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东文献,推为初祖”
——沈光文入台与诗歌创作时间再考

2016-11-26 01:25
中国韵文学刊 2016年2期

翟 勇

(福建师范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博士后流动站,福建 福州 350108;泉州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播学院,福建 泉州 362000)

“海东文献,推为初祖”

——沈光文入台与诗歌创作时间再考

翟勇*

(福建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博士后流动站,福建福州350108;泉州师范学院文学与传播学院,福建泉州362000)

摘要自从全祖望以“海东文献,推为初祖”来赞誉沈光文后,三百年来对沈光文的赞誉不绝如缕。但是直到目前,我们对沈光文何时入台仍然无有定论,这也成为一些学者质疑沈光文“初祖”的理由。实际上,在沈光文《大醉示洪七峰》一诗中已经告知我们入台时间,为顺治十四年(1657)。这个时间与其他记载亦相吻合。另外既然是“文献初祖”,那么沈光文所遗文献哪些是关于台湾的书写?哪些作品为居台时所作?经考证,《台湾舆图考》《台湾赋》《东海赋》《檨赋》《桐花赋》《芳草赋》等是在台湾书写的关于台湾的作品,而占文学作品主体的诗歌则大多写于寓居金门时。

关键词沈光文;入台时间;诗歌系年

对沈光文的赞誉开始于台湾诸罗首任县令季麒光:“从来台湾无人也,斯庵来而始有人矣;台湾无文也,斯庵来而始有文矣。”[1](P98)全祖望《沈太仆传》:“海东文献,推为初祖。所著《花木杂记》《台湾赋》《东海赋》《檨赋》《桐花赋》《芳草赋》、古今体诗,今之志台湾者,皆取资焉。”[2](P594)二位先哲评语一出,基本奠定了沈光文台湾文化初祖的历史地位。嗣后,“文化开台第一人”“中国文化在台湾的第一个播种者”“台湾文化的启明导师”“台湾孔子”,甚至“台湾中医之祖”“汉文教育之祖”“台湾佛教之祖”等等尊号不一而足,成为与黄帝、周公、包拯等人等同的“箭垛式的人物”。众所周知,奠定沈光文台湾“文献初祖”地位的因素主要有两个:一、第一个到台湾的汉族上层文人;二、为后世留下大量书写台湾的文献。但是学术界关于沈光文究竟何时入台,遗留文献的真伪,诗歌究竟有多少为居台时所作等根本问题,直到目前仍无定论,这也使得对沈光文的研究不仅无法进一步深入,甚至在研究或引用时出现错误。笔者不揣浅陋,针对上述问题试作考证,不确之处,望方家指正。

一从《大醉示洪七峰》一诗再论沈光文入台时间

沈光文何时到台湾?面对这个根本性的问题,目前学术界众说纷纭:台湾历史学家连横在《台湾通史》里提出是1649年,杨云萍等认为是1652年,海外学者王德威等采用1651年的说法。潘承玉仍力主是1662年,认为他入台并未早于郑成功。近几年张萍则提出“1658年底到1659年底之间”入台的新观点。综观上述几种观点的得出,其支撑材料主要集中在季麒光《蓉洲诗文稿》中的《沈文开传》《〈沈斯庵诗〉序》《跋沈斯庵〈杂记诗〉》,全祖望的《沈太仆传》《明故太仆斯庵沈公诗集序》,沈光文自书的《东吟诗社序》《题梁溪季蓉洲先生海外诗文序》,以及日后多取材于上述资料的众多方志、史乘等。笔者认为,上述材料固然十分重要,但是却忽略了最直接、最不可能被窜改的材料:沈光文的诗。沈光文遗留下来的诗中有《大醉示洪七峰》一诗,*此诗最早见于范咸《重修台湾府志》卷十《艺文志》,后陈汉光《台湾诗录》、侯中一《沈光文斯庵先生专集》、龚显宗《沈光文全集及其研究资料汇编》、施懿琳《全台诗》等皆收录。此诗为我们留下了沈光文入台时间的线索。全诗如下:

