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耿阳
《一件小事》解析
◎李耿阳
鲁迅的《一件小事》写于1919年11月,发表于当年的12月1日《晨报·周年纪念增刊》,后收入《呐喊》。这篇小说写的是“我”在北风猛烈的冬天雇了一辆人力车要拉到S门,途中有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从马路边突然冲了出来,被人力车的车把带倒,“我”认定是老妇人“装腔作势”,让车夫继续拉车。车夫不理会“我”的劝告,毫不踌躇地扶着老妇人向巡警分驻所走去……这件小事给了“我”极大的震撼与深刻的自省,并增长了自新的勇气:“独有这一件小事,却总是浮现在我眼前,有时反更分明,教我惭愧,催我自新,并且增长了我的勇气和希望。”
小说写于1919年的11月,此时距离辛亥革命的发生已经过去了八年之久,辛亥革命的失败带给鲁迅的不只是幻想的破灭,更多的是关于中国以后的出路问题。鲁迅青年时代就是一个中国民主革命的积极参加者,并且亲身经历过辛亥革命前后我国思想政治战线上尖锐激烈的斗争,在辛亥革命发生期间,鲁迅是抱着极大的热情,参加了他的故乡绍兴的光复活动。但是由于中国民族资产阶级在政治、经济上的软弱,对大地主、大买办阶级的妥协退让,致使辛亥革命的果实被篡夺而告失败。辛亥革命的失败,给了鲁迅一个很深的刺激,他发现自己的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距离,辛亥革命带给人们的曙光还没来得及普照到中华大地上就被乌云遮蔽了,这使鲁迅感到很失望,他在民族资产阶级的身上看不到中国社会的未来。对民族资产阶级失望却又不知道谁能肩负起中国革命的重担,带着这种苦闷和站在十字路口的彷徨,鲁迅从1912年5月就由南京去到了北京。
文中说“我从乡下跑到京城来,一转眼已经六年了”,是与其真实背景相切合的,故我认为文中的“我”与现实中的鲁迅是极大地相合的,这件“小事”可能为其真实遭遇。在1912到1919年间,“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的变幻无常政治风云,在善于为历史算总账的鲁迅来说“都不留什么痕迹”。这种所谓的国家大事就如过眼云烟,而北京街头一个为生计奔走的不起眼的无名车夫的一个举动,却着实在“我”心中难以忘怀,“总是浮现在我眼前”。这时距离“五四”运动的爆发已有半年之久,广大中下阶层的劳动人民让鲁迅又燃起了一丝希望,可见这不只是在“劳工神圣”思潮的影响下对劳动者的讴歌。俄国的十月革命和马克思列宁主义在中国的传播之下,“五四”时期的“劳工神圣”思潮激荡着整个社会,鲁迅因工作需要常跟人力车夫打交道,深知这种劳动职业的困苦无奈,对车夫的自力更生且坚毅不屈寄予了深切的同情与关怀,这在鲁迅的日记中可以得到证实。据《鲁迅日记》所载,1913年2月8日“车夫误碾地上所置橡皮水管,有似巡警者及常服者三数人突来乱击之”,鲁迅怒斥太息“季世人性都如野狗,可叹!”1915年5月2日,“车夫衣敝,与一元。”1916年5月17日,“下午自部归,券夹落车中,车夫以还,与之一元。”夏日的上海天气炎热,柏油马路上如火烤一般,人力车夫们嗓子焦渴,有时连话都说不出来。鲁迅和内山完造商定,在内山书店的门前设一茶桶,免费供给人力车夫等随时饮用。此事在鲁迅日记中亦有记载:1935年5月9日,“以茶叶一囊交内山君,为施茶之用。”上世纪20年代末,新兴的交通工具有轨电车和公共汽车开始在国内发展,很多人力车夫陷于无以谋生的困境。于是北京数千车夫组织暴动,上街捣毁电车,遭到当局的残酷镇压,许多车夫惨遭杀戮。