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除语言积垢 回到具体事物
——简析云南诗人实现诗歌当代性的两种方式

2016-11-26 04:20朱彩梅
边疆文学(文艺评论) 2016年8期
关键词:复活乌鸦隐喻

◎朱彩梅

清除语言积垢 回到具体事物
——简析云南诗人实现诗歌当代性的两种方式

◎朱彩梅

诗歌的当代性是个复杂问题,要用命题的形式阐释清楚是很难的。“从广义上说,任何一个时代都有其当代性,唐代有唐代的当代性,宋代有宋代的当代性;从狭义上说,当代性特指现代性之后的思想文化观念和生活形态、艺术准则。当代性的具体内涵,要看它在不同的现代性文化和传统文化背景下,以何种方式实现了其话语和生活形态的转化。”[1]因此,在不同文化背景中,即使是狭义的当代性,其内涵也有诸多差异。

基于此,诗人李森对西方现代文化背景下的当代性信条进行了概括,在此引述几条,以供大家在后文加以印证:其一,反对建立在各种因果律条基础上的纯粹真理话语,倡导建立在“具体事象”基础上的“局部真实”和“真理性”话语;其二,反对文化建构和阐释的“深度模式”,倡导回归“事物”和“生活”的直观;其三,反对“总体论”、“宏大叙事”的书写和阐释模式,倡导“具体叙事”、“现象描写”和“细读”阐释;其四,反对结构主义方法,倡导解构主义方法。[2]

诗歌是艺术之一类,李森针对当代艺术概括出的当代性信条,一定程度上亦适用于当代诗歌。下面,笔者就分三个部分简要分析实现诗歌当代性之必要、云南诗人的实现方式及诗人面对诗歌现场与诗歌传统的使命。

一、实现诗歌当代性之必要

世间万物原本彼此依存而又自在自足,随着文化的发展,事物被一次次涂脂抹粉,有时候它们显得愈加楚楚动人,有时候脂粉反而减损了其光彩,久而久之,越来越厚的附着物包裹了它们,人们再难看见事物本身。实质上,不是事物被覆盖了,而是文化、观念、意识及种种隐喻蒙蔽了人们据以洞见事物存在的眼睛。

在集体升华的积习与氛围中,人们面对事物却视而不见,看见的只是事物所代表的文化符号。见到乌鸦就直接想到“枯藤老树”,或是“不详的预示”;见到大海,就想到自由(“自由的元素”普希金《致大海》),联想得再远点,那就是“海燕”(高尔基《海燕》);见到“太阳”,就想到毛主席;见到土地,就想起母亲的胸怀;见到河流,就想到革命者的血液……乌鸦、大海、太阳、土地、河流,这些与我们息息相关、时在眼前的日常事物,统统成为富于暗示的文化符号,总是象征着什么,隐喻了什么。

事物被厚厚的文化积淀包裹着,“文化”横亘在人与事物之间,人们说不出其存在,只能说出其文化。文化滋养心灵,也规训心灵,人在强大的文化中容易丧失自我。很少人愿意相信,一个诗人笔下所写的太阳,就是天上那个自己也能看见的太阳;诗人写的黎明,就是自己每天都能感觉到的天亮了的那个黎明。大多数人固执地认为,诗人一定物有所指,太阳代表什么,黎明象征什么。“这种追求意义和深度的说话方式,事实上是对存在本真的遗忘和漠视,它最终把人变成现存文化的奴隶,丧失活力和创造性。”[3]

一个词被多次反复使用之后,附着了大量的文化污垢,纯粹的表象在语言中不再存在,每一个词都成为“一部陈词滥调的历史”[4],而且“因为词作为痕迹不可避免地是各种地域、时代、意识形态、权力和身体对其意义进行赋予和涂抹的产物。词绝非清白无辜。词是历史的折痕,展开它就能得到一个时代的世界图景”[5]。在使用中,若后来的写作者对这个词不加限制,它们就会自动地赋予这个词语以意义。中国当代诗人欧阳江河曾举过一个有趣的例子,在文革中经过“灭四害”运动后,“麻雀”在意识形态宣传中,已经失去了鸟类飞翔的特征,而变成了和老鼠一样专门偷吃粮食的鼠类。更为可怕的是,在这种麻雀鼠类化的宣传之后,同时也进行了一种价值上的判定,麻雀是害鸟,应该消灭,其遗毒统治了中国几代人的头脑。实际上,从语言的角度看,这就是意识形态价值观对词的污染。所以,需要把“词”从层层叠叠的文化价值和意义系统中发掘出来,洗去上面的文化污垢和意义污垢。

