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列娜纸牌

2016-11-26 09:56周瑄璞
作品 2016年2期
关键词:画展女儿

文/周瑄璞



苔列娜纸牌

文/周瑄璞

周瑄璞著有长篇小说《人丁》、《 夏日残梦》、《 我的黑夜比白天多》、《 疑似爱情》、《 多湾》,中篇小说集《曼琴的四月》、《 骊歌》。在《人民文学》、《 十月》、《 作家》、《 芳草》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小说被转载和收入各类年度选本,曾进入年度小说排行榜。获第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

被手机闹铃叫醒,母女俩躺在一间只比床大了一半的房间里。床不大,是那种宽一米二,长一米八的。香港的阳光,从墙的上方有两个电脑屏幕大的窗户挤进来,为了这个所谓“有窗户”,房间多掏二十元。女儿迅速起身,进到卫生间冲澡。女人暂且躺着没动,浑身困疼,心里哼一声,你要是学习有这样劲头,明年夏天就皆大欢喜了。

只几分钟,女儿出来,催她快快起,“我们必须要在11点到达美术馆门口取票。”

“来得及啊,现在才9点多。”

“你确定地方没有错吗?”

“没错,百度地图显示这里离美术馆只有860米,我们就是变成蜗牛,半个小时也能到。”女人从卫生间出来,想再回到床上躺一会儿。

“妈,我再最后跟你说一遍注意事项。”女儿盘腿坐在女人面前。

“不用说,我都记下了,参观时不能大声说话,不能掏出手机,给你买周边的时候不能表现得对价格吃惊。”

“嗯嗯,虽然我也觉得它很贵,但你还是不要表现出来。”

“好,我花五百块的时候就像是花五毛钱一样,面带微笑,小意思啦。”她脸上配合做出表情。

“对对,就这个样子,反正今天半天,你就听我的,一切按我说的来,就半天,好不?本来那周边一套是六百块的,里面有一个小黑人的小挂件,就要一百,实在是没用,我就不要了。”说这话的口气好像是她给妈妈省了多少钱似的。

事实上,她们十几分钟就走到了美术馆所在的十字路口。

一个日本歌星的画展,将各地文艺女青年吸引而来,偶有中老年女性,姹紫嫣红而悄无声息地聚集、排队。好像要成为那人的粉丝,必须得具备某种素质一样。刚来到的女粉丝们,与先来的会合,她们老远发现对方,脸上表情喧嚣着,欢闹着,嘴张得大大的,却不发出声音,扑过来拉手、拥抱也是无声,用默片形式表达热烈情感。

正如女儿所说,很多日本女性追随着偶像,全世界哪里有他的画展和演唱会,她们就飞到哪里。看到了大楼上美术馆的牌子,女儿的脸上似有被金光照耀的灿烂。女人对此没有感觉,她体会到的只是,空气里的湿润度,迎面吹来的风,温腻腻,轻丝丝,像绸缎拂在脸上。昨晚飞机一再晚点,降落已经午夜一时,被出租车拉到家庭旅馆,来到那小屋子里,已是两点,随便洗下,倒头便睡。这时才有机会感到,她们来到另一个城市。如此好地方,大家都想来,怪不得当年英国人看上,细心经营,使这里人口密度变成世界之最。二人观察地形,找到了领票的地方。但凡女人站下仰头张望,表现迟疑,女儿都拉她往边站,用表情提示她不要挡别人的路;或快点走,不要像迟钝的内地妇女般停下来发呆。几次之后,女人心中不快,路是大家的,谁挡谁呀,看女儿那样子,倒像个惊弓之鸟,走着也激动,站下也局促,好像内心有巨大波澜,需要矫枉过正地克制,才能维持表面的平静,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好将不安的情绪倾注到母亲身上,任何一件小事都让她做出夸张的警告表情,将自己变成一个惊叹号,用责怪语气,红着脸儿,附在母亲耳边,一会儿抱怨,一会儿指导,一会儿催促,好像当妈的做一切都不对,突然变成了乡下人。

