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皓
史诗肖像
通往神灵世界的秘径
李皓
“史诗肖像”栏目主持人语:
本期《史诗肖像》刊发的青年作家李皓的文章《通往神灵世界的秘径》。文章以一贯的文风,细腻生动地描写了《格萨尔》掘藏艺人邬金·丹增智华从一个牧童成长为一位掘藏艺人的神奇经历,作者以大量的笔墨描述了氤氲在《格萨尔》文化氛围中的果洛草原,并梳理和揭示了这种神秘的地理文化与丹增智华成为一名“智态化”《格萨尔》艺人之间的隐秘关系。
本栏目责任编辑龙仁青
邬金·丹增智华,1968年10月生于青海果洛哇赛草原,幼年先后在青海四川各大寺院拜师修习,20岁时完成首部《格萨尔》史诗部本《白雪盔伏藏库(上、下)》,此后陆续完成《岭国八十大将传记》等多部作品。2010年经全国《格萨(斯)尔》工作领导小组专家鉴定,认定其为智态化《格萨尔》艺人。目前已完成118部《格萨尔》史诗著作内容纲要。
我一直在寻找一条通往那个神灵世界的秘径,以便安放我在困苦跋涉中,日益疲惫和麻木的灵魂。我知道,那个世界被信仰的光芒照耀,它因此具有了消解困顿和稀释迷茫的神力。那个世界与我熟识的知识体系迥然不同,在那个浑茫如文明初开的世界里,所有的爱都因为纯净如水而显得活泼生动,所有的恨都因为没有掺杂其他的内容令人心生敬畏。可是我知道,在这条秘径畅游,永远都是少数人的权利,他们是神灵们派驻人间的使者,抑或是,他们本身就是隐身于这个污浊俗世的神灵。他们往往用一生的光阴做着同一件事——让大地之上苦难的生灵们得到神的慰藉。他们用属于神的智慧,温暖着整个世界。有的时候,我在想,这或许就是《格萨尔王》在苦难高原上世代流传的原因?
高地上的高地。提升再提升。亿万年前,神灵之手抚弄大地,那是一场空前绝后的地质革命。一座座高山拔地而起,一条条谷壑应运而生。大海悄然退场。和汹涌的海水一起退却的,还有浓郁清新的空气。稀薄成了这片高地上氧含量的代名词。因为空气的稀薄,而衍生出了各种各样的景观,比如植被的单调,比如土壤的贫瘠,再比如,生存的艰难……
我们确信,横亘在这片高地上的喜马拉雅山麓,就是造物之神的手指最初抵达的地方,山脊两侧一条条纵横的山谷,便是他留在这片高地上的清晰指纹。他将大地悄然拎起,就像是拎起一块五颜六色的桌布,而后,平整的大地被随意堆放并生出皱褶,喜马拉雅是这块被随意堆放的桌布的最高处。
有着丝绸般质感的大地,从这个原点向两侧滑落,叠压或重合,跌落又回转,那些隐匿着无数因缘和巧合的地方,成为了万种生灵藏匿生命和抒发理想的家园。
与高原一起隆起的,还有诸多的神灵,他们是造物之神在这个世界上创造的另一个物种。这是一个世俗和神灵共居的世界。我们看不到他们,却能感受得到他们的存在,就像是一面镜子,让居住在两个空间的灵魂彼此遥望。
尼采说过,人从诞生之初就注定是孤独的。或许仅仅是因为渴望消除这样原罪般的孤独感,从一开始,人在表达对神灵的敬畏的同时,也在寻找一条通往那个世界的秘径,他们渴望接近,并享受更多的恩惠。
慷慨的神灵们深谙人性的贪婪,他们总会用这样那样的方式,让人们在孤独的跋涉中,感受到希翼之光。于是,神灵的使者降临人世。于是,诸多的神迹在这片高地上如同鲜花般怒放。于是,与这个自诩为理性世界迥然不同的另一套价值体系,在这片高地上潜滋暗涌,帮助人们完成对灵魂的关照。
邬金·旦增智华就是神灵们派驻在这个世界上的诸多使者中的一个吗?我不知道。和栖息在这个世界上的芸芸众生一样,我们总是看不透深藏在这个世界最隐秘角落里的诸多机缘,但我能清晰地感受到邬金·旦增智华的人生,一定肩负着某种不同寻常的使命,否则,在他48岁的生命历程中,何以会有那么多常人无法理解的近乎神迹般的传奇经历?
