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格子
良 宵
文/方格子
方格子女,有作品发表、转载、获奖、译介。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冥冥花正开》、《锦衣玉食的生活》、《 谁在暗夜里说,冷》;长篇非虚构《留守女人》、《 他乡是故乡》、《一百年的暗与光》;长篇童话《月亮上的妈妈》。鲁迅文学院第十四届、第二十八届高研班(深造班)学员。现居浙江富阳。
苏太太爱干净,拿新剪的棉麻手巾在楼道擦洗扶手,也要穿得上衣是上衣,裤子是裤子,不能容忍衣衫不整出门的人。比如六楼东面的罗太太,常常穿了家居服出门遛狗,苏太太见了,恨不得白送一套衣服,喏,拿去穿,有点女人的样子行不行。你也算是城里的居民,有点格调行不行——苏太太屏住气息克制才不至于有那样的热心肠举动。她常常怀了慈悲心看待楼上楼下这些不知道好好过生活的人。包括素芬。
说来难怪素芬,快六十的人了,都找不到一套出客装束,有一回居然穿她儿子在商业城地摊捡来的衣服上门来,苏秦,苏秦,老陈回家挖了番薯,给你带一袋来。
嗓门又大,敲门像捶打仇人。要把我羞死——苏太太想,这样的旧同事,真是不知拿她怎么办。
五十二岁那年,苏太太跟儿子小龙同时拿到证件,小龙移民位于欧洲大陆被几个海峡包围的国家——听说那里都是绅士。“真正的贵族来自英伦”——苏太太乐意看到儿子以及儿子的儿子成为贵族。那一年,苏太太拿到的是退休证,她从服装厂退休,本可以再在工会混个两年,获取一些实际安慰,她不要这些,直接回了家。她是有打算的人,儿子马上要成婚,她得帮衬着拉扯孙子孙女,儿子移民过去便成了婚。苏太太也曾劝素芬把儿子送出去,哪怕倾家荡产,也值得。素芬不懂她的苦心,说,苏秦,我们这一代人,不让多生,你我肚皮争气才都有了一儿一女,还把他们送出去,不割舍。苏太太叹气,又同情,道,主要还是经济上的困难吧。体贴地跟素芬耳语,你要是真的铁了心把儿子送出去,我就把陪嫁的那两个玉坠去当了给他垫本。
苏太太一片赤诚,换得素芬一句话,送出去吃苦?
苏太太摇摇头,道,你的头发能不能整理整理,我真是看得难过,头皮发麻。苏太太穿蓝底深紫薄羊绒短上衣,藏蓝色毛呢长裤,簇簇新的咖色软底头层牛皮鞋,是儿媳从英国寄来,说邮寄费高得吓人。苏先生建议以后只打点钱意思意思,不要寄物品,邮寄费太贵犯不着。苏太太不同意,说,苏家人不小器。儿子移民后的第一笔钱走了邮局汇款,苏太太在小区物业拿到汇款单,忘了带老花镜,让物业小姑娘读出上面的字,包括金额。小姑娘羡慕不已,说,我们好多同学都出去了,只有我还在物业混——话一出口,便觉自轻自贱了,收了嘴。不多久,全小区都知道苏太太儿子移民英国,娶了一房英国太太,生了两儿一女。
接过几张汇款单后,苏先生算了一笔账,中医世家出身的苏先生,从分分钱算到时间和空间,直接把苏太太那点虚荣给击垮。往大了说,是浪费国际资源,往小里讲,是在挥霍儿女的血汗钱。三笔汇款,汇费都可以买一只迷你电冰箱了。苏太太闻听,一只手捂住胸口,哦唷,心痛,痛死人了,像被猫抓了一把。便不让儿子再打钱,说家里不缺钱。慢慢的,儿子应允了母亲的意思,不再打钱,也很少寄东西来。电话倒是常常有,苏太太喜欢听儿子在电话里喊姆妈姆妈——女儿小满在家时,进门喊姆妈,出门前喊姆妈。儿子移民前,只喊一个字,妈。喊两个字的是,老妈。到英国却是返古了,姆妈,姆妈,直听得苏太太眼泪鼻涕地流。又想起了心肝宝贝似的女儿来,在家时窝在姆妈身边,乖巧孝顺,都是我啊,要逼她出去。每每儿子来电话,苏太太想得多的却是女儿,临走前一晚还在吵着,姆妈,我听你的,就去看看,美国这个超级大国,我是一点也不喜欢的……也就三年……
听得见儿子在话机里这样那样的说,大都在说自己的生活,也能听到片言只语,断断续续的拼凑出一些信息来,大约是瘦了十二斤,不适应,但是一定要适应。每逢这个时候,苏先生必定要先准备一方藕粉色手捏递过去,苏太太要擦眼泪。把儿女送出去,似乎就为了流流泪。苏太太有一次拿着话机,流了很多泪,这次主题围着儿子,主要是想起儿子小时候的斑斑劣迹,拆散邻居家自行车,砸破小区物业玻璃门,把素芬的缝纫机踩断针。苏太太一边流泪一边找手捏,苏先生递一张纸巾过去,苏太太生气,团起来丢过去,苏先生适时接住。苏太太捂住话机,白一眼苏先生,道,给我拿手捏来,阳光房樟木箱子里。后来,要接电话时,苏太太会主动放好手捏,准备动情时用。偏偏的,她有所准备,却是她那英国儿媳来电,不会说中文。也算孝顺,第一时间学会了两个称呼,公公,婆婆。怎么教都不会喊爸爸妈妈,跟她说公公婆婆是书面语言,平时一家人要喊爸爸妈妈。媳妇固执,说,她爸爸妈妈好好的在乡间农场,这边喊了爸爸妈妈,回农场去喊自己的亲父母,觉得不一样了。不同意。
苏先生奇怪,说,他们英语也叫爸爸妈妈的?儿子说,英语喊妈舍,发舍。
妈舍,发舍。不冲突啊。苏先生说。
还是不认同。苏太太批评儿子没有调教好媳妇。
苏先生批评苏太太不能强迫年轻人,隔了千里万里喊你妈妈,你就这么在意。批评完了,苏先生想不通,你都嫁给我儿子了,都生了三个孩子了,喊我们爸爸妈妈的,就这么难。背过身去,他给儿子电话,说,你媳妇就是固执。再问,你们夫妻关系……正常的吧。
儿子沉默一会儿,说,又怀了一个……
苏先生打断,哦,那就正常。我们放心。
当然,儿子不会告诉父母,他的英国媳妇挂了电话,都会心有余悸,用一口纯正英语问,你父母为什么每次接电话都重复同样的话。
这边苏太太也会跟苏先生抱怨,你这个儿媳妇,除了说“奥凯,也是”,“奥凯,也是”,就没有别的话了么。真是的,浪费钱。闹心一段时间。等蛮荒的时间再一次侵袭,苏太太又开始怀念她之前认为的枯燥对话,喜滋滋地再打电话过去。电话被抢来抢去,儿孙一大帮,用蹩脚的中文喊爷爷奶奶。再是一连串英文,媳妇说英文,儿子翻译。一家人说得累极,慢慢的,苏太太说,电话费贵,少打几个。
他们英国人,就不比中国人讲情义。苏太太总结。
重心转移到布艺,服装厂三十四年,苏秦对棉花的喜欢,有时更甚于一笔没有来由的奖金——出生求学工作,她未曾离开小城,虽然不是富裕人家,却从不为钱发愁。小城还是小镇时,苏太太就在那江岸住,被成为小镇土著,有天然的傲慢。后来城市扩展,小镇成为县城所在地,服装厂搬迁到县郊。后来跟有为青年苏秦结为夫妇,在服装厂成为一段佳话。因为苏太太喜欢棉布,棉花,苏先生在研究中草药之余,忙里偷闲,到服装厂周边荒郊开辟一片地,种上棉花。棉花开时,苏太太拿剪刀去剪来在花瓶里摆起姿势来——这是三十多年前的事,素芬还在为十八块奖金跟财务哭鼻子,苏秦却已经有了风雅闲趣。
苏秦偶尔也会剪三五枝棉花送给素芬,没有花瓶,拿个刷牙口杯,倒出牙膏牙刷,接水插了棉花盆景放到素芬烫衣服的工作台边上。素芬看得生气,说,你这白惨惨的棉花,灯一样点着,晃得我头痛。便掐了棉花,撕啊撕,平铺成一块薄棉,又捡些车间的零头布,做成两只棉手套,送给苏秦。惹得爱长冻疮的苏秦感动,要哭,道,素芬,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就少不了你。
素芬说,我是看不惯你这吓人的爱好,什么花不好看,红的绿的粉的紫的,哪有像你喜欢看白的花。
苏秦深表同情,道,素芬,我不怪你,因为你还不明白生活的好处。
素芬说,财务扣了我十八块奖金。
苏秦回家后,再来时,拿出一只储蓄猪,沉甸甸的,塞给素芬。素芬,这是我的私有财产。
素芬说,一只猪。还是假的,又不能杀白了卖钱,我不要。
苏秦佯装生气,素芬便哄她。素芬再生气,苏秦又哄。这样的青春年华,在棉花一样白净的日子里,开出来一朵朵的花。嘻嘻呵呵的就滚到了布料堆里,只听苏秦喊,哎呀哎呀,不得了,脏,脏。
苏太太跟素芬的情分经得起追溯,那个时候,苏秦出了名的干净,出了名的怕黑,出了名的慢手脚,这种种,素芬给与了恰如其分的包容,为她填补不够数的衣领,从家里带来火把,熊熊地照亮在她下夜班经过的小路。
有一天,苏太太站在素芬的裁缝铺门口,叹口气,服装厂也倒闭了。
素芬说,我跟你同事那些年……
罗太太牵了狗远远地来,零散的边上又走来几个人,小区的家长里短,大都经过他们梳理。苏秦忙道,素芬,我出去买点菜。
素芬的记忆刚被捞起来一点,却见苏太太已走远。
罗太太过来问,素芬,你跟苏太太以前认识?
