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创作
——创造价值的活动(一)

2016-11-26 02:29◎蔡
边疆文学(文艺评论) 2016年1期
关键词:理想想象作家

◎蔡 毅

理论前沿

文学创作
——创造价值的活动(一)

◎蔡毅

主持人语:当今文坛,一个令人担忧的问题是,作家缺乏一种崇高宏大的创作目标追求,缺乏高远的审美理想指引,更缺乏对人性的深刻分析,从而导致所创作出来的作品精神空间狭窄,情感升华不足,不少作家眼睛只盯着版税、稿费,或者评奖、排名等利益。在这样的目标利益和价值观驱动下创作出来的作品自然不可能产生深远的影响。蔡毅的这篇“文学创作——创造价值的活动”一文,一开始就阐明了自己的观点:“从价值论的角度看,一切文学创作活动,其本质皆是对价值的追寻与创造。价值是每一事物最核心的功用和存在本质。没有价值,文学就不是文学。”作者从理论的高度到具体的创作方法以及作家应该如何确定创作的理想和目标等,深入浅出地进行了分析和阐述,值得文学创作者深思。(蔡雯)

从价值论的角度着眼,一切文学创作活动,其本质皆是对价值的追寻与创造。价值是每一事物最核心的功用和存在本质。没有价值,文学就不是文学,小说也不是小说,诗歌亦不是诗歌。它们都会因为失去意义、功用而丧失生命。

一切真正的文学创作,既是一种思想、情感和审美的建构活动,又是一种精神价值的生成、创造活动。如果把创作之前的状态看成是一种“无”,那么创作便是“无中生有”;如果把创作前的状态视为一种“虚”,那么创作便是“化虚为实”。作家诗人在创作过程中,通过自己艰辛的构思运神,劳心劳力,记叙、展示或创造各种充满情趣的人、事、物等生活艺术内容,揭示它们之间的关系、价值和意义,促成文学生命的诞生。不追求价值,作家诗人何苦要殚精竭虑、绞尽脑汁、熬更守夜去构思写作。

文学创作最重要的是“创造价值”, 创造价值等于创造新的文字符号世界、意义世界和艺术世界。不妨将创造价值的活动视为一种“炼金术”,目的是通过选择、综合、变形、提炼的方法让平常的事物、素材转化为“黄金”,让无价值之物变为充满价值的东西。创造价值是文学追求的永恒使命,价值的炼金术是最值得人们追索探究的神奇活动。我们的任务就是尽力描述创作如何从无中生有,化虚为实,从无意义到有意义,无价值到有价值;如何起于精神,又终于精神,通过幻化的语言组构,建立一个美化的精神王国。具体任务就是要通过逐层分析文学创作活动,寻找其中的联系,描述“炼金术”——“价值创造”的发生、发展与形成凝定的一系列过程,用理性之灯照亮那些幽暗未明但又确实存在的东西,把握它们的层级、样态和运行活动方式,揭示创造的生成机制和内在规律,破解文学创作“创造价值”之奥秘。

一、想象与构思

文学价值的创造最早可追溯至作家的一念萌生,即创意产生那一刻。这创意或大或小,或清晰或模糊,但必是某种有特殊意义,让人心热眼亮,放不下,丢不开,恨不得马上就去追索展现的东西。创意像一个有生命的细胞,会自己莫名其妙地繁殖生长,价值创造的起点就从这里诞生。

最初的创意,如蝴蝶效应般搅动着作家的心神,裹挟吸附无数思絮素材,带作家进入欲罢不能的创造之境。围绕着这创意,作家便要开动脑筋,投注感情,展开想象联想,反复斟酌、揣摩、遐想,进行艰辛而又充满甜蜜意味的长久构思酝酿。

按照苏珊·桑塔格所说:“文学是进入一种更广大的生活的护照,即进入自由地带的护照……文学就是自由。”这自由不是上帝恩赐,不是他人赐予,而是靠自我意识和觉悟,才能享有的内心自由。

