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刺

2016-11-26 01:19
东方剑 2016年7期
关键词:高阳张敏

◆ 昆 金

心刺

◆ 昆 金

认识高阳,是因为一次郊游。只记得那天秋色斑斓,天高云淡,非同一般。

又记得那次是大型联谊郊游,很多人都不认识。当时有人站在河边,吹响一支短箫。悠扬而舒缓的乐声响起时,喧闹的现场顿时安静。我也被深深吸引,很想知道吹箫者何方人士,却一时没有看清。

恰巧一队大雁排成人字,鸣声啾啾,合着乐曲远远飞近,非常应景。我惊喜仰头,看雁群越过头顶,心里一动,暗自说难得遇到这么瑞祥而有诗意的氛围,上天可否赐我一些特别的遭遇呢?

短箫的声音越来越近,到我的跟前时,我刚好目送大雁远去,一低头就看到了那个演奏者。他的箫声始终没有停下来,凝视我的目光,热烈、深情,又带着几分羞涩。我的泪腺当即破裂,小心脏也被浸润得无比柔软。

他就是高阳,一年后成了我丈夫。

眼下,高阳躺在地上,原本白皙的脸色已经转化成一种令人揪心的土灰白。我跪倒在他跟前,扶起他耷拉着的脑袋,小心放在自己膝盖上。他的肌肤冰冷,传导到我手掌,就像有一根根尖锐冰锥,深深扎进我曾经为他柔软过的小心脏。

而实际上,此时高阳的后背,正插着一根细长尖锐的绒线针。并且很显然,绒线针多半是刺中了他的心脏。

多年以前,高阳吹奏的乐曲美美地浸润了我的心脏。现在我用一根绒线针刺破他的心脏,算是投桃报李吗?

我伸手触碰着高阳的脸颊,突然意识到他已经死了。我已经永远失去了他。一股钻心的疼,此时才缓缓弥漫上来,并且很快掩盖过了惊慌。

高阳……

就在半个小时前,我们俩大吵了一顿。原因依然是我为了争取那份工作。

我来自平民家庭。以前在市电话局做接线员。这份工作对我而言,真的是不错了,所以我很努力。或许正是这份努力,才使我获得了晋升机遇,很快就被调到电话局办公室,负责电话扩容的宣传工作。也就是在那段时间里,我认识了高阳。

我这么努力地工作,不仅仅是因为我很在乎那份收入。更重要的是,工作令我增长了见识,完善了个人,还令我接触到很多新鲜事物社会百态,这才是我最在意的。所以我有着跟其他女伴不同的想法,我觉得我没有办法离开工作。而我许多昔日的同学、女伴,毕业后都做了家庭妇女。她们只需要照顾好家人即可,不用在外奔波,看上去日子过得惬意而高贵。可是我不想要这样的生活。

那时的高阳,不仅长得帅气,富有艺术气质,而且已经是市政府一个部门负责人,可以说是年少得志。另外他父亲是银行行长,母亲是晚清大买办的后人。家族中出类拔萃者众多,是个不折不扣的名门之后。

我跟高阳的恋爱是甜蜜的。他经常开着道奇车在电话局门外接我下班。我跟小姐妹们走出电话局大门后,总是会引来一阵羡慕的唏嘘声。我时常这样在大家的目送之下,被高阳迎进汽车,然后去国际饭店晚餐,去永安公司选东西。我们经常会去彼此邂逅的小河边,踩着浅浅小草,听他吹奏摄走我魂灵的乐曲。这样的氛围令我陶醉,也令我们的关系进展神速。

结婚后不久,高阳就开始提让我辞职的事。我说我做得很开心,不想辞职。他听完就没说什么,一直到我生完第一个孩子。

第一个孩子我生得很辛苦。随后身体就一直很虚弱,不得已休息了半年。恢复后我就准备要去上班,可随后就被告知,我的原岗位已经有人接替,目前整个系统满员,暂时还不想招聘人员。

