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 牙(短篇小说)

2016-11-26 12:57金问渔
青海湖 2016年2期
关键词:老路牙医母亲

金问渔



拔牙(短篇小说)

金问渔

“如果我是地下党员,被捕后在牙防诊所受审,肯定是叛徒一个。”朱儒一边捂着腮帮子一边说,“躺到那治疗椅上就发憷,再等那牙医拿起拔牙钳,我就什么都招了,什么上级、下线、接头暗号统统都交代……”他自以为是的这个笑话却并没有使母亲开心一下,詹海婷冷眼看着人到中年的儿子,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朱儒盯着母亲默默端上饭菜,看她节能灯下有些铁青的脸,猛然想起自己是戳到母亲的痛处上了,忙讪讪坐下拿起了碗筷,母子俩默默地就餐,谁也没再说一句话。自李翘翘把朱儒赶出家后,朱儒只得拎起随身衣物厚着脸皮住到母亲处,他感觉母亲对他不欢迎也不嫌弃,始终是不冷不热的态度,早餐、午餐是各自对付的,只有晚餐才坐在一起吃,但一顿饭的时间下来,两人也不过寥寥数语。母亲居住的这套公寓,是父亲留下的最大遗产,父亲走的时候,房子刚刚分配到,肝癌晚期的他已大腹便便不宜行动,没能搬进来。

送走父亲后,他们母子俩按当时的流行做法,用朱红漆涂了地板、用草绿漆刷了墙壁,还都是自己干的活,其余什么也不弄就住进来了,搬进新居的兴奋一度消弭了失去亲人的悲伤。现在,十七八年过去了,这个当时的示范小区已显得凋零破败,居住的大多是老年人和外来户,不通管道天然气、不事装修的厨卫让重新回来住的朱儒一时间还有些不适应,一片片翘裂的漆挂在墙上,进门便是满眼的沧桑,他奇怪,这么多年了,一向有小资情调的母亲怎么能忍受下来?吃完了晚饭,母子俩争着洗碗,最终还是母亲揽去了活,朱儒觉得自己很虚伪地客套了几句,然后又有种无所事事的尴尬,他走入自己的房间,正如十八年前一样,门一关,就只剩下自己的世界,那时,他正读着高中,房间里堆满小山似的数理化参考书。

这么多年过去了,从这个房间起步的朱儒又回到了这个房间,四年大学宿舍、四年单位员工公寓,然后是与李翘翘一起的小天地,现在仿佛命运一个轮回,又来到了起点,而过去的种种,不过是南柯一梦。他望望窗外,当年的小香樟已成为一棵棵庞然大树,密密的树叶,遮住了残存的余晖,让小区比这座城市先一步走入了黑暗。小区里来来往往的人,大都是陌生的面孔,偶尔有一两个似曾相识的,也不敢确认,就如自己,出去时还是青葱少年,现在已华发丛生,怕是别人也认不真切了,朱儒暗暗长叹一声。

儿子搬回来住,詹海婷竟有些隐隐的厌恶,有那么一段时间,她特别希望儿子呆在自己身边,但撑过感情的空窗期后,反感觉到独自生活的好处,家里突然多出了一个人,还真是不太方便!她暗暗关照老路和牙医,联系她打手机,不要拨座机;那些一起跳排舞的老姐妹,则逐个传过话去,学舞、唠嗑要不换个地方?不要再来自己这儿……这样做的时候,她突然一激灵:这不是又生活在儿子的巨大阴影之下了?朱儒的父亲比她大了11岁,他走的时候,她才36岁,要身段有身段、要相貌有相貌,儿子也几近成年,抚养不了几年了,看中她的男人足足一打,朱儒晓得后,不是摔饭碗就是板着脸不搭理自己,她这个做母亲的得每天小心翼翼端详儿子的脸色,生怕惹他不高兴。

后来朱儒读大学走了,她的生活一下子变得空索索,做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连当年丈夫病逝也没这么无助过,她甚至在想,儿子干吗要考上大学,他那些落榜的同学参加招干考试到工商、公安工作不是蛮好?看他脸色过日子也好过孤独一个人。接下去的日子,找个伴的愿望越来越强烈,儿子却始终不理解她,一封又一封信不辞辛劳地从省城寄过来,对她循循善诱谆谆教导,反对她改嫁,软的不够还来硬的,一有机会就制造障碍,最恼火的是,儿子在那些男人面前让她难堪。