想象是一个游荡不拘的精灵,它扇动思想之翼,带作家进入自由而魅力无穷的创作天地。构思酝酿靠的是作家放纵无羁、活泼灵动的想象。想象与构思是第一性的。文学创作整个过程也是靠想象在指挥、牵引和安排。想象是文学创作得以展开和进行的必要条件。斐罗斯屈拉特说:想象“是用心来创造形象”。黑格尔说:“真正的创造就是文学想象的活动。”想象是创造文学价值的第一依赖。

想象人人都会,谁都会放纵心思东拉西扯天上地下漫无目的一通,但那样的胡思乱想大多是无用的,旋生旋灭,几乎不会留下什么痕迹。文学想象则是一种专门化有目的追求的艺术想象、审美想象,因之它的方向、内容最终都是为了要能形成某种有意义的情景、场面、人物、意境、因果事件与影响结局等等,所以它必须遵循某些形式、程序和规律,符合人心人性,而不是忽东忽西肆无忌惮,随心所欲漫无边际。

文学的构成是由真实事件、个人经历加上一些虚构事物与想象臆测,是真实生活加上幻觉想象,而建构出的一个文字符号世界、艺术审美世界。想象或体现在一个比喻、一种象征、一种说法上,或显现在编织故事、构造人物、组织矛盾、推进情节方面,或表现在放纵思绪情感,召唤灵感、驱遣素材、超越禁锢,溶汇揉合万有方面。想象引导和推动作家的构思思维活动,造就出许多非现实的东西,帮助作家“神驰八荒,心游万仞”,实现思维最大的超越和自由。

作家严歌苓说她创作长篇小说《陆犯焉识》90%是虚构,而剩下的10%,“就是我从小到大积累起来对爷爷的印象和理解,拼凑成了小说中主人公的形象。”她特别强调作家不仅要在真实生活中搜集故事、人物和细节,还要想象,“必须有举一反‘百’的能力,一旦你创作出人物形象以后,你要根据对他的一点点了解,来设想他做人、处事的所有细节,然后要靠细节一点一点把他的生命逻辑给呈现出来。所以我觉得想象力是作家最重要的素质,离开了想象力,了解再多的细节都是没有用的。”[1]虚构想象的内容远超真实内容,举一反百而不是反三,这便把想象的功用强调得很充分到位了。故事、人物、细节谁不知道,谁不具有,但缺少了想象的取舍、扩充、粘合与统领,那永远也变不成一个有头有尾起承转合惊心动魄的艺术作品。想象在构思创作中的作用,真可说是居功至伟,“善莫大焉”。

想象是一切可能性之母,想象使一切都可能发生。想象可以展现人间万象,也可以描绘子虚乌有的神魔奇幻世界。在想象中,一切困难都不在话下,一切障碍都会被粉碎,一切不可能都将成为可能,时间会静止或倒退,人物可以变大变小,世界会停滞或毁灭。想象又是一种创造性活动。古代生活、当下社会、未来世界、离奇事件、凶杀故事、侠客奇遇、梦想艳情、穿越、魔幻,只要是人能设想出的情境,想象都能借助虚构、联想、梦想、幻觉去实现它。总之想象在各个领域各种时刻都可以大展身手,大施拳脚,在作品中充当虚构、粘合、衍生、交配、重塑多种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离开想象,一切将支离破碎杂乱无章,毫无生气毫无光彩。

想象构思需要青春狂妄与激情恣肆,所以想象构思往往是越自由,越大胆狂放,越奇幻驰骋越好,越有价值。比如写勇士与恶棍对垒、英雄与仇敌、魔鬼、妖怪斗争,为了把激烈写得更激烈,惊险写得更惊险,可以抛开真实,把敌人增加十倍,把困难增加万分,让一个人与所有人对抗,单枪匹马打败一个军队。极致的夸张、神圣的力量、造物的功能不知不觉就赋予了作家。然而风筝飞得再高再远,始终也有一根线在牵制着它,那线就是作家的自我约束与操控,也可说是必要的理性规约,它在暗中操纵着想象的行踪动向。因为想象最终还得要“靠谱”,要“合情合理”,既出人意料,又不违情悖理,任意妄为,由好的想法来统领故事和细节,这样才能让人理解接受、赞赏与信服。海明威就强调:作家“从经验中汲取的东西越多,他的想象越真实。”[2]