在大楼的墙跟处,有一个帆布篷小房,里面有几台取票机,众女文青拿着手机排队进入,输入密码取票。女儿穿长裙的背影印在大楼蓝色玻璃墙上,学校规定的厚墩墩的短发之下,一截洁白的脖颈,是个标准的文艺女青年了。女人从那玻璃墙里看到自己的脸。不不,不是这样的。她迅速回身,给蓝色大玻璃一个背影。女儿在她面前,继续跟着队伍向前移动。吹来一阵海洋的风,将十七岁少女的蓝色长裙拂起,她带着天使般的娇羞与恼怒用手按住裙子,每一个步子,每一个眼波都故作着大人的模样,扭捏而深沉,就好像她从某一个队伍里脱颖而出,昨天扔到家里的校服已经完全与她隔绝了。女人隐约觉得自己已经完成一个使命,她将要放手,她不得不放手,将自己的女儿交付出去,交给世界,交给岁月……交给男性。她也已经将自己的脸像推倒的麻将牌一样,用手揉抚过,彻底清洗好,码规整了,应该像些样子了,再次回转身,装作不介意地向玻璃上的自己看去。深深的确凿的绝望再次罩住了她。那张脸松驰而呆滞,下跌的线条显出中年女性的平庸与灰暗,像极了一个操碎心的高中语文教师,被无趣的文本和费心的孩子折磨成稀薄的抹布片。刚才临出门前,用价格不菲的旅行套装,细细抹了好几层的,一道工序都没有含糊,还淡淡地涂了口红,对镜独照,也算说得过去。润泽的空气,使她的脸半丝水分都没有流失,护肤大军服贴而忠诚地坚守职责,用手触摸,仍然柔腻腻的,觉得自己尚被保护之中。可是这面资本主义制度的蓝色玻璃无情地告诉她,到了怎么弄都不好看的时候了,变换发型也不能拯救,衣服换个式样也不管用,尤其在这群二十岁上下的女孩子中间。她站在那里的样子显得怪异,粗陋。立即灰心丧气,觉得此次香港之行对她来说真没意思,好像她是来自找伤害的。

从镜子前走开,备受打击和屈辱。茫然无措的,她走进了厨房,拉开几个抽屉,打开几个柜门,翻找出这样那样几种小袋子。

照镜子,走在大街上看身边的玻璃,成为检视自己衰老轨迹的习惯性动作。每次都不相信这是真的,但镜子一次次告诉她,这,就是真的。连自家的镜子,朝夕相处,都不留一点情面。

黑米行吗?花生米行吗?红小豆行吗?大枣行吗?就像赌徒俯于案桌前,将手里不多的筹码一个个拍出来。将四者分别抓了一些,放在碗里,接上水泡着,为晚饭做准备。乌云压城,兵临城下,命运对女人的清算开始启动,一早埋下的咒语将要兑现,女人展开守卫工事,虽然最终必败,但还是不愿轻易就擒,就像被鱼贩子从方形铁皮大盆中捉住的鱼儿,总要试图挣扎几下,以一种决绝的力量,身体拍打地面,最终被那凶狠的手猛力摔死。拿出红糖袋子,冲了杯红糖水,两手捧着,再次来到镜子前。

是那种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摺皱和色泽,一种最崭新而最陈旧的纹路,潜伏多年,终于在一个秋天的下午撕开围幕,登堂入室,阴险地横亘脸颊,细如发丝却强大无比,足以击垮任何女人,让之前苦心经营与悉心维持的那个世界瞬间破产。她从前看到脸上有这种质地和纹路的女人,只会在心里说俩字,毙了毙了。而现在,她也呈现着毙了的状态。经期,剪坏的头发,不想洗澡。负能量集中,列强环伺,合力羞辱她。出来混,总是要还的。是人,早晚会有这一天。她用一种自己都嫌弃的表情呆呆地看着那张脸,需要付出称之为勇敢的力量。一片呆滞暗黄之中,只有眼睛慢慢激烈、变红。每喝下一口,就是咽下一个屈辱。喝完那杯红糖水,到床上去,用被子蒙住自己,蜷缩起来,左眼的泪流进右眼,两股热泪汇成一条线,向枕上漫洇。