鲁迅在1929年11月8日给章廷谦的信中愤慨地说:“近日之车夫大闹,其实便是失业者大闹,其流为土匪,只差时日矣。”鲁迅将这些非国家大事的“小事”载入日记,可见其对民生疾苦的关心,特别是对人力车夫的同情与尊敬之情。鲁迅先生的侄女周晔在《我的伯父鲁迅先生》中写了鲁迅晚年的另一件事:一个寒冷的黄昏,北风呼啸,周建人一家三口去鲁迅家串门。在离鲁迅家不远处,他们看到一个黄包车夫坐在地上呻吟。原来他光着脚拉车,不小心踩在了玻璃上,玻璃片插进了脚底,鲜血淋漓,伤痛难忍,无法回家。周建人问明情况,赶快跑到鲁迅家里,不一会儿,就同鲁迅一起拿了药和纱布出来。“他们把那个拉车的扶上车子,一个蹲着,一个半跪着,爸爸拿镊子给那个拉车的夹出碎玻璃片,伯父拿来硼酸水给他洗干净。他们又给他敷上药,扎好绷带。”鲁迅还送给那个素不相识的车夫一些钱,嘱咐他在家多休养几天,并且把余下的药和绷带给了他。
鲁迅与车夫的这些事,对鲁迅伟大的一生来说,只是平凡小事,但也足以反映出鲁迅对下层民众朴素而深沉的爱。
《一件小事》以一种对比的手法来贯穿全文,突出与彰显车夫与“我”的人物特点,因为生计关系,“我”坐人力车,车夫拉人力车,但这种相同点的内在人生却相去甚远,在空间上拉大了“我”与“车夫”的距离,知识分子“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先入为主。老妇人被车把带倒后,在面对“伊伏在地上”时,车夫的第一反应是立住脚,而“我”却认为他多事,怪她误路,并说:“没有什么的,走你的罢。”车夫 “毫不理会,——或者并没有听到,——却放下车子,扶那老女人慢慢起来,挽着臂膊立定”,这种言行上的强烈对比,如将本来二人的地位差距在道德观念和性格品质上往相反的方向拉伸,开始揭露出劳动人民世代承传的优良品格与道德感召的力量。在老妇人说“我摔坏了”这一句话时,“我”想:“我眼见你慢慢倒地,怎么会摔坏呢,装腔作势罢了,这真可憎恶。”不仅对老妇人的遭遇以坏意的揣测,还嫌“车夫多事,也正是自讨苦吃,现在你自己想法去”。但是车夫却“毫不踌躇,仍然扶着伊的臂膊,便一步一步的往前走”,此处“我”的想法与车夫沉默的行动之对比,愈发显示人性道德的光辉耀目所在。
当车夫扶着老妇人往巡警分驻所走去之后,“我”觉得车夫“刹时高大了”,而自己却像要被“榨出皮袍下藏着的‘小’来”。又是一种对比,逼近主题,彰显车夫身上正视现实、光明磊落及善良的性格光辉,而孤芳自赏、自觉优越的知识分子开始认真反思自我,对劳动人民身上的正直质朴的品德进行自省,把颠倒的错觉重新颠倒回来。车夫的越走越远,其背影应该是越来越小的,“我”反而觉得“越走越大,须仰视才见”。这种现实的反映与内心思想印象的巨大落差,正是“我”自视过高对受车夫强烈震撼的自我剖析,增强了前进的信心和斗争的勇气的内在思想依据。如果说“五四”爱国运动让鲁迅看到了一丝曙光,但是他当时并不认为国家兴亡的重担可以靠这些广大劳动人民来担起,对此,鲁迅的态度还是有一些保留,然而接下来的事情或许让鲁迅的想法有了一丝转变,对于发起广大中下阶层来革命多了一些坚定的信念。以羞愧地“几乎怕想到自己”与“到了现在”“努力的想要想到我自己”,这一种时间延展性的对比,展现了“我”自新自省的过程,凸显出知识分子善于思索,勇于自责的性格特征,勾勒出知识分子严于剖析自己,积极地向劳动人民学习,善于净化自己的主动姿态。这些对比,都各自交织且各自分离构建成了两个有血有肉的鲜明人物——“我”兼知识分子,车夫兼劳动人民。