构思酝酿是文学创作重要的起始阶段,也是价值建构的起点。构思酝酿依靠想象的引导和推进,构成明确的创作意图,直观看靠的是作家的知识、经历和体验,但其实作家在设计故事、安排人物、确立构架内容时,他的价值观、价值取向和价值立场便融渗其间,暗中在影响或主宰着构思的选择和趋向。一位诗人在诗中宣布:“我不选择上帝,也不选择魔鬼,/两者都是墙,/都会将我的双眼蒙上。”[3]这明确表示,他的构思,包括想象,是有特定范围和对象的,并不关注虚无飘渺的上帝、天堂、神界,也不关注阴森恐怖的魔鬼、地狱、阴间,而是集注在人,人性、人的生活与人类社会。

想象和构思如何进行,采用些什么元素,排斥些什么东西,向哪个方向进发,表面看似乎无拘无束随心所欲,其实从内里看却是既受制于作家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又受制于作家的经验经历、知识积累、感知能力、思维能力。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一开始就在牵系着想象、构思的内容以及它们的流动和发展。

泰戈尔在《采果集》中写道:“当我想要给你塑造一个从我的生命中构想的形象,让世人膜拜的时候,我取来了我的尘土,我的欲望,我色彩缤纷的幻想和梦。当我请求你用我的生命塑造一个你心中构想的形象,让你爱恋的时候,你取来了你的火和力量,真理,优美和安谧。”[4]这话用来说明作品的价值完全是作家所创造赋予的,一切的创造全是出自作家的才华,出自作家“心中构想的形象”、“生命构想的形象”是非常生动、准确、形象和深刻的。谁都做不到脱离个体、超越自我,去做无边无际无根无源的精神漫游。

文学的想象与构思包蕴着真善美的丰富内涵,也实现着真善美无穷变化的多姿多彩。真、善、美本身既是价值之所在,也是价值的体现。这些都在间接告诉人们,好的想象既想入非非,又符合人情事理;既有独特的组合独特的发现,又能动人情怀启人思考。它们都向人们昭告着:想象与构思需要独立思考,需要不同的体验,需要更多的用心变换,才能以新的组合、新的角度、新的走向、新的境界给人们提供新的感受,实现挑战与改变。

萨特的想象奇妙至极:“一九五五年左右,一只怪虫出世,二十五只福利欧蝴蝶脱颖飞出,载着一页一页作品,振翅飞到国家图书馆,栖停在一排书柜上。这些蝴蝶便是我,我即是二十五卷,一万八千页文字,三百幅版画,其中有作者的肖像。我的骨头就是皮革和硬纸,我的肉是羊皮纸,散发出浆糊味和蘑菇味;安置在六十公斤纸里,我感到怡然自得。我再生了,终于成了一个完整的人,思考,说话,吟唱,声音洪亮,以物质不容置疑的长存证实我的存在。人们拿起我,打开我,把我摊在桌子上,用手心摸我,有时噼啪作响折腾我。我听凭折腾,但突然闪电发光,使人眼花缭乱。我天马行空,其威力能穿过空间,越过时间,打击坏人,保护好人。谁都不能忘记我,谁都无法不提到我,我是一个伟大的偶像,既可摆弄又很棘手。我的知觉已化为齑粉,那再好也没有,反正有别人的知觉负担我。人家阅读我,我跳入他们的眼帘;人家谈论我,我蹦入他们的嘴中,化成普遍而独特的语言。在亿万人的目光里,我成为展示的珍品。对知我爱我者,我是他们最亲密的知音,但谁倘若想触及我,我一个闪身,无影无踪。我无处可寻,但活着。总之处处有我在。我寄生在人类身上,我的善举折磨着他们,不断迫使他们让我复活。”[5]写尽了他企盼活在文字和书中的愿望,表达了他用文字雕琢光荣躯体的梦想。人与创作,与构思,与书本,与价值创造完全溶为一体,莫分彼此,像预言像自传又似墓志铭,令人咀嚼玩味,思之再三。