你受了别的伤害与屈辱,总有说理的地方,有申诉的借口,而衰老这件事,最是无处可躲,无以诉说。大家都一样,生也平等,老而同步,你有什么可诉说的呢。

这是一个流失的过程,血液在流失,力量在流失,记忆在流失,睡眠在流失,而不愿跟着它们配套流失的,是爱欲和期待。“她的大腿已经失去了劲头,胸脯已经失去了弹性,她已经疏远了男人的爱抚,可是心里还很狂热,”马孔多小镇上的苔列娜注解着这世上女人的命运,她手里那幅纸牌早就算出了一切。

轮到女儿进入那小房子,回过头来,示意她跟上去。她赶忙上前一步,两人进去,并肩站在取票机前。女儿对着手机上保存的密码,熟练地输入,那样子好像她每天都操作无数遍这个机器一样,莫不是在梦里,一回回演示?取了票,从另一个小门出去。离12点进场时间还早。在周围转一转,商量先吃饭还是看完再吃。刚才两人在旅馆房间,吃了昨夜飞机上发的点心,这会儿还不饿。也不敢走太远,在附近转了一会儿,有一些商店还没有开门。

两个月前,女儿突然宣布,她要去香港看画展,已经在网上接手了网友转让的两张票,让爸爸按对方提供账号,将170元打过去。

“票倒是不贵,可是咱俩来回香港一趟,你知道要花多少钱吗?”女人说。“你还得去办港澳通行证。”

“还有两个月,提前订机票,会很便宜噢,咱们去住家庭式旅馆,也不贵的,大不了,几千块钱嘛。”女儿说。

那倒也是。可是画展并非周末, 高三学生请假去香港看一个日本偶像的画展,未免有点离谱吧。可女儿态度坚决,就要去,必须去。她想了想,已然高三,学习程度都已经基本定型,断不会因为请两天假就成绩大幅下滑吧。

香港也不例外,或许地球之上皆是如此,到处可见中年女人,还没有完全干枯,可也不再丰润,面相告诉世人,她们正在与内分泌和生理周期做着不厌其烦却终将要放手的斗争,最是一个女人敏感与难堪的时期。出门之前要做许多修整和涂改工作,稍有忙乱或者马虎,就会露出马脚。脸颊上点点暗沉,片片斑点,医学定语把它们叫血气不活。她诠释为,那是闺帏倦怠,那是喧嚣过后的沉渣积淀。没有斑点,皮肤光洁的那些,又现出对情欲的陶醉与贪婪,营养丰富到有些浮肿的样子,乐陶陶的,未免显得轻贱,更让人生出厌弃。比较来去,还是斑点显得可敬一点吧,宁缺不滥,将自己的身体长期闲置,她们宁可血气不活。青春已逝的女人都有着阿Q精神,总要给自己找到理论支撑,竟将脸上斑点描化为朵朵桃花,看到斑点女,在心里默默致敬,惺惺相惜。

才十一点半,女儿就催着回到美术馆门口去排队。

“这才几步路,五分钟就走到了。”

“万一来不及呢?万一呢?”万一,是女儿这两天最常说的词,万一赶不上飞机,万一身份证忘带,万一钱包丢了,万一找不到美术馆……女人想起十七年前,她抱着几个月的女儿,怎么看都觉得惊奇,竟然是这么小一个人儿,她不敢到阳台上去,害怕自己万一精神错乱,把孩子丢下去。

女儿拉她来到那个巨大易拉宝跟前,标志性海马图案下,各类迷妹们依次照相,有的摆出造型让别人拍照,有的举着自拍杆。女儿静静站着,微微脸红,表演自己的矜持,等轮到她时,手机交给女人,她跑过去,站在海马面前,开心地伸出右手的两个指头,做出胜利的手势。或许她并不想做这个毫无艺术含量的手势,可众目睽睽之下,她这个介于大人和孩子之间的人,这无所适从的少女,只能这样做了。然后跑过来,严厉地从女人手里拿过手机检查,随时准备着看到拍坏的画面,好批评母亲。两人拉着手,来到小广场上排着的队尾。女儿脸儿红红小声地说,“我有一个网上小伙伴,前几天刚在这幅画下拍过照片。”