那一年春节,牙科医生正热追她,隔三差五地来探访,放寒假在家的朱儒冷眼以待,牙医不以为忤,他就把目标转移到了自己身上。有一次,竟从房间里拿出了一根三米长的帐杆竹递给她。牙医很好奇,大冬天的,拿这个出来干吗?在客厅里挂蚊帐?朱儒说,换频道啊。詹海婷的脸霎时通红,那时刚进入十四英寸彩电时代,电视没几个频道,还都是按钮式的,詹海婷冬天躲在被窝里看电视,就拿这根长长的帐杆竹在床上按来按去操作换频,儿子把这个拿出来,无非想说她是个很懒惰的人。有这么胡搅蛮缠的儿子,当年中意她、她也中意的几个男人都知难而退了,先后组建了家庭。她的身边,只有一个牙科医生不离不弃,而她对他,实在是没有感觉。年龄一天天大起来,她反倒想开了,不想再用婚姻束缚自己。相对于自己,儿子真是那种极有生活规律的人,朝八晚五,下了班就回家,反倒是自己这个母亲,有些疯疯癫癫的样子,随性而为。詹海婷知道,很久以前,儿子就和自己是两路人,他的性格像极了父亲,谨慎、胆小、保守,她只是不明白,这么一个好男人,怎么会被老婆赶出了家门?

朱儒一直没法忘记早逝的父亲,在他心里,父爱是远远胜于母爱的。父亲没病倒前,每天一早就去菜场买菜,顺便带回早餐,中午和傍晚时间一到,便匆匆下班,打开煤饼炉烧水做饭,从没有倦怠过一天。早餐想法变着花样,今天大饼油条明天粢米饭再后天是汤包,那时汤包还是奢侈物。午餐和晚餐,一周内的荤菜素菜也没有重复的,餐毕,残羹剩菜也都由父亲包下了,而母亲,拿起筷子就嫌咸淡,父亲总是赔着笑脸,从不争辩一句。家里的一切大事都由母亲做主,父亲从不说半个“不”字。对于他这个唯一的儿子,母亲似乎也不太关心,从幼儿园开始,他的家长会一直是父亲参加的。母亲的开销很大,收入不够自己花,她爱玩爱吃,好打扮,手表英纳格还嫌蹩脚,逼着父亲给她买“梅花”,真赶到省城的亨得利钟表店去买了,却连梅花表也看不中了,拿起一个刁度女表不肯放手。刁度就是现在的帝舵,那时还是劳力士机芯,价格不比欧米茄低,总要好几年工资吧。父亲带的钱不够,只好先回家,借了些钱再赴省城买了回来。在电视机很稀罕的时候,家里就凑钱捧进了一台黑白“飞跃”,从此母亲一回家便窝在电视机前,不让别人打扰她。

朱儒稍稍懂事后就成为了一个冷眼旁观者,他曾奇怪这个如此不对等的婚姻,只是在父亲患了绝症后,他才从病床前断断续续知道了一些家史。

父亲工作的中药店原来竟是祖上产业,上世纪50年代公私合营后,朱儒的爷爷从老板变成了伙计。父亲是长子,下面还有六个弟妹,爷爷从老板转为伙计之后,收入锐减,奶奶是家庭妇女,一家八口嗷嗷待哺,爷爷于是想到一个法子:到农民家去收购地鳖虫,晒干后再卖给药店,赚点差价,这是他过去当老板时夏秋两季常做的事,熟门熟路。不料,三反五反时被揭发损公肥私,属贪污性质,白天受批斗,晚上关在店里写检查,这样搞了一个多月还不能过关,某个晚上,终于用一根绳子了结了自己的性命。闹出了人命后,店领导看到朱家失去了唯一的经济来源,便安排朱儒的父亲去店里做学徒,当时他还未满十五岁,中断了初中学业,接过养家糊口的重担。

有一夜,轮到父亲晚上值班守店,昏暗的店堂内只有他一个人,浓浓的中药味混杂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萧杀的气息,一想到半个月前老爷子就是在这里上吊自杀的,便有些隐隐约约的害怕。到了后半夜,正昏昏欲睡,恍惚中只见有人直挺挺向自己走来,对他说,阿大,我对不住你们,你要照顾好阿姆、照顾好弟弟妹妹!他定睛一看,分明是老爷子,穿着崭新的寿衣寿鞋,脖子上还有条深深的勒痕,顿时吓得昏了过去。

第二天,上班的店员看到这个小学徒口吐白沫躺在冰冷的青砖上,忙掐他的人中穴把他唤醒,他惊魂未定说起夜里看见老爷子的事,大家都当作一个笑话,没有一个相信的。经理一脸不快,把他叫到了后堂,语重心长说:“小朱啊,你这可是传播封建迷信,下不为例哦!”他涨红了脸欲辩解,经理把手一甩走开了。他始终不服气,越是有板有眼地与人争辩,别人越是觉得他不正常,最后,连弟弟妹妹都嘲笑他,别人都说他魂灵丢掉了,传来传去,竟成了“恒生堂药店那个小疯子”,以至于年过三旬都没处上对象。

