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当精神与古典文学研究的历史使命

2016-11-26 09:01傅道彬
社会观察 2016年11期
关键词:古典文学社会科学哲学

文/傅道彬

担当精神与古典文学研究的历史使命

文/傅道彬

从专业出发建构中国特色的学术体系

担当精神是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系列讲话的重要内容。担当,首先是一种政治责任,是一种建立在坚定的政治信仰基础上的对国家对人民高度负责的使命感与责任感。习近平指出:“敢于担当,党的干部必须坚持原则、认真负责,面对大是大非敢于亮剑,面对矛盾敢于迎难而上,面对危机敢于挺身而出,面对失误敢于承担责任,面对歪风邪气敢于坚决斗争。”担当是相对于理想与信念而言的,没有理想,没有信念,担当什么,何以担当?习近平总书记在“纪念中国共产党成立九十五周年”重要讲话中特别强调“不忘初心,继续前进”。所谓“初心”,就是中国共产党人自建党之初就树立的奋斗精神以及所蕴含的赤子之心,就是共产党人的早期革命理想,是矢志为推翻一切剥削制度建立富强民主、公平正义的社会主义国家的不懈追求。而这种担当不仅仅是政治的,也是文化的、学术的、艺术的。对于广大哲学社会科学工作者而言,更多的是一种文化担当,是一个研究者从专业出发建构中国特色的学术体系的历史责任,“一切有理想、有抱负的哲学社会科学工作者都应该立时代之潮头,通古今之变化、发思想之先声,积极为党和人民述学立论,建言献策,担负起历史赋予的光荣使命”。

担当精神是一种深入中国文人灵魂深处的责任意识

学术研究,尤其是古典文学的研究,常常被认为是象牙塔,是远离现实的纯学术。其实没有脱离时代政治的纯学术,所谓象牙塔总是与时代风云联系在一起的。习近平在2014年10月15日“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特别谈到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提出的公元前800年至公元前200年这个人类历史上的“轴心时代”。“轴心时代”是“人类文明精神的重大突破时期”,也是中国文化史上的经典时代。经典时代是中国学术思想的起源时期,经典时代意味着一种新的文化精神和学术视野下对传统文献的整理与阐释。美国学者E·希尔斯认为:“原始经文和对其所作的诠释都是传统。……圣典本身也是传统。这种‘传统’就是对经文积累起来的理解;没有诠释,经文将只是一种物件,经文的神圣性与众不同,但若没有诠释,经文便毫无意义。”经典的最终实现依赖于思想的升华,依赖于与时代精神的融合,正如希尔斯所言,如果没有思想阐释,“经文只是一种物件”,而有了思想的阐释,经文才有了灵魂。

春秋时代是经典建立的时代。随着西周王权的动摇,各个诸侯国实现了城邦自立,王权思想也开始动摇,思想的创新意识不断增强,春秋士人对经典有了新的视野和目光。典型的是《周易》。《周易》原本是卜筮的著作,而至春秋,以孔子为代表的思想家们完成了对《周易》的哲学改造:

《易》,我后其祝卜矣!我观其德义耳也。幽赞而达乎数,明数而达乎德,又[仁]者而义行之耳,赞而不达于数,则其为之巫;数而不达于德,则其为之史。史巫之筮,向之而未也,好之而非也。后世之士疑丘者,或以《易》乎?吾求其德而已,吾与史巫同途而殊归者也。君子德行焉求福,故祭祀而寡也;仁义焉求吉,故卜筮而希也。祝巫卜筮其后乎?

马王堆帛书《要》之三章

这是关于《周易》研究的重要文献,标志着《周易》完成了从卜筮向哲学的根本跨越。在卜筮与哲学之间孔子强调的是“后其祝卜”,他重视的是“德义”。这里的德义,不是宗教,不是卜筮,而是思想,是哲学;强调的不是天命,而是人的自身的力量:“君子德行焉求福,故祭祀而寡也;仁义焉求吉,故卜筮希也”。真正的士人君子求吉求福不是依靠神鬼护佑,而是依靠自身的道德,依靠“德行”与“仁义”。这里《周易》发展史上第一次公开将伦理的意义超越了宗教的意义,是中国古代思想史的巨大进步。孔子正是将春秋时期进步的伦理思想带入《周易》,让古老的卜筮著作融入进步的思想灵魂,使《周易》在新的时代精神下焕发出崭新的思想光芒。

