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之难与陈与义诗学观的转变

2016-11-26 01:25
中国韵文学刊 2016年2期
关键词:句法

吴 晟

(广州大学 人文学院, 广东 广州 510006)

靖康之难与陈与义诗学观的转变

吴晟*

(广州大学人文学院, 广东广州510006)

摘要作为江西诗派“三宗”之一,陈与义早期师法黄庭坚、陈师道,研习江西诗法,追求句法的新奇拔俗;靖康之变,国破家亡,颠沛流离,较为广泛接触了社会现实,诗学观发生了明显转变,由过去专注于杜甫诗歌艺术转向继承杜甫忧国爱民的精神,反对刻意为诗,主张冲口直致。深刻认识到“华屋从来不关诗”的道理,倡导悲壮老苍、具有强烈艺术感染力的诗风。

关键词陈与义;诗学观;句法;新奇拔俗;冲口直致;悲壮老苍

陈与义(1090-1138),字去非,号简斋,洛阳人。是南北宋之交杰出的诗人,也是江西诗派后期代表作家。《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百五十六谓“其诗虽源出豫章,而天分绝高,工于变化,风格遒上,思力沉挚,能卓然自开蹊径”[1](P812)。《沧浪诗话·诗体》云:“简斋体,陈去非与义也。亦江西之派而小异。”[2](P59)《瀛奎律髓》卷二十六指出:“古今诗人当以老杜、山谷、后山、简斋四家为一祖三宗。”[3](P808)南渡之前,陈与义诗祖述杜甫,师法黄庭坚、陈师道,研习江西诗法,追求句法的新奇。南渡以后,国破家亡,颠沛流离,他较为广泛地接触了社会现实,“但恨平生意,轻了少陵诗”*以下所引陈与义作品均见本书本册,不再标注.[4](P19521-19522),对杜诗忧国爱民的精神实质有了深切的体会,始悟“要必识苏、黄之所不为,然后可以涉老杜之涯涘”[5](P803),诗风为之一变,诗学观也由此转变。

20世纪80年代以来,对陈与义的研究,主要集中于陈与义及其诗歌创作、学杜以及与江西诗派的渊源和诗风差异等方面作考察[6]。关于陈与义诗学思想的研究,代表性成果有顾易生等著的《宋金元文学批评史》,它将陈与义的诗学思想主要概括为:一、对文学与生活现实关系的认识;二、对艺术思维及诗歌形象的认识;三、对学习和借鉴前人的认识[7]。陈与义没有专门的诗歌理论著述,本文主要从其他古代学者的转述以及陈与义诗歌作品中发掘提取其诗学思想,置于靖康之难的历史背景中加以考察。

一急搜奇句报新晴

江西诗派以祖述杜甫相号召,黄庭坚《赠高子勉四首》其四云:“拾遗句中有眼,彭泽意在无弦。”陈师道《后山诗话》云:“学诗以子美为师,有规矩故可学。”[8](P304)黄庭坚在指导初习诗歌的青年时,引导他们由研习杜诗句法入门。可见,研习句法,成为江西诗学的不二法门。任渊《黄陈诗集注序》云:“本朝山谷老人之诗,尽极骚、雅之变,后山从其游……故二家之诗,一句一字有历古人六七作者。”[9](P3)作为江西诗派“三宗”的黄、陈,在锻炼诗歌句法上,可谓惨淡经营,身体力行。陈与义非常膺服陈师道,其《寻诗两绝句》其一云:“无人画出陈居士,亭角寻诗满袖风。”据徐度《却扫篇》卷中载:陈与义“言本朝诗人之诗,有慎不可读者,有不可不读者,慎不可读者梅圣俞,不可不读者陈无己也”[5](P791)。张嵲《赠陈符宝去非》评价陈与义:“唯公妙句法,字字陵风骚。”[5](P798)陈与义对谢朓熔裁警句十分倾慕:“时无李供奉,谁识谢宣城?”(《夏夜》)故而他有关“搜句”“觅句”“裁句”“寻诗”的表述俯拾皆是:

《十月》:“病夫搜句了节序,小斋焚香无是非。”

《题简斋》:“觅句方未了,简斋真虚名。”

《游葆真池上》:“再来知何似,有句端难裁。”

《游八关寺后池上》:“柳林横绝野,藜杖去寻诗。”

从诗歌创作实际来看,陈与义所搜诗句有一个鲜明特点即“新奇”。试看其《雨晴》:

天缺西南江面清,纤云不动小滩横。

墙头语鹊衣犹湿,楼外残雷气未平。

尽取微凉供稳睡,急搜奇句报新晴。

今宵绝胜无人共,卧看星河尽意明。

这首诗写夏日雨过天晴的景色及作者的欣喜之情。首联说一阵大雨过后天气开始放晴,天空的西南方乌云散去,露出一角湛蓝,犹如清澈的江面;残余的纤云一丝不动,又仿佛横在江面的小沙滩。以水及水中小滩比喻天空局部的云朵,不仅新奇,且暗示雨后天空共江水一色,互映生辉。颔联上句特写鸟鹊立于墙头抖着羽毛上的雨水,叽叽喳喳,好似急不可耐地向人们报晴;下句由近而远写地平线还隐隐地传来轻雷声,好像满腹不平之气还没有吐尽。张嵲《陈公资政墓志铭》指出,陈与义“尤邃于诗,体物寓兴”[5](P800-801)。“体物寓兴”即状物并寄寓意兴。此诗前二联,状物之奇,寓兴之新,前无古人。颈联写作者雨后转凉产生了睡意和诗情,但诗情高于睡意。一“供”一“报”令人玩味,含有人与自然交流默契之意。末联设想今宵定然无人分享卧看雨后之象——星河分外明澈的快乐。此诗十分讲究烹字,诸如“尽”“微”“稳”“急”“奇”“新”,奇活生新。陈与义所追求的“新奇”既不同于韩愈的“奇险”,也有异于黄庭坚的“尖新”。他说:“卜居赋就知谋拙,入宅诗成觉意新。”(《徙舍蒙大成赐诗》)可见,陈与义所追求的“新奇”是“意新”。普闻《诗论》云:“天下之诗,莫出于二句,一曰意句,二曰境句。……陈去非诗云:‘一官不辨作生涯,几见秋风卷岸沙。’境也,著‘几见’二字,便成意句。”[5](P792)指出陈与义烹字炼句是为了达到“意新”,意新则“格胜”。这与陈与义取法前人创作经验甚宽且严的审美取向有关。他在《周尹潜雪中过门不我顾遂登西楼作诗见寄次韵谢之三首》其二中说:“深知壮观增诗律,洗尽元和到建安。”“建安”指建安风骨或建安体,即以“三曹”“建安七子”为代表的诗风,刘勰《文心雕龙·时序》描述为:“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10](P405)陈与义主张取法建安诗,其《蒙赐佳什钦叹不足揆浅陋辄次元韵》又说:“方驾曹刘盖余力,压倒元白聊一快。”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上载:“乙卯冬,陈去非初见余诗曰:‘奇语甚多,只欠建安六朝诗耳。’”[5](P796)足见他对“三曹”“七子”为代表的建安诗风的心仪手摹不遗余力,并以此作为衡量他人诗作的标尺之一。“元和”指元和体,即中唐元和年间(806-820)诗坛上流行的诗风。李肇《唐国史补》卷下载:“元和已后,为文笔则学奇诡于韩愈,学苦涩于樊宗师,歌行则学流荡于张籍,诗草则学矫激于孟郊,学浅切于白居易,学淫靡于元稹。俱名为元和体。”[11](P279)《瓯北诗话》卷四云:“韩、孟尚奇警,务言人所不敢言;元、白尚坦易,务言人所共欲言。”[12](P36)陈与义之所以要非元和体,就在于它“务言人所不敢言”;或“务言人所共欲言”,因此都不可取法。其《题酒务壁》又云:“自题西轩壁,不杂徐庾尘。”“徐庾”指徐庾体,指南朝梁徐摛、徐陵父子和庾肩吾、庾信父子的诗文风格。《北史·庾信传》称:庾信“父肩吾为梁太子中庶子,掌书记。东海徐摛为右卫率,摛子陵及信并为抄撰学士。父子在东宫,出入禁闼,恩礼莫与比隆。既文并绮艳,故世号‘徐庾体’焉。”[13](P1851 - 1852)徐、庾两对父子此时的诗歌,多为奉旨应制之作,内容贫弱,是一种专事辞藻的宫体诗,故《隋书·文学传序》云:“简文、湘东,启其淫放,徐陵、庾信,分路扬镳,其意浅而繁,其文匿而彩,词尚轻险,情多哀思。”[14](P1163 - 1164)显然,专事辞藻、杂以俗尘的宫体诗为陈与义所不取。