今日蠢休文,大不合时宜。

只知作桀犬,降表竟莫为。

蹈海苦不死,患难徒相随。

信友本事亲,绝裾悔难追。

家亦有薄田,弃之来受饥。

何敢与人争,志气似难隳。

天水有名臣,北海使节持。

厥孙居此地,坚操更标奇。

我欣与之交,廿六载于兹。

兔园谁赋雪,平原会可期。

欲学樊将军,卮酒安足辞。

浮白笑难老,醉言自觉痴。

问途已若此,且读《谷风》诗。[3](P87)

从“蹈海苦不死,患难徒相随”一联我们可以明确该诗为沈光文居台时所作,但究竟作于何时呢?先贤莫衷一是。洪调水先生认为:“此诗西历一六八八年康熙廿七年,沈公在台南之作。同年逝世,享年七十七。”[3](P154)洪先生的理由是“沈公在西历一六六二年由厦门来台,在东山(复兴地方,指东都,今之台南)与洪七峰契交。”“余谓沈公晚年心情,由此诗,可以烛见其肺腑。我欣与之交,廿六载于兹。沈公与洪七峰交往,自一六六二年至一六八八年,整整有廿六年。”[3](P154)盛成先生却认为“光文有大醉示洪七峰(名陞,号日升)诗为康熙十七年作。”[3](P290)毛一波先生又给出了较谨慎的说法:“有人说,洪七峰即洪升,为郑芝龙留台旧部。此诗作于台湾自无疑义,但作于何时,则难确定。以‘廿六载于兹’来说,他们的认识当在郑成功入台以前了。”[3](P181)笔者认为诗开篇二句已经给出了明确的写作时间:“今日蠢休文,大不合时宜。只知作桀犬,降表竟莫为”。句中有“降表”二字,纵观沈光文居台时期,至多有荷兰殖民者投降郑成功与明郑投降清朝两次有降表书写的需要。*沈光文入台时间在郑成功从荷兰殖民者手中收复台之前,理由见后面论述。仅仅从句意我们就可以判断出这次降表书写的事件当为后者。那么此二句诗当如何理解?应侠民先生注解为:“今日我欲蠢骂好作文章之沈约先生,实大不适合(自骂)我只知作清朝桀犬而已,但是吠明之降表,究竟我不作。沈公蠢骂沈休文之不该,是自骂。暗示自己有受官府付托,交出文章,后来而觉不大合时宜之恨。”[3](P154-155)笔者认为“桀犬”并非指“清朝桀犬”,而更应该是自嘲为明朝桀犬,所以才“降表竟莫为”。因此二句应该理解为:沈光文以沈约自比。在明郑投降清朝的时刻,官府希望沈光文书写投清降表,但是沈光文忠于明朝,最终也没有书写。另外,沈光文大醉,并向有姻娅关系的半生挚友洪七峰倾诉,这种行为也最可能发生在明郑政权行将覆灭的当时。因而此诗不可能作于明郑政权灭亡六年后的一六八八年,更不可能是明郑灭亡前的康熙十七年(1678),而是明郑投降事件发生的当下。据《清实录·康熙朝实录》卷一百一十一“康熙二十二年,癸亥,秋,七月”载:“海逆郑克塽遣伪官郑平英等,赍降表至提督施琅军前。”[4](P1033)因此《大醉示洪七峰》一诗应该作于康熙二十二年(1683)七月或稍后。那这个时间沈光文有没有机会写降表呢?答案是肯定的。众所周知,沈光文虽因讽刺郑经被迫隐居,但是郑经去世后,“诸郑复礼公如故”。并且此时“诸遗臣皆物故”,沈光文作为东渡台湾遗民中硕果仅存的大儒,降表由其所书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另外,上述先贤都注意到了诗中有“我欣与之交,廿六载于兹”的描写。从此句我们得知沈光文与洪七峰至此诗写作时已经有二十六年的深厚友情了。那么二人相识于何时、何地?沈光文《别洪七峰》云:“鹭岛初来便识君,东山又共学耕耘。”[3](P75)众所周知,鹭岛即厦门岛。结合“我欣与之交,廿六载于兹”一句,我们得到三个信息:沈光文从厦门初到台湾就认识了洪七峰,洪七峰在沈光文之前来台湾,沈光文来台湾已经二十六年了。另外,季麒光《沈光文传》有“七月携眷买舟赴泉,过围头洋,遇飓风,漂泊至台”[1](P123)之述。沈光文到台湾为七月份,因此沈、洪二人相识应在沈光文来台当年。那么《大醉示洪七峰》作于康熙二十二年(1687),上溯二十六年正是沈光文入台时间:顺治十四年(1657)的七月份。