临走前几天,父亲的精神状态出奇的好,详细交代了后事,末了,对朱儒说,你一定要孝顺你妈,照顾好她,她当年肯嫁给我,是我们朱家的恩人!你要对你妈不好,我做鬼也要来找你的!听得朱儒寒颤颤的。

父亲其实早就有肝区疼痛的症状,但就是不愿意去医院,他说自己至少是大半个中医,会背汤头诀,开几服中药就能对付。肝区有时疼得厉害,但从不丢下家务事,朱儒一度认为父亲是累死和穷死的,家里的积蓄全让母亲挥霍掉了,付不起看病的钱,至此,对母亲总有那么一点点怨恨。

老路已来过两三次电话了,商量一起去欧洲旅游的事,詹海婷想,儿子什么时候搬回去都不知道,他住在这儿,去欧洲的事还真定不下来,总要给他做晚饭吧!

这么多年来,她和老路这个男人若即若离,他不提娶,她不说嫁,有时想想,也真便宜了他!扳指一算,认识老路也十年了,那时候,他老婆还在,不过已患上抑郁症。第一次见面,老路就给她留下很好的印象,年过五旬却依然显得年轻,浑身散发着浓浓书卷气,那件合体的T恤下面甚至还能隐约见到两块胸肌,他的乐观与潇洒,让人很难想象家里有着一个经常要闹自杀的病人。

老路不想结婚,只想同居。老路说,人都老了,没必要去扯那张证书,他一直想让詹海婷搬过去。老路家是电梯公寓房,跃层,面积挺大的,总有二百平方米,他一个人住着,显得空空荡荡。詹海婷知道,老路不愿领证,为的还是这房子。詹海婷并不是很看重金钱的女人,但一想到老路的心思,就很愤怒,好多次都想彻底断了和他的来往。她一翻脸,老路就赔着笑脸又凑上来,俩人就这么拉拉扯扯过了近十年,有时他到她这儿来过夜,有时她去他家。

老路退休前是中学教师,她总觉得这个为人师表者有些虚伪,用道貌岸然形容最合适不过了。不仅在金钱上,在床上也一样,看外表,根本想不到他在性生活方面是个有点变态的人,花样百出,时不时要新奇一下,年岁上去了,欲望仍未消减,詹海婷总被害怕又渴望的复杂情感纠缠着。两人这些年时不时外出旅游,费用AA制,这个男人基本上没有在她身上花过钱。

牙医就不一样,他的气质是不能跟老路比的,甚至有些猥琐,但詹海婷知道,真正待她好的,还是这个浑身散发着牙臭味的男人。她也记得和牙医第一次见面,不仅没有心跳,反且有些反感。

那个时候牙防诊所很风光,坐落在县城唯一的商业街上,左边电影院,右边百货店,夹在两个大靠山之间的诊所是座漂亮的小洋楼,白水泥的外壳,吱吱嘎嘎的红漆木楼梯,每天看牙病的人排着很长的队,像当初拿着肉票排队买肉,有时特别长,从楼上排到了楼下,蛇尾巴一样翘进了百货店。穿白大褂的医生永远是那么颐指气使,就诊的人一来这儿,不由自主屏住呼吸轻手轻脚才上得楼去。

这天,詹海婷突然犯牙疼了,一大早就来到牙防诊所,却已排在了黑压压的人群后面,大半天过去眼看要轮到自己了,却已接近中午下班时间。她正着急时,素昧平生的牙医出现了!一连做了三个老男人牙齿的牙医,满手牙臭味的他看到队伍里排着一个标致少妇,就用拔牙钳指着她大喊一声,你先上来!全然不顾排在詹海婷前面的候诊病人,而那几个敢怒不敢言,乖乖让出一条道来。

詹海婷战战兢兢躺到治疗椅上,像一条砧板上的鱼,未几,却感觉到今天这个医生特别温柔,不由得仰面朝天偷偷观察起他来:三十五六岁的年纪、矮矮胖胖,一双还算有神的眼睛、双眼皮、大耳垂、高高的发际线……这口罩外的半张脸应属于那种心善的人。