素芬看着苏太太背影,沉吟片刻,说,苏太太跟我谈点裁剪上的事,她喜欢布艺。
苏太太的确懂布艺,出门买点小菜,用的是自己缝纫机上做的月牙白粗布袋子。她现在最操心的不是服装厂倒闭,而是素芬的日子。
素芬曾经有过一个机会能过上好日子,当年老陈在外边有了风声,素芬哭啊撞的要厂领导主持公道。苏太太让工会先找老陈谈话,老陈不置可否。苏太太约老陈,老陈闷声不响,再问他为什么要跟素芬离婚,老陈说,块头太大,在一起过日子,像背了一座山,没有趣味。苏太太吓一条,但忽然间理解了老陈的言外音,再见素芬,问素芬什么想法,素芬说,我们家老陈不是真心要跟我分手,他是被勾引了。
被勾引了?苏太太不明白。
素芬有些赌气,说,你们城里居民,一个个的都白白脖子细细手,白白额头细细脸。顿一下,说,他嫌我粗糙。
有些被羞辱的感觉。苏太太生气地关了门,轻声道,你扯哪里去了。跟居民农民的什么关系,还是你们婚姻底子薄,基础差。
素芬呼啦站起来,梦里他喊你两回名字了。
苏太太气得拿起茶杯要往地上砸,忘记刚倒了开水,哎唷哎唷地喊。素芬一个箭步过来,抓过苏太太的手,嘘嘘嘘地吹。忽然想起刚买一瓶醋,来不及拿回去——老陈爱吃白切豆腐,蘸了醋吃。素芬咬开盖子,一只手拎起苏太太的手,一瓶酸醋倒在她手背上。苏太太哎唷哎唷地喊,说火辣辣的痛。
隔了几天,素芬遇见苏太太,自觉说出心底秘密,说老陈嫌我不会嗲。苏秦,嗲起来我全身发麻,挡不牢要抽筋,我看还是走走开的好。说完顾自往前走,想一想,又回来,苏秦,你上次说厂里哪个人一直在等我离了老陈跟他。
苏太太的手背因了素芬的一瓶醋的良好保护,没有分毫影响,她热切地希望能够还了这份情,真心实意地为素芬好。道,素芬,可记得厂图书馆那个闷葫芦。
素芬吓一跳,那个知识分子。你轻笑我了吧苏秦。
苏太太一五一十地跟素芬道出闷葫芦的心思,这下真的把素芬给吓着了,她小跑着往前,一手抓着拖地的裤管,一手挥了挥手,罢罢罢,我就不信熬不成婆。
在苏太太看来,那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可素芬偏偏被吓退了。看她目前的生活,苏太太发自内心的操心。
苏太太最见不得素芬头发披散在肩头,随时准备从裤袋里掏出一根皮筋,递给素芬。道,女人不能披头散发,看着不干净。苏太太比素芬大两岁,素芬五十八岁,十六岁从山里出来,在县城住了四十年,从山村带出来的身份特征从未消散,就像她抹再多防裂膏也无济于事的手掌,皴裂着有时泛出粉色的肉。看得苏太太心惊肉跳。有时她特地从物业的玻璃窗外经过,看玻璃里模糊的老人,皮肤白净,有弹性,唇红齿白,指甲修剪得圆润。便想着要让英国的儿子寄一瓶护手霜来。
苏太太满怀不由分说的同情心,除了素芬的穿着令她心痛,也见不得素芬咸菜腐乳的应付一日三餐。素芬,我吃素,可你能不能把素菜烧得像人吃的,哦唷,看得我心里堵。
午后,太阳好,温度适中。苏太太从水果店回来,路过车库,透过玻璃门,见素芬裹着条毯子躺在竹椅上打瞌睡。她忍不住推门进去。见昨天留给素芬的胡萝卜怀山药鸡腿菇都还搁着没有烧,她从塑料袋里摸出两个苹果,悄悄放在裁剪板上,不小心碰到一只塑料青蛙,青蛙呱呱叫两声,往前蹦跶两步,停下来。把苏太太吓一跳,哦哟,真是罪过。看一眼素芬,还沉沉地睡着,苏太太摸摸心口,对自己说,真是多心,一家有一家的活法,要你操心操事的。
退出来,玻璃门开了,素芬探出头来,说,想吃肉。
苏太太有点气,想起那一瓶醋,手腕依旧光滑。可是这素芬怎么就没有进步呢。她啧啧惋惜道,人家英国人,吃得都很少。美国人吃得多,他们是超级大国,要有力气维持世界秩序。说着,又黯然起来,想起小满在电话里哭过,姆妈,美国太大,人太少,我慌。
苏太太捂着胸口,让气息缓和缓和,才迈动步子上台阶。她答应过苏先生,一天三餐调匀,晒太阳,吃水果,睡午觉。不叹气,不回忆往昔。偶尔念经,也在胸前画十字架。念经给小满超度。画十字架,是想跟英吉利海峡那边的儿孙们相对应。
出车库门,绕过花坛,迎面一只小狗冲过来,踮起前爪,搭到她膝盖,认真地看着她。苏太太躲避不及,只得小跑着逃。逃不开,小狗跑得比她迅捷。
要死了要死了,你这贼狗。苏太太骂。
罗太太穿着家居服,身材高大,体格健壮,小区里熟悉她的人都喊她罗阿姨。暗地里,苏太太喊她娘姨,“娘姨”是苏太太给起的外号,只有她跟素芬在背地里喊。“穿个花布睡衣,真像个娘姨。”老底子给人帮佣的,大都被喊作了娘姨。苏太太对罗太太随便穿衣有天然的排斥,谁叫她自轻自贱把自己打扮成个娘姨出门。怪不得我。
罗太太跟苏太太相仿年纪,烫一头白发,常年穿对襟衫。她小跑着过来喝住小狗。可这只淘气的泰迪却粘着苏太太,刚被罗太太抱在怀里,却又挣脱出来,窜到苏太太脚边。毫无预兆,它抱着苏太太的腿,身子向内缩,屁股一颠一颠——要在苏太太这里撒野。
你这畜生啊。
苏太太简直要哭了。这太大的侮辱,苏太太无法忍受。她用力拍打泰迪,边责怪狗主人管教不力。
没有教养。苏太太道。
苏太太,它是狗。罗太太听到教养这样的说法,不开心,这都上纲上线了。她反击一句,你有教养,你养只试试。
要不是苏先生刚巧经过,苏太太定然不肯。苏先生接过太太手里的布袋子,拉了苏太太的胳膊,道,砂锅里炖的牛筋要放盐了。
苏太太这才找了个台阶下,道,我们这小区,不知什么时候搬了颠三倒四的住户,老苏,你们业主委员会都在干些什么。
苏先生接口,儿子国际长途,电话机还搁在茶几上,回家接电话要紧。
两人离开罗太太——这个风骚的女人。苏太太看不惯,跟苏先生数落,毛六十岁的人了,还染头发,你要染头发嘛,也不是不可以,偏偏染了全白。
苏先生不搭腔,顾自朝前去,绕过一排白色的栅栏,道,白就白吧,我们小区这些栅栏,要是染了黑,还真不好看。
那可不一样。苏太太想。人家那英国的白,白得有格调。前次小龙发来照片,白色的屋子,白色的栅栏,白色的车子,像天堂。你说英国人的房子外面,都有这么一圈白栅栏,种点花花草草的——上回小龙带去的晾干花说没有开花,水土不服吧。苏太太终于转移话题,苏先生放下心来,看一眼布袋子,道,怎么又买毛豆荚。哦哟,还有番薯藤,都是细工生活。
