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东方哲学与宗教

2016-11-26 05:27洪修平
社会观察 2016年10期
关键词:哲学文明研究

文/洪修平

略论东方哲学与宗教

文/洪修平

如何理解“东方”概念?

“东方”这个概念尽管大家经常在用,但其内涵其实并不很确定。人们往往从地域、文化或政治等不同的角度来使用它。例如日本学者中村元在谈到“东方”这个概念时就曾说过:“所谓‘东方’,所指范围并不确定。在中国,‘东方’是指日本,在现代日本,‘东方’是与西方Occident、Abendland相对的概念,可以译成East、Orient或是Morgenland。但在西方,一说到Orient或Morgenland,其原义并非是日本、中国或印度所说的‘东方’,而是指包括了巴比伦和埃及在内的‘东方’。日本人说到东方,好像主要是指日本、中国和印度,及其周围的一些国家。就思维方法而言,伊斯兰文化圈的思维方法远比其他东方人更为接近于西方。”

而美国学者爱德华·萨义德也指出:“无论是‘东方’这一用语,还是‘西方’这一概念都不具有本体论意义上的稳定性,二者都由人为努力所构成,部分地在确认对方,部分地在认同对方。” 他还具体地从历史和文化等不同的角度探讨了 “东方”这一概念的出现和使用。在他看来,对于欧洲人来说,“东方几乎是被欧洲人凭空创造出来的地方,自古以来就代表着罗曼司、异国情调、美丽的风景、难忘的回忆、非凡的经历。……东方不仅与欧洲相毗邻;它也是欧洲最强大、最富裕、最古老的殖民地,是欧洲文明和语言之源,是欧洲文化的竞争者,是欧洲最深奥、最常出现的他者(the Other)形象之一。此外,东方也有助于欧洲(或西方)将自己界定为与东方相对照的形象、观念、人性和经验。然而,这些东方形象并非都出想象。东方是欧洲物质文明与文化的一个内在组成部分”。不过, 美国人却不会像欧洲人这样感受东方,“对他们而言,所谓‘东方’更可能是与远东(主要是中国和日本)联系在一起”。

这就是说,虽然“东方”概念出自欧美人,但对于“东方”,欧洲人与美国人其实也还是有很大差异的,这就与社会历史和文化联系在一起了。因为“东方并非一种自然的存在。它不仅仅存在于自然之中,正如西方也并不仅仅存在于自然之中一样。……作为一个地理的和文化的——更不用说历史的——实体,‘东方’和‘西方’这样的地方和地理区域都是人为建构起来的。因此,像‘西方’一样,‘东方’这一观念有着自身的历史以及思维、意象和词汇传统,正是这一历史与传统使其能够与‘西方’相对峙而存在,并且为‘西方’而存在。因此,这两个地理实体实际上是相互支持并且在一定程度上相互反映对方的”。当然,这里说的人为建构并不是说“东方”只是一种观念或一种没有相对应的现实的人为创造物,而是说“如果不同时研究其力量关系,或更准确地说,其权力结构、观念、文化和历史这类东西就不可能得到认真的研究或理解”,强调的是对西方建构“东方”的“东方主义”的批判。在萨义德看来,所谓“东方”,其实是被西方人“东方化”了的,是以西方人的眼光来界定“东方”的,“西方与东方之间存在着一种权力关系,支配关系,霸权关系”,这实际上说出了“东方”这一概念最初所具有的殖民主义色彩的本质。直至今日,“东方”有时还被分为近东、中东和远东,这显然都是以欧洲为中心的,所以有人称这是“欧洲中心论”的一种反映。当然,也有研究者认为,对此的看法不能简单化。一般来说,由于“晚近的研究和大量考古发现表明,这样的一种世界地理空间划分是西方人建构出来的,……较新版的知识表达,已经全面批判并放弃这一套西方霸权话语”。

总体而言,东方主要是以亚洲为主,同时也与非洲有关。“‘东方’之所以与亚非结成不解之缘,由来已久。据说,古代两河流域的亚述人,他们将太阳升起的东方称为‘亚细’。后来的古希腊人沿用了这一称呼,只是将‘亚细’改呼为‘亚细亚’。近代史上出现的近东、中东、远东等地理名词,也是沿袭这个意思针对亚洲而言的。至于非洲,则主要是由于古代北非的埃及与同时期的西亚巴比伦、南亚印度、东亚中国等皆为后代东方四大文明古国之故,所以习惯上也把非洲并入‘东方’的地理概念之中,这就是东方与亚非的渊源关系。”