那个初春的早晨,我拨通了邬金·旦增智华的电话,这位在果洛藏族自治州家喻户晓的掘藏艺人告诉我,他听不懂汉语,奇怪的是,在和我对话的过程中,邬金·旦增智华操持的恰恰是一口在我看来还算是标准的汉语。我手持响着忙音的话筒,在办公室里怔愣了好长一段时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照片中的邬金·旦增智华是一个清癯瘦削的男子,他雕塑感极强的面庞,能担负起英俊这个词。他的笑容几乎和那个神灵世界的慈祥悲悯、清高脱俗毫无关系,他上挑的嘴角流露出的,是一种邻家大哥般的温暖和隐约的狡黠。唯一让他具有神灵风采的,是他的那头长发。飘逸的长发浮荡在他的额头,顿时让这个生长在喜马拉雅北麓山地的汉子,具有了某种仙风道骨般的神韵。
邬金·旦增智华是一位《格萨尔》艺人——岭·格萨尔忆前掘藏艺人,这个漫长的听起来有些拗口的头衔,至少包含了两层含义。一是他对《格萨尔》的贡献,具有某种填补空白的作用;同时,掘藏这种对《格萨尔》独特的传承方式,本身就是某种神秘主义的象征。
忆前,掘藏!这是藏语言文化体系中独有的名词。作为一个讲述者,我无需复述《格萨尔》这部辉煌史诗,对于这片土地以及在这片土地上休养生息的子民们的重要性,因为在我之前,已经有太多的文字,从各种各样的角度,诠释了这部伟大史诗的美学价值和生态,我只想说,《格萨尔王》这部长达100多万行、共2000多万字,至今仍以鲜活的形态在藏、蒙古人民当中广为传唱的恢弘史诗不仅是一个民族心路历程的记录,更是这片土地灵魂的写照。我近乎执拗地坚信,如果你不能真正地走进《格萨尔》的世界,或许你便不可能真正理解这片高天厚土的深刻内涵,就不可能真正理解,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的子民们对整个人类最为独特的精神贡献。
这话说得也许绝对,但是越来越多的事实表明,有无数像我这样带着自以为是的价值观的人走进了这片土地,并最终因为无法融入诞生在这片土地上的生存场景落荒而逃,那些真正留下的人,无不是以一种近乎皈依般的虔诚,匍匐着,成为了大地上的叩拜者。这就是神性的高原最为独特的魅力所在。
在宏伟的《格萨尔》文化体系中,艺人无疑是传承的核心。长达十余年在这片土地上的游走经历,让我见识了许许多多《格萨尔》的传承者,他们或是以传唱的方式歌咏英雄的事迹,他们或是以绘画的方式描述英雄,他们或是以文字的方式记录英雄的生平。邬金·旦增智华则不同,他对《格萨尔》的传承是掘藏。所谓“掘藏”,指的是把被前人以特殊形式埋好的遗物、教义等整理挖掘出来的过程,当然,被前人埋好的遗物和教义,有时可能是实物,有时则可能是一种神喻或是启示。这种启示悬浮在空中,千年万年,等待着有缘人的开启。因此在邬金·旦增智华看来,掘藏的过程,不仅仅是一种创作,更像是一种类似宿命的前世因缘。
藏传佛教深信灵魂转世,很多格萨尔艺人都坚信自己是与格萨尔王同时代的、与英雄有密切关系的人或动物的转世,邬金·丹增智华也深信这一点。
“我很小的时候,潜意识里就有自己是岭国咒师智噶德的三儿子——相龙赞布转世的感觉。智噶德是格萨尔王手下三十员勇士中的一员,他刀枪不入、力大无比。儿时我和母亲去拉萨朝佛时,也曾有过这样的感觉。途经的一些地方,虽然自己是第一次去,但总觉得曾相识,就像做梦一样。”邬金·丹增智华说。
梦一般的场景中获得的觉悟,让邬金·丹增智华拥有了某种外人无法察觉的神性。
我们姑且将这样的梦当作是神灵的指引,或者是掘藏艺人特有的天赋吧。我知道对于大多数读者来说,梦境中获得觉悟的指引,这种奇妙的经历是在有关邬金·丹增智华的叙事中真正吸引读者的内容所在,遗憾的是,在对邬金·旦增智华卓越才情和传奇经历的叙述中,我实难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满足读者这样的期待,因为那种经历太神奇了,远远超出了我所拥有的知识结构,以至于让我每想深究,都感到力所不及。甚至,就连邬金·旦增智华都无法为自己拥有的这种“特异功能”和“超级感应”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原因。于是,我不得不将这个问题就此搁置,并期待着科学的进步能为我们解开谜题。令我担心的是,如果到了那时,我们对掘藏这样的具有神秘主义色彩的《格萨尔》传承方式,还会不会保持着如初的兴致?