张承志说:“我以为梦对于一个作家是很关键的,也许,梦是人类进步的一个动力。……我以为,二十世纪末的世界历史已经证明了多次:梦的信念,梦的追求,乃是一个民族、一个人、一个青年、一个作家最宝贵的财富。”[6]他的话从另一个侧面肯定了梦想的价值。梦想属于想象之一类一种,梦想令人的意识、愿望、幻觉、梦魇、潜意识等元素都得到最大限度的激活,因而能帮助作家完成平时做不到的事。会做梦是人类的一大特点,做梦其实就是让神经松弛,身心休眠,消除一切禁锢约束,让心意随性流淌,让思想天马行空自由驰骋。因此它非常有利于创作,是作家诗人在想象和构思时追求的一种境界。中国古代“梦笔生花”的故事就很好地说明梦想对于创作的神奇作用,它能帮助作家打开阻滞的思维,召唤新的创作灵感,获取奇异的构思,增添斑斓的色彩。很多作家都碰到过睡梦中突然获得新的思路、启示或美好的想法与诗句的事,于是忙不迭地起床披衣,奋笔疾书或赶忙记录的情形。那是作家异常欣喜的时刻,千金难买啊!

另一位作家刘亮程更是直接把文学视为是做梦的学问。他说自己很小的时候,通过做梦学会了文学。他说“梦是一所学校”,“梦是一种学习”,梦是他文学的启蒙老师。如隐喻、夸张、跳跃、倒叙、插叙、独白这些文学写作中常用的手法,“在梦中随处可见。做梦用的手法跟作文一模一样。”他的《一个人的村庄》(散文集)是其“一个人的无边白日梦”,《虚土》(长篇小说)是“另一场梦”。“作家干的是装订梦境的活,在梦中学会各种各样的文学表达,把各种各样的梦变成文字。”“文学艺术是造梦术。写作是一件繁复却有意思的修梦工程。用现实材料,修复破损的梦。又用梦中材料,修复破损的现实,不厌其烦地把现实带进梦境,又把梦带回现实。”[7]他将梦的作用强调到无以复加,须臾也不可离开的地步,其实是从一个特定的方向肯定了梦想和想象是人类所具有的特殊本领,对于文学创作具有神奇和巨大的功能。

想象天马行空喜飞腾,构思谋篇布局重缜密;想象东奔西驰,构思脚踏实地;想象无中生有,构思追根溯源,查缺补漏;如果把想象视为先锋、先行军,那么构思则是后续部队;如果把想象看成是大笔挥洒,构思则是细针密线。二者并肩携手,相互配合补充,共同致力于崭新价值的创造。

想象与构思皆需要独立思考,需要不同的体验和更多的用心,独辟蹊径,自创一体尤为重要,这样别开生面,才能适应时代、社会与艺术的改变,应对来自各方面的挑战。

文学用价值引导方向,用梦想点亮生活。今天的中国是一个充满梦想的国度,人人都是追梦者,人们生活在一个日新月异、变化多端的时代,一切充满了挑战,充满机遇,充满各式各样的梦想、幻想和遐想。文学就是要帮助人生出梦想,增长力量,认识世界的宽广,大地的厚重,星空的辽阔,生命的美好,永恒地照亮那些黑暗阴湿尚存的地方。我们需要的就是让梦想、幻想、想象、联想等多种思维形式不招自来,全参与到文学创作的构思活动中,让它们绽放出璀璨的光彩,辉映天宇。