陈与义取法前人有自己的审美标准。徐度《却扫篇》卷中:“陈参政去非少学诗于崔鶠德符,尝请问作诗之要。崔曰:‘凡作诗,工拙所未论,大要忌俗而已。天下书虽不可不读,然慎不可有意于用事。’”[5](P791)“忌俗”是江西诗派的主张,黄庭坚就坚持“宁律不谐,而不使句弱;用字不工,不使语俗”[15](P665),认为“士生于世,可以百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医也”[15](P1562);陈师道主张“宁僻毋俗”[8](P311);陈与义也说:“天公亦喜我,催诗出微霞。赋罢迹已陈,忧乐如转车。却后五百岁,远俗增雄夸。”(《九月八日登高作重九奇父赋三十韵与义拾余意亦赋十二韵》)“马健莫愁归路远,诗成未许俗人看。”(《即席重赋且约再游二首》其二)这种主张实际上就是提倡诗歌创作中的创新精神。葛胜仲就指出陈与义的诗“务一洗旧常畦径,意不拔俗,语不惊人,不轻出也”[16](P1013)。可见陈与义的诗歌创作与其“忌俗”诗学观是一致的。

陈与义《再赋》其一云:“堂堂李杜坛,谁敢蹑其址。”《度岭一首》云:“已吟子美湖南句,更拟东坡岭外文。”作为江西诗派的后起之秀,陈与义诗歌虽然“源出豫章”,但他博取建安、陶渊明、王维、李白、杜甫、苏轼等各家之长,融会贯通,自成一家。陈善《扪虱诗话》载:

客有诵陈去非《墨梅》诗于予者,且曰:“信古人未曾道此。”予摘其一曰:“‘粲粲江南万玉妃,别来几度见春归。相逢京洛浑依旧,只是缁尘染素衣。’世以简斋诗为新体,岂此类乎?”客曰:“然。”予曰:“此东坡句法也。坡《梅花》绝句云:‘月地云阶漫一樽,玉奴终不负东昏。临春结绮荒荆棘,谁信幽香是返魂?’简斋亦善夺胎耳。”[5](P797 - 798)