台湾在郑成功攻取之前给人留下的印象好像只有原住民,以及闽南、潮汕移民过去缺少知识的贫苦农民。因此有学者可能还会有疑问:洪七峰有无可能早于沈光文到达台湾?洪七峰,名陞,字日升,号七峰,同安县人。*有学者认为“日升”为号,“七峰”为字。但笔者认为,古人字一般为名的再解释,名陞,字日升,更符合古人名、字习俗。另外,族人洪旭,号九峰,所以“七峰”为号也符合族兄弟字、号习俗。连横疑洪七峰为洪旭之族人,甚是。洪旭,号九峰,为郑芝龙部将。洪七峰从字、号上来看,应该年长于洪旭,亦为郑芝龙旧部。在郑成功攻取台湾之前,包括洪七峰在内的一大批郑芝龙旧部已经在台湾生活了几十年。如《福建省志·人物志》第一章《人物传·何廷斌》载:“何廷斌,又名何斌,福建南安人,生卒年不详。何廷斌自幼读书,颇有才学。明天启四年(1624年)应郑芝龙招募,赴台湾从事农垦、经商,逐渐成为台湾村主中颇有影响的长老。崇祯元年(1628年)郑芝龙接受明廷招抚,何廷斌和陈德、杨天生、李英等人不愿随郑芝龙受抚。因在台日久,熟悉台湾情况,又懂得荷兰语,荷兰殖民者指定为‘甲螺’(头目),并聘之为‘通事’(翻译)。”[5](P206)因此洪七峰作为郑芝龙旧部顺治十四年(1657)之前在台湾是完全可能的。

那么沈光文顺治十四年(1657)七月份入台与其他沈光文生平资料记载是否有矛盾呢?现一一论述如下:(一)沈光文《东吟社序》云:“余自壬寅,将应李部台之招,舟至围头洋,遇飓飘流至斯,海山阻隔,虑长为异域之人。今二十有四年矣。”[3](P112)“壬寅”为康熙元年,即公元1662年。《东吟社序》最早刊在范咸《重修台湾府志》卷二十二《艺文三》之中。范咸《重修台湾府志》纂于乾隆十一年(1746),但是东吟诗社的另外一个重要当事人季麒光《蓉洲文稿》中对此篇却只字未提。因此对于《东吟社序》,盛成先生认为“极其浇乱”“酌改过甚”“略润太多”,“似乎值不得作为研究沈光文之直接材料。”[3](P114)再看沈光文作于康熙二十六年(1687)的《题梁溪季蓉洲先生海外诗文序》:“忆余飘泊台湾三十余载,苦趣交集,则托之于诗。”[1](P1)“三十余载”之前入台,当为顺治十四年(1657)或之前。另外全祖望《明故太仆斯庵沈公诗集序》有“太仆有挽王之诗,其序曰‘王薨于壬寅冬十一月。……诗言王之墓前有大湖。’”[2](P641-642)潘承玉先生据此认为“与此志(按:《皇明监国鲁王圹志》)所载卯榫合缝。而披览清初其他文献,它们对鲁王病逝的时间、地点的记载均存在程度不同的错误,只有沈光文诗集中有关鲁王病逝的记载,唯一兼具最明确、最准确和最真切三个特点,则沈光文曾目击甚或参与经营鲁王之丧亦甚明。”[6](P137)1959年2月在金门发现的鲁王朱以海墓出土的《皇明监国鲁王圹志》确有“王素有哮疾,壬寅十一月十三日中痰而薨,……穴坐酉向卯,其地前有巨湖”[7](P99)的记载。但是这并不能说明沈光文康熙壬寅(1662)就在金门。首先与多数史料记载沈光文在郑成功攻台之前就在台湾的记载不符;其次这篇《圹志》落款为“永历十六年十二月廿二日,辽藩宁靖王宗臣术桂同文武官谨志。”《明故太仆斯庵沈公诗集序》中有“读太仆集中,王在东宁颇多唱和,宗藩则宁靖,遗臣则太仆。”[2](P642)此处不论唱和是否发生在台湾,但是至少说明宁靖王朱术桂与沈光文关系密切。因此,当朱术桂康熙二年(1663)到台湾后,把鲁王去世的详情告知即是鲁王旧臣又是自己好友的沈光文自是合情合理。因而沈光文诗中有鲁王去世精确时间与埋葬地点并不能说明沈光文当时在金门。