二、目标和理想

对于沉浸在创作激情中的作家来说,最需要的首先是厘清目标,认清方向,解决好创作的目的意图、追求方向和最终目的。这永远是一个最大最重要的问题。

目的目标是关键的关键,构思之际,动笔之前,先得想清是否遵从了自己内心的感受、需要,是否有益于自己之所求,还要考虑是否符合利益的考量,即价值目标是什么,如何达到?使之成为正确创作的推进器、生命线。

一切的创作目标都是一种价值目标,一切的创作理想也是一种价值理想。文学创作本来就是追求创造价值的活动。作家的喜怒哀乐、所思所想、欲望愿景、目的意图全集中在他的目标理想上。目标与理想常常也自然而然地溶为一体,难分彼此。

价值目标和价值理想是人灵魂中最坚硬最核心的组成,它指挥统帅一切,放射出无尽的能量,左右着人的生活追求,主宰着人的发展方向和命运。古人说:“心有高标,方可致远”,强调的就是要心怀崇高信仰和远大目标,才能取得大进步、大成功。

价值目标和价值理想之强大,在于使所有的创作构思活动,使作品的设计和作家的情感追求,都听命于它的指挥,服从它的调遣,按照其指令行事。与之吻合的,就取用留下,发扬光大;与之矛盾冲突的,就舍弃抛开,修改删除。有什么样的价值目标和理想,就有什么样的追求、努力;没有明确的目标和理想追求,就必然是摇摇摆摆、东一锤西一棒,自己都不知道在忙个什么。这清楚表明,作家的一切行动,都要以是否朝着创作目标和理想,或者说以终极目标为标准为方向去进行长久的努力。

文学价值的实现既取决于作家的想象力有多么丰富活泼,构思有多么独特精彩,写作能力如何强大,但它又何尝离得开价值目标和价值理想的引导、规约和掌控。

莫言在回忆他最早是怎么想当作家时说过,由于从小饥肠辘辘,饱受饥饿折磨的痛苦,他就下定决心,长大后一定要当一个作家。因为“只要当了作家,就可以每天吃三次饺子,而且是肥肉馅的。每天吃三次肥肉馅饺子,那是多么幸福的生活!天上的神仙也不过如此了。”[8]吃肥肉馅饺子是他最早的奋斗目标与创作理想,这一目标很低俗,但非常具体实在,它紧紧牵系着一个人最基本的生存需要,最具体的美食渴盼,故而最顽强最有力,什么都不能替代。旁人是很难想象它当初究竟给了莫言多么巨大的鼓舞与激励,在这强悍目标的支撑下,莫言一马当先攻城掠地,取得了一个又一个骄人的成绩。直至成功后的莫言又将书写他的故乡高密东北乡,既是现实的故乡,又是精神的故乡,作为自己“开创的一个文学的共和国”,作为自己一辈子的任务一样,这一更大的目标和创作理想激励着他呼啸向前,永不停歇,一直向高峰登攀,去摘取诺贝尔文学奖桂冠。目标理想对一个作家的重要性,那就是第一位无可替代的东西,高于一切重于一切。

青年作家叶炜也表示:“我一直坚持着一个写作的雄心,那就是努力建构属于自己的‘文学王国’——麻庄以及苏鲁大平原。”即生养他的故乡。有这样一个明确目标的追求,作家就会像一棵树必须把根扎在土地上一样,全力以赴,心无旁骛,努力使故乡的山山水水、父老乡亲的生活与变迁,痛苦与欢乐呈现于世,并将这种痛苦与欢乐与全人类的痛苦和欢乐沟通连结,成为一个时代的缩影,终生奋斗的目标。

另一位青年作家郭守先说自己写作的逻辑起点和最终的价值指向“就是为了‘人’,为了一个大写的‘人’”,“为了人类能够更加有尊严、更加自由美好地生活。”[9]诗人龙彼德说,他写作的触须是向“生命意识”伸展,“寻找生命体验(即情感结晶)与人生经验(即历史积淀)的交点,把生命个体的独特性与生命总体的普遍性结合在一起,在生命本身的动态过程即相反的两极——欢乐与悲伤、希望与恐惧、新生与毁灭——中展现生命的意义,成为我的主要追求。”[10]明确而清晰的创作目标,是保证创作沿着正确方向前进的可靠动力。