“你的偶像十几天前,也拍过呀。”女人说。

“哎呀不要说出来嘛。”女儿用一种恋爱般的口气,陶醉而激动地说。

女粉丝们排了四条队伍,静静地等待。旁边的海马前边,络绎不绝的迷妹,雀跃上前留影,身材娇小的,个子胖大的,花裙子的,牛仔短裤的,美丽惹眼的,丑得动人的,脸上一律绽放着同一种表情,前仆后继地站在那幅招贴画下面。一个身高足有一米七,体重一百五朝上的女子,举着自拍杆,仰头做虔诚而沉醉的表情。这样强大的人,也需要给自己弄个偶像吗?可她脸上的表情分明是,需要需要,需要嘛。女人至此也不知这位日本歌星的名字,女儿或许说了几次,她都不往心里去,一开始她甚至搞不清是画展还是动漫展,现在她若开口问,女儿定会恼怒地说,天哪,到现在,你还没记住他的名字!记不住他的名字,好像是大逆不道的事情。女儿一定要她将买周边的五百元钱单独放,不能跟别的钱放在一起,好像这样才显得郑重。站着无聊,女人挨个检视排队的女人。偶有几个男士,是陪女伴来的。一位年长女人,六七十岁了吧,抹着比年轻人都明艳的口红,眼里闪着日本女人特有的泪光般的眼波,耳语般地跟陪伴她的男人说话,蜜糖般唇彩装饰的定是动听话语;另一个年轻日本女子,包上和脖子上系了同样的丝巾,脸上的粉毛茸茸的,似冬瓜皮上的白毛。她发现,所有女人,不论美丑,无论老幼,都非常自信。臭美!她在心里说。女儿和大家一样,早早地把手机端到手里,打开二维码的页面。“早着呢,还没开始进。”她小声说。“哎呀你别管嘛,我说了今天听我的。”女儿脸上表情剧烈,咬牙切齿的样子。唉,她叹口气,这么多人像高热病人一样,一律端着手机,心甘情愿地圈在铁栏杆里,站得脚疼。又来一位,鞋跟高得整个脚就像立了起来,小腿肚子聚成一个疙瘩,非常难看,走路就像瘸子一般,欢喜地与海马合完影后,加入到队尾来了。

近一年来,女儿经常问一个问题:“妈,抛开咱俩的感情,站在普罗大众的立场上,你诚实地回答我,我的长相是属于好看的呢,还是难看的?”她答:“抛开咱俩感情来说,你的长相中等偏上,84.5分吧。加入感情色彩嘛,你就是世上最漂亮的女孩。”此刻,她站在世上最漂亮女孩的身边,完全不能融入眼下的氛围,一会儿将要进去参观的画展,跟她没有一点关系,她也不关心那人是三四郎还是小野君。一次次被各种镜子与玻璃打击与伤害,她对现实中诸多事件心灰意冷,她没有心情充当谁人的粉丝,她青春已逝她朱颜改变,她的人生沿着一个下坡路迅速滑去,至于女儿,她做为五斤二两一团小鲜肉从她身体里剥离出来,就成为另一个人,她只是暂时在她这里寄存罢了,时辰一到,她将离去。她的前途命运,幸与不幸,那是她自己的事,她将很快成为一个女人,过一种不可知的崭新的生活,她的一切一切说到底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再也插不上手,她也不想再为她操心,她只能作为一个旁观者,见证她的人生。她现在与母亲夸大其词的摩擦与纠纷,就是咬破茧壳之前的挣扎与扑动。

那些用正确的人生观指导出来的文字,总是将有女初长成的母亲心态写成欣慰与幸福,它们阴险地忽略或干脆屏蔽掉她们的沮丧与失望。此刻她的心情,完全就是要揭穿那些文字谎言的愤怒,就像每一个重大事故的新闻报道,总是要用“死者家属情绪稳定”来收尾。得要多么冷血的人才能写出这样的结论呢?同样,给出欣慰母亲形象的人,该是怎样的浅薄与无知。真正的母亲,站在生殖力渐次枯竭的山岭,艳阳西坠,更多是酸楚和落寞,挫败与不甘。渐渐明白,人生无非是一个失望和无奈的过程,命运赐予你的,一寸寸收回,而你,一步步退守。女儿长大和你老去,是命运捆绑销售给你的产品,你必得全盘接罗。

