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龙
当代文学考察
中国儿童文学的增殖空间:“中间地带”书写
张国龙
新世纪以来随着中国经济大发展,相当一部分富裕起来的中国人意识到“儿童是未来的希望”,开始注重“教育从娃娃抓起”,儿童文学藉此迎来了黄金时期。据开卷公司二○一四年公布的图书销售数据显示,“少儿图书市场持续稳定增长,二○一三年达到10%。少儿书的细分类别成长性差异较大,少儿文学占据将近一半的比重。”(《少儿图书零售市场分析》)儿童文学作家占据作家富豪榜前十名的半壁江山。在图书市场日益萎缩的当下,儿童文学图书却异军突起一枝独秀,促使众多非少儿出版社纷纷进军童书市场以求分一杯羹。一些图书经销商甚至发出“如果没有儿童图书我们卖什么”的感慨。儿童文学品类如雨后春笋,出现了“幼儿文学”、“童年文学”、“少年文学”、“青春文学”、“成长小说”、“校园文学”、“校园轻小说”、“幻想文学”、“玄幻文学”、“动物文学”、“网络文学”、“穿越小说”、“网游文学”、“动漫文学”等。事实上,新世纪以来中国童书市场的火爆已超乎想象,一个儿童文学作家的作品卖到数千万册不是神话,且绝非个案。一部长篇儿童小说销售三万册,顶多说明还凑合。毫无疑问,除了性生活,人生的大多数问题儿童必然会面对。然而,从整体上来看,作品缺乏丰富性和多元性。尤其是几乎不关注儿童生活中必然存在的“中间地带”,使得大多数作品单纯有余而深刻不足。什么是“中间地带”?儿童文学书写“中间地带”的可能性有多大?儿童文学应该怎样书写“中间地带”?
按照“文学是人学”(高尔基语)的界定,书写“人性”、“人情”乃文学的本真。人性多呈球形、多面性,平面化、单向度的人是小众或个案。囿于二律背反的传统文化心理定式,中国人对人的认识往往偏狭,一边倒或非此即彼。惯于给立体、丰满的人贴上单一、确定性的标签,诸如好人/坏人、先进/落后、善者/恶人,等等。弘扬人性中的真善美无疑是文学书写的普世价值,但人性之假丑恶无处不在。“人来源于动物界这一事实已经决定人永远不能完全摆脱兽性,所以总是永远只能在于摆脱得多些或少些,在于兽性或人性的程度上的差异。”(如恩格斯,《反杜林论》)人类文明就在于尽最大可能抑制、清除兽性,伸展、光大人性。英国作家戈尔丁说过,“经历过那些岁月(世界大战)的人如果还不了解,‘恶’出于人犹如‘蜜’产于蜂,那他不是瞎了眼,就是脑子出了毛病。”*〔英〕威廉·戈尔丁:《序言》,《蝇王》,第2页,龚志成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因此,鞭挞人性中存在的“假丑恶”是文学书写的一种常识或共识。大多数作家通常不自觉扮演了法官或道德评判家的角色,站在正义与邪恶之间,不假思索就倒向了前者。如同“黑”的对立面不只有“白”一样,在正义与邪恶之间必然存在着一个巨大的“中间地带”。它与二者既唇齿相依,又保持着一种永难消弭的距离。或因投鼠忌器,或因不具备敏锐的洞察力,许多作家对人性中的“中间地带”往往态度暧昧,或者说漠视、视而不见。不可否认,“中间地带”通常具有反道德性,法律在它面前束手无策。概而言之,文学所书写的“中间地带”介乎正面/反面、真善美/假丑恶之间,指称着生命存在的多样性、人生价值的多元性、人性的驳杂性、人生道德的相对性和模糊性、文学表现的广阔性以及深度、广度和厚度等。