萨特认为:“写作就是给诗神的绶带锦上添花,为后人树立榜样,保护人民不伤害自己和抵御敌人,以隆重的弥撒祈求上天保佑人民……我们要么为同胞写作,要么为上帝写作。而我决心为上帝写作,目的在于解救同胞。”[11]这无比宏大崇高的目标就是令他激情四溢,斗志昂扬并一生为之努力奋斗的目标理想。为达这一目的,他长年累月、日以继夜地埋头写作。“聚精会神、全力以赴开始,以高血压、动脉硬化告终。我接受的命令已经缝在我的皮肉里,要是一天不写作,创伤就会作痛;要是挥笔千言,创伤也会作痛……要么一死了之,要么全世界都在盼望我。”[12]为此,他信奉“今天干得好一些,明天还要好得多”,“好好干已经不够,必须一小时比一个小时干得更好。我只有一条原则:向上攀登。”[13]一生痴迷于文的萨特,其雄心壮志,足以令每一个写作者再三感叹,长久敬佩。有这般超常热爱文学献身文学的人,就有藐视一切困难,战胜各种艰险的勇气,还有把自己拉出庸常生活的超强意志,从而焕发永不衰竭的思想活力与创造生命力。

诗人狄金森说:“我的使命便是爱……我的使命便是歌唱!”她认为:诗人的使命是抚慰人类的心灵,让“灵魂放歌”。她阐释自己创作的目的:“如果我能使一颗心免于哀伤/我就不虚此生/如果我能解除一个生命的痛苦/平息一种辛酸//帮助一只晕厥的知更鸟/重新回到巢中/我就不虚此生。”她说出的,既是一个诗人真切的内心独白,又是千百万像她一样的作家诗人的崇高理想,秉持这种以爱为重,服务于人的远大追求目标的人,自能将善意、温暖、友爱带给人世。

目标、理想并非空泛的词藻,虚张声势的说教,它有血,有肉,有内涵,有具体的价值功用。“大者含元气,细者入无间”,我们完全可以通过具体事例看清它们在实际创作中重要的凝聚、引导、掌控作用。

“对当代作家来讲,我们所经历的时代是前所未有的,人性也从来没有这么复杂过。我说过,小时候我觉得满世界都是神灵,现在我却在人间看到了形形色色的鬼。我仍在努力用我的笔,向着人性深处开掘,因为我相信文学之光埋藏在那里。”[14]迟子建这番话是从大处讲,有很强的现实针对性,它提示自己和当今的中国文学,就是应“向着人性深处开掘”,让文学之光照亮人心,照亮社会,照亮时代和世界。

再从细处来说,确立创作目标和理想,不仅能帮助作家沿着正确的方向前进,也有助于他调整心态,洞悉现状与目标之间的偏差和距离,发现存在的问题,选择更有利于发展的方法途径,并将之贯彻到行动之中。许多作家都经历过创作一段时期,发现走偏了,迷路了,出现自相矛盾或南辕北辙的现象,只能停下来,再重新审视方向道路,改弦更张,回到原先设定的路线、目标上来的体会。诗人周涛就经历过曾经“以为人生的终极目标是杀伐征战,攻城略地,功名利禄。”后来因接到另外一位诗人昌耀给他的题字:“前方灶头,有我的黄铜茶炊……”而醒悟,人生还有另外的目标,“一个真正的人生目标——那就是,平静、人性、和平……昌耀的题词让我反思,给了我一个全新的价值观。”[15]这指正与提醒将他的人生目标提升了30年。此事说明,人生或者说创作的目标理想本来就是多种多样各不相同,既有功利世俗目标,也有生活理想、艺术追求目标;既有短期临时目标,也有长期恒久目标,需要谨慎择取,兼收并蓄,不能陷入狭隘一隅还自我陶醉。当发现目标理想有偏差、错误时,就应及时调整纠正、扩大转变,不能顽固不化,否则将出现南辕北辙,浪费时间精力,造成极大损失的悲剧。

