改变;如果唐眉不因感情纠纷把室友毒害,也不会陷入毕生的悔罪中去……这一切的“如果不”的内容,在常人看来都有“荒诞”的因素存在,可是时光不可逆流,荒诞注定会存在,从这一层面讲,荒诞就是原本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而且是以不同寻常的形式发生了。迟子建总是在作品中有意无意构筑一个看似无比真实实则荒诞无奇的世界。
邵燕君说道:“在西方文学的脉络里,‘荒诞’是一种古已有之的文学手段。不过,在形成于20世纪40年代二次世界大战的劫难后的西方荒诞派文学运动中,‘荒诞’有着其特定内涵。按照存在主义的观点,‘荒诞’是上帝‘死’后现代人的基本处境。在萨特那里,表现为人的生存的无意义,在加缪那里,表现在西西福斯式的悲剧,在卡夫卡那里,表现为异化、孤独、徒劳和负罪。”④在迟子建笔下,很多自然和现实都是以荒诞的形式表现出来的,她正是想通过这种形式再现现代文明对传统文明的冲击,以现代人的口吻、以荒诞的表现手法表达对东北偏远地区的观照。从某种程度上讲,由于人出生后就受到社会的干预,特别对那些偏远地区的小人物来说,有太多的事情是个人无法预知的,又有太多的事情即使能够预知到后果但也是无能为力的,只要是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就要接受荒诞的人和事,甚至自身也是个荒诞的人,也在做着荒诞的事。《群山之巅》中,迟子建在字里行间都透漏着世界普遍荒诞的存在,这种荒诞或是直观的,或是潜隐的,总之是无处不在,这种无处不在的对现实的荒诞,是对人事情理的讽刺。
中国人们自古以来信奉“性善论”,孔孟之道也讲究“独善其身”。但在现实生活中,由于受到环境、社会关系等的影响,人不知不觉就会受到各种各样恶的因素的侵染。但是无论这种恶走向多么深远,都与人物内心中潜藏着的善的因素相互激荡、碰撞,久而久之会使人物走向救赎的道路,这种救赎有时候是表现于外在的,有时候是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所谓“救赎(redemption)是基督教主要教义之一,它认为由于人类始祖犯罪,致使整个人类都有与生俱来的原罪,上帝便差其独生子耶稣基督降临人世,舍身死于十字架上,流血牺牲而为人类赎罪”。⑤而所谓自我救赎,就是自己犯下的错误、罪孽,需要通过自己努力改正、内心忏悔发善念、行善行。而不是诉诸于菩萨、神灵,也不是依靠外人、外物。通过救赎,从而或达到对现实的不满和反抗,或达到净化心灵、拯救自我的目的。
在经历了物质和精神的悲苦以及生存的荒诞,面对的世事的纷繁复杂与无法改变的时候,迟子建笔下的人物没有选择血淋漓的迎面抗击,也没有选择自甘堕落的逆来顺受,而是让他们不断地从内心中走向自我否定和自我救赎,这种救赎与抗争相比,可能更加残酷,需要更大的勇气。《群山之巅》中所体现的自我救赎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践行美德和禁欲主义。
践行美德。“每一个人都以‘个体的自我’为原则,与他人之间建立起一条难以通融的鸿沟,这就是利己主义的根源。如果可以超越自我的界限,那么我与他人之间的鸿沟就可以得到弥合。美德的本质就在于打破‘自我’与‘非我’之间的界限。”⑥人们大多在犯下错误而无法改变的情况下,选择通过践行各种各样的美德来弥补心灵上的过错,减轻内心中的悔恨,践行美德是实现自我救赎的重要途径。唐汉成的女儿唐眉,大学时代因一时情感问题,嫉妒心理作祟下药毒害同班同学陈媛,致使原本乐观、健康的陈媛终生瘫痪、智力水平急剧下降。后来唐眉深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宁愿选择用一生一世守护瘫痪在床的陈媛,甚至不惜牺牲个人情感生活,对陈媛寸步不离,而不是对其不管不顾,以此来弥补自己因犯错误而在心里留下的创伤,在陈媛不能自理的情况下,唐眉通过践行舍己为人的美德来弥补自己的错误,从而达到对自我的救赎。当前的大学生投毒案件屡见不鲜,迟子建之所以将这种现象见诸笔端,并让主人公在犯下错误后以长久的自我救赎来弥补罪恶,一方面是表达对当下社会乱象的影射,另一方面也为当下大学生心理状况表示堪忧。