我很快明白这是高阳做的手脚。我就跟他闹。高阳说你身体不好,还是休息得充分一些,家里又不缺少你这份工资。我想说什么,却被他打断,说我知道你工作不仅仅是为了工资,可你也不能不顾自己身体。你别忘了你已经有宝宝,只有你自己身体好了,才有精力照顾宝宝呀。

我听着也不好反驳。工作的事就这样搁下了。

转眼间儿子已经上学。我有了更多的空余时间,就去跟高阳提及我工作的事。高阳说你已经在家呆了这么多年,现在再去找工作,体力和心理恐怕都会不适应。我说我呆在家里实在没有意思,我一定要去找份工作,不然我整个人就废掉了。

高阳有些不高兴,说你怎么这样,放着少奶奶的悠闲日子不过,偏偏要去抛头露面丢人现眼。你这样做了,我的颜面,我们高家的颜面往哪搁呀?

我说现在都什么时代了,女人出去工作不丢人。高阳说你现在是高家的少奶奶,不是之前那个平常百姓家的姑娘,做什么事都要顾及身份。我情急说,高阳,我呆在家里很不快乐。高阳听到这句话,马上就变了脸色,说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这件事我该说的都说了,工作的事,你就死了这条心。

我没法再跟他说工作这件事。我跟他的关系也变得有些尴尬。于是我只能每天做着高家的少奶奶,日子过得恍恍惚惚。这段日子高阳很忙,每天早出晚归,我们很少有交流。每天早上我看着司机开车送儿子出门,然后就只能逗逗猫,浇浇花,百无聊赖,慵懒低沉。午饭后就蒙头睡一觉,连看书出门的情绪都没有了。

可是自从遇见先施百货公司的霍庆棠女士后,我湮灭已久的工作热情,渴望自由、渴望摆脱羁绊的欲望和信心便再次泛起。

那天我去先施公司选些化妆品。走到化妆品柜台附近,就看到柜台四周围着好些人。起初我以为是有促销活动,走近了才发现,并没有什么促销活动,观望者也并非全是化妆品柜台的顾客。

大家围观的原因,只是因为化妆品柜台后面,站着一位干练和蔼的中年美妇。从围观者口中我才知道,她就是先施老板马应彪的太太,先施老板娘霍庆棠女士。

我当时就惊呆了。堂堂先施公司的老板娘,怎么会亲自跑到柜台后面当售货员?

正当我站在柜台跟前发愣时,霍庆棠也看到了我。或许她是觉得我跟一般的围观者不同,更像是一个需要帮助的顾客,竟然主动跟我打起招呼。

“这位阿妹,需要买点什么吗?”她的笑容是随和的,跟一般售货员并无两样。

我下意识点点头:“我想选个套装。”

她就拿过来好几件套装,让我挑选。我心不在焉翻看着,目光却始终朝她望去。

霍庆棠对我的好奇并不在意,开始给我介绍各件套装的特色。我很惊讶于她不仅对各类化妆品了如指掌,对女人的肤质也深有研究。关键是说话的神态语气看不出一丁点老板娘常有的那种咄咄逼人居高临下的气势。给我的感觉,她就是一个热心的、熟悉业务的售货员。

最后我选中了一件套装。她熟练地把东西包起来,递到我手里,然后微笑着问:“你也是哪家的少奶奶吧?以后有什么需求,可以打个电话,我们这里有上门服务,不用你亲自跑。”

按照高阳家的声望,我若是说出来,想必她一定会知道的。可是我只是笑了笑,壮着胆子问她:“听说你是先施的老板娘,这是真的吗?”

霍庆棠笑了笑,点头:“没错。我就是霍庆棠。”

“可是……可是你却自己当起售货员来了。这……”我有些激动。

霍庆棠笑笑:“的确,在我之前,整个上海滩还没有一个女售货员。传统的习惯势力至今束缚着广大姐妹的自由。眼下上海的商业地位已经不亚于巴黎、伦敦,可是我们妇女地位却依旧停留在封建社会。女性的人性被禁锢,自由被压制,希望被摧残。我出来做事,一方面想获得快乐,呼吸自由的空气,另一方面也是想借此开一个先例,创一个新风……”