(二)1.季麒光《沈光文传》云:“方其从鲁监国始事越东,不无一城一旅之思;及钱塘兵败,从曹娥江走宁、台,……后从宁海出石浦,抵舟山;又自舟山渡厦门至南澳,入潮之揭阳;是时永历假号于肇庆,斯庵复往从之;随监郑鸿逵军事,又从揭阳来旅寓于金门所。越十有余年,而转徙至台湾。”[1](P122)“始事越东”即全祖望所说“丙戌,浮海至长垣,再豫琅江诸军事”,即顺治三年(1646),至顺治十四年(1657)共十一年,亦符合“越十有余年,而转徙至台湾”的说法。2.季麒光《跋沈斯庵〈杂记诗〉》曰:“斯庵学富情深,浮沉寂寞于蛮烟瘴雨中者二十余年。”[1](P98)此文可通过沈光文《题梁溪季蓉洲先生海外诗文序》得出写作时间:“甲子,先生从梅溪令简调诸罗。仲冬八日,舟入鹿耳门,风涛大作,不克登岸,遣人假馆于天妃宫。……第二日,先生就馆后,即往谒上宪。至晚,抵神宫。余投刺,先生即过我,……一语情深,定交倾盖,相见恨晚。先生出旧刻示余,余亦以存草呈教,过承奖誉焉。”[1](P1)季麒光《跋沈斯庵〈杂记诗〉》有“从来台湾无人也,斯庵来而始有人矣;台湾无文也,斯庵来而始有文矣。”[1](P98)当为沈光文所述“过承奖誉”。由此可证《跋沈斯庵〈杂记诗〉》作于康熙甲子(1684)十一月。顺治十四年(1657)距离此时二十七年,符合《跋沈斯庵〈杂记诗〉》所云“二十余年”。3.季麒光康熙二十六年(1687)六月因丁忧将要“问棹北还”无锡老家之前作《〈沈斯庵诗〉叙》:“在斯庵三十年来飘零番岛,故人凋谢。”[1](P91)“番岛”,毫无疑问即台湾岛。“三十年来”之前正好是顺治十四年(1657)。

(三)全祖望《沈太仆传》:“辛卯,由潮阳航海至金门。闽督李率泰方招来故国遗臣,密遣使以书币招之,公焚其书,返其币。时粤事不可支,公遂留闽,思卜居泉之海口,挈家浮舟至围头洋口,飓风大作,舟人失维,飘泊至台湾。”[2](P594)观此句意,顺治辛卯(1651)年只是沈光文从潮阳到金门,并不能说明此年到台湾。另外,李率泰顺治十三年(1656)才任闽浙总督,招抚沈光文也应在此之后,因此这也说明沈光文顺治六年(1649)、顺治八年(1651)、顺治九年(1652)等几种入台说法都是站不住脚的,而顺治十四年(1657)年符合。另外《沈太仆传》亦有“公居台三十余年,及见延平三世盛衰。”[2](P594)沈光文卒于康熙二十七年(1688),顺治十四年(1657)入台,共三十一年,符合“三十余年”之说。

