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跃华
牛毛在飞(短篇小说)
黄跃华
天黑了,胡大才骑着摩托车赶回城郊的家。过去他十天半月才回来一趟,自从父亲身体不好后便回来得勤了。胡大才在城里也买了房,老婆陪儿子读高中。
胡大才在长江上跑运输,两条船,一条三百吨,专帮安徽、浙江的厂家往南通送货。父亲胡本富七十五,杀了一辈子牛,因下手准,放倒一头牛从不用第二刀,四乡八邻的人干脆喊他胡一刀。
胡大才停下车敲门,没人答应。按了两下喇叭,大门终于吱出一条缝,露出两只眼东张西望。胡大才显然不悦,冲着父亲道,你以为贼呀!胡一刀嘿嘿一笑,万一是贼呢?胡大才跺跺脚,跺得皮鞋上的石灰四处乱飞。老黄狗见到亲人,亲热地跑过来摇头摆尾。胡大才拍拍狗头,洗了手,拿来方桌上的酒,就着中午的剩菜自斟自饮起来。胡一刀坐在一边,边抽烟边东拉西扯,扯到了化工厂的刘三去南京上访,村北头的存发得了癌症,垛上的张寡妇又有了相好的。胡大才嗯嗯地应着,这些人在他的脑子里都已经生了锈,辨不出颜色,倒是张寡妇有点印象,她与父亲有一腿。胡大才眯起眼盯着父亲,几天不见,父亲的脸色煞白了许多,像泡了一夜的猪肺。春上胡一刀住了一个月院,却始终没查出什么病,这令包括他本人在内的所有人都觉得奇怪。胡大才问他这几天情况如何,胡一刀摇了摇头,说闻到油味就想吐,觉也睡不踏实,特别是电视台的人来过后老做噩梦。胡大才问,电视台找你干什么?胡一刀啰啰嗦嗦了半天,胡大才总算明白了个大概,原来,张甸的李四从安徽买回来二十头牛,下车时一头挣脱了,沿着公路狂奔,逢物便挑,逢人便顶,一共顶伤了十二个人,更为严重的是,李四八十岁的老母亲在门口晒太阳,被顶到鸡棚上,当场摔死了,肠子挑出一丈长。电视台找曾经杀过牛的探讨缘由,找到了胡一刀。
“噢!”胡大才晃晃脑袋,嘿嘿笑了两声说,这可是条好新闻呐,如今的报纸电视,一打开成天都是干部忙着开会,一个又一个,狗卵子大的干部都是“重要讲话”,我看都不如这有意思。吱的一声喝下满盅酒,咦,他们问你啥?胡一刀连喘了几口气答道,问我有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是不是牛在报复人?胡大才拣起最后两颗花生米,扔进嘴里,打了个响亮的饱嗝说,不早了,没意义。
胡大才上床后打开电视,他有睡前看电视的习惯,老婆喜欢早睡早起,为此十年前便与他分床睡了。调到本地台,恰巧在播采访胡一刀的节目。电视里的胡一刀面无表情,嘴角泛着白沫演示着他那独特的杀牛术,先把牛头按到地,把牛绳拴进一个小铁环,再把系在前后各一只脚的绳子也拴进去,收紧,抓起刀,对着牛脑上凹下去的地方扎下去,血喷到屋顶,牛晃荡一声倒下。
女主持吓得双手捂眼,大声尖叫:太恐怖了!太恐怖了!电视里的胡一刀愣住了,嘴角上的白沫霎时被冻硬了僵在那儿。女主持颤抖着问,牛拉犁耕田耙地,任你喝任你抽,一生无怨无悔,到最后还要被你杀了,你不觉得它太可怜了吗?胡一刀无所适从地搓着手,搓得脸上的肌肉一抽一抽的。女主持后退一步,又问,听说牛也有灵性,死前也怕,也流泪是吗?胡一刀茫然地望着四周,木木地点了点头。那怎么办?胡一刀尴尬得直搔头,搔得一头白发东倒西歪,这个,这个,噢,我就摸它的头,哄它,骗它,别怕,我带你去吃嫩草,满渠满沟的嫩草,一大片一大片,碧绿碧绿的,让你吃个饱,吃个够。
看到这里,胡大才扑哧一声笑出来,老牛吃嫩草,怪不得你胡一刀成天惦着张寡妇呢,人家四十多,小你二三十,你这算不算老牛吃嫩草?
女主持还在不停地问,牛那么善良,你怎能去骗它呢?有作家写过老人骗牛干活,你却骗它去死,你怕不怕?胡一刀慌忙摆手,逃也似的离开了电视。胡大才笑道,丢人现眼,你不会问她,你吃牛肉吗?你吃的牛肉哪儿来的?