“夺胎法”正是江西诗学的不二法门。惠洪《冷斋夜话》:“山谷云:‘……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窥入其意而形容之,谓之夺胎法。’”[17](P2171)所谓“换骨法”“夺胎法”,均指在不改变前人诗意的前提下用自己的语言来表达。陈模《怀古录》卷中载:“陈简斋《墨梅》诗云:‘含章阁下春风面,造化工夫秋兔毫。意足不求颜色似,前身相马九方皋。’使事而得活法者也。”[5](P811 - 812)刘辰翁《简斋诗笺序》也云:“惟陈简斋以后山体用后山,望之苍然,而光景明丽,肌骨匀称。古称陶公用兵,得法外意。以简斋视陈、黄,节制亮无不及。则后山比简斋,刻削尚似,矜持未尽去也。”[5](P818)的确,陈与义“夺胎”也好,“使事”也好,没有江西诗派“以才学为诗”、卖弄学问的旧习气,正是他“天下书虽不可不读,然慎不可有意于用事”在创作实践上的最好体现。据年谱记载陈与义30岁至41岁与吕本中有唱和。吕本中所提出的“活法”应该对陈与义有所影响。刘克庄《后村诗话》前集卷二认为陈与义“第其品格,故当在诸家之上”[5](P813);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三也指出陈与义“格调高胜,举一世莫之能及”[3](P778)。这些评价正是陈与义诗歌尚奇、求新、拔俗的结果。

二新诗满眼不能裁

宋钦宗靖康元年(1126),金军分东西两路大举南侵,由于宋廷在大河两岸没有布置足够的防御力量,金军便在无抵抗的情形下渡过黄河,攻破开封。次年(1127)四月,金人俘虏了徽、钦二帝和后妃、皇子、皇女以及宗室贵戚三千多人北去,北宋灭亡,史称“靖康之难”。靖康之难,陈与义历经战乱,避难襄汉,流离湖湘,目睹了亡国的惨祸,成为他一生中的重大转折,也是他诗歌创作上的分水岭,生活和思想意识发生了激变,诗风及其诗学观也发生明显转变。楼钥《〈简斋诗笺〉》云:“参政简斋陈公,少在洛下,已称诗俊。南渡以后,身履百罹,而诗益高,遂以名天下。”[5](P809)刘克庄《后村诗话》前集卷二谓陈与义:“建炎以后,避地湖峤,行路万里,诗益奇壮。……造次不忘忧爱,以简洁扫繁缛,以雄浑代尖巧。第其品格,故当在诸家之上。”[5](P813)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六《简斋书》也云:“自黄、陈之后,诗人无逾陈简斋。其诗由简古而发秾纤,值靖康之乱,崎岖流落,感时恨别,颇有一饭不忘君之意。”[5](P815)

国破家亡的惨痛,崎岖流落的人生经历,迫使陈与义走出养尊处优的官府和狭小的书斋,接触到了广阔丰富的社会生活,扩大了视野,正如清人谢启昆所云:“居士寻诗墨未干,杏花消息雨声寒。谁言诗到苏黄尽,万里南行眼界宽。”[5](P845)于是他由南渡前苦苦地觅句寻诗转向“忽有好诗生眼底,安排句法已难寻”(《春日》)。

密雪来催诗,似怪子不作。……满眼丰岁意,空诗信难酢。(《舍弟逾日不知雪势密因再赋》)

林泉入梦吾当隐,花鸟催诗岁不留。(《次韵谢表兄张元东见寄》)

且复哦诗置此事,江山相助莫相违。(《次韵光化宋唐年主簿见寄二首》其二)

洛阳城边风起沙,征衫岁岁负年华。归途忽践杨柳影,春事已到芜菁花。道路无穷几倾毂,牛羊既饱各知家。人生扰扰成底事,马上哦诗日又斜。(《归洛道中》)

新诗满眼不能裁,鸟度云移落酒杯。(《对酒》)

卧听西风吹好句,老夫无恨幕生波。(《九日宜春苑午憩幕中听大光诵朱迪功诗》)

落日留霞知我醉,长风吹月送诗来。(《后三日再赋》)

城中那有此?触处皆新诗。(《赴陈留二首》其一)

莺声时节改,杏叶雨气新。佳句忽堕前,追摹已难真。(《题酒务壁》)

蛛丝闪夕霁,随处有诗情。(《春雨》)

诗情满行色,何地着世纷。(《晓发叶城》)

洒面风吹作飞雨,老夫诗到此间成。(《罗江二首》其一)

物象自堪供客眼,未须觅句户长扃。(《寺居》)