那个早晨,我正在为自己有可能与邬金·旦增智华失之交臂而愁肠百结时奇迹再次发生了,与我共事多年的一位朋友,意外告诉我,他不仅精通藏语,且有藏语诗歌发表,而且他本人还对《格萨尔》怀有浓厚的兴趣。这么多年来,我对他对另一种语种竟有如此精深的造诣居然一无所知。我不得不将这一切当作是神灵的相助,并发愿,要用手中的这支笔,竭力为邬金·旦增智华造像,虽然我知道自己有可能拼尽全力,也终将一无所获。
我已明确地感觉得到,因为翻译的“中转”,早已削弱了邬金·旦增智华讲述过程中的诸多精彩,好在他创作生涯的大体轮廓还是被基本保留了下来,细节的缺失当然会淹没邬金·旦增智华这位掘藏艺人的感染力,可依然为我们探究邬金·旦增智华的精神世界提供了太多的线索,我摸索着这些线索,沿着邬金·旦增智华的成长轨迹一路向前。
果洛州久治县哇赛乡是邬金·旦增智华的出生地,和高原上的大部分城镇一样,哇赛乡具有这样的特征——高海拔,温差大,纯牧业,老百姓的经济收入和教育水平,多年来始终徘徊不前,甚至因为它远离乡镇,这里还成为了落后和贫瘠的代名词。可是自然环境的恶劣,根本无法遮掩这片土地精神世界的光华,这里是《格萨尔》的故乡,在这片土地上,几乎所有的人都对《格萨尔》的故事耳熟能详,他们甚至笃信自己就是格萨尔的后裔。
旦增智华儿时没有上过学,但天资智慧的他,放牧之余,凭自学竟然学会了藏文简体书法。十三岁那年,他被送往寺院,三年与青灯古佛相伴的时光,更是让他学会了“领悟”和“做人的道理”。在寺院里,他还学会了藏文正规字体的读写,此后,书写就成了旦增智华释放心灵的最好渠道。一扇崭新的大门为他徐徐开启,大门后隐藏的,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神迹不时地在他的身上闪现,邬金·旦增智华告诉我,每每看到格萨尔留在广袤大地上的遗址遗迹时,他便会心有所动,他便会产生一种去书写、去记录的冲动,这在他看来,就是一种类似于神降般的奇迹。
我们无法确定,这样的神迹为什么会单单选择邬金·旦增智华,但我们完全可以确认,神灵选择果洛作为这种神降的发生场绝非一时兴起、偶然为之,因为在这里,有太多的与格萨尔有关的遗址遗迹,可以帮助邬金·旦增智华重返前世,梦回远古,它们为邬金·旦增智华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素材。
这真的是一片充满了神秘色彩的土地。
根据史料记载和历史上流传下来的传说及遗迹,许多专家认为果洛地区就是格萨尔时代岭国本土及格萨尔实现功成名就的神圣之地。
在我先前的一次采访中,生活在果洛州的一位《格萨尔》学者,曾斩钉截铁地告诉我《格萨尔》史诗中许多重要的情节都与“玛域”有关。藏语里“玛域”指的就是黄河源流域,果洛草原的每一寸土地几乎都能找到与藏族英雄格萨尔有关的遗迹。