而这个医生,一边手脚麻利地给她做根管治疗,一边与她拉起了家常,问她的工作单位、家长里短,也不忌讳还在排队的其他病人。而詹海婷,多数支支吾吾含糊过去,碰到实在不愿回答的,就哎哟一声,表示碰痛了牙神经。医生却偏偏不识相,穷追不舍,问了一遍又一遍。詹海婷想这医生怎么这样啊,倒有些像死去的老公,傻傻的,一想到老公,心突然疼了一下,疼痛感甚至超过了牙齿。

牙疼可不是看一次医生就能痊愈的,詹海婷又硬着头皮去了几次,每次都得到了特殊照顾,那牙医显然第一眼就看中了她,到处打听她,晓得她已丧偶,就央人出来做媒。

这么多年来,朱儒一直给人以中规中矩的感觉,不越雷池,又有些呆板和倔强。大学毕业的时候,海南开发正热,班里同学去了不少,也怂恿他去,他转悠了一趟,还是回到了故乡小城。他放不下母亲,觉得自己这个儿子不应离开她,有责任保护她。十年后,他携李翘翘旅游海南,当年那个细细长长最要好的同学已变成大腹便便的房产商,他在自己的海滨别墅宴请朱儒夫妇,不无得意地说起自己已实现“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人生理想。有那么一刹那,朱儒觉得当年走错了路,他想我纯粹是自作多情了,我回原籍,是母亲想要的吗?又一想,按我这个人小心谨慎怕惹麻烦的性格,即使海南遍地黄金也是发不了财啊,这样思来想去,倒也释然了,一门心思享用起了海鲜大餐。不料,就是这顿晚餐,惹得李翘翘始终不开心。

从海南回来,李翘翘一直喋喋不休,埋怨朱儒当年不留在海南。朱儒默不做声,听得烦了,才嘟囔几句:“我要是在海南,还会和你结婚吗?”李翘翘说:“那可说不准,千里姻缘一线牵嘛!”“你还真厚颜无耻啊!”朱儒说。

对于朱儒,李翘翘总有些挑鼻子竖眼的不满意,她自认形象好、身材棒,还是穿警服的公务员,嫁给朱儒有些委屈自己。两人拌嘴时,常蹦出那句口头禅“我收收罪过,才嫁给你”,收罪过是本地方言,大意是我看着可怜才把没人要的东西收下了。听到这句,朱儒气就不打一处来,想我好歹也是个正牌大学生,有一份事业单位的工作,五官端正,不抽烟不喝酒,也没其他恶习,哪点配不上你了?当年母亲嫁给父亲,说说收罪过还差不多!两人的争吵于是升级,朱儒从小型游击转变为战略反攻。不过,他是不敢动手的,最多摔个热水瓶,李翘翘警院本科毕业,虽然是出入境管理专业,毕竟学过格斗,身体素质也比朱儒好,动起手来,只有吃亏的份!

对于这一点,李翘翘心知肚明,结婚后,她一年比一年强势。经济收入最终决定家庭地位,刚结婚那会,朱儒所在的广电部门风头正旺,垄断了有线电视经营权,广告收成也多,油水足、福利好,年收入高出李翘翘好几倍,加上李翘翘自觉生了个女儿,有些抬不起头,便装出低眉顺眼的样子。后来,风水就转了,公安部门的待遇一年比一年好,朱儒这方面却每况愈下,特别是iPad和网络机顶盒进入家庭后,年轻夫妻大多不再安装有线电视,拆迁搬新房的老客户也放弃了不少,因为有线电视就多了个本地新闻的功能,要看这个的不多。收视率下降,广告生意也就不上门了,现在,夫妻两人的收入基本相当,这就引起李翘翘的强烈不满,她一向认为,男人收入不比女人高还有什么男子气?李翘翘对朱儒床上表现也不满意,生下女儿后,她身材并未变形,依然高挑修长,稍事化装后形象也不见得比央视那些主播差,单位里想吃她豆腐的领导很多……她越想越生气,越想越觉得便宜了朱儒。

女儿从小就被送进了贵族学校,周末才接回家,周一至周五晚上,两人一起在家的时候,李翘翘就跟朱儒“作”,嫌这嫌那的,朱儒不胜其烦,在他眼里,大都是无理找碴,他觉得李翘翘越来越像当年的母亲,简直是灵魂附体了。晚上看电视不到12点是不睡的,看着电视里的美食,觉得肚子饿了,天寒地冻的,还非让朱儒出门上街买热点心;周末在阳台晾衣服,衣裳不小心掉下了楼,就随它去了,不愿下个六楼捡回来,有一次甚至是朱儒那件结婚时穿的佐田西服,等朱儒从菜市场回来告之口袋里还有数百元现金,才急了起来,两人立马下楼去绿化地里找,哪里还找得到!这些,几乎都和当年的母亲如出一辙,天下女人都一样,还是岁月在轮回,只不过换了主角而已?

