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子的性灵与行者的心经
——略述刘年和他的诗

2016-11-26 04:20◎蔡
边疆文学(文艺评论) 2016年8期
关键词:人格诗歌生命

◎蔡 丽

新锐批评

赤子的性灵与行者的心经
——略述刘年和他的诗

◎蔡 丽

主持人语:本期两篇评论所评都是诗人诗作,一篇从宏观角度谈云南诗歌的重要问题:如何实践“当代性”,文章的学理成份较重,是“项目”的阶段性成果,“学院派”特征多一些,好在作者的文字流畅,也没有故作高深,一定程度上避开了“学院派”的痼疾,使其有了可读性。另一篇谈具体诗人诗作,轻松随意,却有着对诗人诗作的富于个性的勾画,想来本刊的读者更喜欢这样的文章。两位评论作者均为有成就的博士,也是本刊的老作者了,是她们的支持,使本栏目有了力度和特色,谢谢她们!(宋家宏)

我这样性情偏于老实散淡的人,读刘年的诗集《为何生命苍凉如水》,不经意间就生出亲近感。刘年的诗,一部分是少年之诗,青春意气,义胆忠诚;一部分是中年之诗,荒山寒水,寂寞而苍茫。从其少年之诗,可以看出他的热烈性情,从其中年之诗,可以熏染他的阔大胸襟。一个诗人的一部诗集,记载了他真挚淳朴的性情,也记载了他立身于人世,耿耿于自我修养的精神之旅。刘年的诗,沁心,温暖。而当掩卷沉思,不禁自问,刘年之做人和做诗,实在是逆潮流而行的。以人格修炼的韵致和境界来修炼诗,人越走越空阔,诗越写越简淡,这对于偏于逞才使气,偏于思想深沉,偏于技艺复杂生涩的诗坛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一、诗,理想人格的高瞻与低就

出生于70年代的刘年本是一个极为普通的,为生活四处奔波的人。做过水泥厂的机械维修工,辞职后做过各种小生意。一个现实生活离诗歌的场域很远的人,他最后以诗歌为生——做诗歌编辑,写诗,应该说,没有非不得如此的强大动力,一个人是很难放弃安稳的生活和看得见的有利前途的,而刘年确是在不惑之年,抛下妻子儿女,选择北漂。诗歌对刘年,意味着什么?谈及写诗的动机,刘年说,“因为一部《红楼梦》,我迷上了汉字,因为这部书,我开始写诗歌。因为写诗,我内心里,有了痛处,有了软处,有了底线,因此,一些手段便不敢用,也不想用。”这段自白很值得注意。首先,刘年说《红楼梦》是“影响了我足足一生”的书。我想,对正在不惑之年的刘年而言,这“影响足足一生”应该主要是指《红楼梦》对其人生转变和新的道路选择的影响。《红楼梦》恐怕启示了他红尘一切归于虚空的彻悟,促动了他“换一种活法”的现实行为。而诗歌的本质,正是以语言之乌托邦承载着生命在世俗之上的充实善美,它深深地打动了刘年,促使他从一个生意人、一个官场客转变成为一个衣食无着的诗人。同时,刘年对诗歌的体认具有高度的道德意味,他把诗歌当作“做人”的依持,诗成了捍卫人格尊严和净化灵魂的圣殿。

而当诗歌以灵魂净化的力量存在,成了人格尊严和道德底线的守护地时,诗歌于供奉它的心灵高大而神圣,在今天的生活语境里,它实在已经高到近乎痴人说梦,令人难以维持。因此,它需要有扎根于大地的基础支撑,必须贴近作为肉身的,弥漫着世俗烟火气的那个人。而刘年,他写诗的另一个动机,十分明确,多次提及:“新诗,本质就是自由。生命的本质,也是自由。”获得生命的自由舒张,这恐怕是他为诗最本质的动机。写诗,在相当程度上,是从“非我”的人生道路上撤退下来,回归本我,做回他自己:“从小就很听老师的话,想做个好人,多为他人着想,多作牺牲。于是,我半生都活在别人的眼光和口舌上。35岁,当决心为自己的内心而活的时候,我的人生才真正开始。”35岁,刘年告别过去,吟诗上路,重启人生。

二、赤子之心

生活在蝇营狗苟中,每天为现实生计名利奔波,个体日渐成为庸众之一,刘年怎么会刹住了他的脚步,撇开众人,立地而彷徨?《永顺城》诗里,刘年写道:

“几十年来,这里就只有我一个人

一个人买卖,一个人劝酒,一个人摇头,一个人看戏

一个人冷笑,一个人叹息,一个人挤公交,一个人

排队挂号

一个人在人潮人海中找人”