据藏文史料记载和专家考证,格萨尔于藏历第一饶迥之土虎年出生在今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德格县,幼年受“夸卓”神的旨意来果洛“玛域”,并在果洛河源地区赛马称王,成为岭国新国王后,为了保家卫国,除暴安良,他南征北讨,所向披靡,建立了威震四方的强大岭国。
史诗中记载,格萨尔赛马称王时赛马的起点在阿玉地,终点在格拉杂。阿玉地就是现今果洛藏族自治州玛多县黄河乡所在地,终点格拉杂在距扎陵湖50余公里之处的现玉树藏族自治州曲麻莱县内。据当地老百姓说,晴天时,从阿玉地制高点处可望见二百多公里之外的格拉杂,二百多公里的赛马路径一览无余。赛马必经之地拉迪和勒迪是距起点不远处的两座突兀的小山包,分隔于赛马道两旁,是当时赛马时的看台和煨桑祭神之处。
格萨尔通过赛马一举夺魁取得王位后,在终点格拉杂山脚下建一宝座,举行盛大的登位欢庆仪式。我们现在所能见到这一宝座虽年深月久,但用片岩砌垒的宝座浑然一体,其平面形状前宽后窄呈梯形;七八层砌石仍清晰可辨,其所处位置及形状大小与《格萨尔》史诗的记载完全吻合。宝座坐北朝南,西北不远处就是史诗中描写的赛马终点格拉杂什加山峰。
位于玛多县扎陵湖乡境内的鄂陵湖中心有一小岛叫“热玛智赤”,意为山羊拉船。远处望去酷似一拉船的山羊。据说是当年岭国王妃珠姆虔心向佛,让一山羊拉船到湖心岛煨桑而形成的遗迹。虽然这只是一段传说,但足以看出王妃珠姆在当地百姓心中的地位及不可磨灭的印象。
据说王妃珠姆的娘家嘉洛部落遗址位于现今玛多县黑河乡境内的扎陵湖东南岸,占地约20亩,明显可见两处紧挨在一起的石砌城堡遗迹。上部城堡近似正方形,墙体较厚实,可能是人居之处,下部城堡呈梯形,面积略大,像是畜圈或院落。遗址所在地虽处高海拔地区,但这里水草丰美,气候宜人,适宜人类生存和生活。可以想见当年嘉洛部落人丁兴旺,畜牧繁荣的景象。
在果洛达日县建设乡哈布山腰处有一天葬台遗址,相传此处是岭国大将嘉擦的天葬之地。大量石刻巨幅佛像和石刻经文顺山体砌筑而成长约300多米的伏藏城墙,十分壮观,并建有佛塔和转经堂,该处还藏有马蹄形石、马蹄印和石靴等奇形怪状的石头。
达日县桑日麻乡境内有一处相传是岭国女将阿德拉姆城堡的遗址,可以明显见到隆起的城墙轮廓。据当地老百姓讲,六十年代初这里仍有堆积如山的野牛骨,只可惜被一些无知的人当成杂骨运至县城而出售,使这一千年留下来的珍贵遗迹毁于一旦。在这里还有一个相传是阿德拉姆磨剑石的一圆形石头至今保存完好。
位于达日县建设乡境内的格萨尔狮龙宫殿是果洛藏族自治州境内规模最大的格萨尔纪念堂。据史料记载和民间传说,此地就是当年格萨尔的王宫遗址。1991年查郎寺活佛旦贝尼玛在原址上进行重建。宫殿内藏有格萨尔及岭国各大将所用的铠甲、刀矛等珍贵文物,及岭国八十大将雕塑壁画和有关格萨尔的其他文物和书籍。
这些文武大将的铜像和雕塑神态各异,栩栩如生,与殿内贴金彩绘的壁画相映生辉。整个大殿金碧辉煌,气宇轩昂,堪称当代藏族文化艺术之杰作。