语词一旦脱离了与特定事物的直接联系,其意义就不再是特定语境的具体产物,而是从已有意义系统中孵化出来的衍生物。一个诗人可以通过规定上下文关系来规定词的不同意义,但这也可能只是一个幻觉,“因为诗人不能确定,具体文本所规定的词的意义一旦进入交叉见解所构成的公共语境之后,在多大程度上还是有效的”[6]。毕竟,个人语境可以复活一个词,但这种复活的有效性在某种程度上也取决于读者的理解力。所以,个人创造的语境必须足够强大,才能有效抵御公共语境对一个词的意义的类型化。

然而,尽管过去的每一个词都已经变成了一部陈词滥调的历史,但写作并不是寻找生僻、罕见的词汇,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完全依靠不断发明新词来写作,只是在写作中一定要防止和警惕词“不知不觉地被纳入一个自动获得意义的过程”[7],因为一个词自动地获得意义,那就是一种对语言缺乏反省的自动化写作。因此,“诗人重要的不是发现的能力,而是应用旧词的能力,陈词滥调通过他的舌头出来,已经复活如初”[8]。运用旧词的能力,也就是把词从文化和意义价值的层层遮蔽中挖掘出来,使之重新复活。要培养这种能力,诗人必须得先擦亮自己的眼睛,挣脱固有观念,从中脱身出来;还得清洗语词,去除附着其上的层层积淀。这些要求与前文所引的当代性信条彼此呼应,正可见实现诗歌当代性对诗人之必要。

二、回到具体事物的两种方式

云南的两位诗人从不同路径出发,以尝试清理语词,回到具体事物。于坚强调“拒绝隐喻”,观察你置身其中的世界,诗就在你看见的、感觉到的地方——就在那个场景中,或者说场景中的事物即是诗,其具体可感的在场写作和直接处理事物的直白、纯朴,与威廉·卡洛斯·威廉斯主张的“要事物,不要思想”具有精神上的相通之处。李森则更侧重于让事物摆脱历史、文化、政治、道德等外在因素的遮蔽,还事物以本来面目,使事物返回自身,呈现其“自在”状态。他们的路径虽各有侧重,但往往又彼此辉映。

于坚走上写作道路后,试图复活隐喻,让诗歌回到具体、日常、朴素的生活,直接面对眼前的事物,这是一条拨开重重迷雾让事物重见天日的通往存在本身的秘密通道。这条道路原本一直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文化蒙蔽的眼睛看不见它,而诗人看见了。它在下面的这首诗中时隐时现:

当一只乌鸦 栖留在我内心的旷野

我要说的 不是它的象征 它的隐喻或神话

我要说的 只是一只乌鸦 正像当年

我从未在一个鸦巢中抓出过一只鸽子

从童年到今天 我的双手已长满语言的老茧但作为诗人 我还没有说出过 一只乌鸦

……

它是一只快乐的 大嘴巴的乌鸦

在它的外面 世界只是臆造

只是一只乌鸦无边无际的灵感

你们 辽阔的天空和大地 辽阔之外的辽阔

你们 于坚以及一代又一代的读者

都是一只乌鸦巢中的食物

——于坚《对一只乌鸦的命名》, 1990年

于坚努力回到与世界、与“在”的第一次相遇,试图说出“栖留在我内心的旷野”那只“快乐的大嘴巴的乌鸦”,并用细节和场景中的真实一层层掀开“语言的老茧”,显现出“乌鸦”,完成对“乌鸦”的一次命名。这只乌鸦和“枯藤老树昏鸦”的“昏鸦”第一次出现时一样,光芒四射,让人动容。这只大嘴巴的“乌鸦”并不想吞灭那只经典的“昏鸦”,它只是“乌鸦”本身存在的另一种状态。但当这只快乐的大嘴巴的乌鸦被人们看见,慢慢化为人们心灵中“乌鸦”的经典形式,它也会死去,成为另一只“昏鸦”。