再没话。挨着扶手上楼梯,扶手干净,锃亮。出门前,苏太太抹过一遍。公共楼道,上上下下的,免不了有灰尘带起来落到扶手上,偶尔的一根头发,一片纸屑粘着。苏太太都会好脾气地说,总有点灰尘,不怪人家。
搞起卫生来,苏太太的性子变得平和,罗太太家的狗毛也不那么令人讨厌了。
楼道这是公共空间,抹一回就差不多了。苏先生试探说。
苏太太,道,你晓得什么。
除了被狗欺负到不可忍受,苏太太向来讲究语言干净,就像她对待楼梯。每天用棉麻毛巾抹两遍,上午一次,下午一次,刮风下雨,从不间断。有一回,苏先生闲在家里,毛笔字写了十二张,药典读过七八页,便想做点体力上的事。拿了厕所的抹布把楼道扶手清理了一遍,苏太太上楼梯时,便觉不对劲,紫红扶手上有棉线,有纤维。气咻咻回家一问,果然是苏先生吃得空,抢先把楼道卫生搞了。苏太太发脾气。
胡琴拉了没。
拉过了,整本本曲子拉了一遍。
就不能再拉一遍梁山伯祝英台。
听得人发晕。
红楼梦呢。
都在哭。
那你想拉什么。
什么也不想拉。
苏太太压低声音道,什么也不想拉你就抢我的活路,我抹了五年扶手,你道是忍心打破我的习惯。
进门,脱鞋,脱外衣。系围裙,苏太太进厨房,布袋倒过来,毛豆荚落在洗菜篮,番薯藤放到一边。洗布袋子,拿个裤架晒在厨房的窗口。
两人面对面坐,剥毛豆。
上次小龙打电话来是几号?苏太太的指甲修剪得干净,剥毛豆有些费劲。
苏先生站起来喝一口茶,茶叶是高山茶,出茶季节,素芬回家去摘青叶炒好带给苏太太。
苏先生从墙上揭下挂历,往回翻了一页,手指指来指去,寻觅一些数字,报给苏太太。
上个月三号打过一次,刚好你出去做头发没有接到。苏先生说。
那次我是懊悔的,头发早点做迟点做,实在不要紧,电话接不到……我是懊悔的。苏太太说。
十八号又打过一次,你从我手里抢过去,太用力,拽断电话线。找人修,一个礼拜还没有修好……苏先生一边指一边回忆。
苏太太生气地丢了毛豆荚,道,不能说点好听的么,尽是些不着调的话。
苏先生住口,挂了日历画,说,上个月打了四次……的确你都没有听到,可是这个月才十五号,已经打来两次,国际长途很贵的。
要你心疼钞票了。苏太太生气地站起来,洗锅子,开煤气灶,道,知道我皈依了,还说砂锅炖牛筋。好在那罗娘姨也没在意,不然,要出洋相。放了油,问,几点了?
一点五十。苏先生专心剥毛豆,没有抬头。
苏太太关了火,走过来,坐下,说,胃口变小了。
苏先生接嘴,等晚饭一起吃。
苏太太默认,拉出番薯藤,道,我看看素芬这份人家,以后日子不好过。
苏先生道,先剥毛豆,再撕番薯藤。
苏太太继续话题,没有劳保,没有医保——哦,买药好像便宜了点。没有退休工资,年轻时,我们在一个车间,不愁吃不愁穿。你看她家里,一儿一女,一个在商业城摆地摊,一个在馄饨店做钟点……
老陈在造纸厂传达室当保安。苏先生闲闲地问。
六十三岁的人了,当保安也不是长久的事——当初要不是你给打电话说情,他连个保安也当不了。
有一搭没一搭终于把毛豆番薯藤都给收拾完,一看挂钟,才三点光景。晚饭还早,中饭太晚,吃点心又不时不节。倒不是心疼钱,他们有钱。两夫妻有退休工资,存折上每个月总要多出一万多块钱——怎么花得完。
花不完的还有时间。
退休后,苏太太觉得家里更富有。之前,她对生活严苛,不允许浪费时间,在服装厂上班那些年,她分秒必争学技术,钻研业务。争强好胜,跟素芬在一条流水线上做事,她的手艺后来素芬也赞叹,苏秦,你不像那些娇小姐。
以前拼了命要节约时间,好像前方有很多很多重要的事要做。就譬如小龙,去英国八年,回国次数寥寥。每次回来就像赶集,说没有时间耽搁,有很多事要做。
苏太太在日常生活中总结出一点,节约下来的时间,就像节约下来的钱,像是多余的。钱比较好打发,比如取出来借给素芬,哪怕她不还,念在那一段同事之情,心底不快,但想想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也就压下了。总归派上了用场。
可时间太难打发,像粘在身上,纠缠不清。
从三楼书房看出去,素芬的裁缝铺——确切地说是玻璃门大开,热热闹闹地挤满了人。苏太太知道这些人都不是素芬的主顾,大半是跳广场舞的闲散人。苏太太的同情心密密匝匝地起来,忍不住念叨一句,素芬就是不会过日子,这些人闹哄哄地挤在门口,也不见得能进账一分钞票。
苏先生不搭理,他在书房张罗笔墨纸砚,照例要写两个钟头毛笔字,日程表是这么排的。苏先生的作息时间跟苏太太基本吻合,两个年龄相仿的人,没有时差。一到钟点,你做你的,我做我的。刚退休那两年,苏太太按照英国人的某些优良习惯来比照苏先生,之前不知道,这一衡量,苏太太便觉得不能容忍。苏先生不打呼噜,但是说梦话,基本上是头挨着枕头,嘴就开始唠叨。索性你有精彩的内容吧,也好,第二天可以拿来取笑戏谑一番,然而苏先生的梦境紊乱,完全不知所云。有一个晚上,苏先生在主卧说梦话,苏太太起来,翻箱倒柜终于在客房铺了一张床,当晚就睡在了客房里。第二天苏先生自觉自愿地捧了枕头医书老花镜去了客房,算是分了房。
分床而眠的两个人,感情倒并没有什么影响。偶尔的苏先生起了兴致,想重温年轻时那短暂的十三秒,苏太太都不用说话,只消把她的风琴按出几个长音来,苏先生便知晓这已经不可能了。学医的苏先生太懂得,女人绝了那水,生理结构随之而变,往日里的欢畅,到这个时候,是肉身的磨难。无论从生理还是心理,苏先生明白这点,慢慢的便切断了那念想。有时身体不听大脑,要冒出一点冲动来,他一概视为淫邪。会红了脸,羞愧难当,只得加倍依顺苏太太,随她发点脾气,以消减罪恶感。
这个时候,素芬也在做着她的事,基本是讨论晚上的舞步,也有人换了行头来,在大庭广众下秀一秀。苏太太站在窗口看,心里是难过的,这些人啊,裤管上的泥土还没有掸干净,穿什么都不匹配,像是偷来的。在这干净的小区,有这些人叽叽喳喳地聒噪,热闹是热闹了,终究是个不搭调——任你们这么折腾吧,终究是个旁听生。苏太太想。
偶尔有人拎了一条裤子来,素芬素芬地喊,素芬接过裤子,坐下来,缝纫机哒哒哒地开一下,剪刀嚓嚓嚓几下,剪去线头,递过去。
三块。
只有两块五。
就两块五。
