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分子如何避免观念的陷阱
——从新文化运动的启蒙理性到政治激进主义

2016-11-26 14:46萧功秦
社会观察 2016年2期
关键词:经验主义浪漫主义主义

文/萧功秦

知识分子如何避免观念的陷阱
——从新文化运动的启蒙理性到政治激进主义

文/萧功秦

近30年以来,知识界对新文化运动的心态发生了明显的转向。如果说,从上世纪80年代初期,处于改革开放初期的中国主流知识界对这场思想文化运动怀有强烈的道德激情与浪漫审美心态,那么,现在更多地是转向平和、冷静与审慎的反省。本文即尝试对20世纪这场决定中国命运的思想文化运动中的激进主义作进一步反思。

中国激进反传统主义是世界思想史上的独特现象

众所周知,发端于1915年的新文化运动,其内部始终存在着两种思潮势力,一种是北方以《新青年》为代表的激进反传统派;另一种则是南方以《学衡》为代表的,被汪荣祖先生称之为具有新古典主义的人文主义立场的保守派。然而,必须承认的是,北派的激进反传统主义思潮是新文化运动的主流。陈独秀在“敬告青年”中宣称,“固有之伦理、法律、学术、礼俗,无一非封建制度之遗”,“吾宁忍过去国粹之消亡,而不忍现在及将来之民族,不适世界之生存而归消灭也”。这种激进反传统主义思想可以说是新文化运动北派的宣言,这种话语在当时占有优势地位是毋庸置疑的。

全盘推翻传统的激进代表人物,以吴稚晖、钱玄同与鲁迅三人最为典型。吴稚晖喊出“把线装书扔到茅坑里去”的著名口号。钱玄同提出要“废除汉字”,以世界语取而代之。鲁迅最著名的观点是“礼教吃人”。

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全盘的反传统主义思潮对新一代中国人的思想文化与政治选择,均具有持续的影响力。1917年9月,青年毛泽东在对友人的谈话中就鲜明主张:“现在国民性惰,虚伪相从,奴隶性成,普成习性。安得有俄之托尔斯泰其人者,冲决一切现象之网罗,定展其理想之世界。行之以身,著之以书,以真理为归,真理所在,毫不旁顾。前之谭嗣同,今之陈独秀,其人者,魄力颇雄大,诚非今日俗学所可比拟。”这种激进反传统主义对于打击保守势力有正面贡献,但也带来一系列消极后果。激进反传统的思维方式以人们并不曾意识到的方式延续到文化大革命。

毫无疑问,20世纪初期中国现代思想史上的激进反传统主义,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独特文化现象。众所周知,在20世纪历史上,几乎所有的非西方民族,在走向现代化的发展历程中,都是曾不约而同地诉之于本民族的古老传统,来强化民族凝聚力与认同感,以此来推进本民族的现代化进程,日本是如此,“复兴传统的土耳其”为号召的土耳其基马尔是如此,以“印加帝国”作为民族共识的来源的秘鲁现代化精英也是如此,而中国的知识界主流,却选择了与传统文化公然决裂的方式,来启动本国的现代化运动。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激进的全盘反传统主义思潮?

浪漫主义与进化论:激进反传统主义的两重动力

中国的全盘反传统思潮产生的原因,可以从情感与思想逻辑两个层面来考察。

在心态情感层面,浪漫主义崇尚自发的冲动、独特的个人体验,强调人在冲决世俗平庸生活的规范信条时,在破除习俗、铁笼般的制度对人心的束缚时,所产生的高峰生命体验,在他们看来,由此而形成的生命美感体验要比可能导致的实际后果更为重要。用罗素的话来说,浪漫主义者在推开对人性的种种束缚时,往往会获得一种“权能感与登仙般的飞扬感”,使他觉得即使为此遭到巨大的不幸也在所不惜。浪漫主义在人类思想解放中,具有重要积极作用。思想解放不可能是冷冰冰的理性判断的结果,它肯定要伴随着人们在精神上强烈的对“登仙般的飞扬感”的追求。任何重大的思想解放运动中都可以看到人类的浪漫主义的影子。而中国近代史上的浪漫主义,是对僵化的、死气沉沉的、铁屋般的保守习俗与现状的一种刚愤的反向运动。

中国新文化运动中的浪漫主义,不同于18世纪欧洲以“回归中世纪”为主旨的牧歌式的浪漫主义,这是一种在极端反传统的快感宣泄中,在与传统的断然决裂中获得精神飞扬感的浪漫主义。

如果说,19世纪末谭嗣同“冲决网罗”的呐喊是中国20世纪浪漫主义思潮的滥觞,那么,邹容、陈天华等人则是20世纪初中国浪漫主义的开先河者。《革命军》的作者邹容鼓吹“非尧舜,薄周礼,无所避”继之,陈天华以《猛回头》《警世钟》再继之。陈天华对中国人的民族性的判断,与近代中国人在现实生活中显示出来的经验事实并无关系,也完全不涉及前辈知识分子如严复、梁启超等人经常提到的中国国民性的种种负面表现,陈天华对中国民族性的美化还表现在他把西方民主政体视为“珍馐已罗列于几案之前,唯待吾之取择烹调,则何不可以咄嗟立办”。这种浪漫主义可以说是新文化运动激进文化主义的核心价值。