“乌鸦”是丰富的,意味无穷的,当人们只看得见“昏鸦”,只听得见不祥之声,那些没被看见的早晨的、中午的、夜晚的,或是饥饿的、落单的、衰老的乌鸦终将在诗人笔下出现。“乌鸦”永难穷尽,接下来,另一只潜伏在黑暗中即将显露出来了:

死亡,还是新生

时候到了

乌鸦会来叫喊的

不是所有的乌鸦

都在恶俗的光中眩晕

不是所有的乌鸦

都会书写寓言

但现在,如日中天

所有的乌鸦

都被锁在光里

——李森《乌鸦》,2006年4月

与于坚的拒绝隐喻、复活隐喻不同,李森是在隐喻与对隐喻的消解、在解构与建构之间来寻找平衡点以清洗词语的,他创造出一只“乌鸦”,让人们视而不见、习焉不察的乌鸦“出来叫喊”。这种叫喊去除了惯常的文化隐喻、文化象征,来自“乌鸦”本身。当乌鸦身上“恶俗的光”被清除干净,一只坦然自在的乌鸦出现在读者的视野,它在自己的空间中,那些被遮蔽、被隐藏在暗处的部分开始显现出来,我们再次被它本身的“叫喊”所震惊,它不卑下,也不高尚,它不像什么,不意味着什么,它就是它自己,存在着,如此而已。

为什么曾经叫喊的那只乌鸦

飞走了,没有回来

或许,喜鹊们拔光了它的羽毛

它有羞耻感

正在山中蓄毛

或许,它飞错了方向

抛弃我们,在光明中沉沦

或许,它雄心勃勃

去创造正义的一个果核

却被镌刻在碑文里

——李森《又一只乌鸦》,2006年4月

李森喜欢以解构的方式清洗语词,也喜欢在重新建构中给清洗过的语词抛光、上色。他先创造出一只本真叫喊的乌鸦,接着让那只乌鸦“飞走”,让它“在山中蓄毛”,让它“飞错方向”,让它“被镌刻在碑文里”。清洗过的“乌鸦”没有“在恶俗的光中眩晕”,不再“书写寓言”,却与“光明”、“正义”、“碑文”建立了新的联系。

三、诗人同时面对诗歌现场与传统

语言在实现对世界的最初命名后,会变成飘满各种杂物的湖泊,只有时时清除水面的漂浮物——那些泡沫、腐叶、垃圾,湖水才能清晰地映照出天光云影,照见人类的心灵。于坚、李森的诗歌使不同形态的“乌鸦”在澄澈的语言湖光中被映照,让人们在第一次看见的惊喜中不断重温过去熟悉的事物,在熟悉中添一笔、一画,使“乌鸦”死而复活。眼看一只“乌鸦”新生,人同时看见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复活。在诗歌中,语言照亮存在,映现心灵,但凡是在诗歌中被语言照亮过的事物和心灵,终有一天又会在经典化中僵死,直到再次被照亮,再次被激活。

诗歌史就是事物和心灵在语言中死去又不断复活过来的历史。每一次死去,都是生的呼唤,每一次复活,都即将死去。历经一次次死去、一次次复活,人类心灵日渐丰富、开阔、深邃。在事物死去的时代,心灵随之枯萎,有的诗人歌唱已死的“昏鸦”以安慰自己,安慰世人,有的诗人则无法忍受以往时代的赞歌或“不祥之音”占领自己的心灵,复活事物与心灵的责任很自然地落在不甘沦为文化奴隶的诗人肩上,他们费尽心血要在语言中映照一只乌鸦,使其复活。每个时代都不乏胸怀抱负的诗人,不过,有的时代,诗人竭尽全力而未能实现梦想,在另一些时代,诗人则完成了伟大的使命。