在一个有月光的晚上,女人与一个人亲密走在一起,她被一个话题逗笑,继而说,哎呀,让你看到我眼角的皱纹了。那人说,女儿都这么大了,有皱纹才是正常的啊!她立即心中不快,她本希望对方说,哪里有皱纹呢?没看到啊!可男人,总是不懂女人的心,她觉得那晚的美好情境被破坏掉了,她本可以更加奔放一些,屏开一种类似于艳情的场面,可她渐渐收拢自己的羽毛,最终关闭了某一处通道。皱纹,激情,这两者放在一起,会使女人觉得可耻。

一个月前,女儿突然说,她想要一条长裙,打到脚踝的,一走路扑拉扑拉甩着的那种,她已经在网上打开几个页面,让妈妈帮忙挑选。下单后,女人又打开柜子,找出一条缀满珠子与亮片的花色长裙,“当时看了非常喜欢,一激动买下来了,回到家发现,个子矮的人穿长裙不好看,就放到柜子里等你长大了穿,终于等到这一天。”

“那时我多大?”

“七八岁吧。”

“天哪,都十年了!”

“好衣服永不过时,当时挺贵买来的,你看这些珠子亮片,全都是手工缝上去的。比你刚才网上那个好多少倍。”女儿穿上那条裙子,在镜子前照了照,“哎呀,穿这裙子是体力活,挺沉。”跑到客厅里转圈,让大裙摆舞起来,标准身高的女儿,才撑得起这条沉睡十年的裙子。

此时,穿长裙的女儿在她身边,袅袅婷婷,像只小天鹅,更加照出她的灰暗与枯萎。女儿没有穿妈妈给的那条华贵的裙子,而是自己在网上买的便宜货,因为这代表她偶像的颜色。闸门打开,工作人员手持仪器,扫瞄每人手机上的二维码,就像挨个检验她们的忠诚。还有近百个才能被扫到的人,也都小心翼翼地捧着手机。那远在大海另一边的偶像,过去现在与未来,都不可能跟她们中任何人有任何关联,何以将这么多桀骜不驯的文艺女青年驯服得如此恭顺?忠诚到可怜巴巴的样子。女人心里涌上一句篡改的诗:你们排队看画展,我在队伍中看你们。她相信她是唯一的旁观者。她早上在来美术馆的路上,甚至有一个恶作剧的想法,女儿被那个网友骗了,出让给她的票是假的,她取不出票,美术馆门外也没有票贩子。女儿伤心哭泣,她好心地安慰她,没关系的,我们来香港看画展这个行程实现了,只是没有进去看嘛,人生重在过程,风景在路上,这对你来说也是一次宝贵的经验噢……嘻嘻,那样,她将省去五百元买周边的钱,除了一个小时的画展,一切既定项目顺利进行,后天上午乘飞机回家,不是也挺好。

两人跟着人群一起进去,先按照指示上楼买周边。又是一队人,乖乖地每人手拿着钱排队,因为不接受刷卡。她怀疑,提出再苛刻些的规定,大家或许也愿意接受。到了柜台前,交出钱。只是一个纸袋子,一个T恤,一本画册,几张偶像画画时使用的白纸。