禁欲主义。人们在走向救赎道路之前,必定有着这样那样的过错,从而在内心产生救赎的需要,而大多数过错的发生都与欲望的驱使有关,这种欲望有物欲的、情欲的、性欲的,等等。实现自我救赎的目的,自我禁欲是一个较为常见的途径。理容师李素贞的丈夫因矿难瘫痪在床多年,她一直对之不离不弃,但丈夫多年来对她冷眼横眉,也总是怀疑她对自己不忠,再加上她与安平有着情感上的认同,李素珍在痛苦、愤恨中也始终有着对丈夫的愧疚之感,因一次与安平的幽会,而失误使得瘫痪在床的丈夫煤气中毒身亡,令她此后悔恨不已。在法院判处她不用服刑的时候,她为获得心灵上的救赎,要求法院判处她有罪,从而弥补害死丈夫的罪恶。同时,因为此种结局对她来讲心理上不可挽回的,也是不可自我原谅的,从此后她不愿再与安平交往,宁愿一个人终老一生,她用自我禁欲的形式来完成自我的救赎。而安平也因为此事对李素珍倍加歉疚,在充分理解她的同时,也对自我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好像是自己杀死了李素珍丈夫一样。他们在自我救赎的过程中坚守着对正义、善良的追寻,在现代化物欲横流的社会,他们并没有因此而完全迷失自我,而是宁愿选择在奉献自我的过程中寻求灵魂上的慰藉。
迟子建的许多作品中,都有着对人物自我救赎的书写。如《额尔古纳河右岸》《晚安玫瑰》等。这种书写正如曹刚所说:“一方面包含着作者个体对生命的敏感体验,这种体验拒绝道德的评价,另一方面对人生中的有关生活的多面和复杂以及生存性的悖论给予揭示,最后就是小说要能提供给在生存中面临绝望和痛苦的人一温暖。”⑦迟子建就是想通过对人物自我救赎的书写,对物欲横流、金钱至上的社会现状予以揭示;为当前社会信仰普遍缺失、精神追求无措的现状予以警示;对文化缺失、文明堪忧的现状表示担忧和叹息。她写出了这片土地人性残存的美好,他对这片土地充满激情和希望。许多学者认为,迟子建的创作给人一种“出世”之感,实际上,她的作品无时无处不在彰显着她的“入世”,只不过,她始终都在用属于她自己的文学表达方式表达而已。正如她曾在《越过云层的晴朗》的后记中说过:“其实‘伤痕’完全可以不必‘声嘶力竭’地来呐喊和展览才能展示其‘痛楚’,他可以用很轻灵感的笔调来化解”。⑧
为什么迟子建始终坚持着以温情的方式叙述偏远地区小人物的悲苦,讲述他们的荒诞以及他们对自我灵魂的救赎,而没有更多地把笔触伸向日益现代化的都市呢?如果说迟子建早期的作品如《雾月牛栏》《北极村童话》《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等关注小人物,是她对童年记忆的一种回溯,那么到近十到二十年中,迟子建更多的是生活在都市,这个时候她对偏远地区小人物的持续关注就有了更深层次的意义,那就是她看到了都市人随着现代化的日益深入更加地走向了自我的迷失。她的少数作品也对这种迷失进行了揭示,如作品《第三地晚餐》《晨钟响彻黄昏》等。迟子建宁愿选择回归自然和家乡,在作品中通过持续叙写偏远地区人们那仅有的真纯、善良与信仰,来对当下自我迷失的都市形成鲜明的对比与震慑,给现代化的激流勇进、物欲横流的社会发展态势以警醒。也许迟子建创作过程中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是在创作中不知不觉间就形成了这样的效果。正如茅盾所言:“真正有力的文艺作品应该是上口温醇的酒。题材只是平易的故事,然而蕴含着充实的内容;是从不知不觉中感动了人,去教训了人。文字只是流利显明,没有惊人之笔,也没有转弯抹角的结构,然而给读者很深而且持久的印象”。⑨当然迟子建在作品中,也对偏远地区人们同样逐步受到市场经济与都市文化的侵染,而在走下山林、接触现代化的过程中逐渐迷失自我化而感到担忧,这在《群山之巅》中有较多的体现。
注释:
①迟子建,《群山之巅》,人民文学出版社,第327页。
②邓波,《略论西方文学中的荒诞》,《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第26卷,第130页。
③迟子建,《群山之巅》,人民文学出版社,第24页。
④邵燕君,《荒诞还是荒唐,渎圣还是亵渎?——由阎连科《风雅颂》批评某种不良的写作倾向》,《文艺争鸣》,2008 年10月。
⑤史元明,《生态信仰与社会批判——生态批评视野下的迟子建小说世界》,《齐齐哈尔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3月,第78页。
⑥柴琳,《“自我救赎”的三种途径——叔本华宗教哲学思想论》,《浙江学刊》,2015年第1期。
⑦曹刚:《温暖·救赎·传奇——迟子建中篇小说论》,《小说评论》2009年第1期,第22页。
⑧迟子建,《越过云层的晴朗》,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 年4月,第284页。
⑨魏邵馨,《中国现代文学思潮史》,浙江大学出版社,1988年7月第1版,第228页。
(本文系江苏师范大学研究生科研创新计划重点项目“新时期大陆汉族作家少数民族题材书写研究”[项目编号:2015YZD007]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