这样的日子,要是苏太太来过,“哦唷,这三块五块的收,像个讨饭子,还不如死了。”
苏太太跟苏先生念叨。苏先生提醒苏太太这话只能在家说,出了门不可再说了。
苏太太白一眼苏先生,不说话。
年轻的时候,跟素芬在一家工厂做工,父亲是厂党委书记,父亲素来严于律己,给女儿安排的工作一样在流水线。素芬新招进工厂,也在流水线做,钉纽扣。底薪加计件工资她总要比素芬高一些,她也大方,每回发了工资都会请素芬去吃一碗荠菜馄饨。素芬记得她的好,回家一趟带来的都是土货,番薯干,炒玉米,芝麻糕。不消说,这些多半给了她,父亲有次说,这些素芬家自己都舍不得吃。她咬着甘蔗,稀里哗啦的甜,趁空说,不都是地里长的嘛,又不花钱,你还帮她安排工作了。父亲第一次发怒,说,要不是她家阿婆,你爹我早没命了。
是有渊源的。父亲说过这一次,便不再提起。她也没再追问。见了素芬,倒生出别样感情来,好像素芬侵犯了她家一样,后来,她成家搬出去住,父母相继过世。在苏太太的感情里,素芬就是那个没心没肺的乡下女人,干脆,直率,没有计算。也经得起旁人推搡,苏太太暗地里还是喜欢素芬的。
又隔了些年,服装厂改制,农民工一律清退。苏秦跟厂里商量,能不能留下素芬,素芬三十年老职工。人家回一句,苏书记那个朝代过去了。
气得她扎扎实实生了一场大病,再回厂里,一切都像没有变,少了一些旧面孔,也多了一些新面孔。机器也换了,她不懂程控,都是大学生在操作。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时代过去了。
等儿子跟她商量想出去看看时,她毫不犹豫出手了父母那套房改房,不够凑数,又把之前摇到号没搬进去住的那套经济适用房变了现钱。硬是遂了儿子心愿。待女儿高中毕业后,她又翻出几本存折,国库券,基金,都变了现,还差那么一点现款,她把婆婆留给自己的一块玉给了出去——人家出的价出乎她预料。事后她说,我女儿有能力把那块好玉给赎回来。
最后一点细软脱手后,她也病了一些日子。苏先生念叨起往事,说那玉是母亲的嫁妆,传了四五代,都不敢按朝代算,怕惦念先人。有些落寞的气息。苏太太也有一度的逼问自己,到底为什么非得把女儿送出去,私底下觉得,进当铺见朝奉当家私,那就是穷人了。她是过不惯苦日子的。
儿子争气,送去英国没多久,便开了一条路。英国的大学多半不赞成勤工俭学,他们要培养的是贵族。贵族需要养,跟玉需要盘着一样。儿子先在一家华人律师实务谋了份职,可以在宿舍凭借网络工作,修完所有课程后,在一家上市公司谋了一份职。甚至妹妹从美国转去白雪皑皑的加拿大第二年,他已经可以支助妹妹小满在加拿大生活学习的一应开销了。
苏太太的富足是从两张汇单开始的,儿女各自在他国落定之后,不多久,分别从各自的国家寄来了钱。
苏先生很低调,人家问起,他只说,一点点养老金。路过素芬车库,素芬说,苏先生,你家儿女孝顺。苏先生笑而不答,说,苏秦在家做手工,来嬉啊,来嬉啊。便走开去。
素芬平时不太上门,给苏太太带点东西也都放在裁缝铺,轻便的东西如一把晒干的紫苏,一袋子六月霜,一个老南瓜,苏先生偕同苏太太下楼来,搭讪着一起搬回家。
来家里玩啊。苏太太大抵这么邀请。
素芬嘴里应着,从未来过。每年正月初一,素芬的儿子女儿会烧两碗热腾腾的面条上来,送给苏太太家,小辈对长辈的祝福,万寿无疆。也从不踏进门来,大都是苏太太早已准备好两个红白,分别塞给素芬的这对宝贝儿女。送了三年,素芬女儿不干了,说,这大年初一的,也不让进门去坐坐,就站在门口,塞来一个红包。打发讨饭子。
妹子这么一说,素芬憨憨的儿子也接口说,好像是的。我也不去了。
这样,每年正月初一送长寿面的事,就由素芬来做了。素芬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你送你的心意,她行她的素礼。计较那么多干什么。苏太太对我们家一直很关照,我这个裁缝铺,要不是苏太太一年到头的拿些衣服来修修补补,生意哪有这么好。
女儿反唇相讥,妈呀,人家那些衣服从来没有穿在身上,都放到社区接济山区了。
苏太太苏先生好心肠。素芬说。
有一回,苏太太想吃南瓜,蒸熟了粉粉面面的,素芬从下种开始就许诺,等收了就给你送家里。暮秋南瓜熟透,素芬挑了一担南瓜,到苏太太公寓楼下,苏太太早已等在楼梯口,让素芬放下担子,把南瓜一个个堆在楼道口。
素芬说,我挑上去。省得你动手。
苏太太不允,道,腰要闪掉的。
南瓜在楼梯口叠了一堆,个大饱满,样貌周正。苏太太喜欢得不行,夸素芬家土地好,肥沃。素芬搬起两个南瓜,想帮着托上二楼,苏先生在门口接过去。
这样来回几趟,一担南瓜送完。隔不久,素芬正在独眼煤气灶炖豆腐,苏太太拎了一只蹄膀,说以前同事送来的。我吃素。
那时你已经走了,不认识。苏太太轻描淡写地说,你可别以为我买的。是旧同事她家里那个杀猪的,给我留了一只。
素芬不推辞,当即洗干净清炖,两个半钟头蹄膀捂熟。撒上辣椒片,放三根细葱,生姜,香气一直飘到三楼苏太太书房。苏太太关了书房门,拉上窗帘,顾自弹琴,又忍不住撩起窗帘朝楼下看。
素芬把小矮桌子搬到门口,车库太窄,缝纫机裁衣板钢丝床,没有回身的余地。素芬儿子女儿过来,素芬招呼孙儿孙女,这一群乡下人,呼啦啦的像个小分队,只半个钟头砂锅就见了底。地上骨头碎末,引得罗太太家吃狗粮的泰迪也腆着脸吃了一些。
苏太太在三楼冷眼旁观,像是有些不快。没有来由的,素芬这个人,说她命好,真不像。可她膝下闹哄哄的一帮子孙,热切的日子,在儿孙你争我夺的吃饭中凸显出来。这是在跟我叫板。
第二天,苏太太不从车库门口走,心底里不希望被素芬油腻腻的手拉住了客气,比如蹄膀太大了,吃不完。这蹄膀,怎么的也要百八十块。苏太太不想听这些。心里有了气。
这一日,素芬真的到苏太太家来嬉了。素芬上门的意思很明白,说儿子在商业城摆地摊,马路扩展不让摆了,儿子想在商业城里面租个铺位。苏太太有些复杂,感叹命运,比如她跟素芬同年,素芬要不是农民,当年也不会被清退。虽说下岗后获得少许补偿,终归没了退休金。心里怨怼素芬,谁都知道不跟好朋友借钱,免得伤了情分——难道素芬从来没有把自己当好姐妹?