胡大才迷迷糊糊睡去,做了一个浅蓝色的梦,梦见女主持款款向自己走来,两条细长腿粉白娇嫩,一双媚眼脉脉传情,勾人魂。
胡一刀每天早上都要去村头的庙里敬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的头香都是他上的。胡一刀上香前必先去茅厕,排尽肚子里的秽物,洗漱干净,这才上路。
从医院回来,胡一刀便明显地感到身体不行了,在庙里跪下磕头时几乎爬不起来。他沿着村后那条小河溜达,秋天到了,四下里一片金黄起来,拂面而来的风中散发着甜甜的果香,那是梨子的香味、橘子的香味,还有河里的荷花香。几个女人在用木桶采菱,招着手喊,胡一刀你成名人啦,都上电视呢。胡一刀慌忙摆手,别提了别提了。女人们又喊,你胡一刀也有熊蛋的时候,人家问你杀牛怕不怕,你双腿直打抖。女人们咯咯地笑。胡一刀赶紧走人,咯咯的笑声在后面追着他,追得他心里毛毛的,追得他一头撞进院子,险些撞上堆在墙角的废铁废钢管。这些都是胡大才带回来的,说还可以搞点加工副业赚点钱。
胡一刀育有三女一男,三个女儿都嫁到外地了,老伴五年前去世,他便跟着儿子过。儿子大才的名是他起的,虽说上学成绩不好,初中上了一年都没认全二十六个字母,但脑子活胆子大手段狠,干什么都没吃过亏,就连几年前流行诈金花,他也能把人家诈得只剩下一条短裤。最出名的要数那次在同顺楼,他抓了三张A,假装俯下身系鞋带。桌上五个人输红了眼,赶紧互相换牌,丁三换成三张K,信心满满地涨红脸,哪知道开牌后一下傻了眼,老A压老K,胡大才一把牌赢光了所有人的钱。后来胡大才帮人放水,百分之一的提成。发小顺才借了30万元收鸡蛋,车翻了,钱还不上,胡大才把他掳到一处猪圈,一拳便打断了他两根肋骨,从此顺才便成了残废。
第二天上午,太阳好不容易露出脸,但软耷耷的没精神,爬了半天才倚上门前的那棵枣树。胡一刀本想去村部看医生,上次住院,那帮庸医居然没查出个究竟,这让胡一刀很纠结。四肢无力,胸闷气急,关节胀痛,你说这不是病是什么?胡一刀锁上门,歪歪咧咧地上了木桥。电视台女主持又来了,胡一刀想溜,但一袭白衣的女主持风一般飘过来,说请他配合一下,做一档关于生命的节目,争取拿奖。胡一刀不知怎么稀里糊涂答应她的,也不知怎么稀里糊涂带着她去了杀牛场,他只发觉自己像个木偶,像当年那些被自己骗了的牛,被人牵着,被人骗着去吃草……
胡大才又在一个风高月黑的夜里回来,照例的,坐在厨房里喝酒。胡一刀无奈地说,那个女人又来了。胡大才知道他说的是女主持。女主持又问了什么?胡一刀记不清了,只记得问他一共杀过多少牛,胡一刀算不出,含糊地说,就五六千头,女主持大惊失色,天啦,五六千条活生生的生命啊!你于心何忍,难道就不怕良心谴责吗?胡一刀的声音开始颤抖了。胡大才只顾埋着头喝酒。不知过了多久,胡一刀才低着声告诉胡大才,这几天我夜里老是做梦,梦见成百上千的牛聚过来,围在门前门后,围在屋东屋西,哞哞哀叫,久久不去……
胡大才挥挥手,打断胡一刀的啰嗦,你有病,不要再去折腾自己,要想就想些愉快的事,比如当年你是全村第一个万元户,得过奖戴过大红花,比如你当年威风四面,迷倒多少女人,包括那个张寡妇。
外面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黄狗在外面拼命叫,叫得让人心烦。胡一刀喝回黄狗,心里也想,对,不去想这些,再想会想出更多的病来。他就那么望着儿子喝,有一楞没一楞的。儿子的酒喝光了,菜碗也见了底。他扔下烟头,拿脚慢慢搓,搓着搓着不禁叹了口气,说,也不晓得顺才现在活得怎么样,老婆跟人家跑了,唉,蛮可怜的一个人。胡大才回过头,瞪着胡一刀,眼前的胡一刀突然像变了一个人,变成了一个陌生的从没见过的人。胡一刀把头缩进双臂里,像雨淋了的老母鸡似的。胡大才气不打一处来,咣当一声踢翻脚盆,吼道:无毒不丈夫,你不常这样说么!