如果说浪漫主义是心态层次的因素,那么,社会达尔文主义的进化论则是支撑激进反传统主义思潮的学理与思想逻辑层面的因素。根据进化论的逻辑,“适者生存,不适者淘汰”,那么,由“优者”淘汰并取代“劣者”,就是“物竞天择”的必然逻辑。既然传统渗透着腐败与没落的东西,它扼杀了自由人性,使我们民族陷入生死存亡的危机,那么,为了求生存而淘汰它,那就成为一个理性人必须接受的“无上命令”。社会达尔文主义为激进地抛弃传统提供了完整的理论逻辑框架。

要看到的是,社会达尔文主义是一剂具有强大摧毁力的话语猛药,它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只有近乎极端的“优胜劣败”两叉分类,才具有刚性的话语力量,来摧毁顽固、封闭、僵化的专制文化对人心的束缚,才能砸碎传统官学的保守壁垒;然而,另一方面,到了新文化运动时期,激进反传统主义者把自己祖先创造的文化,整体上看作是必须淘汰的“劣者”,使人们进入一种“文化自虐”状态,这种“文化自虐”心理恰恰是宣泄浪漫主义快感的温床。可以想象,当吴稚晖、钱玄同与鲁迅说出那些极端反传统的言论时,会产生“痛即美”的快感。事实上,心态上的浪漫主义与进化论提供的逻辑,在此时已经交融在一起了。

启蒙理性的程序漏洞和两种启蒙理性的崛起

传统乃是一个民族千百年来应对自身的环境压力与挑战过程中形成的集体经验,传统被打倒后,它们不再成为人们行动的准则与选择的标准,那么用什么东西来取代传统,以引导人们作出自己的行动选择?

在扫荡传统之后,填补空白的就是启蒙理性,所谓的启蒙理性,就是以普世价值的“第一原理”为演绎依据,运用概念推演得出真知判断的思考方法。此前大凡人类的传统制度,都是以千百年来各民族在应对自身环境挑战过程中形成的集体经验为基础的,人们根据这种经验组织社会生活,形成社会规则与制度,而启蒙理性主义者心目中的理想社会,则是可以通过“理性的”“科学的”方法,通过理性的建构,来予以确定并作出选择。当人们运用启蒙理性提供的普世价值与组织社会的第一原理,设计出重建社会的施工蓝图,它就进一步发展为建构理性。在建构理性主义者看来,理性人就完全可以如工程师设计机械一样,设计出理想社会的施工蓝图,建构一个好社会。用建构理性取代经验有什么问题?以往的人类总是依据经验来作出选择,对理性推导能力的崇拜,则让人的理念具有了独立性,人们就可以脱离经验,直接根据理性推导的观念来重建社会,这就使人们的行动具有与经验事实脱节的可能性。

激进反传统主义导致两种启蒙理性的崛起。一种是右翼的、以西方地方知识为普世价值与仿效标准的西化自由主义。以个人本位为基础的普世价值,对于冲击专制文化造成的奴性人格,固然具有革命意义,但以此为基础设计好社会,就会陷入全面脱序的困境。

除了这种以个人自由为基础的启蒙理性,还有一种是左翼的启蒙理性,包括工团主义、基尔特主义、安那其主义、暴力革命主张的平等世界论。以上两种启蒙理性,都相信可以在脱离本土经验的条件下,按主体认定的普世性有效的价值,建立起好社会来。这个社会不是根据本民族已往的经验为根据,而是根据道德理想与美好价值为依据。

虽然,启蒙主义思潮在打击专制旧传统方面有其正面贡献,然而,由于传统不能成为中和、缓冲启蒙理性的中介物,启蒙理性就会在自身逻辑的支配下,走向建构理性主义,由于理性本身具有的缺陷,会使这种对理想社会的追求,容易演变成对左或右的乌托邦世界的追求。另一方面,观念与精神对人心的吸引力是如此强大,又可以使崇尚这种观念、主义与精神的知识分子成为唯心主义观念的奴隶,而观念、主义与现实经验的完全脱节,又会给社会带来无穷的灾难与始料不及的危险后果。全盘西化论产生的对西方民主的建构主义的追求,以及“文革”的极左思潮对乌托邦极左世界的追求,都是右与左的建构理性的产物,它们也都是观念的异化的历史后果。

知识分子与观念的陷阱

20世纪是思想主义盛行的世纪,是由知识分子创造的各种主义支配人们的历史行动的世纪。知识分子在人类文明进步中的重要性就在于,他们通过自己的思想,在社会上形成一种话语的力量,正是这种舆论场上的话语力量,会进一步形成群体性的思潮与主义,认同这种思潮的人们,就会结合起来进行集体行动,并经由行动而形成人类生活中的历史选择。