在达日县岗巴寺附近还有一处年代久远的人居房屋遗址。相传,这是岭国大将达绒阿呢斯平的城堡遗址。据说,此地还出土了不少珍贵文物。
岭国大臣晁同的城堡“考木绕合宗”位于甘德县下贡麻乡境内,其遗址因年代久远而不能清楚辨认,但周围地形地貌与史诗中记载十分吻合。该遗迹依山傍水,地势十分险峻,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沿黄河而下,在甘德县岗龙乡境内的官仓峡附近有一处相传是格萨尔修行的岩洞,附近岩石上刻有佛像和经文,这里树木葱郁,风景优美,山脚下即是号称黄河第一峡的官仓峡。
由龙恩寺活佛班玛登保一手创建的“玛域格萨尔文化中心”从全方位、多角度、各层面展现了格萨尔英雄业绩和历史文化。其建筑、壁画、雕塑面具等可谓洋洋大观,中心内岭国八十大将的巨幅白檀木浮雕活灵活现,实为难得的艺术珍品。这个文化中心拥有100多名演员的藏戏团,素有表演格萨尔藏戏的传统。多年来,他们在州内外藏区演出格萨尔藏戏,深得广大藏区人民的喜爱。
拉加寺地处黄河谷地,这里气候温和,冬暖夏凉。史料记载,这里曾是岭国大王查根的城堡遗址。在久治县年宝玉则山上有许多传说是格萨尔修行的岩洞和宝座,以及用格萨尔、珠姆和嘉擦的名字命名的温泉数处。位于阿尼玛卿雪山脚下的朗日班玛本宗是传说中格萨尔王煨桑祭神的地方。相传,格萨尔及各大将的铠甲兵器藏于附近的果存山下。一代英豪格萨尔在此过世后便长眠于巍巍雪山中。当地人民为了缅怀这位民族英雄,在此修建殿堂,供奉朝拜。
纪念并供奉格萨尔的神殿在果洛数不胜数,如玛多夸科寺格萨尔神殿、班玛县多尕玛寺和灯塔寺格萨尔神殿、久治县德合龙寺和门堂寺格萨尔神殿等。
在广袤的果洛大地上无处不有格萨尔这位英雄人物的各种遗迹和传说。格萨尔这一特有文化深深植根于果洛肥沃的土壤里,千年沧海桑田的变迁,领受传统佛教文化思想的熏陶和影响,使得格萨尔这一历史人物充满神话色彩,增添了几分神秘和玄妙。
当然,这些现存于果洛地区的格萨尔遗迹遗址只是浩如烟海的格萨尔文化史卷中的沧海一粟。可以确认的是,遍及果洛草原的许多遗迹和传说,就是这一时期岭国部落在果洛地区活动及繁衍生息的有力佐证。
现实与神话辉映,人间与神境交织,这就是玛域。此时此刻,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在这篇原本属于邬金·旦增智华个人篇章的叙事中,加入这些有关果洛地区有关格萨尔的遗址遗迹的介绍,一是出于我个人对这片充满了神性的土地难以消解的偏爱,以至于忍不住利用一切机会,近乎偏执地将有关那里的所有的一切都兜售给我亲爱的读者,另一层原因是,前文提到的这些地方,几乎都留下过邬金·旦增智华的足迹,这是他身上所有神迹的发生地,或者可以说,那条通往神灵世界的秘径,就隐藏在这片大地上的某个角落。