阴历二十是母亲的忌日,胡一刀早早去母亲坟上点了纸,磕了三个头。母亲走了二十个年头了,母亲吃了大半辈子苦,晚年过得还算殷实,死场也不错,但怪异的是,母亲临死前老喊眼睛疼,说被牛毛戳的,什么也看不见。不知怎么的,胡一刀又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张甸李四的母亲,李四的母亲死得惨。唉!唉!胡一刀缩了缩脖子,这一缩不要紧,整个人像小了一圈,风呼呼的,飕飕的,原来是风削的。
胡一刀心里慌得很,便去村部看李医生。李医生当了二十年的赤脚医生,一见面便扯着嗓子嚷,电视上见到你了胡一刀。胡一刀赶忙打哈哈。李医生在给人拔牙齿,埋着头说,别看你平时会日糊,上了电视全不中。谁不中?胡一刀问。你说呢,有人紧张得手直抖,脸都白得纸一般。胡一刀吐了一口唾沫,骂道,放你的狗屁!李医生再坏坏地笑,没准有的人裤子都尿湿了,哈哈哈。
李医生拔完牙,洗了手,招呼胡一刀坐过去。胡一刀说这几天胸闷,心跳得慌,像要从嗓子口蹦出来。李医生认真地挂上听筒,听了一会儿,再看看他的舌根,扒扒他的眼睛,说心脏有点问题,要去县医院检查一下。
胡一刀起身要走,李医生拉住他,说有个问题想问你,过去常听人说牛会发疯,真的么?胡一刀掏出支烟,点着,吸了一口。李医生催他,他才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你见过么?胡一刀又吸了一口烟,吐出来,摇了摇头。李医生扑哧一声笑出声,日鬼了,你又点头又摇头,弄什么名堂?胡一刀再也不搭理他,拉开门匆匆走了。
胡一刀没有回家,他现在非常不愿意一个人闷在屋里。他拐到刘三开的棋牌室。里面有人在打麻将,胡一刀坐在黑了牙的麻爹身边,对过是肥嘟嘟的刘三老婆。麻爹发出一张牌,喊了声小鸡,刘三老婆急急地应,吃。有人大笑,麻爹的鸡哪是小鸡应该是老鸡呀!刘三老婆回发出一张二筒,喊道,胸罩。麻爹立马伸手抓过来,我要。棋牌室顿即笑开了锅,胡一刀也跟在后面颠颠地咧着嘴,咧得嘴角一串口水流下来。想不到,这被他看作乌七八糟的地方竟然也这般快乐。
吃过晚饭,照例打开电视,里面正播着抗日神剧,两个小毛孩对战一队日本鬼子,小毛孩毛发未损,鬼子却死了一大堆。胡一刀苦笑着摇了摇头。换台。有人在播天气预报,定睛一看,女主持!胡一刀的心骤然急急地蹦起来,他赶紧火烫了似的关了电视。闭上眼睛,但女主持又跳到眼前唱呀蹦呀,后面跟着一大群牛,流着眼泪朝自己奔过来。胡一刀吓出一身冷汗,该死的女主持!
老黄狗连续在门口叫了四五天,一叫胡一刀便到院子里侧着耳朵听。第六天晚上,老黄狗没叫,胡大才却回来了,还给胡一刀带回了一些饼干,几斤猪肉。胡一刀从不吃牛肉,不喝牛奶。胡一刀把李医生的话告诉胡大才。胡大才说过几天带你去县医院查一查,但你平时也不要神经兮兮地瞎想。胡一刀叹了口气说,不是去想不想的事,就是天天做梦睡不着,前天夜里,还突然做了一个梦,梦见满屋全是牛毛,那些牛毛飞呀飞呀,飞到电灯上,飞到屋梁上,飞到衣橱上,最后结成一个团,钻进他的嗓子,卡得他喘不上气,他急呀扯呀叫呀,那牛毛团就死死堵在那儿,出不来。
胡大才不高兴了,沉着脸说,扯蛋,你这是画鬼给自己看,自己吓自己。牛毛那么轻,能吹上天,它还能堵住嗓子?胡一刀按按喉结,真的呐,我这会儿嗓子都痛。胡大才拂拂手,你这般早晚会得神经病!胡大才打着呵欠起身拉门,胡一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拉住他,有件事忘了问你,前天有人说,长江水污染了,江阴靖江自来水都停了,有这事吗?胡大才斜着眼,不紧不慢地问,你听谁说的?村主任,胡一刀顿了顿,村主任还说通扬河这几天也常有臭水。胡大才冷笑一声,你也关心国家大事?胡一刀摇摇头,我才不管什么国家大事呢,我怕你不晓得,那水臭得很,有毒,听说省里中央都派人下来了。“噢!”胡大才摆摆手,我船上有水缸,提前储好水,你就不要看戏淌眼泪,替古人担忧。胡一刀扶着椅子向门口走去,边走边嘟哝,这可是要人命的,这家伙抓到了可要吃枪子。胡大才显然不耐烦了,粗着嗓门吼道,你还有没有完!一脚朝身边的老黄狗踢去,老黄狗夹着尾巴逃出门,躲在草堆旁呜呜叫着。