儿子都回来一个多月了,夫妻没有和好的迹象,詹海婷想,得找一次李翘翘,问问原因,调解调解,自己这个婆婆不出面也不行,听之任之又给李翘翘落下话柄了,但每次拨了号码,又把话机搁下了。

自己和这个儿媳,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她们互相看不惯,詹海婷知道,李翘翘心里没有她这个婆婆,她始终在抱怨没个像模像样的豪华婚礼,没有金器珠宝,没有资助他们新婚旅游;也一直嫌自己“风流”,丢她这个警花的脸。

儿子结婚,自己确实没花多少钱,朱儒赶上了公房分配的末班车,自己解决了婚房,彩电、录像机也是他自己的积蓄买的。她只出了几桌婚宴钱,买了一套音响,给了儿媳一个小小的钻戒。这戒指,其实也是一个与她有过几次“露水”的男人给的。她一个六亲无助的寡妇,独自抚育儿子,再培养到大学毕业,已经喘不过气来,哪还有什么积蓄让儿子风风光光办事?

詹海婷其实没有多少年工龄,还不到二十年,她是结婚后才出去工作的,到了上世纪90年代,就职的县政府招待所改制,从事业单位改为企业,她按照当时的优惠政策,选择提前退休,直到现在,她还在为如此明智的决定庆幸:留在了体制内,尽管刚开始时退休工资很低,但现在已尽享事业编制退休的好处。而对于同样是自己选择的婚姻,却时不时泛起丝丝悔意。

17岁时,詹海婷拿着一张秘方去中药店为母亲抓治偏头疼的药,懵懵懂懂的她碰到了一个成熟男人不厌其烦地帮助,在药柜里精挑细作,手把手教她如何熬药……觉得他和蔼可亲、能体贴人,也不管别人说他是疯子,奋不顾身嫁给了他。那时娘家经济条件不好,自己初中毕业后也一直没有分配到工作,又被居委会逼着上山下乡。婚后很长一段时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让她感到幸福,逃避掉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命运又让她感到得意。直到有一天遇上一个来招待所住宿的男子,他修长的身姿、他的谈吐、他举手投足之间的自信,让她猛然明白了什么是一见钟情,这个时候,她开始后悔自己对男人的选择是过于任性和草率了。生下朱儒后她便不愿再生育,在当时,独生子女是很少见的。

当牙科医生委人出来做媒时,詹海婷最初的反应竟是反感,难道注定要找个与看病有关的人做老公?高收入、未婚、父母双亡、脾气好,35岁还未成家立业,现在却对一个带着儿子的寡妇情有独钟。用朱儒外婆的话说,是前世修来的福气!而朱儒的父亲,外婆始终是看不顺眼的,以至于他去后,还在说女儿:你瞧瞧、你瞧瞧,不听我话,非要嫁给那短命鬼,这下有得苦了!

詹海婷一直没回话,牙科医生开始隔三差五地来招待所找她,等她下班,请她去小饭店吃饭,而且时常拎着礼品去讨好她娘。那个时候,小城兴起了交谊舞的热潮,“十万人民九万舞,还有一万在搓麻。”詹海婷亦变成舞蹈狂热分子,朱儒已考取大学在省城,她独自一人在下班后无所事事,三班制倒班休息时间也多,有时一天要两进舞场,午后和晚上各跳一场。最初的时候,从未跳过交谊舞的她是各位“舞男”争相抢夺的女学生,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从狐步到快三,跳得有模有样,每场舞下来,总会听到几句奉承话。从小到大没得到过表扬的詹海婷终于在舞厅里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牙科医生约她看电影、看篮球赛,她是不乐意去的,她只愿意去舞厅。詹海婷和舞伴们搂搂抱抱,牙医酸溜溜的,隔着半透明的真丝短袖,牙医看到男舞伴边跳舞边摩挲着她背上的乳罩带子,恨不得冲上去给那些男人们一个耳光!

与李翘翘闹别扭的原因,詹海婷问了好多次,朱儒沉默以对,是啊,他怎么说得出口?