也不太像。苏太太在心里说。
还是借给素芬三千。儿子女儿从英国和加拿大寄来的钱借给素芬,有意义。小区里谁谁都知道苏太太儿子出息,贵族,至少下一代定是贵族。女儿原来在美国,那是遍地黄金的地方,全世界的人都梦想去美国。可她偏偏不喜欢,说那地方待厌倦了,又去了加拿大。看看人家苏太太的儿子,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就像从小区到江边一样,随意。本事太大。
很长一段时间,大家谈论的是如何把儿女送出去,又如何把父母接出去。都来咨询苏太太苏先生,清冷的家里一度热闹起来。苏太太照旧拿出茶点招待,又分别送了自己做的棉麻小袋子,袋子里装了赠品香水,丝巾,发卡,作为小礼物。罗太太路过苏太太门口,也被喊进去得了一只小袋子,里面是一粒宝蓝珍珠。
苏太太有一次去棉花花衣铺看衣服,店员夸她举止优雅。苏太太轻声说,英国人都这样,我是学不来。店员便知道这位太太的儿子在英国。店员好奇,问这问那的,苏太太一一跟她们描述,英国的农场,庄园,白色的栅栏,绅士,古堡,她甚至还说到了葡萄酒。说完这些,天色晚了。苏太太猛觉得时间过得有些快,便常常的喜欢到这家成衣铺去。去了总要带一件两件回来,回来跟苏先生说的却不是衣服,说儿子,儿子的上进,儿子的争气,儿子的孝顺。一说两说,便又惦记起电话来。疑心电话机坏了,苏先生一激灵奔到茶几边检查,翻来覆去看,又尝试给自己的手机拨打,惹得苏太太往死里骂他,说你占线小龙怎么打得进来。不要占线不要占线。
苏先生回过神来搁下电话,心有余悸地看着电话机。第二天就换了台新的,说话机太旧了,这边听着还清楚,那边就不一定了,担心有杂音小龙听不清。
苏太太再去棉花花的时候,顺手带了一锅汤,菌菇汤,热腾腾的。店员几个吃一惊,都不敢喝,思量着怕是要让我们打折,几千块的衣服呢,一折就去了三四百。苏太太看透她们的心思,道,只要你们不提价我就满意了。
女孩喝得稀里哗啦,称赞这汤的好,有个胆子大点的说,当您家儿女太幸福了。另一个补充,儿媳女婿的都沾了光。还有个女孩有了泪,说离家很远,想家。
闲散地聊着聊着,苏太太便觉胸口隐隐地痛,不知什么原因。小龙和小满,哪有这帮孩子有口福。没出国时,她还没退休,服装厂会计,整天算账,比厂长忙,少有时间照料他们。多亏了家里那个,煎炸蒸煮的有一手。只是苏先生那时还在中医院坐诊,望闻问切,治病救人,也没多余时间陪伴儿女。女儿说她不像妈,女强人。在家也一脸匆忙——我何至于要活得这样匆忙。苏太太这会儿想。
又想到这锅汤。儿子电话里说,有一回去中国餐馆吃饭,喝了菌菇汤,想家里那个砂锅了。做娘的马上接口要学煲汤,等儿子回来。
开始那些年,也说了要回来的,说了一年再一年。到后来,从天而降的喜讯说,移民了。移民后,儿子回来过一次,亲亲眷眷的办了几桌,女儿小满在移民。也就几年光景,儿女成功移民。
我的小满啊。我的心肝女儿。苏太太的泪直直地落,都在心里。脸上依然留了长时间闲聊后的习惯性笑容。这些卖衣服的导购,哪一个抵得上我家小满伶俐。
伤感。站起来要走,一个女孩扶她,陪她出门,又陪着走了一阵。过马路时,忽然感到弱小,什么时候汽车变得这样强壮,像要把人压到底下,用轮子来回地碾。苏太太下意识往女孩身边靠了靠,女孩一手拎着苏太太的布袋子,一只手从后面绕过去,挽住她的腰。
眼泪就是这个时候下来的,从心里满出来,满出眼眶。万般自责。小龙有次说恋爱了,女孩大专毕业,学的是服装设计,现给一家服装批发市场当导购。
高材生,年年奖学金,我家小龙前程似锦。一个店员怎配得上。苏太太不肯,儿子自然难过,带了女孩要远走天涯。儿子反叛,做娘的有法宝,跟苏先生合计,躺到医院,又央熟人出病危通知。小龙赶回,拉女孩进病房,跟娘亲介绍女朋友。苏太太客客气气,拉着女孩的手,用力握着,又脱下腕上的镯子,算是默认了这一对。也很融洽,问女孩的情况,一二三四摸了个准。支开儿子,再跟女孩一番话,说得女孩动情动意。待苏太太出院,女孩回老家去“处理一些事就回来”,便再也没了音讯。
对儿子,苏太太自有劝慰,生死两茫茫的意味,陪儿子度过消沉期。儿子恢复元气,提出要出去,苏太太巴不得。信你们是真感情,也经得起汪洋大海的隔阻么。
就出去了。千里万里,终于隔开一桩姻缘。
觉得送了这样一锅汤到成衣铺,看那几个远离家乡的女孩一口口喝下,仿若要赎罪。可我哪里有罪。苏太太想。
进小区,路过素芬的裁缝铺。苏先生闲闲地坐着跟素芬说话,隔了玻璃门,苏先生像是年轻了许多,全然没有在3幢301室时的呆板。苏太太不允许苏先生闲散地坐,坐要有坐相,站要有站相。
像个乡下人。苏太太不喜欢苏先生的坐相。
苏太太往后退了几步,靠在树干上。这树叫杜英,小龙调皮,曾经在上面刻过一行字,杜英是妖怪。苏太太想着那些年岁,觉得都远了去,就只有玻璃门里那一对男女,喏喏地在说着什么,喋喋不休。像有几辈子的话,都集中到这一刻,专挑了我出门。身上发冷,心里想着要冲进去拿砂锅砸烂他们,又觉得那样的场景自己不该是主角。
去年春季,她报名去了老年大学,书法,绘画,风琴,那都是高雅的。几次老年书画展上,她的作品常常被挂在显眼位置,熟悉的人总说,苏太太不简单,培养一双优秀儿女。电视台有一回还把她请了去,她作为成功母亲录制一台家庭教育节目。播出不久,妇联,团委都来邀请她去讲座,她倒不看重这些。推辞了。
优雅归优雅,心底苍凉一样是有的。她想到以后这几十年的,都要跟那个男人对坐着剥毛豆,都要在漫漫的等待中度过。一阵惊慌。需要一样暴烈的东西,来轰炸自己以及3幢301,打碎惯常。
素芬不该这样。无耻。
往深里一想,便又体谅素芬。她缺钱。就当她在卖笑,付点铜钱买点笑,也不算犯了大错——素芬简直是仁慈。
上楼,苏太太没有拉开窗帘看楼下车库,虽然听得见车库里传出来一些声音,她觉得是可以忍受的了。她慢条斯理地洗砂锅,又收拾一遍厨房,腰酸背痛。她不会去喊他,就由着他吧——看他浪到哪里去。
进书房,翻开风琴盖子,手指头按下去,揿下去,跳出来一个音,再揿下去,再跳出来一个音。风琴去年开始学的时候就买了,风琴老师推介的,老年大学有人说买贵了,她不在意,她要的不就是一个贵吗。儿子在英国,过的就是贵的生活。
三分钟后,苏先生回来了。
苏先生换鞋。风琴停了,苏太太站在书房门口,定定地看着苏先生。苏先生脸上还残留着笑容,很陌生,多少年没有看到过了。六十二岁,偏偏藏了年轻人的羞怯与期待。苏太太撩起手边的音乐盒,直直地砸过去,苏先生哎哟一声,一只手捂着额头,一只手还在解鞋带。
他以为房顶灯掉了,抬头往房顶看,血流出来。
心痛是有的。也恨。但看他那模样,又忍不住要笑,苏太太拼命克制了情绪。
给我拿块纱布,给我拿块纱布。苏先生喊,出血了。
血顺着眼角眉梢流下,穿过脸颊,经了下巴,滴淋淋落到衣襟上。苏太太第一次觉得这个男人的悲切。无措,张皇,夹杂了令人生厌的干净。白净净的手也不再令她着迷。苏太太曾经炫耀过苏先生白净的手,我们家那个,从来没拿过锄头,不知道麦子几月收割。有时候,城里人的浅薄被当做资本。