急雪催诗兴未阑,东风肯奈乌乌寒。(《又用韵春雪》)

阙名《小园解后录》指出:“‘朝来庭树有鸣禽,红绿扶春上远林。忽有好诗生眼底,安排句法已难寻。’此简斋之诗也。观末后两句,则诗之为诗,岂可以作意为之耶!”[5](P815-816)我们认为,不“作意为之”正是陈与义南渡后诗学观及其创作的明显转向。

南渡之前,陈与义诗歌创作基本上是“陈留春色撩诗思,一日搜肠一百回”(《对酒》)——搜肠刮肚、惨淡经营的“作意为之”,如今,一旦投向大自然,投向火热的现实生活,千姿百态的自然景观,波澜壮阔的现实生活,沓至纷来,化作诗情画意,应接不暇,意在笔先,左右逢源,汩汩涌向笔端,奋笔疾书,如走弹丸,文不加点,一气呵成。“新诗满眼不能裁,鸟度云移落酒杯”(《对酒》);“风流到尊酒,犹足助诗狂”(《酴醾》),描述了正是这种创作状态和体验。“忽有好诗生眼底,安排句法已难寻”,谓诗思袭来,挥笔而就,无须字斟句酌地“安排句法”,这叫“冲口直致,盖与彭泽‘把酒(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同一关捩”[5](P793-794)。倘若待你推敲一番,突如其来的诗思便会稍纵即逝,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难寻”了。因此,陈与义说:“百世窗明窗暗里,题诗不用着工夫。”(《秋试院将出书所寓窗》)“题诗不用着工夫”,既是当前创作状态的自豪流露,也包含了对过去“安排句法”、斟酌“诗律”“作意为之”的知性反省,“对自己所敬仰的江西前辈宗师,并不盲从”[7](P249)。其《同继祖民瞻赋诗亭二首》其二又云:“邂逅今朝一段奇,从来华屋不关诗。”“华屋”指富丽堂皇的官府。黄庭坚《壶中九华》云:“试问安排华屋处,何如零落乱云中?”[18](P596)谓苏轼身居庙堂之上,何如流落江湖而免遭祸患。陈与义在符宝郎任上受到荐主王黼的牵累,谪监陈留酒税。其《游八关寺后池上》云:“不有今年谪,争成此段奇。”后来创作的《周尹潜以怀有郢州之命作诗见赠有横槊之句次韵谢之》云:“一岁忧兵四阅时,偷生不恨隙驹驰。如何南纪持竿手,却把西州破贼旗。傥有青油盛快士,何妨画戟入新诗。因君调我还增气,男子平生政要奇。”《怀天经智老因访之》云:“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年华》云:“去国频更岁,为官不救饥。春生残雪外,酒尽落梅时。白日山川映,青天草木宜。年华不负客,一一入吾诗。”切身的仕途遭遇体验,战乱频仍的社会现实,颠沛流离的人生经历,使陈与义的诗学观得到理论升华,“从来华屋不关诗”,表明陈与义已认识到诗歌“穷而后工”的道理,揭示出诗歌创作的规律之一:从文学史上来观照,大凡有成就的诗人,几乎无一不是仕途坎坷或是怀才不遇,正如韩愈在《柳子厚墓志铭》中所云:“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19](P181-182)

靖康之难,陈与义诗学观发生了根本性转变:“但恨平生意,轻了少陵诗。”他反省自己过去师法杜甫,主要专注于诗歌艺术技巧;如今他对杜甫忧国忧民的现实主义精神有了切身体验和深刻认识。胡穉《简斋诗笺叙》指出:“况其忧国爱民之意,又与少陵无间。”[5](P810)于是创作出一批现实主义作品,方回《瀛奎律髓》卷一评陈与义《渡江》诗:“此谓渡浙江也。简斋绍兴初避地广南,赴召,则闽入越。行在时寓会稽,过钱塘。简斋,洛阳人,诗逼老杜,于渡浙江所题如此,可谓亦壮矣哉。”[3](P616)又评陈与义《登岳阳楼》诗:“简斋《登岳阳楼》凡三首,又有《巴丘书事》一诗,皆悲壮激烈,……近逼山谷,远诣老杜。……乃建炎中避地时诗也。”[3](P620)试看《伤春》:

庙堂无计可平戎,坐使甘泉照夕烽。

初怪上都闻战马,岂知穷海看飞龙!

