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走于文字与影像的世界
——试析朱天文电影小说《风柜来的人》

2016-11-26 06:39陈翠平
唐山文学 2016年8期
关键词:侯孝贤天文文字

陈翠平

游走于文字与影像的世界
——试析朱天文电影小说《风柜来的人》

陈翠平

朱天文的电影小说《风柜来的人》不仅为电影题名,赋予题旨,同时也是一种跨媒介写作的尝试,在明净有思的笔致中见出光影与画面之美。在《风柜来的人》中,朱天文以如画如诗的文字,既生动直观地展现人物外在的环境氛围,又细致深邃地揭示人物内心的生命感悟。

1973年,侯孝贤以场记身份入行,其后作为编剧和副导,参与了多部流行影片的制作。1982年,因为想买《小毕的故事》电影版权,侯孝贤与朱天文相识,从此开始了两人之间长久的合作。以1983年的《风柜来的人》为起点,以长镜头与远景,形成了侯孝贤标志性的抒情风格和诗化品格。作为这部电影的编剧,朱天文给读者留下的不是剧本,而是电影小说《风柜来的人》。除《小毕的故事》是由小说改编成电影,《风柜来的人》《安安的假期》《最想念的季节》《童年往事》《尼罗河女儿》等都是先有电影的构想或剧本后再写成小说的,这一系列作品后来结集为《电影小说集》。谈及朱天文,研究者大多聚焦于他《世纪末的华丽》《荒人手记》《巫言》等个人风格强烈的作品。作为电影和文学爱好者,笔者认为朱天文的电影小说是一种跨媒介的写作。对以《风柜来的人》为代表的电影小说的分析,有助于探讨文字与影像两种不同的介质,在抒情、叙事、描述、思考时的异同。

一、以小说为电影题名

在回顾创作历程时,侯孝贤多次提到《从文自传》对自己的影响:“他写自己的乡镇,自己的家,那种悲伤,完全是阳光底下的感觉,没有波动,好像是俯视的眼睛在看着这个世界。”建议侯孝贤看《从文自传》的正是朱天文。朱天文敏锐地发现侯孝贤和沈从文人生经历和精神底色的相近之处,果不其然,侯孝贤看了这本书之后,叹赏沈从文的视野和角度,很快形成自己的电影语言。

朱天文在谈及与侯孝贤的合作时说:“我跟侯孝贤合作频率最接近,我觉得我的贡献是在长期的讨论中,他有什么想法的时候,当他的空谷足音。当空谷足音没那么容易,因为你频率一样你才能回得了。”空谷足音、频率接近,意味着双方之间足够了解和有旗鼓相当的水准,推荐侯孝贤看《从文自传》即是一个最好的例证。尽管带着著名导演御用编剧的光环,朱天文一直有着高度的自觉。她认为电影永远是导演的独立创作,编剧不过是副业,写小说才是自己安身立命的志业。

在与侯孝贤的对谈中,朱天文说:“做为你长期的编剧,我做的其实只是赋予题旨,题个名字而已。”在另一次访谈中,朱天文这样描述自己的工作:“我写一个故事、写一个小说,整个一个调子是什么,一个电影的名字——就是题名,给这个电影题一个名字。好像中国的画,我题个名字,那整幅就存在了、成立了。我做的工作其实就是题名、写一个小说给他,什么色调、什么tone、什么味道……够了!”侯孝贤并不需要一个可以照本宣科的剧本,他需要的是一条将自己零散的思绪贯穿起来的线索,是画龙点睛的一笔。双方在充分沟通的基础上形成电影的整体设想后,朱天文执笔写成小说。整个写作的过程就是在为电影赋予题旨,给电影定下大致的色调、风格、主题。

与此同时,凭着小说家的自觉和自负,朱天文总是最大可能地发挥文字本身的魅力,在小说中进行比电影更为深邃的思考。朱天文表示,电影“真正能说的东西其实很有限,而文字上头能说的,负载的讯息跟思想厚度,远远要多得多。”对照阅读观看小说和电影,我们不难看出,《风柜来的人》等作品,既赋电影以题旨,又有着电影以外的独特表达,或者说电影难以呈现的意蕴。

二、语言中的影像质感

与独立完成后再改编成电影的小说《小毕的故事》相比,从《风柜来的人》开始,朱天文“尽量减少叙述,尽量减少人的心理描写,把你感觉到的,把心理投射上去,环境是怎么样子的,气氛是怎么样子的,当时你看到影像是什么样子……我一直很注意‘如何用文字掌握影像’这个主题。”也就是说,小说中最重要的不再是情节、事件、对话,而是通过文字呈现光影和画面。

小说的开头,人物尚未登场,呈现在读者眼前的是一个空镜头场景。“澎湖的天空与本岛不一样。海太多了,哪里都是海,常常是把天吃掉了似的。如果把它画下来,将有一条地平线低低地横过画面十分之一的地方,上面是天空与海,仅有的陆地大树不生,长着蓬草和天人菊,石屋与礁岩砌成的短墙,错落其间。”作家用文字描绘了一幅画,辽阔的天与海,低矮的植物与短墙。一个“吃”字,画面瞬间有了声音和层次,海水奔腾涌动,似乎要吞蚀空旷平静的天空。画面由远及近,远景的澎湖拉近至中景的风柜,海浪的声音渐渐走高。“到这里一收,给关进黑麻麻的礁岩柜中,关不住,激怒的浪轰隆隆迸发出来,云崩岸裂。”近景中是午后的街巷,主人公阿清在弹子房中消磨时间。