无数鲜亮动人的诗歌隐喻沉入文化积淀,变成栩栩如生的“隐喻化石”。化石是美丽的,可惜已丧失生命的呼吸。面对这些美丽的化石,后来者常会有不同的态度、反应:或是凝视、抚摸,想象化石曾经的鲜活,并寄托自己此时的情怀;或是感受到它对生命的束缚、压迫而主动去破坏、摧毁它,这种方式也称之为“消解”;或是别过头去,回到身边的现场,寻找化石所属物种的具体存在物,从眼前和历史的混沌中揭示出其存在的无限中的另一种节律、秩序和生命形式。

化石如此美丽生动,抚摸化石是人的天性之一,但集体性的抚摸却是乖戾残暴、俗不可耐的,纯粹的消解往往只能做到假装没有,假装“不知道”。因此,心灵、语言与存在的天然应和使诗歌呼唤第三种方式,即回到事物本身,在事物无言的诗性光芒中,给化石注入新的气息,使它获得新生。就像那只快乐的大嘴巴的乌鸦、叫喊的乌鸦、飞走了的乌鸦,它们使“乌鸦化石”再次复活。在世界中就同在语言和心灵中一样,人类永远看不见那只整体意义的大写的“乌鸦”,只能看见“这一只”或“那几只”乌鸦,故诗歌只能说出“这一只”或“那几只”。正因为人类永远说不出那只大写的“乌鸦”,言说才会永远继续下去,诗人的无奈和欢喜都在其中,这是常识,也是诗歌和一切艺术的迷人之处。诗歌通过保存事物保存了人类心灵,通过刻画事物的不同显现描绘出人类心灵的变化无穷。

清洗语词积淀,回到具体事物,是诗歌的当代性追求之一。如何实现诗歌写作的当代性,不同的诗人会选择不同的处理方式。于坚通过拒绝隐喻而复活隐喻,李森在隐喻与对隐喻的消解、在解构与建构之间寻找平衡点。从创作时间来看,于坚《对一只乌鸦的命名》写于1990年,李森的《乌鸦》、《又一只乌鸦》写于2006年,其间相差十余年,但两位诗人,两种方式,对“乌鸦”的呈现,却有异曲同工之处。而除此之外,云南诗人中,雷平阳、海男、哥布、鲁若迪基、艾傈木诺、张翔武等也在探索实现诗歌当代性的道路,从他们的作品中,读者能鲜明、直观地感受到——诗人面对自身所处诗歌现场的思考与回应。

但根本而言,不管身处何时何地,每一位诗人既面对着当代的诗歌现场,同时也面对着人类的诗歌传统。因此,当代性只是评判诗歌的一个维度,另一个更重要的维度则是诗歌的永恒性。诗人每写下一行诗,他都必须经过检验,经过过去和现在所有诗歌汇合而成的大海的检验——在巨浪滔天或是平和如镜的海面,有的诗被冲散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有的诗被淹没了,沉入难见天日的海底;有的诗则随浪涛涌向四方,熠熠生辉。

读者呼唤好诗,呼唤当代性与永恒性融合为一的好诗。这样的诗歌,不仅清洗了语词积淀,直接面对具体事物,使读者与事物相遇,永葆“人生若只如初见”的纯真情怀;也使读者在与万物的相遇中看见自己,看见万千光芒中投向“我”的那一束,透过这一束而感知后面那座光芒四射的单纯而丰富的人性之塔、朴素而深邃的心灵之塔。

【注释】

[1] 李森:《所谓当代艺术》,《美学的谎言》,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年,第186-188页。

[2] 从九条中选其四,在顺序上与原文稍有变动。李森:《所谓当代艺术》,《美学的谎言》,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年,第189-190页。

[3] 谢有顺:《回到事物与存在的现场——于坚的诗与诗学》,《当代作家评论》,1999 年第4 期。

[4] 于坚:《拒绝隐喻》(于坚集卷5),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95页。

[5] 一行:《词的伦理》,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第68页。

[6] 于坚:《拒绝隐喻》(于坚集卷5),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6页。

[7] 欧阳江河:《站在虚构这边》,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23页。

[8] 于坚:《拒绝隐喻》(于坚集卷5),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95页。

(作者系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师,文学博士)

责任编辑:程 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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