我们不妨将若干年前的邬金·旦增智华想象成一个具有非凡意志和才情横溢的少年诗人,为了获取梦寐以求的灵感,他终日徜徉在果洛州与格萨尔有关的遗址遗迹前。我们无法想象,那时的邬金·旦增智华每每伫立在这些地方,每每与那一堵堵残垣断壁,与那一个个深邃洞窟,与那一幅幅精美壁画,与那一柄柄挂满绿锈的刀叉剑戟默然相对时,内心深处,涌动着的是一种怎样的潮汐和创作的激情,但是,他随后的创作经历却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这样的游历对于一个《格萨尔》掘藏艺人来说,是何等的重要。
经过了这番游历后,十六七岁起,邬金·旦增智华便开始写小段的格萨尔史歌,十八岁起慢慢写起了史诗,此后就一发而不可收,有关格萨尔的故事,宛如亿万年前汹涌退却的海水,通过他的笔尖重回故地。
“刚开始时,我只是随便写,可书写《格萨尔》毕竟是一件庄严的事,能不能有资格继续写下去,必须要拿给活佛看,活佛认可的话,才能继续写下去,所幸我写的东西得到了活佛认可。后来每天都要写,放牧的时候写,回来也写,一有空就写,不写就难受。”邬金·旦增智华说。
我曾一度按照个人的写作经验,将邬金·旦增智华这种写作的激情看作是一种“灵感”,可是随着叙述深度的渐进,我发现邬金·旦增智华获得的灵感,与我个人的写作感受,有着巨大的差异。首先,邬金·旦增智华的“灵感”并非随随便便就会来,只有某个似曾相识的地方,才能激发创作的激情。还有就是,梦境也是他获得灵感的重要渠道。
那些梦是格萨尔那个时代生活场景和战争场景的再现。刀光剑影、征战杀伐、爱恨情仇……当这一切的一切如同穿越般将邬金·旦增智华带入另一个时空和另一个世界中时,他才能获得更多的灵感和自由。邬金·旦增智华越来越坚定地确信,自己或许就是那个时代某位神灵的化身,自己的灵魂就是一个能够在通往神灵世界的秘径上自由行走的神灵使者。
每一次撰写新书的时候,邬金·旦增智华都要虔诚地祈祷,以表达他对那个世界的向往和敬畏。
“每次动笔时,我都要虔诚地向格萨尔王祈福,想象着格萨尔化成一道金光,附进了我的身体。为了能接受格萨尔赋予的灵感,我每天早晨都要念经、虔诚地祈祷。”邬金·旦增智华如是说。
邬金·旦增智华的写作方式,也与大多数书写者有着较大的差异,他说,“每当有灵感上来,我都先想书名。有时间的话,我就当场把内容都写下;没有的话,我先用不正规的文字串将内容锁住,待日后有时间再慢慢书写。至于被锁住的内容,只要是跟随格萨尔王出征过的勇士,转世时曾被格萨尔王祈过福,看到了都能读得懂。”
此时此刻,我不得不离开对邬金·旦增智华传奇经历的讲述,而让目光聚焦于邬金·旦增智华对《格萨尔》文本价值的贡献。
“我写的大多不是格萨尔王南征北战的历史,而是他下半辈子的事,是《岭·格萨尔王》的分传,很多内容别人从未讲写过,包括故事、情歌、戏剧、说唱、道歌、念诵及修持法等。”邬金·旦增智华说。
如何理解这样的书写和记录对《格萨尔》的贡献?