尽管对“东方”有不同的看法,但“东方”这一概念在今天也已经具有了某种约定俗成的习惯性使用。一般而言,现在所说的东方,狭义的主要是指中国、日本、印度以及周边的国家和地区,广义的则大致是指欧洲以东,包括从阿拉伯半岛一直到西太平洋的广袤地区。在讨论、研究古老的东方历史文明传统时国内学术界多从广义上立论,本文“东方”的论述范围,亦取其广义。

东方文化宗教与东方学

自古以来,在东方这块土地上有着众多的民族生于斯,长于斯。各族人民为生存而探索大自然,总结经验,发明创造。东方也就成为人类文明最早和最重要的发祥地,曾诞生和培育了人类历史上那些最古老、最悠久的文明,如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包括苏美尔文明、巴比伦文明和亚述文明)、埃及文明、印度文明、中国文明等。这样,无论是人们过去常说的四大文明古国(古埃及、古巴比伦、中国、印度),还是后来说的五大文明发祥地(北非埃及的尼罗河流域、西亚的两河流域、南亚印度的印度河流域、东亚中国的黄河流域、古希腊爱琴海区域),古老的东方文明都在其中占据着举足轻重的重要地位。后来的希腊文明、罗马文明乃至基督教文化等世界各种文明,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东方文明的熏陶和影响。

东方的文明传统源远流长,所以,虽然萨义德认为“东方”其实是与“西方”相对立而存在的,但他同时也认为,“做出东方本质上乃是一种观念或一种没有相对应的现实的人为创造物这一结论将是错误的”,他更特别地强调,“东方曾经有——现在仍然有——许多不同的文化和民族,他们的生活、历史和习俗比西方任何可说的东西都更为悠久”。

在不断的文明创造中,东方孕育了许多在人类历史上产生过重要影响的宗教,如美索不达米亚宗教、古埃及宗教、婆罗门教、佛教、印度教、道教、神道教、琐罗亚斯德教、摩尼教、犹太教等。东方也创立了自己发达的哲学,如印度哲学、犹太哲学,特别是以儒道为主要代表的中国哲学。事实上, 上述各种东方宗教,也都有各自丰富的哲学思想。

就某种意义上说,世界文明是在多种文明的交互影响中发展起来的,新的考古发现和研究表明,5000多年前的红山文化时期欧亚大陆之间就文化交流显著,即使被认为是典型西方文化的古希腊文明,随着近代以来考古发掘的新发现,以及记载并反映古代东方文明特别是两河流域文明的楔形文字的破译,欧美学术界的西方文明探源研究的最新成果表明,古希腊文明的诞生和早期发展深受古埃及文明和西亚两河流域文明的影响。事实上,我们有时甚至很难简单地把某种宗教或哲学划归为东方的还是西方的。例如在西方社会中有着重要影响的基督教,阿拉伯世界所信仰的伊斯兰教,追根溯源,也都是在东方这块文明土壤上产生的。尤其是伊斯兰教,由于其与犹太教的关系,从古到今都是东方世界令人瞩目的社会文化现象。

东方哲学与宗教作为东方古老文化的精神主体,由于曾得到政治上的机遇和赢得了众多的信徒,千百年来为推动整个人类文明的发展做出了重大贡献,至今仍在为人类的思想与文化提供着源源不断的精神营养和智慧启迪,因此,了解东方宗教与哲学,是了解东方文明乃至整个人类文明的一把极为重要的钥匙。随着近代殖民主义在全球的扩张与东西方文明的碰撞与冲突,有关东方的研究更是日益受到人们的重视,东方学也就应运而出现。

西方学术界所言的东方学(Orientalism)即关于东方语言文字、社会历史、艺术、宗教以及其他物质、精神文化诸学科的总称,已有数百年的历史。如上所说,这一概念中的“东方”主要是指亚洲和东北非洲,这实际上是欧洲中心论的地理概念。伴随着欧洲资本主义对外扩张,法国和英国曾是西方的东方学研究中心。“二战”以后,随着美国的迅速崛起和对东方事务介入的日深,美国逐渐确立起在东方学领域中的优势地位,并使东方学的研究对象和研究内容都受到其现实利益和政策走向的影响。客观地看,西方的东方学并非只是一个由文化学术机构或研究单位加以客观、中性描述的学术对象或领域,而是带有为西方地缘政治、地缘经济甚至国家安全战略服务的功能。1970年代以后,在西方学术界内部,出现了以萨义德等为代表的对传统东方学主导立场的反思和批判,即对反映东方学本质的西方和东方之间的权力关系、支配关系、霸权关系的揭露和批判。

