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林◎徐敏
鸟一叫,天就亮了
吉林◎徐敏
离这几十里的地方,有一片天空,很宽,能容下十几年来不挪地的房子和树木,以及一斤斤麦子。
重要的是,还能长出一亩亩地的鸟鸣。
鸟鸣,很细,却沉得很,随意跌落一粒,就可以把几万平米的天敲碎。
有一天,四舅他在建筑工地上砸断了腿。于是,外婆拎着几副草药,从凌晨五点开始赶路,足足有两三个小时,没歇过一脚。
天,黑了下来,四舅想留外婆住一夜。
可外婆拒绝了,她说,鸟一叫,天就能亮。
终究,外婆没赶到家,而是躺在四舅隔壁的病床上,腿摔折了。
她的一声叹息,不由自主,疲倦成一朵云彩,把四舅的目光送进了天空。
外婆说,这里怎么连一只鸟都没有?
四舅没吭声,他望着远方,看见一片麦子熟了,还有许多鸟,叽叽喳喳,在屋前树下扑腾地啄着食;这像极了五年前的自己,走得再远,也没离开过一粒鸟鸣呢。
夜有点深了,没铁锄,没长锹,他就用一支夹在书本里的笔,划一行字,翻一页纸,就像在老家的稻田里一样,收割松土。
可这里,没风,没露,更没雾;
也没有一粒谷、一麦穗,甚至一滴水。
他看调查报告说,每天消失80个自然村,有一村还仅1人。
不过,拍醒一句话,就能截住一片云、一只鸟,或一条河么?
是的,对自己来说,他一天三四个小时的夜晚,梦都薄了,一吹就破。
还好,可以拉亮屋里的一盏灯;
还好,可以把这盏灯迁进心里边。
灯,不动声色,一闪一耀。
他望着,良久良久,分明看见一条蜿蜒的路,仍守在山腰;那里仍有三三两两的男男女女,说说笑笑,赶路回家。
冬天,每当这个时候,尤其深呢,一口山谷一样,进得去,出则难。
但,有一群人,并非如此。
这里的一片雪林,辽远,开阔,赶马的蹄声也经常缭绕、穿梭。那是他们,伏在马背上,披着一身羊毛,持上一把猎枪。夜色一晚,他们就会砍一棵白杨树,搭一顶皮帐篷;打一只肥兔,生一堆野火,开一葫芦酒。
渐渐地,冬的夜,就被他们喊成了一曲流在嘴角的土调子。
到了大清早,他们一抹眼睛,林子也就醒了。他们赶着马,紧着枪,吊起嗓子,围起地儿,一声两声,声声是劲;一趟两趟,趟趟是命。
在当地,他们祖先父辈,就是这样,引狼,更为猎狼。
很快,不及一杆烟的工夫,一群狼,灰白色的,前走六匹,后跟两匹,东瞥一处,西看一眼,从远处的雪原,缓缓地,悄悄地,踱着步子,靠了近来。
于是,蹭蹭的,他们策一鞭子马,掉个头,拐个弯,向百米之外的狼群奔去,并上一发子弹,鸣一下枪。
可以望见,一匹溜散的狼,站在山头,朝着远空,长嗥了一声。
忽然,雪,一片一片,飘了下来;不仅如此,落下的,还有一粒清脆的枪声。这时,他们往倒在血泊中的狼,每人吐一口烈酒。或许,他们一直没有忘记先辈的话,记住了枪口下每一匹狼的名字。
一碗荡漾的月光,泼在村头那一株哑言的柳条上。
三年将近。柳苗,他种下就走了,现在应该有他高了吧。
很多次,他折断了自己的承诺,没有回来。是的,日子深得很,胜过今夜。包括望不到他的影子,只剩下老母亲的心底那一枚悄然的念叨声,涓涓向他流去。
他是否听得见?但在昨夜的梦里,老母亲依旧清晰地听见他摆渡登船时的水波声,还有他穿过一片树林时飘落的叶子声。
音很细,但很亮。像他的眼睛,暖和极了。
那一年,他走得匆忙,话没说一句,饭没吃一口。老父亲说,舀一碗月光吧,别时间久了,他把回家的路给忘了。
如今,老两口还好,都在他每隔几天的电话声里住着呢。就像那棵柳苗在他心里长着一样,有枝有叶,如春如家。
在远处,看见他的背影,立在桥上。
他就这样站着,站着,春天便来了。这里,没有一瓣花的盛开、一片叶的吐绿,而是桥底下那一条冰河的撕裂、一层浮冰的远去。
就这般,他沉默了,冰一样的渐渐融化,悄无声息。
不去想,三个月前或一年前的日子,极喜极悲,大欢大哀。此刻,他只在桥上静成一只搁浅的渔船,不抖一下双桨,不摆一下水波。
可母亲说,天晴的时候,想着点雨天。
于是,他明白,春天来了,冬天必定很近。
人,错过了,事,也可惜了,这一个个、一桩桩,对他来说,像极了这一块块流冰,化成水,挽不住。毕竟,时光如此,更何况古人讲,一去不复返。
如今,要留住这初春,就要捕住捞起母亲的话,不偷一分闲,不懒一刻钟。很快,他下了桥,赶起路。在几米之外,一棵枯树下,他望见一株小野草,从雪堆里挺出半腰身,一星点青了,一小抹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