她还在那里侃侃而谈,而我早已经热泪盈眶。我只感到她说出了我的心声。

随后我鼓起勇气提出,希望应聘先施化妆品柜台售货员。霍庆棠女士欣然答应。

对此我有喜有忧。假如高阳获知,他的太太即将去先施百货公司当一名售货员,那么他的自尊,以及高家整个家族的颜面,肯定会成为一股强大的阻力,挡在我的面前。

但是我还是坚定信心去了先施,而高阳也很快获知。一场场无可避免的争吵如期发生。

可是我最终没有退缩。每天我安排好儿子上学,就去先施上班。霍庆棠女士了解我的情况后,对我非常敬佩。她鼓励我勇敢追求新生活,还跟我说了好多有关妇女解放运动的理念,令我受益匪浅。这些反过来更加坚定了我的选择。我没有向高阳屈服,一直到今天中午的这场争执。

因为今天先施盘点,我被通知下午才去上班。午饭后我收拾一下准备出门,高阳突然回了家。他看到我一副出门的装束,马上把房门反锁起来。

我说,高阳你反锁房门干什么?今天你怎么这么早回家?高阳说,达令,我今天没事就提早回家了,我们谈谈好吗?心平气和地谈谈。

我知道他必定又要说工作的事。可这是一个不可能缓和的矛盾,除非有一方妥协。而我是不会妥协的,高阳应该也这么想。

于是我们开始争执,并很快恶语相加,情绪渐渐失控。高阳愤怒之极,狠狠推了我一把,这是结婚后他第一次动手。

我被他推倒在床上,羞愤难当,趴在床上痛哭起来。高阳似乎有些过意不去,可最终没有过来搀扶我。他犹豫着站了片刻,说了两句狠话,转过身去,愤怒地划亮火柴,点了一根雪茄。

高阳如此冰冷粗暴的态度令我羞怒。这么多年来的委屈和隐忍,此时倾泻而出,瞬间充斥着我的心海。我抓起床上编织了一半的毛衣,就朝高阳后背冲了过去。

针上的毛衣是为高阳编织的,只编结到一半,上面还有三根尖锐的竹针。我这样一刺,其中一根竹针深深插入高阳后背。高阳的身体激烈抽搐起来,摇晃了一下,便倒地不起。

我大惊失色,蹲身观看,竹针深深刺入后心,高阳已经不省人事。

今天是先施月底盘点的日子,下午暂停营业。由于遇到了一些麻烦,一直到下午5点左右,盘点工作才告一段落。大家就坐在一起休息片刻,喝点茶,聊聊天。霍庆棠女士因为公司上层事务,没有参加盘点。

我跟同事们一起坐在休息室里,谈笑风生,丝毫没有显示出任何慌张。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了。

此时此刻,高阳的尸体还在家里躺着。

几个小时前我杀死了高阳,眼睁睁看着他倒在我跟前。现在说什么都没用,我没时间感叹。我必须把这件事掩饰过去,好在我已经有了计划。

就在大家聊天的当口,我走到休息室的电话机旁,用余光观察了一下大家,拿起电话机听筒,摇了几下手柄,随后用身体挡住电话机,拿起听筒,飞快摁下叉簧,再用手心里的发夹插入叉簧边缘的缝隙里。这样叉簧就被卡住,不会弹起,这部电话实际上已经挂机。

大家正在兴致勃勃地交谈,再加上我身体的掩护,所以根本就没有发现我的小动作。

随后我开始说话:“喂,请给我接3329。谢谢。”

3329是我家的电话。我的计划也正式开始。

大家的交谈似乎有些停滞,有意无意之间,都注意到我在打电话。

“喂,高阳吗?我盘点还没结束,今天可能会晚点回家。什么?你给我买了件新大衣?啊呀太好了。哦,还是红色的,嗯嗯,我喜欢……啊,你还给我做了什锦炒酱?哎呀我最喜欢吃了……你不用过来接我了,照顾好儿子,我自己回家。”