一些学者试图将经学研究作为逃避现实的堡垒,其实,经学自其诞生起就有强烈的现实目的和政治寄托,《春秋经》本身就有“惩恶而劝善”、使“乱臣贼子惧”的政治目的。而两汉经学、宋明理学、清代朴学都表现出经世致用的时代精神,又在流变中不断融入新的思想精神。乾嘉学术倡导的考证和实学,本质上也具有深刻的经世致用目的和批判精神。顾炎武自称其代表作《日知录》包含“经术”“治道”“博闻”三大类,而其学术目的则是“明道”与“救世”。为了“明道”而从经学人手,而“考文”“知音”只是实现“明道”的手段。乾嘉学派的代表人物颜元激烈地批判宋明理学缺少寄托的空疏学风,只知“舍生尽死,在思、读、讲、著四字上做工夫,全忘却尧舜三事、六府,周孔六德、六艺,不肯去学,不肯去习,那从讨‘庸德之行’,那从讨‘终日乾乾,反复道也’。千余年来率天下人入故纸堆中,耗尽身心气力,作弱人、病人、无用人者”。在他们看来,离开了现实土壤,离开了实践功效,所谓学术必然失去生命活力,成为苍白的心性空谈,这一点对我们不无警醒意义。

与自然科学的冷静与理性不同,人文社会科学的研究总体现出研究者个人的情感温度,体现出研究者的人格力量。研究者的人格精神、思想品味与艺术情趣总是或是鲜明或是潜在地影响着学术的质量与价值。“苟利社稷,生死以之”的名言,是古代士大夫家国情怀和担当精神的具体体现。儒家学术有强烈的拯救意识和担当精神,孔子以天下为己任,他一身布衣,几个弟子,辙行天下,推行自己的仁爱思想,并不是有什么人催促,而是一种自觉的历史担当,可以说担当精神是一种深入中国文人灵魂深处的责任意识。屈原将士大夫的担当精神化作中国文学的爱国主义的抒情主题,在“信而见疑,忠而被镑”的坎坷境遇里,仍然自觉地将家国责任放在心中,抒发了“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导夫先路”的壮烈襟怀。对于古典文人来说,爱国主义本身就是一种历史责任的自觉担当。中国古代文人分为“儒林”与“文苑”两个系统,两者在思想性格、专业精神上有许多差别,但在“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历史担当上却是统一的、一致的。习近平认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担当精神,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志向和传统”(《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其实这种传统也是一种学术传统、思想传统。古典文学研究是历史研究,常常被误解为“回头看”的研究。但是回忆过去,并不是回到过去,回忆的目的终究是以获得前行的力量为旨归的,古典文学的研究同样要从现实的土壤出发。

古典文学研究者如何建立以中国话语为本体的中国学术体系

“一个国家的发展水平,既取决于自然科学发展水平,也取决于哲学社会科学发展水平。”(《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没有科学的高度,一个国家不能走在世界前列,没有思想和理论的高度,同样不能实现国家与民族的伟大复兴。在中华民族的复兴道路上,哲学社会科学工作者与自然科学工作者一样肩负历史重任。习近平总书记《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95周年大会上的讲话》在强调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的基础上,特别提出了文化自信,而文化自信是更基础、更广泛、更深厚的自信。“在5000多年文明发展中孕育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党和人民伟大斗争中孕育的革命文化和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积淀着中华民族最深层的精神追求,代表着中华民族独特的精神标识。”光辉灿烂的中华文明与中国文学给予我们精神滋养,给予我们以高度的文化自信的同时,也赋予我们不断创新建构走向世界的中国文化与中国学术的历史职责。当代中国比任何一个时期都接近实现中国梦的宏伟目标,因此建立以中国话语为本体的中国学术体系也比任何一个时期都显得更加急切而重要。对于古典文学研究而言,有几个问题应该特别引起注意:

第一,学术不是技术,需要先进的思想武装与理论指导。

恩格斯说:“一个民族要想站在科学的最高峰,就一刻也不能没有理论思维。”在中国古代学术史上,常常把思想方法解释为“识”。识就是见识,是一个学者对事物的独特理解。古人论学往往以见识为第一要义,而“识见”其实就是具有一定高度的思想境界与理论视野。学术不是一般性的技术,需要先进的理论指导以及思想武装。马克思主义哲学是研究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研究物与人关系的科学,是对人类实践活动的高度概括,是人类智慧的集大成者。因此,“坚持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是当代中国哲学社会科学区别于其他哲学社会科学的根本标志”(《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

著名学者杨公骥特别强调在古代文学研究里,必须坚持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指导。他是对马克思主义有深入研究的学者。结合自己几十年用马克思主义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学术经历,杨先生曾指出:“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主义’或‘理论’能像马克思主义这样增强智慧,提高人们的认识能力,帮助人们全面地、深刻地、明晰地辨识中国近几十年的历史事件和历史过程。”接受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指导,并不是将马克思主义看作教义,而是将马克思主义作为研究的方法,历史地辩证地分析中国古代文学的创作实践,正确的理论指导是中国文学研究取得历史突破的根本。