许多经典文学作品因书写人性中普遍存在、往往又容易被宏大叙事惯性忽视的“中间地带”而独树一帜,比如莫言的《红高粱家族系列》。笔者二十岁上下的年纪时初读这部作品,完全沉醉在莫言恣肆汪洋的文字里,诸多非常态的人生体验通过狂欢化的语言酣畅淋漓地表达出来。读得过瘾读得解气读得血脉贲张,完全是粉丝式的阅读。二十多年后重读,冷静且挑剔,“研究”并追问。这个作品为什么能成为经典?与同类题材相比有什么独特之处?莫言为什么能获诺奖?这才惊异地发现,这个作品与笔者小时候通过各种文艺载体了解到的“抗日故事”完全不一样,居然写了土匪、奸夫淫妇抗日的诡谲故事。“我”爷爷是土匪,和“我”奶奶是姘居关系。按传统道德标准衡量,他们皆为人所不齿。然而,国难当头,“我”爷爷这个曾经杀人越货、抢夺人妻的土匪为了国家民族大义走上抗日前线英勇杀敌保家卫国。读者在骂“我”奶奶不守妇道时一定会犹疑。试问,一个被父亲卖给麻风病人做老婆、换了几块大洋和一头大骡子的女人,她的憋屈谁人堪怜?与其嫁给麻风病人,还不如被一个生理健康的土匪糟蹋。因此,她在高粱地里被强奸时不喊不叫不反抗。人性的极端扭曲难道仅仅是她的错?她最终散尽毕生积攒的家财支援抗日,并率领夫儿冲锋陷阵为国捐躯。无论是作为杀人越货的土匪,还是作为奸夫淫妇,他们都精忠报国,该不该为他们树一块“民族英雄”的丰碑?莫言独辟蹊径既展现了人性中的暗斑与光辉,又表现了人生价值观尤其是道德观念的相对性和模糊性。这无疑是书写“中间地带”的经典之作。毫无疑问,在二十世纪八十年初的中国这种写法是标新立异的,甚至离经叛道,当然极其高明。“诗小说”《芒果街上的小屋》的作者美国作家希斯内罗丝曾说,她在爱荷华大学写作班读书时教写作的老师告诫她,“写别人写不了的,写别人写不好的,你才有出路。”莫言之所以能把一个土掉渣的抗日题材故事写出新意,确实做到了“写别人写不好的”“写别人写不了的”——深度书写了“中间地带”的幽微、隐秘。
或许有人会质疑,成人和儿童是完全不同的两极,成人文学的书写经验不可与儿童文学相提并论。儿童文学书写“中间地带”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
儿童之于成人是他者,儿童世界的确是一个自足的实体。作为儿童的监护人、引路人和呵护者,破译儿童世界的密码是成人的共同目标和公共想象。不过,抵达童真世界腹地是一条无极之路,无限接近应该是较为准确的答案。儿童文学的写作者主要是成人,而主要阅读者却是儿童,势必导致儿童文学作品中的儿童往往是被成人作家建构和想象的。儿童的天真烂漫的确异乎成人,成人世界的确光怪陆离蝇营狗苟,促使成人作家笃定儿童世界如同童话般瑰丽、曼妙,并大胆虚拟儿童和儿童世界。然而,儿童并非如成人想象的那般单纯、清白,儿童的天宇里间或飘过一片阴翳、扬起一阵浮尘。比如,一个孩子对另一个孩子说,“给我五元钱,我们才能成为朋友。”“别和他玩耍,他身上有扫帚的味道。”“你怎么可以和她一起跳皮筋,她长得那么难看!”这些似乎与生俱来的贪婪、自私和残忍,无论如何是不能用“童言无忌”加以遮掩的。戈尔丁在谈及《蝇王》的写作动机时更是直言不讳,“我看厌了将儿童形容为天真清白的《金银岛》那类小说。我何不写一本形容在荒岛上儿童如何作乱的暴露人的真面目的小说!”一方面儿童和儿童世界并非纤尘不染,另一方面儿童世界和成人世界并非彼此孤立,二者必然存在着交集,儿童必然会接触到成人世界的林林总总。