儿子肯定已经放学。不过自从我上班以后,司机会把他先送到奶奶家。他会在那里吃了晚饭,再由司机送到我们那边。按照规律,眼下这个时间,高阳父母家晚饭还没开席。

大家侧耳听着我自言自语,纷纷报以微笑。

我又说了几句,随后放下电话,并暗自拿走发夹。大家马上就凑了上来。

“哎呀张敏姐,姐夫又给你买衣服啦?你们可真是恩爱。”有人感慨。

“他就是这样,我的衣服都快放不下了。可他就是喜欢给我买。”我装作一副幸福样子说。

“你们结婚也好几年了,还这样亲亲热热,也真是难得。我们结婚才一年,早就没有热情啦。”

“你能跟张敏姐比吗……”

我听着大家的议论,微微一笑。这个电话是计划的重要部分。

其实除了反对我出去工作,高阳对我还真是不错。我的衣柜里满是他买给我的衣服鞋帽,这也是事实。但这些现在我根本没有力气和勇气去想。我必须拼命压抑自己对高阳的愧疚,和对这个局面的恐慌,然后积攒起所有精力和勇气,来应付眼前这个大麻烦。我已经想好,如果可以蒙混过关,我下半辈子绝不会再嫁。我要替高家把孩子养大,然后再服侍二老颐养天年。

随后我继续工作。大约一个小时后,柜台的分机响起,有人告诉我是我的电话。

我预感我的婆婆带着儿子已经到了,并且发现了高阳的尸体。

“喂……”我难免有些紧张。

“喂,请问你是高太太吗?”电话里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

我当时就愣住了:“你是哪位?”

对方顿了一顿,缓缓说道:“我是法租界巡捕房华人探长周凤岐。”

我赶到家门口后,努力让自己镇静,随后推门而入。

房子里有好几个巡捕模样的人在忙碌着。高阳坐在宽大的沙发里死了,尸体保持着一种别扭的姿势。我的公公婆婆站在客厅角落里,儿子缩在他们怀里,三人早已经哭成一团。

那个自称周凤岐的探长走近我。我紧盯着正在被收殓带走的高阳尸体,竭力做出一个妻子该有的反应。

“是高太太吧。节哀顺变。”周凤岐小声说。

随后我又走到公婆和儿子跟前,抱着他们痛哭了一场。尽管我是在逢场作戏,可还是感觉自己流淌出来的每一滴眼泪都是真实的,灼热的。

再见,高阳。你不要怪我,这都是命运。

接下来我的公婆和儿子被带离现场。那个探长坐在我对面,问了好些事情。

“高太太,你最后看到高阳是什么时候?”那个巡捕问。

“今天早上吧。他跟往常一样,吃完早餐就出门了。”我提醒自己说话务必谨慎。对面那个探长看上去干练老成。

不过我的计划也不是吃素的。

“我们发现你先生被一根绒线针刺中后心,当场毙命。这件毛衣是你在编织吗?”巡捕接着说。

我听到这个,眼泪禁不住又要涌出:“是的。我今天早上结了一会,出门前随手放在沙发上。没想到……”

“你出门时,先生回家了吗?”

“没有。”

这么说应该没有问题。我当时收拾好现场后,是从后门溜出去的,没有人看到。

“你先生就这么坐在沙发上,竹针是从后背刺进去的。我很奇怪,怎么会这样?”

我想了想,悲伤欲绝:“他或许是坐进沙发时,没留神沙发角落那半件毛衣吧。这都怪我不小心……”

巡捕微皱眉头:“真是不巧呀。不过看来这只是个意外,你不用过分自责。”

我想了想,觉得应该把关键点说出来,尽快让自己摆脱嫌疑:“下午5点左右,我还打过一个电话回家。那个时候他说他托人从香港给我买了件新大衣。另外还给我做了我最爱吃的什锦炒酱。”

我说着,环顾四周。那个探长似乎想起了什么,就在客厅另一只沙发上,看到一件红色大衣。

“这恐怕就是你先生给你买的大衣了。”巡捕说。

我望着大衣,黯然伤怀,慢慢拿起,贴在胸口,装出一副非常感怀悲伤的样子。

没错,这件大衣是我放在沙发上的。中午我把大衣拿出来,就当是高阳今天才刚刚拿回来。大衣是好久以前我们俩去香港买的。这件事只有我跟他知道,巡捕无从核实。

不知怎么的,我的眼泪再次涌出。我惊讶自己的演技如此逼真,但又怀疑这到底是演技还是内心的真实流露。

巡捕又走进厨房,我自然也跟了进去。果然在餐桌上有几样小菜。其中一盆就是什锦炒酱。

“这恐怕就是你先生给你做的炒酱了。”巡捕似乎也有些遗憾,“这样看来,你先生应该是在5点以后遇难的。”