苏太太看着男人狼狈,到客厅,从电视机柜翻出纱布,扯开,叠三下,拿开男人的手,压住出血口。苏先生抬头看看苏太太,两人片刻对视,又躲闪开来。
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不舒服。苏先生语调平和,毫无战争气息。
这更让苏太太生气,就不能跟我吵一架么。家里真要这样不死不活到老到死么。苏太太一把夺下纱布,团起来,砸到苏先生脸上。苏先生一惊,忙又用手按住伤口,说,我先在家等,不放心,去楼下接你。打你手机不接,也没跟我说去哪里。我总不能就在路口等,素芬煮了番薯,老陈回来了,他儿子女儿外甥的,都来了。
吵死。苏先生补充一句。
不是为这个。苏太太掼过来一句。
为哪个?苏先生疑惑。
不是为这个。苏太太重复说。
那……为哪个?苏先生语气更弱。说,这些年,你总是不高兴。你记挂小满,我是知道的。
苏太太开始烧菜,一碗白萝卜,不放盐。电饭锅里是中午就炖下的粥。两人默不作声吃完晚饭。苏先生收拾桌子,苏太太由着他把厨房收拾整洁。
她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回想小满在家时,总是窝在厨房,跟姆妈缠三缠四。苏先生擦干净手,出来,忽地看到苏太太片刻的妩媚。有点不知所措,绕过茶几,碰着了膝盖,有点疼。面巾纸盒被碰到地上,苏太太依然闭着眼。鼓励了苏先生。他弯腰抱起苏太太,身子很轻,苏太太手臂挽住苏先生脖子。惹得苏先生触景生情,顿感人活着千万般的不可言说。这八年来,儿女出去后,他们何曾有过这样的时光。苏先生费力抽泣,泪水滴在苏太太脸上。苏太太把苏先生头扳下来,呼应着,抽泣着完成一场倾诉。
晚课照旧各归各,苏太太练琴,苏先生拉二胡,两个小时。楼下,素芬的裁缝铺人渐渐多起来。有人羡慕3幢301,这对老夫妻,儿女出息在国外,钱多得花不完,又是二胡又是风琴。读过书的人感叹,这对老夫妻恩爱,琴瑟和鸣。从来没有人告诉他们,苏太太的女儿早三年在加拿大亡故。苏太太苏先生不出声,谁也不知道。
隔些日子,苏太太塞给素芬一件丝绵大衣。素芬不要,说自己身胚大,糟蹋了丝绵大衣。推辞之间却见罗太太抱着泰迪进屋来,苏太太受不得泰迪散发出来畜生的气息,屏住呼吸出了玻璃门。身后,罗太太问素芬,我们小区三千多人,苏太太就只跟你还有话说。
素芬说,同情我。
苏太太在门外听见,心里一紧,很不舒服,想回头进裁缝铺,又不忍见到流氓狗。回想起父亲的话,要对素芬好一点,要不是素芬爷爷开了门把我拉进去,我定吃了红卫兵那一枪。父亲过世后,苏太太从开始的报恩到现在姐妹一样的情分——说姐妹,好像也不至于,还没有亲到那地步。但素芬在眼前,她心里总归觉得安宁,尤其是素芬跟她借过钱后,她们的感情凭空厚了些。这会儿听素芬这么说,难不成她还不认我这个旧同事。
过了半年,素芬来还钱,苏太太硬是不收多出来的两百块。道,我们姊妹之间,还要利息,你把我看成什么了。后来素芬拎了土鸡蛋来,苏太太收下,她跟苏先生说,我要是不收,那就对不起素芬了。
吃穿不愁,便倍感无聊。老苏,你说时间……是个什么形状的。苏太太问。
苏先生吓一跳,放下毛笔,过来,说,我摸摸你额头。苏太太正趴在地上抹八仙桌桌底,说,你以为我神经出毛病了。
苏先生说,你这个问题,小龙知道。
正说着,电话响,苏太太慌忙钻出桌底,苏先生已经在说话了。是棉花花那个女孩,送苏太太过马路。苏太太有一次去留了电话,说,上新款了给我打电话。
电话就来了。苏太太满心里欢喜,那边去时间好消磨一些。她收拾完地板,打算出门,又觉得心底里哪个地方不对劲。电话里,女孩的声音像小满。
还没去加拿大前,小满在电话里跟姆妈哭诉,姆妈,这个美国佬,还要我再生,我都已经生三个了。姆妈,还是我们中国计划生育好……美国佬空了就缠着我,要我生,要我生……把我当猪啊……话没说完,苏太太打断,能生就生嘛,你说人活着,横竖的都是一辈子,不就图得个热闹么。三个孩子,长大了,跟鸟一样嘟啊嘟啊飞走了,只留下你跟美国佬——说着说着,苏太太愣住了。有什么不对,一时间说不上来,只觉得堵得慌,猛地提高嗓门,道,你生个五个八个的,飞了一个还有一个飞了一个还有一个——越说声音越大,苏先生赶紧合上窗拉上窗帘。
等挂了电话,苏太太便开始笑,道,补充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时间是水,清凉清凉的,往我脖颈里钻往我眼睛里挤还打我巴掌……
苏先生说,我陪你去医院看看吧。
过两天,素芬来敲门。苏太太惊讶,忙要拉素芬进屋,素芬只站在门口,跟苏太太说那件丝绵大衣卖掉了,得了三百八十块,她送钱来了。
像一记耳光,把苏太太打得晕晕乎乎。她说,素芬我对不住你,这个钞票你收好,衣服已经给了你,要杀要剐随了你。
素芬道,人家开口三百,我好说歹说才提了八十……
苏太太兀自说,老苏,给素芬盛一碗绿豆汤。
素芬站着尴尬,转身下了楼。
再路过素芬的裁缝铺,就不停留,直直地路过。开始几天不习惯,慢慢的便不再觉得这里有个素芬,也忘了父亲的交代——这个不识好歹的女人,生生的用我一千五百多块换了三百八。我恨是有理由的。苏太太恨了几天,就不恨。不恨也不怨,再便没了感觉。她轻易就剔除了素芬。
她这是在打我的耳光。苏太太想,罢罢罢,都忘了吧。各家烟囱各家冒烟,吃的是自己锅里的饭菜。
回家跟苏先生说起车库的事,说这户人家太吵,午觉都不让人睡安生。苏先生说,不觉得,生活里总有这些声音的。顿一顿,又说,我们弹琴拉二胡,怕是也叨扰了人家。苏太太一听这话就气,说,你吵的是我。你道是我想弹风琴,你那胡琴拉得,哭天哭地的惨,我是听不下去,才学了风琴,想压一压你的凄惨,你吵得我——还有这一屋子的辰光,你让我怎么打发了。
苏先生说,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又加一句,你已经过了那个时期。要稳重一点才好。
退休第一年,苏太太的情绪便多了起来。欢喜,忧伤,暴躁,黯然。这种种的,在苏先生看来,都属正常范围。而苏太太觉得,一个女人,到了这个关键时期,反而不能太表露,要压抑着。即便有担忧,也要克制着。
后来,性情便越发的变了。不给苏先生说话的机会,不盖一床被,苏先生稍有疑惑,苏太太便说,你就不能让让我,我这更年期,难挨着呢。
掐指一算,都有八年了,一口锅里吃饭,间或一同出门散步一同回来,却像两个鳏居的老人。偶尔苏先生想摸黑挨着她睡一下,苏太太随手拿起枕头边的发簪,刺啊刺。苏先生觉得自己跟刺猬同眠,直到分房后,他觉得自己才真正解放了出来,居然有种感动。
苏太太认定苏先生护着素芬,没来由的窝囊气,憋也憋不住。只等着有个时机让自己吐吐气。有一次,苏太太在阳台上看到素芬拎了一篮子鸡蛋上楼。她站在门边听,就等素芬敲门,把想好的那些话统统抛出去。现在鸡蛋也不值钱,听说人工鸡蛋很多,都是激素,吃了犯病。诸如此类。