胡大才给老婆莲花打了电话,让她明天陪胡一刀去看病。莲花在那头叽里咕噜不知说了什么,胡大才把手机扔到一边,任她说。第二天天没亮,他便骑车将胡一刀带到医院。太阳升到一竿子高,莲花才拎着两条活蹦活跳的鲫鱼赶过来,隔着头二十米便直嚷,你有什么病?成天疑神疑鬼的,上次花了两万多屁用没有,钱多作哄呢!胡一刀说上次归上次,这次心脏不舒服。莲花喋喋不休地带他去急诊室,做检查,胸透,CT,化验,医生说心脏有毛病,要住院,装支架。一上午光检查就花了三千多,莲花的脸色开始黑下来,像雨前的云。医生叫她再缴一万办住院手续,她抖着手里的鲫鱼对胡一刀说,过几天等你儿子有空了再来办,毛毛马上要放学,得赶紧回家做饭。
胡一刀只得一个人乘公共汽车回家,他不会去城里儿子的家,那个家不欢迎他,嫌他身上的老人味,鸡屎味,牛腥味。他在村部下车,顺便到李医生那儿坐了坐。李医生正翘着二郎腿,跟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说着荤话。听得出,妇女嫌男人不中用。李医生望着气喘吁吁的胡一刀,挤着眼说,什么时候叫你男人也向胡一刀讨教讨教,胡一刀当年可是金枪不倒呀!女人尖叫道,他都是往火葬场赶的人了,还金枪不倒!胡一刀没兴趣看女人夸张得能吞下一只馒头的大嘴,把医院的事说给李医生听。李医生坏坏地笑,笑够了再意味深长地叮嘱,张寡妇那儿不能再去了。
回到家,胡一刀给胡大才打电话,胡大才说等这趟货送到南通就回来。第二天天刚亮,镇上有人上门登记搞运输的船和人,全村八十户人家,六十户搞运输,大的船上万吨,小的五六十吨。村委会主任介绍船主叫胡大才,跟在后面的西装男伸手夸赞这名起得好。西装男问船多大运什么,跑哪条线生意如何,还问胡一刀当初为何不让儿子跟他学杀牛,邻村几个杀牛的都成百万富翁千万富翁了。村委会主任走时还跟胡一刀开了玩笑,想不想媳妇想不想扒灰?
胡大才回来了,胡一刀把医院检查的情况告诉他。他的脸苍白得像头顶上的日光灯,冷冷的。胡大才说,下周就送你住院去,支架要装的,要装就去上海大医院,装进口的。胡一刀摇头,上海大医院去不得,看个片子都要万儿八千,医生护士打麻醉的都要塞红包,唉,医生的褂子是白的,心却是黑的。
胡一刀又提起了几天前镇上来人登记的事,胡大才放下送到嘴边的酒杯,问,他们登记干什么?胡一刀摇头,怕是又要缴什么费。他们问了什么?胡一刀挠挠头,想了想说,问船多大运什么,跑哪条线生意如何,还有当年为什么不让你学杀牛。当然了,他没好意思把村委会主任开的玩笑说出口。
胡大才蹾下手中的酒杯,拉开门出去,外面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雨,那雨细细的,密密的,像针、像牛毛,满世界乱钻,钻得脖子里湿漉漉的,一摸,冰冷冰冷。整个村子像个巨大的黑洞,伸手不见五指,四周寂静得没有一丝声音,连老黄狗也蜷缩到狗窝里喘着气。一支烟工夫,胡大才才顶着一头雨水回来,进门便问,有人翻院子了?胡一刀想了想,点了点头,是有两个人翻过,还问这不锈钢钢管哪儿来的?你咋说的?我说儿子运输时捎带回来的,焊一些弯头、水泵的东西卖,挣一些小钱补贴家用。他们又咋说的?胡一刀摊摊手,屁也没放,两个人临走时想要根钢管,我送了他们一根。
胡大才来火了,你这么说,人家不会把你当贼,偷人家的东西?胡一刀感到有些委屈,我没说你偷人家的东西,不过话再说回来,即使是偷又怎么的,十船九偷,又没偷他的!胡大才突然一拍桌子,你为什么不把那些东西遮起来,或者卖掉呢?胡一刀一头雾水地翻着眼。胡大才抓起茶杯,“砰”的一声砸到地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将来要死都死在你手里!这一回,轮到胡一刀困惑了,儿子今天怎么啦,难道就为这点小事跟自己发火?是在外面受气了,还是想到马上要替自己去上海装支架怕花钱?有话明说好了,干吗这么吹胡子瞪眼睛的?不就是装个支架么?不就是几万块钱么?咱还不至于用到你的钱!想到这,胡一刀再也忍不住了,啪的一声拍上门,我不去上海,不要你给我去看,死了也不要你问!