(四)有论者举出沈光文《隩草,戊戌仲冬和韵》组诗十一首作于沈光文入台之前,理由为“台湾当年多得是文化层次低下的经济移民,沈光文堪称以文化人身份进入台湾的第一人,如果他戊戌仲冬已在台湾,是找不到什么文人与他和韵酬唱的。”[8](P53)明清之交,诗歌早已经变成普通知识分子就能够完成的工作,所以能够与沈光文酬唱的人虽然不敢说太多,但绝非“找不到”。例如前文所述,沈光文入台之前已经居台二十几年的何廷斌就“自幼读书,颇有才学”。另外,郑成功入台前曾有将失职官员流放台湾的行为。如顺治十五年(1658)察言司官常寿宁收受贿赂,理当重罪处治,但郑成功念其年老功高,乃决定趁何斌返台之际,幽置常寿宁于台湾。为此徐孚远有“海外之海迁人稀,家人散尽独居夷”之叹。所以沈光文入台后可以唱和的文人并不难找。

综上所述,沈光文入台时间在顺治十四年(1657)七月当无什么疑问了。

二居台诗歌辨析

确定了沈光文入台时间后,仍有两个问题影响着沈光文在台湾文化史上的地位:沈光文的创作有哪些是书写台湾的?关于这个问题较好解决,根据书写内容就一目了然。沈光文遗留文献中关于台湾地理、文化、政治等方面书写的有《台湾舆图考》《花草果木杂记》以及文学作品《台湾赋》《东海赋》《芳草赋》《番妇》《释迦果》《番柑》《番橘》《椰子》等。这批文献虽然总量不大,当今某些学者对这批文献的记载也存疑,但是仍然不失为了解台湾的重要资料。但是对于哪些作品为居台时所作?针对这个问题,解决起来十分棘手。这个问题又主要发生在沈光文所遗百余首诗写作时间的探考上。

关于这个问题,第一位对沈光文诗歌进行全面系年的先贤是陈汉光先生。陈先生的《沈光文诗辑注》在辑佚的同时亦试着对诗歌系年。此后毛一波先生的《试论沈光文之诗》在陈作基础上,主要根据诗意判断是否为沈光文居台之作,得出的结论大多令人信服。但是随着新材料的出现,某些诗歌写作年代有待商榷。笔者针对陈、毛二先生考证中的某些疏漏,试着重新系年。

要想搞清楚沈光文诗歌的写作时间,首先要清楚沈光文入台前的经历。据《皇明监国鲁王圹志》载:“南中不守,虏骑薄钱塘,浙东诸臣竖义旗,扶王监国,都绍兴,则弘光乙酉闰六月间事也。次年仲夏,浙事中溃,王浮澥入舟山。会闽中舟师在北,迎王至中左所,复移师琅琦,附省诸邑屡有克复,虏援大至,复者尽失。王又再抵舟山,躬率水师入姑苏洋迎截虏舟,而浙虏乘机捣登舟山,竟不可援矣。王集余众南来。闻永历皇帝正位粤西,喜甚,遂疏谢监国,栖踪浯岛金门城。”[7](P99)全祖望《沈太仆传》:“丙戌,浮海至长垣,再豫琅江诸军事,晋工部郎。戊子,闽师溃而北,扈从不及。闻粤中方举事,乃走肇庆,累迁太仆寺卿。辛卯,由潮阳航海至金门。”[2](P594)沈光文《寄迹效人吟》自序:“忆自丙戌乘桴,南来闽海,或经年泛宅,或偶寄枝栖,忧从中来,兴亦时有,每假题咏,聊混居诸。戊子入粤,所吟亦多,辛卯以来,借居海岛,登山问水,靡不有诗。”[3](P85)倪在田《续明纪事本末》卷六《浙海遗兵》载:“顺治九年春正月,监国次厦门。朱成功来谒,……食诸从臣及宗室,其著者侍郎曹从龙、……太仆寺卿沈光文……数十人。遂奉监国居金门。”[9](P123)结合上引季麒光《沈文开传》,我们可以得知沈光文明亡后、入台前的活动轨迹是:顺治五年(1649)之前随侍鲁王左右,由绍兴到舟山,再南下厦门;顺治五年(1649)至顺治八年(1650)沈光文由厦门经南澳到肇庆、揭阳,顺治八年底由揭阳北上(1650)与鲁王在厦门汇合,顺治九年(1651)正月正式寓居金门,顺治十四年(1657)七月到台湾。