然而,胖墩墩的素芬路过301门口,径直往上面去。一档一档再一档,到罗太太家门口停下,敲门,罗太太的声音,素芬的声音,鸡蛋鸡蛋鸡蛋。她们亲热的说话,罗太太把素芬拉进屋里,关了门。两人说话声从六楼窗口出来,一直落到三楼苏太太家窗台。
除了这过也过不完的时间,还有素芬和罗娘姨,也让苏太太烦躁。想死的心都有,死了就不会被辰光追赶了。也听不见这两个乡下人叽叽喳喳的声音,像什么样子,穿成那样,还有脸出来见人。那个罗娘姨,就更不说了,一嘴的口红,像吞了一口血。叫人看了心口堵得慌。
出去买菜,遇见物业的人,苏太太随口说车库的裁缝铺太吵——人是好人,就是太吵。没过几天,素芬的铺子就传出吵闹声,苏太太在楼上听得清楚。业主让素芬搬出去,素芬自然不依。肃静了十几分钟,便听得素芬的声音在底下爆出来。
一句是一句,冲着四邻。
没曾想,平日里奢睡没有脑子的素芬,骂起人来全身像插满了刀子。一句句就像一把把刀子从底下飞上来。嚓嚓嚓,把苏太太家的门戳出了密密麻麻的洞来,那些重金属一般的咒语争先恐后上来,像很多只手替代素芬扇苏太太耳光。
那几天,苏太太用了大力气强迫自己不出门——楼道扶手一定脏了,随它去。
素芬搬走了。苏太太觉得小区空了,只剩下她一个人住着,小区太大,慌。小满在电话里哭,姆妈,美国太大,人太少,慌。
苏太太扎扎实实哭了一场,横竖素芬也听不见了。难得一次放开,苏先生一块块递手捏。陪着独居。
哭了一场,便更不太下楼,觉得小区所有窗口都是放大了的眼睛,盯着她看。那些楼道是耳朵,都听清楚了素芬的骂。和她的哭。
有几句话绕来绕去,就是绕不出301,终日在头顶盘旋。全都是素芬的声音,你是居民,你有钱,你看不起我农民老百姓,跟你十九年流水线做工,都不承认跟我是同事。你命厚,我命薄。你儿女出国挣大钱,我儿女不出息,摆摊要饭……
隔了不少时日,苏太太便想下楼去走走。这之前苏先生常常一个人去菜场,用的是苏太太的粗布袋子。苏先生说,还是在家晒晒太阳,你又不是真的想下去走。你就觉得冷清吧。
不止是冷清。苏太太说不清。
有一次,苏先生回来,从粗布袋子里捧出一只毛茸茸的小狗狗——不是泰迪。苏太太说过,就算养狗,也要挑一挑,高贵一点的。
苏太太惊呼一声抱住了小狗,问是什么品种,多少时间洗澡,吃什么,晚上睡哪里。原来这么喜欢狗,让苏先生觉得愧疚,早该去抱一只回来了,也省得她空寂。抱了狗狗,下楼去的理由就充分了。
苏先生问,喜欢么。
苏太太道,喜欢是喜欢。什么品种。
苏先生说,不要追究这些。苏先生举例说,我们家小龙在英国,出类拔萃,人家也不见得问出生什么的。
苏太太心情好,不在意苏先生拿自己儿子做比较。
折腾着给洗澡,边给小狗取名字。
叫什么好呢。小龙。小满。都不合适,选了任何一个都觉得委屈了另一个。
那叫什么好呢?总要有个名字吧。楼上罗太太家的流氓狗都有名字。
苏太太一惊,想起罗太太的一头白发,也不觉得难以忍受了,并且有了一些同情。素芬有一次跟她说,罗太太丈夫教授,在国外作讲座时突然倒地死了。
算工伤的。素芬说。
苏太太很生气,人家是教授,你说是工伤。过了几天,苏太太再见到罗太太,发自心底的喊,罗太太早。
一身白毛,真好看。龙满。就叫龙满。苏太太说。
不好听。你喜欢就好。苏先生清理卫生间,都是狗毛。
当即抱了龙满出门,在楼道里碰到罗太太——更觉得罗太太亲切起来。笑着打招呼,罗太太不计前嫌,适时赞美龙满,眼睛圆,嘴唇薄,毛色光亮。才知罗太太女儿也在国外,北欧。丹麦,定居十七年了,在哪个世界上幸福指数最高的国家生活——有什么办法,她喜欢。罗太太说。
罗太太不顾念什么,对苏太太落泪,说女儿在那个国家,幸福是幸福,就是回来一趟,像是做客,刚刚心里觉得那是自己的女儿,她便又要走了。
谈到黄昏,还舍不得分开,楼道偶有人上下,苏太太好脾气地让一让。苏先生开门出来,哦唷,谈天谈天,天要说破了。接了龙满下去,让龙满养成好习惯,大小便到外面去。苏太太怀里没了狗狗,像少了道具,顿感不能再跟罗太太对话。有些尴尬,返身进了屋子。
等等苏先生不来,下楼去,走过三个台阶,过栅栏。苏先生跟素芬在说话,灰蒙蒙的暮色里,素芬牵了一只大狗,白色的毛,一条大尾巴像烟囱高耸着。才知龙满是素芬家养的狗下的。他们是什么时候勾搭上的,用狗来作掩护。苏太太一口气回不过来,差点倒下。苏先生当即把龙满退还给了素芬。
苏太太在床上躺了个把星期,要吃要喝都是苏先生侍奉着。中间有一天,苏先生也染了感冒,头重脚轻,从厨房到客厅走着走着就摔了一跤。幸好人瘦身子长,一口气扑倒在麻布艺的沙发上,除了鼻子被自己的指甲蹭掉一点皮,有点痛,没伤到其他。苏太太趟在房间的竹靠椅上,眼睁睁看着苏先生趔趄着摔过去的情景,吓得浑身发抖,像是寒冬腊月。等回过神来,又变了性情,听不得狗叫。
这天太阳充足,苏先生搬了把躺椅放到书房的小阳台,苏太太坐下,不禁念叨起龙满来。说只抱了那么一下,就觉得怀里一直在,跟小龙小满在怀里一样。说着说着,苏先生先在那边难过起来。
不知道人家像不像我们一样,打发不完的时间。苏先生说。
你想下楼去?苏太太很警惕。
时间太多了,我只是去坐坐消磨消磨时间。你又不让我去坐诊,中医院打了多少次电话,要我去。
我们家不缺那点钱。苏太太斩钉截铁。我们这样的人家,还用你出去坐诊。人家以为我们缺钱。
不为钱。苏先生说,替人看病,积点德。主要是消磨时间。
剥毛豆。苏太太说。
毛豆剥出来我们又不吃,嚼不动。
打毛衣吧要不。苏太太说。
苏先生开始学打毛衣,眼花了。织起来困难。说,要不我们信耶稣去,做做礼拜,当当义工。
我念佛。苏太太态度坚决。
苏太太也开始打毛衣,两个人很快掌握一些手艺,能够织出整件毛衣。后来越打越娴熟,苏先生织袖子,苏太太织前片后片,四五天时间,就织出整件毛衣。三四个月一过,冬天了,毛线衫堆了一沙发,数了数,有十三件。苏先生叠起来,用多余的毛线编了一根绳子,捆绑成四方四正的,背到社区委托捐出去。
然而毛病来了,肩椎不好,腰部发胀,眼睛终日流泪。苏先生配了一个方子,用药罐熬了汤,两个人喝。
便不再打毛衣。
或者打麻将,要动脑筋的,不然会得老年痴呆。苏先生笑着征询苏太太意见。
苏太太不搭腔,白了一眼苏先生,道,堕落。
又隔了一些日子,苏太太跟苏先生一起出去,商量好去花鸟市场看看,有没有鹦鹉八哥,苏太太说,能够说话的,都可以。
路过小区池塘,残荷满塘。苏太太悲伤,站着不动。一辆电瓶三轮吱吱吱地过来,后座坐了素芬老陈还有几个拖着鼻涕的孩子,闹哄哄的一车人。突然这么碰到,都一愣,老陈拍拍女婿的肩让停了车,下了电瓶车。
搭讪着问到哪里去,素芬也下了车,跟苏太太说话,苏太太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素芬问,小龙小满,回来过年么?