胡大才在外面吼了什么,胡一刀没听清。
半夜没睡着,不知为什么,胡大才今天特别烦,脑子里乱哄哄的,无数人在里面嚷,在晃,在争吵,吵得里面成了一锅粥。村委会主任,西装男,不锈钢,钢管,这些混账的东西一个比一个可恶。还有胡一刀,整个儿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唉,老了讨人嫌!讨人嫌!他用力拍着脑门,把他们全拍出去,拍得无影无踪,拍得屁滚尿流,拍得狼狈逃窜。
终于迷迷糊糊起来,昏昏沉沉的胡大才却也做了一个梦,梦见满屋子全是牛毛,一大片一层层,飞到窗户上,飞到屋梁上,飞到衣橱上,最后结成一条绳飞过来,套住自己,再把自己五花大绑住,动弹不得。胡大才拼命挣呀蹬呀,连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那绳却越勒越紧,越勒越深,勒得喘不过气了,他使出全身的力气大喊一声,终于惊醒了。慌忙拉开台灯,再拉开日光灯,胸口剧烈起伏着,听得见心脏猛烈的撞击声。惊魂未定地摸着头,头上早已湿漉漉的。想到隔壁的胡一刀,想到医生说的心脏病,想到他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胡大才不禁心头一紧,心脏病人万万不能受什么刺激,万一……他赶紧蹦下床,敲了敲门,没声音。加大力气敲,还是没动静。胡大才嗵的一脚踢开门。胡一刀躺在床上,眼睛白白的往上翻,说话呜呜的口齿不清,伸手探探鼻子,出气大进气小。胡大才大喊不好,赶紧掏出手机打了“120”。
“120”救护车尖叫着撕破昏沉的冬夜,载着胡一刀一头扎进医院急救室。急救室外的胡大才焦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一会儿伸长脖子扒着门朝里望,一会儿追着医生屁股问东问西。闻讯赶来的人乱糟糟的挤满急救室走廊。所有的来人都向胡大才问着同一个问题,胡一刀虽然病怏怏的走不稳路,但没查出什么大病,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呢?胡大才被问得心烦意乱,只顾埋着头抽烟,抽着抽着,突然一拳砸在地上,妈的,问题出在电视台,出在那个女妖精身上,女妖精不去找他,不去问他那些没心没肺的问题,不拿死人唬他缠他吓他,他会变成这样?三四个月,胡一刀哪一天不担惊受怕,哪一天不惶惶不可终日?
众人恍然大悟,继而个个义愤填膺,这罪魁祸首就是电视台,就是那个混账女妖精!胡大才手一挥,哗啦啦一队人马立即赶往电视台,他们扬言要把胡一刀抬到电视台去,让电视台为他看病,为他养老送终,还要赔偿损失费、误工费、伙食费、交通费。
院子里停了不少汽车,有的还挂着新闻采访的牌子,胡大才派人掀翻汽车,三下两下砸碎了玻璃,边砸边骂,叫你采访,叫你采访!他们把铁牌子扔进化粪池,想想还不解恨,再拿砖头砸。就在众人吼着要锁了电视台大门时,突然警笛大作,一队警察哗啦啦从警车上跳下来,还没等胡大才反应过来,一双手铐便铐住了他。胡大才大喊大叫,带队的局长冷冷地问道,知道为什么抓你吗?胡大才停止了挣扎,慢慢的,耷拉下了脑袋。原来,长江、通扬河的毒液正是胡大才偷排的,他受雇于不法厂家,在船底下安装了一个机关,那机关就是用院子里的钢管焊成的。
责任编辑郭建强
作者简介:黄跃华,男,1962年生。曾在《青海湖》《河北文学》等刊物发表小说二十多篇。2015年重拾创作,发表小说多篇,《咤叫的乌鸦》刊同年《小说选刊》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