“应该是吧。他或许就是因为做饭累了,想休息一会,等我回家后再一起吃饭。”我顺水推舟。

其实这盆炒酱,也是我下午出门前自己做的。那个时候高阳已经死了。

“嗯,高太太,我听说你是在先施公司当售货员?”巡捕随即又问。

我点了点头:“我在化妆品柜台。”

巡捕显然也有些意外:“高太太贵为高家少奶奶,怎么还要出去做工,并且还是去做那种售货员?这不符合你,还有高家的身份层次呀。”

我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和语气:“霍庆棠女士贵为先施老板娘,不是照样出来做售货员吗?跟她相比,我根本算不上什么。再说了,我出去做事,只是想获取一份自由,我不想做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鸟。”

巡捕显然被我的凛然所震慑。他想了想,又问:“你这么出去做售货员,你的公公婆婆,还有高阳先生,都支持你吗?”

我明白巡捕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的真正目的。他无非就是想寻找我跟高阳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不和谐的因素。这种因素或许就可以成为我杀人的动机。

“他们当然都不乐意我这么干。可是架不住我坚持,现在至少高阳已经默认这件事了。他爱我,也不想看到我整天闷在家里,愁眉苦脸。他是个政府工作人员,思想也不是那么保守。”这些话我是早就想好了的。

“我很佩服你的勇气,高太太。你跟霍庆棠女士打破旧观念,为新女性运动做出了榜样。这些都是当下时兴的新风气。”巡捕正色道。

“周探长言重了。我们只是想活得更加自由精彩一些。”这些话都是霍庆棠女士跟我说过的。

巡捕似乎相信了我的话。他低头看了看那盆炒酱,抬头问我:“我可不可以尝一尝?”

我想这个人怎么这么恶心,案发现场的东西也要尝尝?又一想绝非那么简单,此举应该跟案情有关。

“周探长请便。”

巡捕马上拿起一个调羹,舀了一勺,放进嘴里。

“嗯,味道真不错……没想到高先生的手艺这么好。只是他平时工作繁忙,又是大户人家出身,他哪里学的手艺呢?”

“他只是喜欢做菜,还肯钻研,所以即便做得少,手艺也还行。”我敷衍。

其实高阳根本不会做菜。可是最近几年我们俩一直单独生活,他有没有学会做菜,外人是无从得知的。

“高太太也应该会做菜吧?”我总感觉巡捕打量我的眼神有些异样。可是我唯有以不变应万变。

我点点头:“当然。平时大多是我做菜。”

巡捕点点头,放下调羹:“你什么时候知道高阳做了炒酱,还买了大衣?”

“就是打电话时。”

巡捕这么做,究竟是想获得怎么样的启发或者线索呢?莫不是在怀疑这道菜究竟是谁做的?这个想法令我暗暗吃惊,也让我勒紧神经,不敢轻视这个年纪轻轻的包打听。

“今天你睡到公婆那里去吧。这里我要封存起来,你什么也不要动。”周凤岐最后说。

尸检结果表明高阳确实死于心脏刺破,并无其他伤口。而且因为心脏骤停,体内血液瞬间失去压力,再加上竹针细长表面光滑,跟皮肉贴合紧致,因此伤口基本上没有血液外流。

而对于致死的缘由,周凤岐虽说有些疑惑,但也说不出什么明显的异常。他平时累了的时候,也会粗心大意,直接重重坐进沙发里面。假使沙发角落放着连有三根竹针的毛衣的话,说不定也会遭遇这样的意外。他已经试过,坐进这个沙发角落后,毛衣和竹针基本上就恰好在可以刺进后心的位置。因此高阳遭遇这种意外,周凤岐还是比较能够接受的。