大约在女儿出生后,朱儒觉得自己患上了恐夜症,他有些怕黑夜的来临。服侍女儿吃奶、换尿不湿、发高烧半夜送医院……总有一年的时间,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待女儿稍稍长大不再夜里折腾后,依然没法进入深睡眠,一点小小的声音都要惊醒。他心知肚明,真正的原因,其实是怕上床后李翘翘的纠缠。正是年富力强的岁数,对于男女之事竟渐渐缺少起热情,每次都是李翘翘主动,当她脱下睡衣,高挑白皙的肉体在他眼前晃悠时,眼前却不时浮起另一具光溜溜的肉体,一样的丰腻、白皙、细细的腰身、丰满的臀部……他三下五除二,速战速决,每次都惹得李翘翘发火。

大一第一个国庆节,刚去学校报到不满半个月的朱儒,回家来补充些生活用品。一推开家门,便是满眼的淫乱气息,男女衣服乱乱地丢在客厅,从外套到内裤、乳罩像一行杂乱的脚印延伸到房间,茶几上还滚着一瓶印度神油。客厅电视机里高分贝的对白未能盖过房间里传出的亢奋呻吟,房门开着,里面两具赤裸的肉体堆叠在一起,男的呈现着一种俯卧撑姿势,朱儒大吼一声,把那瓶神油猛然掷在墙上……房间里的声音戛然而止,过了几分钟,一个一丝不挂瘦瘦高高三十多岁的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他朝朱儒挤出几分尴尬的笑容,然后弯下腰急急挑出自己的内衣穿上拿起外裤逃了出去。房间里,传出断断续续的窸窣声,应该是在橱柜里找衣服穿吧?朱儒坐在沙发上等着詹海婷出来,他甚至酝酿好了质问的语气。半晌后,梳理整齐的詹海婷走出房间,裙裾妥贴、云鬓高耸,俨然一副淑女的模样,她一声不响捡起地上的衣物,看也不看朱儒一眼。然后,又扫干净了客厅地上印度神油玻璃瓶碎片,拿了湿毛巾擦了擦印在墙上的神油痕迹。朱儒看她面无表情,视自己为无物,反倒一阵心虚,先前酝酿的愤怒情绪,竟不以意志为转移地消弭了,他感到极度无趣,摔了下门就走出了小区,当天赶回学校,才想起需回家补充的东西一样都没拿。

这是父亲过世后,他真正遇上的第一个上母亲床的男人。其实,读高中的两三年里,他不止一次地听到有关母亲的风言风语,他能做到的,也只能是给她脸色看。现在,母亲与男人苟合的好事让他撞破,母亲在他面前似乎无所顾忌了。大学的这四年,他回家又撞上了两三次,有一次甚至在客厅的沙发上,上面吊扇开到最大档哗哗作响,下面沙发吱吱嘎嘎乱叫,做事的两人明明知道他回来了,还意犹未尽持续了几秒钟,然后赤身裸体起身穿衣。大学毕业回原籍工作后,母亲身边依旧经常闪现着两三张不同男人的面孔,朱儒开始后悔当初阻拦她再婚,他申请了单位的员工宿舍,眼不见为净。

前一段时间,朱儒最想做的,就是和李翘翘分房而睡。她一直嫌他打鼾,规定朱儒须等她睡着了才能睡,而她看电视又偏偏看得很晚,这让朱儒吃不消。他以不互相影响睡眠为由小心翼翼提出分房睡的想法。话一出口,李翘翘就暴跳如雷,说你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给你买龟鳖丸故意不吃!想让我年纪轻轻就守活寡?朱儒只好“土公伴死尸”,夜夜陪着她看那些国产雷剧。

那一夜,李翘翘在房里看电视,朱儒在书房玩网络游戏,玩着玩着,电脑跳出一小窗口,朱儒点击关闭后又倔强地跳出,几个回合后只得把它最大化,原来是一个成人交友的注册网页,下面还有许多链接,朱儒选了一个链接点击,竟进入了一个日本A片网站,一张张赤裸女性的缩略图就让朱儒有些血脉贲张,再选了一张缩略图点击,是一个厨房主妇裸体料理的片子,看着看着,朱儒的下体就勃起了,顶得裤裆有些生疼,他解开拉链把手探进去,情不自禁捋了几下……这当儿,李翘翘正好走进书房,朱儒正聚精会神也没注意,李翘翘看到朱儒这样,霎时怒从心起,大叫一声:你在干什么!老娘活生生一个人你没兴趣,和电视里的却干上了!随手抓起一本书就狠命砸了过来!

这一次,朱儒终于落荒而逃了,胡乱拿了些衣服连夜逃回老屋,詹海婷一脸诧异地打开门,她最初的想法竟是儿子难道又要回来监视自己了?朱儒闷头说了句:吵架了!她才释怀。

詹海婷其实从来没有在乎过牙医,她有些讨厌他衣服上那种挥之不去的牙臭味,牙医却偏偏对她情有独钟,舞厅开门时间一到就心神不宁,对病患也没有了往日那份耐心与细致,让排在后面的病人挤往边上的牙医队伍里去,自己只做前面两三个。遇上拔牙的,麻药刚打入就拿起了钳子,牙齿拔出了,麻药才开始起效;碰到根管治疗的,拿起螺旋输送针用力捣鼓,也不管病人痛得哇哇叫,快刀斩乱麻似的完成操作,然后脱下白大褂一扔,三步并作两步赶赴舞厅,他要“看住”詹海婷。那次在詹海婷家,她半推半就给了他一次,牙医就认定她是他的人了!