苏太太挤出笑,道,他们在那边好好的,回来做什么。
素芬说,我就想,你跟苏先生两个人,什么都有了,让我眼红。可是,想想,又觉得,你们什么都没有。
苏太太道,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我们家事了。
苏先生尴尬,拍拍老陈肩膀,我们先走了。
挽苏太太走。
就走了。
除夕那天,小区热热闹闹的鞭炮响起来,密密扎扎的喜气。熬夜早已不是苏太太的强项,她跟苏先生在沙发上假寐了几个钟头,空调的暖气把屋子里吹得像春天。
闹钟把他们闹醒,打开电视,电视里,全国人民在等待钟声敲响,倒计时,十,九,八,七,六……
主持人说,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如此良宵,让我们祝福,祝福我们伟大的祖国繁荣昌盛,祝福我们的亲人平平安安,祝福我们的朋友幸福满满……
钟声敲响。适时的,电话响起来,是小龙。孙子说完孙女,再是小龙,媳妇也抢着问候,祝福。过年快乐。新年好。年年有今朝,岁岁得平安。苏太太一并收下,也回了同样的祝福给英国。
挂了电话,只觉得空空的。前几天准备的一瓶红酒,苏先生打开,倒在一个高脖颈玻璃杯里醒着。苏太太拿出另一个瓶子,画着鬼骷髅,一个十字叉叉,触目惊心。
对视。满满的绝望。打开来。气味浓烈,跟红酒的葡萄香混杂在一起。苏太太有些恶心。
再也没有话说,一起回想小满。小满已在加拿大住了两年,工作生活的都顺利,却是犯了病。你说怎么会不犯病,都没有别的颜色,只有白色白色,眼睛都看瞎了。抑郁像鬼魂,在世界看不见的角落飘荡,可为什么偏偏不放过小满?她这么良善,乖巧,孝顺,从不犯错。
苏先生倒了满满一杯红酒,仰了脖子喝完。前年除夕,小满打过来,照例是密集型的祝福,最后告诉苏先生苏太太,她想明白了,再给美国佬生几个龟儿子……那边说着,这边苏太太苏先生却荒芜着。伊里哇啦,两个外孙一个外孙女,说的都是英语,除了哈喽,苏太太听不懂。听不懂也拿着话机,这样的场景许多年来重复,有过期待,甚至暗暗有过恶毒的念头,希望英国人加拿大人把她的儿女们驱逐出来,他们也只有哭哭啼啼回国吧。
他们回国,并且要定居在中国。苏太太想,唯有如此,才算真正拥有儿女。这种念头让她羞愧难当,也会在心里死命地骂自己老不协调。
鞭炮声持续着,空气里全是火药味,密度高。苏太太咳嗽起来。苏先生从抽屉拿出止咳糖浆,倒出15毫升,递给苏太太。
苏太太仰脖子喝了。道,都要走了,还喝这个。浪费。
两个人坐在电话机边,苏太太也喝了一杯红酒。她没有酒量,早先酒精过敏。现在新陈代谢慢了,反应不强烈。苏先生拉了拉苏太太,用下巴朝房门示意。苏太太一门心思盯着电话机。
总是不相信,加拿大这么好一个国家,生个孩子都会把女人生死掉。见不到尸骨,做爹妈的谁愿意相信。之前小满来电话说,姆妈,我马上要生了,可是美国佬还在天上飞,他要去美国谈一笔生意。
苏太太吃惊。生孩子这么大的事,做老公的还有闲心离开去办事。
小满倒没在意,劝姆妈不要生气,外国都这样。她有个邻居,羊水破了,还自己开车去医院把孩子生下来。
苏太太道,难不成他也要你一个人生孩子。
谁知道呢。小满的确就自己开车去医院,可是,谁料得到呢,这个该死的国家这么大,连个加油站都不见,小满在车上就生了,孩子钻出来。小满的身体打开太久。加拿大漫天的雪,就只为了让小满得了抑郁。产后抑郁。
这要是在中国,像苏太太这样的家庭,会让女儿一个人生孩子么。那个国家的人心都不是肉长的。苏太太恨就恨在女儿也认同那种观念,还批评姆妈是中国的老传统。
等不及爸爸姆妈赶过去看她,小满在家里拿一把小刀割了腕。
小满素来胆小,眼见从自己手腕喷出的血,该有多么害怕。哪怕有一个肩膀靠着,就算注定要走,也不至于慌。
小满在车上给苏太太打过电话,虚弱的声音,姆妈,我生了。是个女孩。我想带到中国来养。再过一会儿,就哭了,姆妈,我慌。我心慌。
我就不相信,定是美国佬在骗我,我的小满一定没事,还在加拿大好好活着。我等了一年,就等着除夕这一晚,是良宵。只等小满打电话过来,跟我说,姆妈,过年好。姆妈,新年快乐。姆妈。姆妈。
苏太太翻出电话本。苏先生夺过来,说,苏秦,算了。都是要走的。早晚而已。
苏太太扇了苏先生一个耳光。
打一个电话过去,那边一个女的接了——原来之前都是梦,小满这不是好好的嘛。苏太太喜极而泣。
小满啊,小满啊。苏太太喊。
听不懂,全都听不懂。
女婿接了电话,蹩脚的中文喊爸爸妈妈。小满离开后,他花几天清理家里的血迹,不停蹄娶了一房,几个孩子需要妈妈。
那么,小满是真的不在了。那些加拿大血统的孙儿孙女,要多少年后,才会寻找到中国来。永世不得见了。
挂了电话,苏太太倒了满满两杯,气味太难闻,苏太太开始恶心。举起杯子,跟苏先生的碰一下。又问床铺好没有,被子够不够厚,杯子里的这个浓度够不够。
小区持续的鞭炮声,让这个除夕显得格外的热闹,苏太太苏先生喝了一杯,再倒满一杯,再喝。忍着不要吐出来,互相搀扶躺进被窝。已经支撑不住,嘴边白沫多起来,就像加拿大的雪一样多,一样的要灭人——从这个世界跨到那个世界,没想到会这么难受。
苏太太撕扯苏先生,快起来,快起来。这么难过,比活着难过,还是接着过吧。可是苏太太喊不出来,她收了手,抓自己的脖子,脸,衣服,被子。她从来没有这么粗暴过。
渐渐的没了力气,身边的苏先生比她多喝了两杯,手指甲掐进自己的脸,大腿。终于安静下来,先苏太太一步走远去。
苏太太干净的手背上,全是抓痕,依然摒尽力气抓一切东西。只是不能把喝下去的倒进杯里的液体给抓出来,只觉得在跟瓶子上那个鬼骷髅在打架,夺命,夺回自己的命。
曾担心素芬会不会来敲门。她依稀希望,明天一早,素芬摒弃前嫌,送来两碗长寿面,给他们拜年。今年也一定会来的吧。只要她来敲门,便会发觉门是虚掩的,她只要进门来,便会看到桌上的信,只留给素芬。关于早年在服装厂的青春记忆,关于这些年来不明不白的较劲,都在信里写着。不算是遗书。
更早一些时候,她跟苏先生去了律师事务所,把后事都交代清楚。一切都没问题。
信的末尾,是苏先生用小楷写下的,关于丧葬费,关于骨灰安葬在哪里,等等的,苏先生整整齐齐地写在纸上。素芬傻是傻了点,不一定看得懂,但她一定闻得到301这混杂的气息,就像他们的儿女在国外生死不明的混杂生活。
有一点苏太太很安心,她跟苏先生双双躺着,盖同一床被子,这至少能让世人看明白,他们是恩爱的,他们的离开是体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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