关于车夫的形象,《一件小事》通篇描述中车夫只说了一句话,即“你怎么啦”。然而虽然只有一处的语言描写,却将车夫形象鲜明地勾勒出来。在大北风刮得正猛的冬天,在一路上几乎遇不见人的街道,他跑在浮尘的路上招揽生意,在北风小后,洁白的大道露出来,他便更卖力地拉车跑,为的就是能多拉几趟车,赚多点钱养家。在面对不一定是自己责任的事故时,仍热切地询问被撞倒的妇人。在动作的描写上,“跑得更快”——“早有停步”——“立住脚”——“放下车子,扶那老女人慢慢起来,挽着臂膊立定”——“毫不踌躇,仍然挽着伊的臂膊,便一步一步的向前走”。从他满身灰尘的背影可以看出,这一个底层劳动人民的形象:勤劳、不畏劳苦、自力更生、善良、敢于正视现实、勇于承担。
文中“我”的形象主要是通过“我”的心理独白与叙述来组织圆润丰满的。首先在一开篇就说自己“一天比一天的看不起人”的“坏脾气”,直指自己固疾所在,同时也反映出近代中国思想界的情绪动态,知识分子对于难以寻找确切出路而苦闷于心,包含着丰富的时代内容。在面对老妇人的遭遇之时,便将其“坏脾气”毫不掩饰地暴露出来。老妇人的出场“花白头发,衣服都很破烂”,“我”就替她在其外貌形象上大打折扣。老妇人“突然向车前横截过来”,作者的笔下就含有了老妇人鲁莽,自讨苦吃的意思。在老妇人“终于兜着车把”后还替她想象若车夫不早有停步,“伊定要栽一个大斤斗,跌倒头破血出了”。加上“我摔坏了之后”,“我”认为其“装腔作势”。这种含有幸灾乐祸的意味,道出了老妇人只是伏在地上已是大幸且厌恶其“见风使舵”的冷漠心理。顺着北风的线索,车夫扶着老女人的后影渐渐远去,“我的活力这时大约有些凝滞了”。“我的活力”讽刺性地批判自己的痴言妄语,油然而生一种羞愧感,用反讽的手法自我剖析灵魂的劣性所在。颠覆知识分子所谓的价值观“这时大约有些凝滞了”,正如灵魂将被救赎接受洗礼前的大脑静止状态,可见这件“小事”对其影响之深刻,写出了一个知识分子追求进步的自我教育过程。在最后,“我”抓出一大把银元,这当然不是一种怜悯,而是在与车夫强烈对比之下,因自己人格道德的渺小而作出的一种褒奖高尚的品德行为,并以此寻求内心的安稳和自我救赎。这同样展现出了原本鲁迅勇于探索真理与自我剖析,渴望自新的精神品格。
虽题为《一件小事》,但实为“我”人生历程的道路上,以及知识分子的自我改造、自我完善进程中的一件大事。通过个人的自省自新来促进整个知识分子团体的革新,并来为中国社会的进步提供坚实的后盾。事隔九十多年,在21世纪的今天,重读《一件小事》,仍让我心潮澎湃,仍“教我惭愧”,仍“催我自新”。除了对我自身改造有着极大裨益之外,笔者不禁想到几年前轰动全国的“女童被碾案”。女童悦悦出事后十八个路人过而不助,最后由一位拾荒阿姨救起,但小悦悦最终逃不过死亡的厄运。视而不见者被群骂,善良拾荒者被指“想出名”而获取佛山政府的奖金。面对这些,笔者最初的愤怒早已转化为悲哀。这不只是十八个人的事,折射出来的是现在中国社会人性道德的泯灭,而不只是局限于个人品格问题。群骂冷漠者的人们,如果当时他们亲身遭遇,真正又会有多少人会挺身相救呢?现在他们实际是站在事不关己的位置上来指责犯了道德错误的人们,一腔的愤怒就能够表达出自己内心的善良与正义么?现时社会需要的不是对弊病的唾骂,而是需要面对各种时弊时每个人的自省,从而自新,这样才会对中国社会有着改造性的决定力量,还没有摸清石头的却臆想着顺利过河,这岂是一道良方?以高傲地姿态批评拾荒阿姨是为了出名才救起女童的人们就更加不可思议了,爱炒作的不是善良的人性,爱炒作的是爱炒作的人的本身。这种所谓的妒忌与炒作,除了飞扬的唾沫,还能产生些什么出来呢?最终,政府以奖励义举来挽救社会的灭泯的人性,难道这不值得每一个中国人思考。
(作者系云南民族大学现当代文学研究生)
责任编辑:徐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