周凤岐此时站在验尸房里,仔细查看着高阳的尸体。

“死亡时间大致在下午两三四点左右,或许更大一些时间段。”验尸官边记录边说。

“你可不可以说准确一些?”周凤岐对这些验尸官的作风始终怀有不满,“什么叫两三四点左右?你干脆说是在这个月死的。”

“验尸这种活一直就是这么干的。怎么,你还想精确到几分几秒?”验尸官见惯不怪。

周凤岐无可奈何。

从了解到的情况看,高阳似乎是死于5点以后,这一点他太太张敏已经提供证据。可是这个死亡时间,跟尸检后获得的死亡时间,还是有些出入。

可是常规尸检得出的死亡时间,也只是一个大致判断,如果跟现实有些出入,也不足为奇。不过这一点差异周凤岐当作一个疑点,已经记在心里。

同时周凤岐看到,从死者身上拔出来的竹针,此时正摆放在一边的盘子里。竹针上净是血迹,且已经断裂。这或许是高阳倒下来后,压迫竹针,竹针扎入身体,同时被高阳的体重压断所致。

周凤岐小心翼翼用夹子夹起竹针,仔细端详,随即问:“竹针扎进去大概多少深度?”

“三分之一吧。劲道也够大了,直接刺破心脏。”验尸官说。

周凤岐继续打量竹针:“怎么竹针上两头都是血?你拔针时也太大手大脚了。”

验尸官走近竹针,看了看:“拔针时我留神着呢……竹针另一头上的血,过来时就有了。”

两人看着竹针,各自有些吃惊。

赵勤急匆匆跑进来:“师傅,我回来了。”

“出去说。”周凤岐带着他来到休息室,“什么情况?说说。”

“我走访了张敏的同事,证实她在昨天下午5点左右,确实跟他丈夫通过电话。很多人都在场。”赵勤说。

“还有呢?”

“我去了死者高阳的单位。据他同事好友介绍,昨天高阳下午确实提早下班。当时他说有点事要处理,没有说详细。”

“高阳为什么要提早下班回家呢?”周凤岐纳闷。

“据高阳的同事介绍,当时他们坐在一起谈论家常,突然说到高阳太太去先施公司做售货员的事。当时高阳就显得很烦躁,没过多久他就说要提早回去。”

“昨天先施公司休息盘点,张敏下午才去上班。他会不会急着回去找妻子?”

“他干嘛要这么急着去找妻子呢?”赵勤不解。

“你刚才不是说了吗?高阳是在跟同事说起妻子做售货员这件事时,突然提出要回家的。我们完全可以想象,他当时是个什么样的糟糕心境。”周凤岐启发。

赵勤想了想:“高阳对妻子去当售货员一事,一直是耿耿于怀的。他几个好友都劝过他,可是高阳并不释怀。昨天这样突然回家,应该就是冲着这件事去的。”

“对。高阳多半就是为了规劝妻子。或许张敏的举动,从没得到高阳默认过。”周凤岐判断,“这样一来,昨天下午他们夫妻间就有可能发生过一些事。”

“应该是这样。高阳的好友也都说高阳对此很苦恼。”赵勤说。

“哎,你们怎么不开灯呀?”周凤岐师徒俩正说着,验尸官进来,顺手拉亮了电灯。周凤岐这才发现天色已晚。他突然有所醒悟,抬腕看表,嘴里喃喃自语:“现在这个季节,才四点四十分的天气,太阳就已经落山了……”

赵勤朝他看看,并不明白周凤岐这句话的含义。

而周凤岐看着手表,一拍脑门:“哎呀,差点把这个关键点给疏忽了。”

赵勤纳闷。

深秋的清晨,小河边雾气弥漫,隐隐传出一阵伤感忧郁的短箫声。

周凤岐循着声音,慢慢朝前走去,很快就在雾气中发现一个人影。他在不远处停下脚步,安静聆听着那首悠长的乐曲,若有所思。

张敏吹完一曲,黯然失神。

周凤岐走近,看到张敏这副神色,有些惊讶。与此同时,转过身来的张敏也发现了周凤岐。

“周探长,你怎么来了?”