(一)关于《普陀幻住庵》,毛先生认为“如以诗系年,此作恐与鲁王时代之普陀无关。”[3](P175)笔者认为此诗当作于顺治三年(1646)秋。《普陀幻住庵》诗云:“磬声飘出半林闻,中有茅庵隐白云。几树秋声虚槛度,数竿清影碧窗分。闻僧煮茗能留客,野鸟吟松独远群。此日已收尘世隔,逃禅漫学诵经文。”[3](P70)陈汉光先生认为沈光文诗中所说的普陀幻住庵应在浙江普陀山:“普陀,系指浙江普陀山而言;故此诗之成,应在顺治二年(1645年)鲁王划江(划钱塘江而守)之役后。其时鲁王入海,光文可能逃到普陀山。”[10](P89)笔者同意陈先生观点。据《鲁春秋》记载,鲁王在浙东一带抗清时,沈光文曾被任命为太常博士,并且随侍左右。顺治三年(1646)七月,鲁王航海至舟山,被舟山总兵黄斌卿拒之城外。鲁王的船队只好在普陀山停留,直到当年十月二十五日才南下福建。这与诗中“几树秋声虚槛度”中季节恰好吻合。有资料表明,此时在普陀山出家的明朝官员很多,沈光文在三个多月的时间里与他们往来亦属正常。诗云“闻僧煮茗能留客”,说明是他人为僧己为客,与上述情况亦相吻合。另外从全诗意境上来看,明显是一位访客山中问禅之举。“此日已收尘世隔,逃禅漫学诵经文”,见僧立起归禅之心,故与“尘世隔”。“漫学”亦见非真入禅。因而,此诗并非一些台湾学者所说,沈光文描写自己在今高雄县大岗山所建普陀幻住寺的生活状态。

(二)《答曾则通次来韵》《曾则通久病,以诗问之》《柬曾则通借米》等三首,毛先生认为为沈光文在台之作。潘承玉在《南明文学史》中以详尽的事实证明曾则通在康熙元年(1662)由金门扶榇归返江西峡江老家,并未入台。*潘承玉《南明文学史》,347-350.因此此三首诗为沈光文金门时所作无疑。

(三)《隩草,戊戌仲冬和韵》。此组诗作于顺治十五年(1658)十一月,毛先生认为“细读原诗,确未发见其有异域(异国)之感。”[3](P177)所以毛先生虽然没有明确说此组诗作于何地,但从句意看出更倾向于沈光文居金门时所作。上文笔者已经考证出沈光文入台为顺治十四年(1657)七月,所以此组诗定当作于居台时。另外组诗中也透漏出沈光文此时已经居台的信息。组诗其一云:“宁不怀乡国,并州说暂居。”诗中云“暂居”,可知居住时间不太久。沈光文于顺治十四年(1657)七月漂泊至台,至此刚一年有余,符合“暂居”的说法。如果此组诗是在金门所写,从前文我们考证出的沈光文居台之前履历可知,此时沈光文在金门已达八年之久,再云“暂居”已不妥。另外句中有“并州”意象,在沈光文《癸卯端午》其二中亦有“并州”意象的出现,其诗云:“海天多雨湿端阳,闭户翛然一枕凉。不是好高偏绝俗,并州今且作商量。”[3](P72)康熙癸卯(1663)端午沈光文已在台湾,沈光文以“并州”喻居住之地台湾,因此《隩草》组诗亦应作于台湾。

(四)《山居》,又名《山间》,共八首。连横《台湾诗乘》云:“野史载延平薨,子经嗣,颇改父之臣与政。斯庵作赋有所讽。或谮之,乃变服为僧,逃入罗汉门山中。或以言解之于经,乃免。斯庵集中有《山居》八首,当作于是时也。”[11](P3)毛一波先生不敢确定为何时所作:“细玩诗意,当为入山后。惟看‘已当天末处,地亦近南交’及‘无家壮志抛’等句,似又为在粤时代。”[3](P182)笔者认为此组诗为沈光文顺治十二年(1655)或顺治十三年(1656)避居金门大武山时所作。