小说不仅在开篇描述了台湾南部小渔村的自然环境和生存空间,而且暗示了主人公的心灵状态。被关在黑麻麻的礁岩柜中奔腾怒吼的海浪,仿佛在封闭沉闷的环境中左冲右突寻找出路的少年心境。小说没有直接交代阿清的家庭氛围,而是描述了一个画面:“父亲经常当门坐在一张摇椅上,迎着门外的亮,成了一廓静默的剪影,也许在看海,也许什么都没有,谁知道。”原来,一次极偶然的变故,棒球击中了父亲的太阳穴,父亲痴呆了,家失去了顶梁柱、定风珠,母亲勉力支撑着家庭,父母不能再庇护长大的男孩。

不愿意回家,整天在外面晃荡的阿清,内心空虚、彷徨、无助,无从倾诉,无人理解。终于,在一次打架伤人事件后,阿清、阿荣和郭仔离开了故乡,前往高雄寻找出路。看着同乡阿和忙碌充实的生活,阿清似乎找到了奋斗的目标,他进工厂,自学日语,暗恋阿杏,日子平稳地向前。然而,青春生命中总是充满了无法预测的悲伤:阿和偷厂里的零件被抓,父亲去世,郭仔要去当兵,阿杏前往台北。

送走小杏的那天,阿清跟阿荣、郭仔吃过宵夜回家,三人在西子湾滩头裸奔。阿清问阿荣将来要干什么,阿荣说要娶个老婆,生两个孩子,下班回家,孩子跑出来喊爸爸。伴随着两人的对话,小说以一个暗处的画面结尾:“看得见远空中一叠两叠暗云,与沙滩上三只灰条条浮移的小人。潮岸不知伸向何方。他们亦将是、其去未知。”不知伸向何方的潮岸,正如三个年轻人的人生之路。无论在乡下,还是在都市,成长似乎必然地伴随着迷惘和孤独,暗色调的画面无言地诉说着这份无奈。幸好,他们还有一个关于将来的憧憬。

三、人物内心的皱褶沟壑

电影的结尾,父亲去世,小杏去台北,郭仔即将去当兵,经历了爱情、友情、亲情的种种变故,内敛寡言的阿清站在凳子上大声吆喝:“来来来,做兵大甩卖,三卷五十块!买一卷送两卷!”以阿清重复的叫卖声为背景音乐,镜头移向熙熙攘攘的闹市,芸芸众生专注于自己的事情,买卖东西、讨价还价、行走、沉思,繁华的市井生活依然在继续。这个长镜头与《悲情城市》最后缓慢悠然的吃饭镜头异曲同工,它以静观默察的方式暗示,无论个人经历了怎样的哀伤和痛楚,生活依然在继续,最好的方式或许就是带着经历的一切继续前行。

电影和小说结束的方式虽然有所不同,但同样传达出当下的迷惘和将来的期许。与影像的直观相比,文字另有一种能够潜入人心深处的力量。电影的结尾其实出自小说中的一段描写:“有时几人就跟阿荣坐在摊上豁一晚上,流行歌曲一首一首放得全夜市震响。精疲力竭,回去倒床便睡。听得见远方夜市的喧嚣,隐隐约约,蒸蒸腾腾,与大城市许多声音汇成一片大河,呜咽的缓缓流着。他们不过夜市傍河千万户人家里的一家,亮着他们小小的灯。日子的长河很长,生命却很短。”个人不过沧海一粟,生命如此短暂、脆弱、孤独,岁月却悠长安稳,按照自己的节奏永远向前,流淌不息。以岁月的长河为参照,个体生命的忧伤和缺憾似乎也得到了抚慰。因为有了辽远的背景,静观的距离,惨淡的青春物语有了温暖的底色。

朱天文经常以看似不经意的一两句话,写出阿清内心的感受。回家奔丧的阿清回忆起父亲给全家人带回礼物的美好夜晚。叙述者以温柔的语调写到:“根本是个童话故事光明快乐的结尾是罢?假如颜焕清至终还没有忘失他自己,那是在他的人很深很深的地方,有一颗灿烂发光的宝石。一个梦,他自己也不知的梦。”在影像难以抵达之处,文字彰显了自身的力量。这颗宝石、这个梦正是阿清生命的底色,阿清迷惘彷徨、无事生非,只是因为他暂时遗忘了这一切,终究他会想起,会重新寻找。

与影像相比,文字显然更加擅长表现思想感情的复杂性和微妙性。阿清从高雄回风柜奔丧,“离开不过数月光景,他从前觉得很长的巷子,变短了,很宽的庭院,变窄了,很高的屋脊,变低了,很大的这个村落,走走就到了尽头。诧异的发现原来风柜只是这么样一个小地方。”并不是阿清长高了,也不是街巷变短,房子变矮了,是阿清见过了更多的人和事,经历了不一样的感情,思考了不一样的问题。尽管风柜依然是阿清人生的起点和背景,但风柜不再是阿清人生的全部。阿清的眼界大了,风柜相应地就小了。这种无法以影像直接呈现的心境,却可以通过文字进行细致生动的表达。这段文字为阿清的回乡之旅赋予题旨,影像无法如文字般直接展示阿清的内心,但可以通过其他细节来表现他的变化。

沈从文认为“文学艺术的形成,本身也可说即充满了一种生命延长扩大的愿望。”也可以说,所有真诚的艺术都充满了同样的愿望。侯孝贤曾说:“我觉得总有一天电影应该拍成这个样子:平易、非常简单,所有的人都能看。但是,看得深的人可以看得很深,非常深邃;而普通的人都能看懂,也能感动,看到从他们的角度所能看到的东西。”其实,好的艺术作品都是这样,电影如此,文学如此。不用的艺术介质之间固然有绝对性的差异,但也有着相互流转、相互指涉的融合。

作者单位:广东技术师范学院 文学院 510665

陈翠平(1976—),女,江西九江人,文学博士,广东技术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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