下到二楼来参观画展。她心里的打算本是,陪着女儿在里面走一遭,滥竽充数,似看不看,捱过一个小时,完成任务算事,什么画展,什么偶像,去你的吧。不能拍照,不能摸,不能凑太近。画作真迹极少,大都是复印的,翻拍的。一群雌性动物,像一团蚂蚁,慢慢挪移,对着每一幅画伸长脖子细细观看,那表情堪称膜拜,好像每张画上都有偶像的眼睛,与她们深情对视。有的女子落在队伍后面,站在某幅画前,久久不动,想要从上面找出什么秘密似的。交流也是相互凑在耳边,小声音地说。上百人收容在一处,基本没有声息,所有的脉博为着同一个人跳动。女人很快被那些画吸引了,随即明白这世上没有随随便便的成功,某个人从芸芸众生的队伍里走出,来到一处高地,必定有他的道理。国外画家批评中国写意画的诚意,轻轻几笔,几分钟内,就算大作完成。绘画界有一个自嘲的说法,画山水,胡日鬼。眼前这些诸多人物画,不论写实还是荒诞,每一个都是用了大量时间,一点点精工细描出来,繁复之上,透出简洁,貌似无序,实则穿透力强,震撼人心,人物形象、街景、静物,几可拟真,在荒诞之下,又有强大写实性。女人站在画前,陷入一些漫漶的思索。她觉得一个小时,有点少了,不能够更好领略。女儿拉她往前走,再次提醒,时间快到了,前面还有好多没看呢。她心里说,我这不正在欣赏嘛,能将几幅看到心里就好,为什么非得走马观花,每幅都要看到。唉,每件事都不能达成统一,即使亲生母女,也常常意见相左。更何况大千世界,人性复杂,艺术多样。

从美术馆后门出来,两人为到哪里吃饭又起争执,女儿说就在刚才路过的那个茶餐厅,女人说既然来香港,就应该吃地道的香港特色。可是,特色在哪里呢?街上走一走,找一找啊。可是,走一走,找一找是很累人的呀。走了几分钟,看不到她们想要的特色,于是听了女儿的,去了她们上午路过的茶餐厅。

“怎么不开心了?”女儿小心观察妈妈脸色,问。

“没有不开心啊。”当妈的说。

“那怎么沉着脸?”

“我累了。”女人又回到她的情绪里,用莫测的表情扭开头去,看窗外的景色。

十年前一次出游,在火车软卧包厢里,女人洗漱后对镜梳妆,女儿凑上来搂住她脖子,两人一起面对门后的大镜子,小女孩沮丧地扭开头去,趴到床上。妈妈问:“怎么了?”

“我都没你好看。”小小的孩子,怀着明确的嫉妒与忧伤。

“你也好看呀。”

“没有我想象的好看。”

“你想象自己应该很好看,是吗?”

“嗯。”

“等你长大了,就会好看的。”女人怀着胜利者的宽容和强者的仁慈,安慰弱者,那时她还以为,美丽的永远美丽,年轻的总是年轻,而衰老,是别人的事情。

强与弱的角色,已然悄悄转换。

旁边桌子上有一对母女,那女孩子一直往这边看,终于走过来,与女儿说话,“嗨,你也是来看画展的吗?我看到了你的纸袋。”女儿突然脸上绽放了幸福,连连点头。女人赶快提醒女儿,“往里面坐,让姐姐坐下来。”女儿红着脸,在卡座上往里面让了让,那女孩坐下来。两个同好迷妹并肩而坐,相对笑笑,都有点紧张,不知道说什么好。女人掏出手机对着两张灿烂的笑脸拍了照片,问那女孩子从哪里来?“上海?”“你妈妈陪你来的吗?”“是的。”“也住附近吗?”“是的。”“也是专门来看画展的?”“对呀。”“你上大学了吗?”“不,高三。”“噢,你俩一样啊。”女人帮女儿完成了和小伙伴的交流。那女孩子开心地起身,回到自己桌子那里,与妈妈一起走了。女儿伸出两个手指,做出胜利的手势,“耶,勾搭同好成功!下午去玩,背着这个纸袋子,还会有人来勾搭的。”

“你只能是等着别人来跟你说话,你是不敢主动与人说话的是吗?”