毛一波先生所引诗句见《山居》其四:“已当天末处,地亦近南交。欲雨虚帷润,无家壮志抛。桐看几落叶,燕记屡营巢。正作还乡梦,虚窗竹乱敲。”[3](P81)“南交”指交趾,后泛指五岭以南。“近”南交,接近南交。毛先生据此怀疑为“在粤时代”。实际上,南澳、肇庆、揭阳等粤地已经地处“南交”,金门岛更符合“近南交”的说法。如果此组诗为沈光文居台之作,不论是沈光文隐居的高雄罗汉门山还是台南的目加溜湾社皆与“南交”远隔重洋,地理上都不相符。另外从前述生平履历可知,沈光文停居南澳、肇庆、揭阳以及顺治九年(1651)前的那次金门之行时间都很短,这与《山居》其五“只说暂来耳,淹留可奈何”一句中的“淹留”不相吻合,故可排除“在粤时代”。另外从句意看居留此地,虽属无可奈何,但也是自己本意所为,这与沈光文突遇台风至台湾的实际状况不一致,因此亦可佐证非居台所作。综上,我们可以断定此组诗为沈光文顺治九年(1652)后居金门时所作。沈光文自顺治九年(1652)至顺治十四年(1657)前后共六年避居金门,那么是哪年所作?《山居》其三有“念此朝宗义,孤衷每郁寥”诗句。《周礼·春官·大宗伯》解释“朝宗”曰:“春见曰朝,夏见曰宗,秋见曰觐,冬见曰遇。”[12](P44)后泛指臣下朝见帝王。因此此诗写作时应该是沈光文随侍鲁王左右之时。上述《鲁王圹志》有“至丙申,徙南澳,居三年。己亥夏,复至金门。”[7](P99)因此,组诗应该作于顺治十二年(1655)之前。另外《山居》其四有“桐看几落叶,燕记屡营巢”之句,“几”“屡”说明避居一地已非一二年了。沈光文自顺治九年(1652)春扈从鲁王寓居金门,至顺治十三年鲁王(1656)入南澳,期间共四年。因此,《山居》八首组诗应作于顺治十二年(1654)或顺治十三年(1656)避居金门时的某个春天。

(五)《谢王槐两司马见赠》。毛一波先生认为“‘廿载仰鸿名,南来幸识荆’。王于永历十八年始来台,仰名廿载,识荆一朝,当为在台之作。”[3](P180)潘承玉先生认为“廿载仰鸿名”当是指王忠孝“以户部主事的身份反对渎职而肥的宦官邓希诏,遭构陷入狱,……事在崇祯十二年(1639)前后。”[13](P346)潘先生此说甚是,但是时间不对。王忠孝遭邓希诏构陷入狱发生在崇祯五年(1632)秋,二十八个月后,即崇祯七年(1634)底出狱。因此《谢王槐两司马见赠》应该作于顺治十一年(1654)左右。另外,王忠孝顺治五年(1648)即避居厦门,成为郑成功重要谋臣。因此“南来”识君,当是指沈光文自舟山南下闽、粤之时相识,最晚在顺治九年(1651)就应该相识了,并非入台后相识。又“司马”为兵部尚书或侍郎,潘承玉先生采用《闽海纪要》所载“(顺治)十三年,永历命官裔勅升为兵部右侍郎,忠孝疏辞”的记载,此载误。《惠安王忠孝公全集》有《永历七年六月廿六日奏本》云:“原任都察院左副都御使协理院事,今升兵部右侍郎未任臣王忠孝。”[14](P159)由此可知,王忠孝任兵部右侍郎当在顺治十年(1652)。因此《谢王槐两司马见赠》应作于顺治十年(1652)到顺治十二年(1654)之间,并非毛先生所说居台之作,亦非潘先生所云顺治十七年(1659)左右。