这让詹海婷很不爽:我又没答应嫁给你,你凭什么来管我啊?好在舞厅里的男人都是三教九流,常常视牙医为无物,接二连三地邀请她这个美女上场,让她一支舞也不得空闲,哪管坐在美女身边的这个男人,这让詹海婷很得意,也让牙医很懊恼,他不得不认真学起舞来,詹海婷嫌他笨手笨脚,还不大愿意带。

那一日,牙医挡掉了四五个约舞的男子,一直霸占着詹海婷让她带舞,当那曲《其实你不懂我的心》即将终了,詹海婷说,歇一下吧,想放手离开舞池,牙医却猛地把她揽进怀里,把她的脸按在自己胸口。詹海婷知道,牙医的目的是向这里的男舞伴宣告:她是他的女人。詹海婷顿时火起,这个时候,牙医衣服上那股如影相随的牙臭味又好像突然放大一般,猛地冲进詹海婷的鼻孔,她看到摇滚灯杂乱的灯光下,牙医的脸有些狰狞……她不再犹豫,恶狠狠地挣脱开身子,昂首走出舞池,把一脸尴尬的牙医留在了舞池。此刻,舞厅的灯光不适时宜地打亮了——中场休息,许多人看到了他一脸的尴尬和绝望。

这是他俩最后一次约会,过后,他再也没有联系过她,詹海婷想打电话给他,又不甘心自己服软。不久后,听说他结婚了,再后来,她看到他陪着一个女子逛街,女子怀抱着一个小孩,幸福的一家子模样。

这个时候,詹海婷也不知心里啥滋味,五味杂陈,不过,她最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并且一直担心了好几年:牙科医生给过她三万元钱,分手后也没讨要回去,正是这三万元,帮她度过了难关,那时她月工资不到一百元,三万元是一个不得了的数字了。没有这笔钱,朱儒不可能安安静静上大学。她很担心有一天牙医突然出现在她眼前,说,还我钱!还好,他始终没有来打扰过他。

这么多年来,詹海婷一直深藏着舞厅这一分手细节,而朱儒,总以为是自己挡住了母亲追求第二次婚姻的脚步,他知道母亲与那些男人的交往后,从不缺少“如果你嫁了人,不要给我寄生活费来了,咱俩脱离母子关系”的豪言壮语。这样的威胁,詹海婷其实是不屑一顾的,但人前人后,她把自己不再嫁的原因归结到为了儿子,到最后,连她自己也信了,朱儒获得了成就感,她也自以为收获了一些尊重。

直到去年,牙医来找她了,他对她说,自己已离婚,孩子跟了女方,他结婚后一直还想詹海婷,终于过不下去了,知道詹海婷还没结婚,是不是老来作个伴,好互相照顾?

詹海婷终于有些动容,自己这一辈子,真正对她好的男人,除了已死去的老公,其实就只有牙医了,现在她人老珠黄了,他还想着她!她心里涌起一阵羞愧,当初和他一夜情,也是看在三万元钱的面子上。

年过五旬就要奔六了,老路和牙医,她必须作出决断了!

老路又来电话催问一同欧洲旅游的事,詹海婷知道,老路游欧的真正目的,是想去逛逛阿姆斯特丹的红灯区,他就是这么个老不正经的男人,而吸引自己的,也偏偏是这点。以后七老八十了,自己变干瘪老太了,他愿意和自己一起过日子吗?肯定不会!

30岁后,朱儒就发现自己的牙龈在逐渐萎缩,这六七年来,陆陆续续拔完了四颗智齿,这段时间大概是虚火旺盛的缘故,一直满嘴牙疼,去私人牙科诊所看了几次都没有改善,只配回了一堆抗生素和甲硝唑片。

詹海婷说,正好,我也要去拔牙,与牙医约个时间,一起去,让他仔细看看吧。

朱儒明显地感觉,搬来住的这段时间,母亲与牙医渐行渐近。好几个傍晚,他在阳台上小憩的时候瞧见牙医走进了小区,却始终没有人敲门,有些奇怪,探出身子仔细搜寻,才看到牙科医生在下面低着头来回走方步,显然,他在犹豫不决。朱儒猛然意识到,是自己的存在妨碍了他。当年与母亲交往的那么多男人,外婆和舅舅最认可的是他,他没能成为继父,自己是主要原因吧?事隔这么多年,朱儒已在自责当时的少不更事。