“不是你教我的嘛,不要与陌生人说话。”

第二天,两人睡到自然醒,赖在床上,看自己手机。直到快十点,女人催促,快收拾出去玩。“难道我们来香港,就是为了在这个小屋子里睡懒觉吗?半天时间都要过去了。”

乘地铁到那个著名的港湾,星光大道走一遭,俯在栏杆上看对面的景致,有点海市蜃楼的感觉,于是女人想到海的那边去看看,女儿想在海这边找她要去的一个商场。两人在码头赌气,最后女人说:“好吧好吧,去你那个渡口百货,反正这两天是陪你玩的。”

“是渡边百货。”女儿更正。“老记不住,咱们住的是旺角,老说成旺仔,我吃的是肯德基里的嫩牛五方,却说成牛角五包,唉,真拿中年妇女没办法。”女儿夸张地摇头。女人想起多年前,自己对母亲的种种嫌弃,那时母亲隐忍不言,不知心里作何感想,反正她现在是满心恼怒,又没有合适的理由发作。手机地图上显示,还有1200米,打车要二十多港币。划不来,走着去吧。女人拿着手机,看到她们一点点接近目的地。穿长裙的女儿背着跟鞋子一样图案的布包,好像那里面装着多少钱似的,她非要去渡边百货的决绝姿态,倒好像她要去一掷千金,买什么贵重的东西。当妈的几次问,你要去买什么,她说,去了你就知道了嘛,现在说了你也不懂。可她那个矫情的小布包里,一个虚张声势的彩色人造革钱包,只有一百零几块钱。昨天女儿说,你每天给我发一百块钱好不?要不我这钱包里,只有不到几块钱,也太可怜了。昨天给的一百,在弥墩道的路边小店里,给小伙伴们买了明信片、挂链什么的,大都是从内地工厂运去的,美其名曰香港买的。她用少女那种急切而作态的步履行走着,脸上挂着为赋新词的忧伤和对母亲的不满,一步一款心事,一步一个景致。所谓少女的忧伤,就是拥抱生活的热望和对现实缺乏经验的无措,急于摆脱又随时需要的矛盾,梦想多多钱包瘪瘪的困窘。上身换了昨天买来的印有海马图案的T恤,腰肢从校服里解放出来,有模仿女青年随意扭动的蠢蠢态,却又不敢过于放松。女人在一边将她的心事看在眼里,想起自己当年情态,仿若昨日,真不知要怎样嗔怒,怎样疼惜才好。可因着刚生过气,也不拉她的手,只由她在前边相距两步长裙飘飘地走着。

两天来,二人一会儿因小事恼了对方,赌气不理,甩开手自己走路,几步一回头看看,不要丢了,忽一会儿又和好,挽上胳膊或拉上手,比先前更亲。总有一个人问另一个,怎么不开心了?怎么又不高兴了?总是一个安慰另一个,哄对方高兴。多年来没有这样日日夜夜地厮守,在陌生的城市里捆绑在一处,时刻必须在对方的视线里,她们空前地在意对方,又空前地不满对方,恨对方总是不能按自己想的来,一个要东,一个要西,一个想看衣服,一个要看小玩意,但又不能走散。女人倒罢了,有的是耐心,女儿看明信片时,她在一边静静坐着,刚好歇脚;女人看衣服时,女儿就在一边瞪她,噘嘴,她问哪件她都说好看好看,要买就买,不买快走。女人事后觉得她的几次刷卡行为有点仓促了,那衣服买得有点不值,还应再细挑一下,再讲讲价,于是怪女儿不懂事。

几年来,两人开始穿同一件衣服,昨天买衣服时,每一件两人都试,发现那些灰暗色调、简洁式样的,再也不能给她加分,穿在女儿身上,却立即显出生机。于是说,唉,这一件是你的,我得挑个带点花色的。女儿说,就是嘛,这衣服,得一个年轻肉体穿。

突然几位日本少女欢笑着向她们走来,指着女儿的T恤,围着她们搭话,日语、英语、汉语,轮番上阵,完成了简单的交流,原来她们也是专程从日本来看画展的。迷妹们散落在香港街头,提着纸袋子,穿着T恤,像动物凭借气味与颜色,寻找自己的同类。

渡边百货的大门已经看到,女儿停下来,与她对视一眼,慎怒地一哼,不再生气了,两人又拉上手。女人累坏了,走到卖皮包的区域,在沙发上坐下休息。女儿立即又不高兴,站在一边瞪她。女人示意她也坐下来歇会儿,她就是不坐,弯腰在她耳边说,“你不买人家东西却坐在这里,你觉得合适吗?”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这凳子就是让人坐下歇的呀。”