《永顺城》是一首悲伤的诗,“一个人在人潮人海中找人”把人活着的孤独和分裂提炼得生动又准确。对诗人来说,这“一个人”的意识已然鲜明而尖锐,“一个人”的存在孤独表明了个体自我意识的凸显,一个内然的“我”在众人中毫不容纳,孤单兀立。刘年写出了肉身之个体精神与现实的高度分裂,精神的,内心之个体找不到对应的现实个体。湘西的永顺,年青的刘年讨生活的地方,我们可以想象他在人潮人海中一边顺流而行,一边茫然四顾的情形。在某一个时刻,他意识到要找到那个丢失的自我就必须离弃这置身其中的庞大的人潮。那个顺从于人潮的“我”终于蜕去,显露出真心之真我。刘年,是一个具有赤子之心的人。

生活中,人最复杂多样,诗人中有才子,有士人,有思想者。有真诚面世的,也有矫揉造作的。我所理解的赤子之心,是指具有真挚、健康而美善的人格的人,且往往源自本性出于天然。首先,这个人本质上是平凡朴实的,从他身上能够感受到中华民族一种最基本的质朴、善良而谦逊的品德。其次,真诚,是他立身处世的基本立场,且他的真诚从家庭、从本性的背景中自然流溢,因此,唯有真诚才是他的自在,真诚地面对世界,真诚对待身边的每个人,构成了他生活的愉悦,是他人生惬意和舒坦的保证。再次,这个人的心智往往是非常强大的。在他或率由本性,或在真诚而开敞地裸露于世界的过程中,他健全强大的心智不断地阻挡和化解外部的种种伤害,又不断地坚强他的天真和淳朴。最后,对周遭世界而言,这个人是一个光源。他的存在,往往给人以热情,温暖和希望。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性灵和人格,往往滋润别人很久,甚至一生。

无论是从日常交往还是从刘年诗歌的整体阅读,我们都能够感知,刘年是一个真诚率性的人,一个有着大地泥土的芬芳和纯净天空的疏阔的人。即便成为北京城的一个诗人,评论家也说他是一个“厚道”的人。刘年的诗歌,本质上讲,是“赤子”之诗。个人的日常生活、情感、理想追求是其诗歌的核心。从他简朴淡雅的小诗,我们认识到一个赤子的形象和其日常生活的面貌。这是一个普通、善良而平凡的人,来自湘西,人因为时光而改变,心灵向着世界敞开。早年的诗歌是少年情怀,醉心于大地与亲人的情感,有浓情蜜意,更有意气不平,更是任侠仗义,豪气萧萧。进入中年后是一个善良明白人的人生写照,对自己持守甚严,有君子之训诫默念于心,对世界满怀慈悲。琐碎,常念叨些身边平淡事。思念家乡的妻子,老觉得对不起逝去的父亲,亏欠了家乡的儿子。偶尔忘情的时候会敞胸露怀。喜欢背包上路,注目于群山和皑皑白雪,心中一片阔大的宁静。然而也孤独,也有累得爬不动的时候。有很多想要,希望这世界美好,人获得充实。也有很多不要,拒绝对丑和恶低头弯腰。他的诗歌所写的,就是这么一个人。诚挚普通而又有高远向往的一个人。他所念叨的是这世界上这每日平凡的生活中,一个普通善良人时时念叨的。他心灵的那点光辉,实在是从诚挚,坦率,自然的人格品质中生发出来。而他的诗歌给人温暖,给人鼓舞,也正在于这淳朴善良人对生活的热爱和珍视,从而能够在微不足道的日常点滴生活书写,见出生命那最温暖的星光与韵致:

“儿子抱着篮球进来,说饿了 妻子抱怨他没有换拖鞋 在这间小出租屋里,她制定了很多法律 阳光刚好落在砧板上 我像个手艺精湛的金匠,锻打着细细的金条 那一刻,真想宽恕这个世界”。(《土豆丝》)

人生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在常常不如意的人生中,人从哪里获得积极向上的生活信念?《土豆丝》一诗,注目于生活的“小”,它让我们在生活喧嚣浮华的快速道上突然定住并恍然醒悟,那最可珍贵的生活的黄金,原在于时间的光影里那些小如尘埃的细节,正是这些被忽略的,被踩在脚底下的微不足道的细节构成了整个生活的基础,支撑着整个冠冕堂皇的大生活。于人,于时代生活,这首诗都是意味深长。这样的小诗,刘年写过不少。刘年正是以一个轻柔自然的,充满温情爱意的方式,狠狠地敲了敲我们的时代人生价值观和生活观。

三、在大地与星空之间

刘年走在这一条裸露本我,张扬美善人格的道路,源自于他对另外一条浮华功利的人生道路的弃绝。从普世追逐的显耀人生道路转入孤单困顿的自性人生道路是一个堪称超凡入圣的过程,心灵经受种种挣扎、伤悲、寂寞、压抑的熬煎,也有回归本性之后的畅意、自喜,作为表现自我的诗歌,也就如一罐中药般百性具陈而以苦为香。同时,能够超越而以大地的广厚,星空的浩渺为个体生命的依托,将渺微的个体心灵融入到宇宙天地之间,与山川万物同在。他的诗歌之苍茫之明悟:“懂了吗?喇嘛歌颂过的就是诗人诅咒过的人间 懂了吗,那些诗歌串起来,挂在风中,就是经幡。”《悲歌》一诗,刘年写道:

“为什么悲伤如此巨大?为什么欢愉如此短暂?