“我早上打电话到你婆婆家,想找你说点事。他们说你出门了,有可能会到这里来。”周凤岐走近张敏道。

“你找我什么事?”张敏望着河面,平静地问。

周凤岐也望向河面:“是在想念高阳吗?”

“人生若只如初见,当时只道是寻常。”张敏喃喃自语着,收起短箫。

周凤岐若有所思,紧盯着她。张敏反问:“周探长,可以把高阳的尸体还给我们了吗?我们还等着安葬他呢。”

“高太太,事实上高阳并没有默许你去当售货员。”周凤岐直入主题。

“胡说。他对这件事是什么态度,我最清楚。”张敏一口咬死。

“不一定。高阳对这件事的态度,他的好友同事都很清楚。相比之下,他们的话更值得我信任。”

“事到如今,这些还有必要追究吗?”张敏淡然。

“当然需要。如果高阳没有答应你的选择,那么这件事就复杂了。你跟高阳显然存在着矛盾。这种矛盾很容易引起争执,甚至产生更加极端的举动以及后果。”

“你在怀疑我?有证据么?”张敏盯着周凤岐。

“我既然开始怀疑你,就不可能无缘无故。整件事你有好几处破绽。”周凤岐缓缓说道。

张敏有些紧张。她努力克制,保持沉默。

“我怀疑高阳的死,跟你有关。”周凤岐直截了当。

“凭什么?”张敏轻蔑一笑。

“导致高阳死亡的是那根竹针。可是高阳果真是因为坐下去时不留神被刺的吗?现在很值得怀疑。”周凤岐道。

“说下去。”张敏深深呼吸。

“请你把右手伸出来……”周凤岐说着,不等张敏行动,直接抓起她的右手腕,高高抬起。

就在张敏右手手腕处,有一道明显的新鲜伤痕。周凤岐看得真切,一阵欣喜。看来他的判断没有错。

“高太太,这道伤疤是怎么来的?”

张敏一脸迷茫。她确实不记得这道伤口是怎么来的。

“我来告诉你吧。这道伤痕是你拿着竹针刺向高阳时留下的。竹针刺入时受到阻力,很自然便要朝后发力。而绒线针是两头尖的,前端刺入高阳身体后,后端的尖头就很容易刺伤你的手腕。这一点我反复试验过。所以真相就是,你在别的地方刺死高阳,然后移尸,伪造了现场。”

张敏疑惑,注视着自己手腕的伤口,茫然,随后又强硬道:“你这么说有证据吗?”

“当然。我们在刺中高阳的那根竹针上,发现了属于你的血迹。那根竹针一头是你的血迹,另一头是你先生的。这种状况完全可以支持我以上的推论。”周凤岐冷冷地说。

张敏惊讶。当时自己确实感到手腕有一股刺痛,可是却根本没顾得上。现在看来,当时确实发生了这个巡捕所说的情况。

“你太会想象了。这个伤痕是我当天上午不小心刺伤的。后来我忘了把竹针擦干净罢了。”张敏狡辩,“而且事发当天上班前我也没遇见高阳。”

周凤岐对张敏的反应并不意外:“对了,你5点打电话给高阳时,他做完那盆什锦炒酱了吗?”

“他说……他马上就做。”张敏一时吃不准对方这么问的动机,所以随意选择了一个答案。

“马上就做……也就是说,打电话时,他还没有做那盆什锦炒酱,对吧?”

“没错。”

周凤岐微皱眉头:“那就奇怪了。”

“奇怪什么?”张敏有些忐忑。

“当晚你公婆送孙子去你家时,发现所有房间和进门过道里没开一盏灯。高阳一个人死在漆黑的客厅里。那个时候快6点钟,天色全暗,高阳在家怎么会不开灯呢?”周凤岐逼视着张敏,追问。

张敏有些意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我怎么知道?或许他想休息一会,把灯都关了也说不定。”

“不会。你公婆说每天送孙子过来,从没见过家里有人却不开灯的。尤其是门口的路灯,事关老小三人的安全。你公婆眼睛都不好,高阳完全没理由关灯。退一步讲,换作任何一个人,即便他想坐下来歇会,也不至于要去把家里所有灯都熄灭了呀。而且你看,他5点还没做炒酱,你公婆6点不到就来了。这中间的间隔并不长,而且高阳也明知父母马上就要带儿子过来了,那么他有什么理由要去关掉包括门外路灯在内的所有电灯?”