坚持创作的目的和理想一定程度上也是坚守一种信仰和信念,在文学辉煌繁荣时,需要作家执着努力,对自己既定的目标信念不离不弃,百折不回。在文学衰退寂寞时,也要像唐·吉诃德一样献身于自己的理想信念,哪怕胯下只有一匹瘦马,手里仅有一只锈矛,仍要以倔强不屈的态度,与命运顽强抗争。

莫言在获诺贝尔文学奖后,说到他自己创作的心路历程,专门谈到“在文学创作中必须独断专行”。他的解释是:“一个人在日常生活中应该谦卑退让,但在文学创作中,必须颐指气使,独断专行。”因为文学这种最个人化的创造,需要的是个人创造力、想象力、潜力最大程度的释放,若前怕狼后怕虎,时时担忧这,畏惧那,根本就无法进入一种随心所欲的自由创造之境。唯有彻底解放,自作主宰,才能摆脱一切束缚,进行独立而独特的创造。“在这片国土上,我可以移山填海,呼风唤雨,我让谁死谁就得死,让谁活谁就得活”[16],大权在握,操纵一切,以一种上帝般创造万物的心态,才可能进行最狂野最痛快淋漓的价值创造!假如连这点勇气和精神都没有,老是畏畏缩缩瞻前顾后,一步三回头,那肯定不会有大出息,更不可能创造出达到极致,令人叫绝的好作品。

诗人郑小琼在2013年6月10日《文艺报》创作谈中说:“我一直以为,写作者首先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所坚持的部分在现实看来也许有些荒诞,但正是这种荒诞还保持着一种没有被异化的纯粹。我相信一个写作者由于立场给作品带来的偏执,这种偏执给写作带来了独特的棱角与锐气,也正是这种属于个体的、独特的偏执,才给我们的文学带来多种方向性和丰富性。”“文学是自我的镜像,在写作中不断认识自己,在写作中返回真实的内心,在写作中认领生活,辨析生活,透视生活。”一个来自生活最底层的作家(打工妹)尚且能这样深刻地认识文学创作、作家的职责以及用纯粹甚至偏执立场,去求取文学的锐气与发展,我们焉能不虚心学习,向之看齐。

文学创作——价值创造作为人类的精神创造活动,总是靠积极的态度、优化意识和追求完美的理念来推动的。一般来说,目标理想总是越高远越好,因为“最高”、“最美”、“最远大”的价值目标能激发最大化的努力——心思、精力、激情和智慧的最大投入去实现它,能创造更普遍更恒久的价值供人们享用,而不会受小目标、小视野、小困难、小坎坷、小羁绊的限制,半途而废,小成即安。墨子早就说过:“志不强者智不达”,就是说当目标和决心小时,连才智聪慧都不能尽情施展释放。因此如何找到那个朝向终极目标的最大值,去选择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这才是最大的选择取舍。

我们非常高兴地看到,中国的“70后”作家中也不乏像李浩那样怀抱着文学的庞大野心,把世界和人类当做一个整体来打量,英勇无畏一路前行,其远大的目标是:“我希望我的文字能超越时代、民族、文化差异,而捕捉到人类本质和根性的东西,在每一个个体身上能够展示人类共有的东西。”[17]可以预料,具有如此怀抱的人,一定能做出卓越的成就,让世人惊羡。