2010年11月,经全国《格萨尔》工作领导小组专家鉴定,邬金·旦增智华获得了近年来刚出现的艺人形态——“智态化”《格萨尔》艺人的称号。
对于“智态化”,学者诺布旺丹曾作出这样解释:“智态化”一词本属于藏传佛教伏藏传统中的一个概念,有时被称为“智态化伏藏”。藏语称之为“塔囊”,在佛教文献中被译为“净相”。佛教认为,一切生物都有一种先在的原始智。这种视角下的世界,便是一种超越一切世俗的偏执、妄念和知觉,透视出事物的自性或本体的世界。这实际上是一种超乎人类一般思维定势和经验世界的认知视角。佛教认为,通过这种视角所体悟到的现象世界便是一种超越世俗的理想的意义世界。
这也就意味着,邬金·旦增智华的《格萨尔》史诗文本是在这种二元认知的视角下创作出来的,他所演述的《格萨尔》故事均系在这种超现实的视角下演绎的英雄业绩的展现。
基于这样的认知,我们不妨对邬金·旦增智华的《格萨尔》史诗文本做出这样的解读——它的特殊性主要与由一种全然不同的二元结构的思维视角下的创作有着极大的关系;它的传承从未经历过其他史诗艺人所经历过的那种口耳相传的学习说唱阶段,他的记录和演述活动往往肇始于某种神奇的经历;在他的传承过程中,史诗故事的习得也完全属于一种个体的神秘心理性体验,这种传承不是口传性的,多数以书面方式演述,他没有什么特定的说唱场景和表演活动;这种文本是在藏传佛教对待事物的一种特殊的视角下产生的一种特殊的文本群。
这样的写作情态,与一个作家的写作有着天壤之别。好吧,当我们完成了对邬金·旦增智华《格萨尔》史诗文本的学理解读后,不妨再次收回目光将叙述的角度调整到对邬金·旦增智华史诗书写的个人观照上,这样或许能加深我们对这个杰出艺人的感性认知。
在电话中,邬金·旦增智华屡次强调,他要感谢果洛浓郁的《格萨尔》史诗的文化氛围,因为只有当他沉浸在这样的氛围中,才有可能对这部史诗产生出浓厚的兴趣,并继而完成他的个人的“创作”。
文化生态对于一个人的成长的重要性,这是一个无需争论的话题,在这里,我将真实地转述邬金·旦增智华通过电话接受采访时说的那句极具诗意的话,以便加强读者对这个传奇人物传奇经历的了解。“我是大地的赤子,离开大地我将寸步难行。”
邬金·旦增智华说,许是出于对《格萨尔》的热爱以及对《格萨尔》艺人的尊重,在那些邬金·旦增智华四处游走寻找创作灵感的日子里,他并没有受到任何人的歧视,反而他的创作得到了许多人的理解、同情和支持,这份来自民间的巨大的精神鼓舞,这是一种来自世俗世界的关爱,这让他获得了源源不断的力量。
同时,邬金·旦增智华坚信,自己所做的一切,绝对不是一个个人行为,他幸运地获得了神灵的助力。
邬金·旦增智华非常勤劳,到目前为止,他已经写完了20多部史诗,其中的13部已经出版,而他的计划是要用毕生精力写完118本,如今,写作已成为旦增智华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每天多则写上三四页,少也要写上一页。不管是清晨还是半夜,只要有灵感,他都会随时记录下来。
这样的写作进度和写作成就,对于一个只有等同于初中学历的人来说,是不可思议的。
是怎样的力量让他获得了神迹,又是怎样的原由让邬金·旦增智华选择了用掘藏这种独特的方式完成了《格萨尔》的传承?对于许许多多我们尚无法给出合理解释的事情,在叙述的过程中我再一次选择了搁置。
从少年到青年,从青年到中年,从草原来的邬金·旦增智华有关《格萨尔》的稿子越写越多,名气越来越大,旦增智华的烦恼也与日俱增。一是写出的史诗没有途径出版,再者,自己没有一份稳定的收入,仅靠放牧维生,别说专心写作,就连买纸笔都很吃力。
在有心人的帮助下,此后,旦增智华的作品被送到县里、州上传阅,看过的人,无人不被其价值所打动。长年重视《格萨尔》文化传承的果洛州,对于拥有《格萨尔》说唱、写作等技能的艺人一直有着特殊政策,旦增智华的人生由此迎来了大转折。此后,作品出版计划得到推进,曾经困扰自己和一家老少的生计问题也有了着落。
2011年,旦增智华调入久治县文化馆专门从事撰写格萨尔王史诗等工作。“果洛是格萨尔的故乡,国家非常重视格萨尔文化在这里的传承,我就是其中的受益者。非物质文化遗产是特定个人身上所拥有的东西,如果不去传承就无法保存下来,甚至会随着人的死亡,文化也会灭绝。作为格萨尔艺人,我衷心希望国家今后能一如既往地保护好、做好格萨尔文化的传承。而我自己,会在有生之年,为完成118部史诗的书写而一直努力下去的。”邬金·旦增智华这样说。
作者简介:李皓,西海都市报专刊部主任,作品散见于各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