1990年代,随着哈佛大学亨廷顿教授“文明冲突”理论的提出以及与之相对的“文明对话”观念的大力倡导,使得对东方文明的研究和东西方文明关系的反思被纳入世界文明未来前途的广阔论域加以讨论,也使得关于东方文化的研究有可能突破传统“东方学”的偏见和逻辑而获得新的意义和内涵。对于包括中国在内的东方国家和包括中国学术界在内的东方学术界来说,重视和开展对东方文化的研究,有着重要的学术价值和现实意义。

就其现实意义而言,事实上,“东方学”的被关注一直与社会现实有着密切的关联。萨义德在《东方学》一书的2003年版序言中说到他的《东方学》出版后引发众多的讨论、并在全世界被译为36种文字时就提到:“尽管本书指涉许多迫切的现实问题,它从根本上说,仍然是一本关于文化、观念、历史和权力的著作,……但是,《东方学》这本书与当代历史的动荡和喧腾是完全分不开的”,他特别提到了“中东、阿拉伯人和伊斯兰教继续酝酿着大规模的变化、斗争、争论以及——就在我写作这篇序言的时候——战争”。所以他感叹地说:“《东方学》是环境的产物。”

国内外的东方学研究

从纯粹的学术层面看,对构成东方文明主体的中国文化、印度文化、伊斯兰文化、犹太文化的研究,欧美学术界有着自觉的研究意识和深厚的学术积累,在许多方面处于领先地位。犹太文化和伊斯兰文化的研究是欧美学术界的传统领域。佛教文化研究特别是印度原始佛教和上座部南传佛教的研究中心也在欧洲和美国,如根据巴利文佛典进行研究的英德学派和重视梵文经典的列宁格勒学派以及由法国和比利时学者组成的以上座部佛教为研究中心的现代学派;在美国,哈佛、耶鲁、哥伦比亚、威斯康辛等20余所著名高校设立了佛学研究机构,使美国成为当今佛教研究规模最广的国家。法国等欧洲国家是研究中国传统道教的中心,法兰西学院的马伯乐开创的法国道教研究享有很高的声誉。对于东亚历史和以儒学为中心的思想史的研究,“二战”以后在美国出现了以费正清、列文森为代表的“哈佛派”,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从1950年代开始,美国“夏威夷大学东西方中心”每4年举行一次“东西方哲学会议”,邀请东西方著名哲学家参加,开展东西文化和哲学的比较研究。在亚洲,日本的佛教和道教研究也有优良的传统和较高的水平,与中国现当代的佛、道教研究有着广泛的互动。中国港台地区的儒学研究、佛学和道教研究也呈方兴未艾之势,目前成为两岸三地的文化纽带和学术交流的重要内容。

20世纪80年代以后,中国内地在东方文化特别是东方哲学与宗教的研究方面也取得了进展。北京大学成立了东方学系(现并入外国语学院)致力于南亚、中亚语言、文化和中西交通史的研究,成为北大文科独树一帜的代表。中国社会科学院在哲学所基础上成立了 “东方文化研究中心”并多次举办东方哲学国际学术研讨会。开展东方文化的综合研究成为国内一流高校和高水平科研院所拓展研究领域、提高综合研究水平的重要途径。

南京大学在东方文化研究方面有着良好的基础,也取得了重要的成果。2004年初,南京大学在“哲学”一级学科下设置一个新的学科专业“东方哲学与宗教”,分别招收博士生和硕士生。这个新学科专业的设立,意在哲学系、宗教学系原有的哲学研究与宗教学研究两个基本专业方向的基础上,开辟跨学科和跨专业的交叉研究,开拓新的学科生长点,从而推动南京大学哲学系、宗教学系整合已有的佛学研究、儒学研究、东亚道教和民间宗教研究、犹太教和伊斯兰教研究,形成综合研究的新优势,更好地展开儒佛道之间、中印之间、犹太和伊斯兰文化之间宗教与哲学的比较研究,也期望能够进一步实现南京大学东亚文化研究力量的联合。对南京大学悠久的“东方学”研究传统继承和发展,包括对南大图书馆藏的丰富的“东方学”文献资源进行系统整理和研究,形成南京大学在东方文化研究领域的整体优势,成为“文明对话”背景下世界学术发展中的一支重要力量。

(作者系南京大学东方哲学与宗教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哲学系宗教学系教授、长江学者;摘自《世界宗教文化》2016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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