人们相信知识分子,因为知识分子比一般人能讲出道理来,知识分子也很自信,因为他们觉得读了书就有知识,对自己往往有很高的估计。然而,人们对知识分子的期望不能太高。事实上,正如历史上所表明的,知识分子也会造成时代的灾难。这是因为,知识分子是运用自己的理性能力来进行思考与思想创造的,而人的理性本身却有着一些先天性的缺陷,它有一种逻辑上“自圆其说”的能力,它会编织出一种观念的网罗,让人脱离现实,变成作茧自缚的“观念人”。一般说来,理性的缺陷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个人的理性是通过抽象思维,把复杂事物予以简化。抽象与简化对于概括事物是不可避免的,但简化的结果往往忽略了客观事物的复杂性、多元性、多面性以及多义性。运用简化的理性思维来作出判断与历史选择,其结果往往是消极的,甚至是灾难性的。例如,观念型知识分子对西式民主具有的普世性的认识,造成民国初年的“旧者已亡,新者未立,伥伥无归”的社会失范状态,建构理性简单地把西方历史上演变过来的体制搬用到落后的第三世界中来,这样造成的结果是,旧的传统体制被打破了,而新的西化的体制却由于缺乏西方社会的各种条件,而无法有效运行,这种脱序会形成全面的整合危机。又例如,中国“穷过渡”的平均主义,当人们要用全面的计划经济这个“完美”的制度,来取代历史上形成的有缺陷的市场经济时,往往只想到这种由理性建构的“计划”的好处,却忽视了另一面,它同样也可能产生计划体制下的官僚主义化,压抑了劳动者的积极性与创造力,这是左的建构理性的产物。

其次,个人理性的缺陷还表现在,一个社会主体所掌握的信息总是不全面的,当人们根据这种片面的信息来决定历史性的行动选择时,就会导致历史选择与判断的失误。

再次,主体自身的信仰、激情、人性中的幽暗的心理,以及浪漫心态,这些情感性的非理性因素,如同海面下面的冰山,会不自觉地在人们的潜意识中,支配着显露在海面上面的理性,主体的理性受感情与其他非理性因素的支配,也就会发生判断的扭曲与错误。换言之,建构理性有许多“程序漏洞”,容易被浪漫主义乘虚而入。当主体把浪漫主义的东西论证为真理来追求,把浪漫主义付诸于社会实践,就会造成乌托邦的灾难。

回归有方向感的经验主义

对21世纪知识分子来说,要避免成为“观念人”,最重要的就是回归经验主义。所谓经验主义,就是尊重历史中形成的经验的连续性,就是在尝试过程当中,在错误中不断地进行纠正,来找出有效的解决问题的办法来。经验主义和理性主义这两条理路中,经验主义比较安全、比较稳妥,知识分子应该用经验主义来避免“建构理性主义”的缺陷,因为生活太复杂,历史制约因素太多,我们只有在经验与试错中,找出相对而言更适合我们的路径与制度。

知识分子对本民族的文化传统,也应该有一种“同情的理解”态度,知识分子做一个批判者并不难,只要你执着于某种价值尺度,就可以评点万事万物,难的是,还要同情地理解包括文化传统在内的各种事物的多面性,因为人类现实生活永远是“神魔混杂”的,充满两难性与矛盾的。只有具备了这种客观态度, 才能更客观地对待传统,并从传统中获得启示,更务实地、更有效地提出解决矛盾的建议与办法。

从近代以来,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历史人物之一是邓小平。他在思想史上的贡献在于,从20世纪初的唯理主义思维回归经验主义思维。他的“摸着石头过河”以及“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的理论,就是回归到经验主义哲学,就是尊重事物的复杂性和多面性。通过经验试错,来寻找实现富强的合适路径,渐进地走向强国、富民、法制与民主的目标,实现中国向现代文明转型。

需要指出的是,单纯的经验主义有其缺陷,我们在经验摸索过程当中,还需要一种方向感,这种方向感就是追求更美好的价值,这个美好价值是与人类共同的价值相通的。之所以称之为“方向感”,这是因为,“方向感”意味着, 当人们在坚持追求美好价值的方向时,仍然谦虚地保持着对事物复杂性的尊重,意味着存在着对未来可能性的更大的思考空间。

一个世纪后,当人们对新文化运动进行反思时,应该意识到,对社会进步真正有积极贡献的知识分子,应该是尊重事物的复杂性与多面性、警惕意识形态化的启蒙理性对我们判断力形成干扰、有方向感的经验主义者。只有这样,知识分子才能避免左与右的各种激进主义和极端主义思潮对自己思想的干扰与支配,避免陷入观念的陷阱;而只有以有方向感的经验主义为基础的中道理性,才能客观认识世界,这样的知识分子才能摆脱主观主义,为社会进步作出真正的贡献。

(作者系上海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摘自《探索与争鸣》2015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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