为什么,我如此眷恋生命?

我应该如何向你描述我的远方?

佝偻着土地上的人,天边的北斗七星,是永远拉不直的问号”

这是一首使人在阅读的时候,目光的潮润和鼻子的酸涩顺着诗句的行进暗暗涌流的诗。此诗之好在于,立足于渺小肉身的生命疼痛,把个体生命的追问从大地的厚阔向上展伸至宇宙天空的渺远,以最平朴的文字传达生命的苍茫。还在于,此诗从追问出发考辨生命的渺小与博大,沉重与高远,颇有屈原《天问》的生命诉求和人格品性,格调甚高,而又能做到诗歌力与韵的一体呈现。刘年把他的诗集命名为《为何生命苍凉如水》,我刚读完的时候,重心在苍凉二字,觉得有点偏“重”了。后来再连起来作为一个反问琢磨,就觉得甚为适合。我体会这生命的苍凉之感,应该是在北京服务于诗歌的刚入中年的刘年刚踏入的、正是诸般滋味蒸腾挥发的人生境界——这是一个还有着青春激扬的生命逐渐转入高远静穆的人生时锐敏与丰富共现的人生感。一个人心胸的博大始终包含着他对种种尖锐、挣扎、撕裂、伤害、质疑等心灵疼痛的自我消化,仿若蚌孕珍珠般对异化物的含蕴,而诗歌,我以为最好的状态就是呈现生命之于火的燃烧力的挣扎向着酒的醇厚水的韵致揉进的过程。只有力的张扬,诗歌多于浮燥少于沉阔,只有生命韵致与滋味的自得,诗歌多于虚阔少于劲涩。刘年的生命感怀,恰恰既有尖锐的疼痛兀立,又有向高远空渺的融化。我想,这得力于他行走的人生之路——由“非我”自觉到返回“自我”,再由这“自我”自觉地迈向寂寞孤单的“养圣”之路。刘年之人,之诗,诗集《为何生命苍凉如水》的命题,集中呈现的就是这“非我——自我——圣人”的生命感。

近些年来,读了很多揭露黑暗的诗,灵魂撕裂的诗,绝望忧伤的诗,诗的感官已经习惯浓烈尖锐,突然读到刘年的诗集《为何生命苍凉如水》,占据我大脑的是那个散发出古典气韵的人。我多次想到陶渊明和王维。刘年和这两个古诗人有相通之处。元遗山说陶渊明是:“豪华落尽见真淳。”黄山谷更说陶渊明:“渊明不为诗,写其胸中之妙耳。”刘年为诗的道路,确实也是他毅然放弃世俗物利回归本心,在冶炼真淳阔大的人格中吐抒胸中自得之情怀的道路。有人而后有诗。而顾随谈王维,说王维之好在于人与大自然合二为一,诗有着深透禅理的静穆;坏在于有了人的圆通之后,心的挣扎与生的张扬就变得淡弱。读刘年的诗,也能看出他从青春意气之飞扬渐变得温柔敦厚,诗燥厉减少,含蕴增多的发展过程。人格的修养过程牵引着诗的转变。这也不禁使人担心,再过些年,当刘年的心逐渐开阔疏淡而至于无冲突挣扎时,他的诗是否也逐渐在浑化自然中无痛苦需要呐喊,无志气需要发舒。

而在当下的时代环境中,写作者群体普遍体现为一种“现代人格”或“后现代人格”的多重分裂:感性与理性、欲望与理想的来回奔突,人格的多面向分裂聚合,本心的隐蔽、代世界和生活发言的目的等。写作,也少有直面自己的灵魂,少有宽容阔大平心静气的。刘年对一种倾向古风的贤者人格的追求,以诗来表达自我生命与世间生命的开敞交流的情意,以及对简单、真淳、平朴、自然之诗语的追求,应该说,都有逆潮流而行的意思。他开辟了另一个话题,也即诗歌本质的议题:诗,属于技术、故事、思想还是属于赤裸之自我?诗,在传递最普通平凡的生活情怀时会不会变成心灵鸡汤?

(作者系云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

责任编辑:程 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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