“那我走了,你坐着吧。”

“你去你去,买你的东西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女儿佯装走开两步,回头站下看她,女人又觉得不放心,起身跟了上去。问,“你到底要买什么呀?”两人在豪华的商场里穿行。女儿故作神秘,不说话。少女秘密多,好像这也是秘密的一种。或者纯属赌气,你问了,我偏不说。就那样气鼓鼓走着。其实她的脸上,渐渐显出虚弱,她被商场里的气氛震住了,被一个个标签打败了,脸上有了惶恐,就要现出孩子的原形。本就是纸老虎嘛,毕竟包里只有一百多块钱。女人看到服装,要扑过去,女儿拉住她,说要找的东西在地下二层。两人一起乘扶梯下降,一派馨香温情呈现眼前,少女渐渐缩回到大儿童的躯壳里,地下二层是食品区域。迈下电梯,女儿彻底现出原形,一步跨回儿童时代,瞪大眼睛对着各式蛋糕、面包看过去,什么矜持,什么清高,统统扔一边了。女人的心也渐渐酥软,俨然慈母地跟着。女儿终于雀跃着向一个盒装蛋糕扑过去,用发现了宇宙真理的惊喜说,“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女人一看标签,38元。“嗬,以为你要买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呢,就这?”付了款,又找到一个出售冷饮的地方,要了喝的,靠墙位置坐下,你一口我一口地吃,算是再次和好,像恋人般相互保证再也不跟对方生气了。

经过了一百回的赌气与和好,地铁上倒来换去,收拾东西退掉房间,一次次查看手机里的导航,被许多指示和箭头引导,两人终于坐在登机口,等待那架将她们运回现实生活的飞机。骄傲的少女变回乖顺的女儿,心从偶像和他所有周边那里收回,交还给母亲保管,觉得妈妈几天来为陪伴自己,奔波来去,忍气吞声,之前那些赌气和责怪真是不好,凑近来说,“妈妈我们一起来听歌吧,这个歌词写得特好。”两人单只耳朵里塞上耳机,打开手机,演唱会的画面呈现出来,一个长发日本女人。“是小野丽莎?”女人问。

“哪是啊?小野丽莎都五十多了。”女儿不屑地说,那口气分明是说,我怎么会喜欢一个五十多岁的歌星呢?她说了另外四个字,女人完全陌生。

“这女人身材不好,没有胯,直溜溜下来了。”女人说。

“人家瘦嘛,只有40公斤,你听歌呢,还管人家有胯没胯。”女儿说。

可是,没有胯的女人,有什么意思呢?她的身体像一支铅笔,基本没有任何凸凹,难道是为了弥补这个遗憾?扭动的幅度很大,化妆近于欧式,表情也偏于火热,好像她被烫伤了。极力想挣脱东方女性的形象,再也没有小野丽莎的轻柔和清秀,唱得嘛,不知所以,在女人看来,比小野丽莎差了一些。

她为了配合女儿,认真地看着,渐渐被歌词打动。最后,两句歌词定在屏幕上:要想看到希望,就得对黑暗有足够的了解。

两人静静地靠着,女人感到一个灼热的身体。“好像发烧了。”伸手摸去,女儿额头有温热。几天来不知经历了几多内心波澜的少女,终于用高温形式,完成生命的再一次剥裂与泻洪,“坚持几小时,回家量体温。”

“嗯。”彻底变成了乖乖女。

“那天我给老师发短信请假时发现,你好像每过几个月,就得烧一次。但愿这是你十八岁之前最后一次发烧。”

“哎呀咋办呀?要是真发烧了,明天还得请假,不想再请了嘛。”

“回去再看吧,实在不行,我给老师发短信说,这次,是真病了。”

(责编:王十月)

猜你喜欢
画展女儿
女儿情
画展
大三的女儿
海的女儿
静听花开
白云
守着我的笨女儿,直至她花开灿烂
奇妙画展暗藏玄机
笨小孩的动物画展
富养女儿先富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