意大利杰出画家拉斐尔的墓碑上写着:“活着,大自然害怕他会胜过自己的工作;死了,它又害怕自己也会死亡。”这话表达了一种赞扬画家的创造是胜过上帝和造物主,能影响世界,影响大自然盛衰存亡的伟大贡献,这种绝无仅有的对艺术家的高度赞美,同样适合作家、诗人,适合一切卓越的创造者。一切创造者的最高目标就是胜过大自然,丰富大自然,“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世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作家怀揣理想主义的目标信念,把素材信手拈来,用心排列组合,注入骨血生命,饱含情感一砖一瓦建盖自己的宫殿,这是一项迷人而伟大的工作,值得一生一世的奉献追求。“我希望作为一个‘创造者’的身份可以在艰苦的劳作中一次次被肯定——这就是我想要得到的;我想写的那种作品,一定就是一个完整并且高明的世界,我和这个世界合二而一,它的精妙处有些是我的计算,有些是跟天意合作的结局——这就是我想写的那种作品,一旦它成为一个完整且独立的世界,势必传达着一种更为特别和高级的感情模式,难以被模仿,难以被同化,难以被一言以蔽之。”[18]这是青年作家笛安的追求目标,它结合了个人创作的理想、愿望,明确、清晰,能为作家提供源源不竭的强大动力。它其实也可以代表其他许多作家,成为他们的一个宣言、一种态度。

李少君在《自白》诗中宣示了他的理想:“我会日复一日自我修炼/最终做一个内心的国王/一个灵魂的自治者”。这不仅是一种创作自觉、理性自觉,更涉及到诗性定力、心性定力、人格定力和价值坚守的问题。向着这样的目标努力,前途必定是光明的。

军队诗人刘优良用最简练的诗句概括了其内心的追求。诗曰:“黎民的苦与天下的安/足以忧劳一生。”这两项是他视为天下第一等需要关怀的头等大事。扩大来看,也可代表文学之最重大的使命。创作的使命与作家的目标理想是一致的,强调作家要具有强烈的使命意识、社会责任感,更具有力挽狂澜、匡世济民的英雄主义情结,积极书写惩恶扬善、净化人类心灵、升华高尚情操的作品,与时代同悲欢,与人民共苦乐,为的仍然是创作的崇高目标和远大理想。

当今的文坛问题很多,其中一个令人不能满意的地方就在于,没有崇高宏大的创作目标追求,缺乏高远的审美理想指引,缺乏对人性的深刻分析,没有对人的生存意义和价值的大力肯定,从而导致作品的精神空间狭窄,情感升华不足,不少人眼睛只盯着版税、稿费,或者是评奖、排名等具体利益,那样创作出来的东西是很难令人喜爱与信服的。

【注释】

1.严歌苓:《想象力是作家最重要的素质》,见2011年12月7日《文艺报》

2.海明威:《散论四题》,摘自《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谈创作》第248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4月出版。

3.阿多尼斯:《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第16页,译林出版社2009年出版。

4.泰戈尔:《采果集》第37页,上海译文出版社。

5.萨特:《文字生涯》第170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8月出版。

6.张承志:《张承志散文》,见2011年第3期《大家》杂志第78页。

7.刘亮程:《文学是做梦的学问》,见2014年4月9日《文艺报》。

8.莫言:《饥饿和孤独是我创作的财富》第279页,《莫言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10月出版。

9.郭守先:《我们为什么写作》,见2013年4月10日《文艺报》。

10.龙彼德:《龙彼给朱晶的回信》,见2013年第7期《作家通讯》第114页。

11.萨特:《文字生涯》第15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8月出版。

12.萨特:《文字生涯》第14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8月出版。

13.同上,第206页。

14.徐建:《埋藏在人性深处的文学之光——作家迟子建访谈》,见2013年3月25日《文艺报》。

15.周涛:《中国新诗百年》,见2013年9月23日《人民日报》。

16.莫言:《福克纳大叔,你好吗?》载《莫言散文》第299页,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10月出版。

17.李浩:《写给无限的少数》,见2012年3月16日《文艺报》。

18.笛安:《所谓“创造”》,见2013年8月16日《文艺报》。

(作者系云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云南省社科院哲学所研究员)

责任编辑:杨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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