(六)《感怀》八首,连氏认为与《山居》为同时作于沈光文避居台湾罗汉门山。毛一波先生认为:“中有‘故庐依大武’之句,除金门外,台湾有大武山,又有大武郡,光文曾避地大武分郡,可证。”[3](P177)细品句意,毛先生亦倾向于《感怀》八首为沈光文避居台湾时所作。毛先生所引诗句见《感怀》其八末句:“蔽庐依大武,遥接数峰青。”[3](P81)虽然如毛先生所说,金门、台湾各有大武山,但是此处应为金门大武山。理由如下:1.《感怀》其六有“海屿薇原少,天南雁不过。”[3](P80)“海屿”,海上的小岛屿;“天南”,岭南,泛指南方。金门岛恰好吻合。2.《感怀》其四有“但是栖依者,相将莫问途”,其六中有“触藩谁遣触,磨蝎命先磨”,其五有“兴倦登楼矣,依刘今未闻。”“栖依”,依附于他人;“触藩”,意为进退两难;“磨蝎”,生平行事常遭挫折;“依刘”,谓投靠有权势者。这与顺治九年(1652)后在金门,沈光文作为鲁王旧臣依附郑成功时的生活情景相吻合。3.《感怀》其七云:“南来积岁月,又看荔将花。”[3](P81)上述《谢王槐两司马见赠》中亦有“南来幸识荆”。“南来”意指沈光文自舟山南下闽、粤,因此此句中“南来积岁月”中的“南来”亦应是。另外,荔枝开花的时节为每年三、四月份,因此《感怀》八首应该写于顺治九年(1652)至顺治十四年(1657)年居金门时的某个春天。

通过上述考证,加上原有认定为入台前所作诗歌,沈光文现存的一百余首诗歌中,虽然不像蔡承维先生认为的那样:“与台湾有关的竟只有《番妇》《释迦果》《番柑》《番橘》《椰子》《晓发目加湾即事》《发新港途中即事》《移居目加湾留别》等寥寥几首。”[15]但是居台所作诗歌所占比重确实较少。当然诗歌绝对数量的多与寡并不是决定沈光文在台湾文学史上地位的唯一要素。诗歌本身的艺术成就,以及后人的接受程度也是决定沈光文在台湾文学史地位的重要因素。关于沈光文诗歌艺术成就的问题前贤多有论述,此不再赘述。

结论

通过上述两个问题的考证,我们可以得出:沈光文顺治十四年(1657)七月因飓风偶然飘泊至台湾,确实是第一位在台湾播撒汉族文化的上层学者,正如龚显宗先生所说:“他居台湾三十余年,凡登涉所至,如山水、津梁、禽鱼果木、佛宇僧寮,无所不载。大者探胜寻源、小者辨明別类,为后代方志所取资,是对台湾文化影响最大的人。”[16](P35)因此以“文化开台第一人”“海东文献初祖”等尊号来称呼沈光文是不过分的。但是关于其以诗歌为主导的文学作品,客观来说,其诗歌居台时期创作不多,艺术成就亦没有超出同时代其他同仁创作,对台湾文学的影响并不直接。沈光文在台湾文学史上应该更多地是以文学图腾的方式受到后人尊敬。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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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王忠孝.惠安王忠孝公全集[M]//台湾文献汇刊:第一辑第五册.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05.

[15]蔡承维:《沈光文全集及其研究资料汇编》的出版——重审沈氏在台湾文学史上的意义李亦园[N].台湾文学研究工作室,1999-06-22.

[16]龚显宗.沈光文的生平事迹与文教贡献[J].历史月刊,1999(141).

责任编辑赵成林

*基金项目:2015年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万历至康熙年间闽台诗学嬗变研究》,课题号:15CZW028;福建省2014年社科青年博士项目《万历至康熙年间闽台诗学宗尚研究》,课题号:2014C006

*作者简介:翟勇(1981-),男,山东金乡人,文学博士,福建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博士后流动站在站博士后,泉州师范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明清诗学与文化。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2491(2016)02-007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