孤臣霜发三千丈,每岁烟花一万重。

稍喜长沙向延阁,疲兵取犯犬羊锋。

宋高宗炎三年(1129)秋,金兵大举渡江,攻陷建康(今南京), 不久攻入临安(今杭州),高宗狼狈逃到温州。次年春,正流寓湖南的陈与义在湘南入桂途中,听到向子諲坚守潭州(今长沙)、英勇抵抗金兵的消息,写下了这首忧时伤乱的诗。尖锐讽刺了朝廷的软弱无能,赞扬了向子諲组织军民抗击金兵的英勇行为,表达了诗人对国家前途的深沉忧虑。表现上采用对照互补手法,金国骑兵的长驱直入与宋高宗的狼狈奔逃对照;弱小的宋朝军民义兵与强大的金兵对照,从而突出表现了宋朝统治者偏安政策所带来的祸害和宋朝军民不甘屈服、同仇敌忾、敢于以弱抗强的英勇气概和民族正气。诗题《伤春》取意于杜甫的同题诗,不仅体现了诗人对杜甫现实主义精神的继承,在写作手法和风格上亦酷似老杜。方回认为,“自黄、陈绍老杜之后,惟去非与吕居仁亦登老杜之坛”[3](P778)。

陈与义对诗歌风格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莫道人人握珠玉,应须字字挟风霜”(《和若拙弟得陪游后园》);“诗成堕人世,字字含风霜”(《再赋》其三)。“珠玉”在此比喻精美的语言。在陈与义看来,诗歌语言精美还不够,还须具有强烈的审美感染力。《西京杂记》卷三载:“淮南王安著《鸿烈》二十一篇……自云‘字中皆挟风霜。’”[20](P98)《汉语大词典》释此“风霜”:“比喻峻厉严肃的内容”[21](P631)。我们认为陈与义所谓“字字挟风霜”“字字含风霜”,有悲壮老苍之意,这样的作品才具有强烈的审美冲击力和艺术感染力。方回评价说:“黄、陈学老杜者也,嗣黄、陈而恢张悲壮者,陈简斋也。”[3](P620)这种诗风绝不可能在养尊处优的“华屋”获得,“也知廊庙当推毂,无奈江山好赋诗”(《得席大光书因以诗迓之》),它只能来自历经磨难的人生、波澜壮阔的现实生活和江山之助。宋人袁说友热情洋溢地赞曰:“胸中元自有江山,故向巴丘*“巴丘”指与义《巴丘书事》:“三分书里识巴丘,临老避胡初一游。晚木声酣洞庭野,晴天影抱岳阳楼。四年风露侵游子,十月江湖吐乱洲。未必上流须鲁肃,腐儒空白九分头。”(《全宋诗》第三十一册,第19529页。)见一斑。明月清风收拾尽,简斋诗遂满人间。”[5](P809)黄庭坚《题子瞻枯木》云:“胸中元自有丘壑,故作老木蟠风霜。”谓苏轼胸纳丘壑,故他笔下的枯木盘曲在风霜之中,阅历沧桑,苍劲有力,意境深邃。陈与义诗之所能够“满人间”——广为传播,同样在于它具有沧桑的阅历,深邃的意境,故而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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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赵成林

*基金项目:广东省普通高校人文社科重大项目“现代化进程中文学经典的认同作用研究”(2014WZDXM021)

*作者简介:吴晟(1957-),男,江西南昌人,文学博士,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2491(2016)02-004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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