基于人之存在的丰富性、差异性和多元性,儿童的存在亦然。尽管儿童较之于成人个体的差异性不明显且具有类型化特征,但是,差异性、丰富性和多元性依旧存在。且不说男孩/女孩的性别差异,成长于不同文化语境中的孩子呈现的差异性特质一目了然。差异性折射出个性,是文学书写的命脉。因为忽略了儿童单纯、明净生活之外的诸多X因素,因为害怕暴露阴暗面而污染了儿童的纯真,因为儿童观和儿童文学观的守旧和偏狭,中国的许多儿童文学作品往往只表现正面,努力遮掩反面,漠视介于正、反面之间的“中间地带”。儿童对于正面的接受是一种本能,对反面的抛弃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种必然。但是,对“中间地带”的质疑和迷惑往往无以复加,却常常被成人善意地虚饰或忽视,概因成人对这个地带理解的苍白和把握的疲软。
关注、书写“中间地带”,并非颠覆传统价值观,并非僭越一切伦理道德樊篱,并非在暧昧的情绪中导致审美和审智的双重失范。书写“中间地带”是一种姿态,抑或是一种襟怀:不用谎言去虚构晶莹剔透的童话世界,正视儿童固有的人性弱点,接受儿童世界/成人世界的唇齿相依,承认人生中充满许多不可求解的悖论、诘问,看清了所有的儿童必将长大、必将独自面对光怪陆离的成人世界,看清了所有曾经是孩子的大人一旦长大就忘记了过往……这无疑为孩子们打开了观察、思考人生和世界的第三扇窗户,无疑为治愈儿童成长之殇创造了契机,无疑建构了儿童开放的襟怀。由是,许多书写“中间地带”的儿童文学作品成为了老少咸宜的经典。那些真正的儿童文学佳作无一例外受到了成人和儿童的追棒,读者甚至忘记了作品的“儿童文学”标记。比如,《城南旧事》(林海音)、《独船》(常新港)和《芒果街上的小屋》(美,希斯内罗斯)和《穿条纹衣服的男孩》(爱尔兰,伯恩)等。
既然儿童文学书写“中间地带”具有多种可能性,那么怎样书写“中间地带”才更具有效性?坚守“儿童本位”立场是前提,脱下道德家和全知全能圣人的外衣,通过儿童的眼睛观察,通过儿童的耳朵聆听,通过儿童无邪的疑问去追问,儿童视角与成人视角的交相辉映,举重若轻地揭示诸多重大的人生命题。
儿童看到的成人往往视而不见,儿童听见的成人往往假装听不见。而且,儿童所看到的和所听见的往往和成人有“质”的区别。在成人那里是习以为常、无动于衷的人和事,往往能引起儿童格外的关注,甚至能发现不平、不公和不正常。并非儿童有特异功能,亦非成人生理上出现了功能性障碍,而是儿童被文化规约改写的程度较轻,儿童沾染的世俗功利较少,更自然更率性更接近本色。比如,《城南旧事》中所有的大人都认为秀贞是个疯女人,而小英子却发现她“不疯”;当所有的大人漠视小桂子的遭际,小英子却给予了深深的同情。这疯/不疯、冷漠/同情背后隐藏着一大片人性“真空地带”或“中间地带”,显然无法用“善”/“不善”加以评判。大多数成年人对不幸的疯女人和弃儿小桂子的冷漠似乎理所当然——非亲非故,且她们的遭际并非由自己亲手制造,似乎谁也没有理由苛责他们。这恰好映照了人性“中间地带”的真实情状,而且体现了道德的相对性和模糊性,以及仅凭道德救赎人性的有心无力。无独有偶,《穿条纹衣服的男孩》中的纳粹司令官的儿子小男孩布鲁诺跟随父亲来到奥斯维辛集中营,看见铁丝网那边那些穿条纹衣服的人被荷枪实弹的纳粹士兵呼来喝去,犹如过家家一般好玩儿;当他看见打人等血腥场景嘴巴不由自主张成了“O”型;他邀请犹太小男孩希姆尔到家里来玩,面对纳粹警卫的逼问不敢挺身而出庇护……在这里,成人世界的罪恶和儿童明哲保身的本能折射出“中间地带”的隐秘和幽微,读来令人骨鲠在喉。