第二,无论东学还是西学,目的还是建立中国话语的学术体系。

学术研究不仅属于理论,也属于知识。当然所谓理论所谓思想,应当是以知识与学问为基础的,离开知识基础的所谓理论创新,理论会变成空理论,问题会变成伪问题。张舜徽先生批评李贽是“史识极高,议论有绝佳处,所憾他读书不多,见人不广,识有余,而学不足以相济”。见识是第一要义,但这样的见识,应当是学与识相埒,以“学”养“识”,否则“识”就演化成了空论。因此古典文学的研究必须有宽阔的知识视野,不仅注重吸收中国的学术成果,也应该有世界的学术眼光,充分吸纳一切人类的学术成果,才能站在学术前沿。钱锺书先生在学术上强调“打通”,所谓“东学西学,道术未裂;南海北海,心理攸同”,就是打通一切知识壁垒,熔古今于一体,化中西为一炉,创造出以中国话语为本体而又有世界眼光的现代学术体系。

中西学术之争,是中国近代学术史上的重要问题。而无论是东学还是西学,有一点是必须要强调的,就是融入世界的目的不是化掉自身,而是在走向世界的过程中创造出具有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中国话语的现代学术思想体系。习近平强调,中国特色的哲学社会科学具有三个显著特征:一是继承性、民族性;二是原创性、时代性;三是体系性、专业性。这三个重要特征就是在坚持继承一切先进文化成果的基础上,坚持中华民族的文化立场,创造出具有开拓意义的不负于伟大时代、富有专业特征的体系化的当代中国学术。中国话语的学术立场体现了一种文化自信,文化自信是一个民族持久而深沉的前进动力。在中国话语学术体系建设中,古代文学研究工作者承担着特殊的历史责任。中华民族悠久的文学传统和创作,向世界展示了中国人独特的诗性思维与艺术境界。激活历史传统,获得前行的力量,通过让世界了解“文学的中国”,来促进“中国的文学”的发展,是古代文学研究的重要使命。

第三,为己还是为人?学术研究应当坚守人民立场。

学术是为己之学,还是为人之学,是学术史的一个重要问题。孔子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二程的解释是“为己,欲得之于己也;为人,欲见知于人也”,即为己之学,是充实自身,提高修养;而为人之学,是装扮自己,取悦世人。但是,如果学术只是为着个人内心的自我修养而没有大众的立场,进而忽略了学术的社会担当与大众意识,那么学术势必变成小圈子里的自娱自乐,最终失去生命的活力。如果我们不把“为人”理解为取悦他人的张扬夸饰,而是将学术研究的目标确定为服务大众服务人民的话,那么为人之学恰恰是应当提倡的。

学术的人民立场一直是共产党人的主张,马克思主义以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和人类解放作为自己的价值追求与历史使命。它坚持人民是历史活动的主体,承认人民的历史主体性,也就承认了人民是目的本身,“人民既是历史的创造者,也是历史的见证者,既是历史的‘剧中人’,也是历史的‘剧作者’”。我们不能以学术研究的专门性而否定学术的人民性,正像一般群众并不懂得航天技术,但不能否认航天技术最终一定是要服务人民的。学术也是如此,阳春白雪的学术研究,也应当转化成滋养中国文化的源头活水,成为服务大众的精神营养,而不仅仅是个人的自得其乐。

结语

正是从这个角度,习近平强调:“我国哲学社会科学要有所作为,就必须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研究导向。脱离人民,哲学社会科学就不会有吸引力、感染力、影响力、生命力。”(《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从文学上说,人民群众本身就是文学的创作主体,诗歌、戏曲、小说等文学形式最初来自于人民的创作,抽象的理论批评最终是要促进文学繁荣的,而不是相反。因此,古典文学研究也应当坚持人民的立场,尽管它不像文学创作那样直接面对大众,但其本质仍然是面向人民的,艰深的古典文学研究依然能够潜在地曲折地传达出人民的声音。

我们应该清醒地认识到,建立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的中国话语的学术体系,是相当艰难的。在世界学术舞台上,中国的声音并不响亮。习近平总书记曾指出过,文艺创作上存在着“有数量缺质量、有‘高原’缺‘高峰’的现象”(《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这样的现象在学术界也普遍存在。而随着20世纪以陈寅恪、钱锺书、郭沫若、侯外庐等为代表的学术大师的辞世,学术研究缺少“高峰”的现象也相当突出,这就要求古典文学研究工作者自觉担当使命,以沉潜而切实的努力,创造出与伟大时代相称的学术成果。

(作者系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摘自《文学遗产》2016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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