约在一个星期天,已是下午三时过后,牙防所显得难得的清静,刚踏进这儿,朱儒心里就一阵恍惚,像是进入了时光隧道,木质的挂号台,逼仄、暗晦的楼梯,皮质翘裂的治疗椅,锈迹斑斑的磨牙机座,仿佛窗外时光百转千回,这儿静止未变。

躺在治疗椅上,朱儒更仿佛回到了三十年前:父亲领着他来治疗乳牙,他蜷缩在这把椅子上,胆战心惊地张开小嘴,和颜悦色的女牙医拿起探针……现在,女医生换成了男医生,他背对着窗,仰望上去,医生的脸一时间看不真切,只觉得是满脸的笑意。他用探针轻柔地捣鼓了一会,对朱儒说,三颗牙的神经恐怕都保不住了,牙釉质脱落,牙根处有炎症,正在形成牙龈瘘管,要进行根管治疗的。詹海婷在边上说,牙神经杀掉后就要镶套了?医生说,是的,外面要做烤瓷,没有神经提供营养的牙齿其实已经死掉了,像枯树一样,很脆弱,外面一定要有个套子保护,不然一片一片的很快翘掉。

朱儒问,做烤瓷,是不是要把边上的健康牙磨成小小的老鼠牙,然后一起套上去?牙医说,那是缺失牙的做法,你这样的只要把本身的病牙磨小就可以了。不过,镶套也仅是一种延缓的办法,这颗病牙最后还是会酥掉的,五年还是十年,则因人而异了,烤瓷牙不行了,就得连牙根一起拔掉,所以,牙齿一旦出了问题,最终的结果一定是拔掉。

朱儒默然,他心中突然一动,最坚硬的东西往往就是最脆弱的东西,就如这牙齿,它是人身上最硬的骨头,最晚长成却又最早失去。我和母亲、和李翘翘这么多年来磕磕碰碰,是不是都没有学会妥协,都太强硬,该放下的没有放下,碰来碰去互相伤害,搞得像牙齿一样遍体鳞伤?

牙医依次打开了朱儒的病牙,塞进了死髓剂。

轮到詹海婷了,朱儒移到一旁坐着,他看着牙医一边准备器械一边和她拉家常。这么多年来,朱儒其实从未正眼看过他,他的年龄该比母亲小两岁吧,此刻看他,却已显出这个年纪男人不应有的苍老,发迹线已退至耳轮处,额头深深刻着多条皱纹,也许是长期躬身的原因吧,不工作的时候,也显得有些驼背,白大褂一脱,与街上那些日渐萎缩的佝偻老人无异了。

牙医和母亲有说有笑聊着,朱儒侧耳听去,似乎在取笑另一位牙医,说那位老得没有力量了,拔不动六龄牙,上次有个病人嘴巴张了半天张到脱臼,却依然没把病牙拔出,结果牙没治好,直接去了人民医院的五官科和理疗室。

朱儒看到母亲笑得很灿烂,笑得像是要从治疗椅上直起身来,有些花枝乱颤的风韵,牙医也很得意,朝朱儒扬扬眉毛,这样温馨的场面似乎是一家人坐在一起闲聊说笑,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趁着她张嘴大笑,牙医一针麻药眼疾手快地打了进去,詹海婷“啊啊啊”地把笑容僵硬住了。稍后,牙医拿起拔牙钳和牙挺探进口腔,很快拔出了一颗牙,然后塞进一小团药棉。母亲右旁的脸颊明显瘪了进去,朱儒望着面向自己的她的这一侧右脸,活脱脱变成了一个农村无牙老阿太,彻底失去了以往的丰美弧度。

詹海婷让牙医把小镜子拿来,朱儒看到母亲对着镜子,不停地把脸别来别去,眼神越来越暗淡,一种无法掩饰的伤感写在上面。

良久,她说,左边能不能不拔了?牙医沉默了一会,然后赔着笑脸,小心翼翼地说,要拔的,要拔的。

这是一个秋天的傍晚,夕光隔着玻璃照进来,照在有些凌乱的牙科器械上,照在红漆洗尽的木地板上,有一些疏离的味道;窗外,法国梧桐不时飘落下枯黄的叶,有一片在窗台上搁了一会,又跌了下去。

责任编辑唐涓

作者简介:金问渔,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鲁院浙江作家高研班学员,中、短篇小说散见于《中国作家》《花城》《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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