长大成人就意味着妥协,认同或臣服于各种社会规约和伦理秩序。殊不知,不少规约、秩序并不不合理,甚至不人道。但是,大多数成人明明发现了问题,因为深谙明哲保身之道,因为忌惮“以卵击石”“枪打出头鸟”,还因“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故而选择了默认或承受,客观上为不平不公提供了存在的合理性和合法性。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种被大众认同的世故的处世原则,一种难以铲除的文化劣根性和毒瘤。比如,安徒生童话《皇帝的新装》里的所有大人明明看出了皇帝一丝不挂招摇过市,却都在啧啧称赞皇帝的新装是多么的华美。唯独一个小孩大声喊出了“他什么都没穿啊”。《城南旧事》中的小女孩林英子面对成人世界有太多太多的疑问。诸如,“为什么宋妈不在家里看自己的孩子却来我家照顾我的弟弟妹妹”?“贼被抓了他的母亲和弟弟谁来养活啊?”通过童言无忌,通过天真无邪的疑问,去质疑、追问那些显而易见的生存本相。
此外,儿童视角与成人视角的交相辉映,是有效书写“中间地带”的王道。萧红的《呼兰河传》第三章属于典型的儿童小说,对儿童视角和潜隐的成人视角的双重运用是该作品成功的要素之一。运用儿童视角,有意而又合理遮蔽了作品中其他人物的内心世界,突显了他们灵魂的麻木。儿童因为心智不成熟无法洞察幽微的人情、人性,但是,这里的成人大多麻木、委顿,并不“幽微”,没有丰富、驳杂的心灵律动,正好与儿童视角的“简单”相契合;运用儿童视角还巧妙地实现了对成人世界的荒谬性的拷问;天真的儿童成为成熟的观看者、沉思者,因为真理往往能被未泯的童心发现,如同《皇帝的新装》里那位喊出“他没穿衣服”的小男孩。儿童的口无遮拦和纯真无邪映照了成人世界的龌龊、世故和麻木;儿童视角帮助作者完成了一个寂寞的边缘审视者的批判使命。儿童在社会体系中所处的边缘地位决定了他们虽置身其间,却又游离其外。这种局外人的身份反而成就了他们评判的客观、公允。《呼兰河传》第三章一方面用儿童的纯真视角观看已逝的童年家园,用纯真的语言展现童真、童趣,并以儿童的眼光打量人生百态。另一方面作者作为成年人的情感和思想隐伏于字里行间,娓娓的叙说中隐含着一个成年人深重的悲哀,还有作为智者博大的悲 悯情怀。因为以童年视角为主,成人视角巧妙退居幕后,甚至自然隐蔽,让作品生成了一种“另类”的美感,类似于“反串”、逆向审视。又因成人视角的存在,从而填补了纯粹童年视角的“空白”——毕竟,许多人情的冷暖、是非的曲直乃儿童无法彻知的秘密。两种视角的交相辉映生成了文本恢弘的艺术时空,
总之,文学书写“中间地带”的诸多悖论无疑需要相当的洞察力和巨大的勇气,更需要与各种不合理的社会规约保持距离,甚至保持永不合作的姿态。作家绝对不能充当道德评判家,绝对不能以全知全能的圣人情怀去消解矛盾。需要以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勇毅直指问题所在,虽然不能解决所有的迷惑和悖论,即或仅仅是现象呈现,亦能促发思考,必然会迎来启迪心智的契机。“中间地带”之于中国儿童文学书写可谓真空地带,从某种意义上说,书写“真空地带”为中国儿童文学拓展了更为广阔的天空,是中国儿童文学巨大的增殖空间,使得中国儿童文学书写具有了多种可能性,甚至是医治“片面的单纯”等沉疴的良方。
二○一四年十月三日北京寓所初稿
二○一五年一月二十二日北京寓所终稿
(责任编辑 韩春燕)
张国龙,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