周凤岐一口气把理由说尽,神色严峻,盯着张敏。

张敏开始紧张。

“唯一的可能性是……高阳遇难时,天色还没有暗下来。”周凤岐紧逼,“所以不是他关了电灯,而是根本就没有开过灯。但你跟他通话时,已经5点,天色全暗,他就算是摸黑跟你打电话,可是别忘了那个时候他还没做炒酱。难道他也是摸黑做了这盆炒酱,然后又摸黑把厨房收拾干净,摸黑走进客厅,摸黑坐进沙发里的?”

疏忽了。张敏暗暗惊叫。她离开家时,压根就没有意识到天色会暗下来,还要兼顾到电灯这个问题。

“那又说明什么呢?”张敏继续强硬。

“看来是我错怪验尸官了。高阳死亡肯定是在天黑以前。可是,你又在5点跟他通过话,那就奇怪了。”

赵勤急匆匆赶来,小声汇报:“师傅,电话局那边正在设备升级,没法核查当时有没有电话打进高阳家,以及从先施公司打出过电话。”

周凤岐点点头:“你再去想想别的办法吧。”

赵勤离开。

“周探长你一定搞错了。我确实在5点跟高阳说过话。开不开灯这种事,我也纳闷,可你也不能凭此说是我害死高阳的呀。”张敏狡辩。

“没错。可是你有作案动机,具备作案条件和嫌疑。你提供的说辞又跟案情相违背,明显是在有意制造不在场证明,所以你依旧是重大嫌疑对象。”周凤岐冷冷说道。

“嫌疑对象?那就是说你还没法确定咯?”张敏得意,“对不起,我先走一步了。”

张敏说着,黯然离开。

周凤岐眼看着她离开,点了支烟,无可奈何。

关键证据又在哪里呢?

由于案情悬而未决,高阳的尸体一直放在巡捕房,因此高家无法治丧。

第二天张敏就上班去了。按她的话说,呆在家里有种窒息感,站在柜台前就舒缓很多。

还没到中午时,有人过来传话,说周凤岐正在休息室等她。

张敏来到休息室:“找我什么事?”

“当然是高阳的事。的确,你打给高阳电话时,有很多人在场。我虽然不相信你是在跟高阳通话,可是也没有证据能证实你不是在跟高阳通话……”

“你有话直说。”张敏愤怒。

“但我现在有证据了。”周凤岐说着拎起电话,递给张敏。张敏接过,放在耳边,脸色马上大变。

“这个电话案发前一天就坏了。你怎么可能用它跟高阳通话呢?我估计你拎起听筒后,马上就摁下叉簧,所以你无法知道这个电话的状态。也就是说你确实是在伪造不在场证明。”

张敏脸色微红:“我承认是在假装打电话,可这也不能证实是我杀了高阳。我之所以这么做,只是想在大家面前秀个恩爱,让大家觉得高阳并没有因为我出来做事而跟我闹矛盾。这样不算犯法吧?”

周凤岐注视着她,感叹:“高太太,你确实挺能辩的。”

张敏冷笑。

“那既然当时你没有跟高阳通话。那你怎么知道客厅里有一件新大衣?又怎么知道厨房里有一盆高阳给你做的炒酱?”周凤岐一字一顿,缓缓说出。

张敏目瞪口呆。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这盆炒酱,那件大衣,都是你出门前就准备好的!而那个时候,高阳已经死了!”

张敏站在那里,久久发着愣。片刻之后,她才缓过神来,暗叹一声。

“高太太,请跟我走吧。”周凤岐做了个请的动作。

张敏长吁一口气,自顾朝门口走去。

突然她又返身回来,在自己更衣箱里拿出一支短箫,凝视,揣进怀里。

发稿编辑/冉利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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