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雅民
被吴冠中修正的收藏人生
◆ 李雅民
今年4月4日,保利香港拍卖有限公司2016春季拍卖会上,吴冠中长近3米的油画作品《周庄》以2.36亿港元成交,刷新中国油画拍卖纪录。一时间,吴冠中的作品更加被人关注,谁拥有吴冠中的作品,谁就拥有了巨大的财富。试问当今世界上拥有吴冠中作品最多最好的藏家是谁呢?是万达集团的王健林和郭庆祥。早在20年前,郭庆祥就已开始研究和收藏吴冠中的艺术作品。如今他们收藏的精品“吴冠中”,多达70余幅。
放眼社会,如今“收藏家”也多得可以论把抓。
好多企业家赚了大把的银子后,拍场上一坐就成了“收藏家”。可惜他们收来收去,到了还是一个“睁眼儿瞎”,让人骗得一塌糊涂,还在那儿帮人数钱。
然而郭庆祥却是非常独特的一个。1992年以前,郭庆祥还是大连经销家具的一位商人;1994年以前,他还是收藏圈儿里的一个“棒棰”;但他很快就成了精通书画艺术品收藏的一位大行家,拍卖场上叱咤风云,文艺批评唇枪舌剑,堪称是艺术收藏的一位“老大”。他的变化为何这么大?就因他从一开始就走了一条聪明透顶的路子,他给全国一流的书画大师们拍摄大型纪录片《八十瑰宝》。拍摄过程中他拜数十位大师为师,勤学苦问,大师们的学问从头到脚地滋润了他;他和吴冠中交朋友,吴冠中帮他收藏“吴冠中”,使他迅速成为一名优秀的艺术鉴赏家,所藏“吴冠中”无一假画,而且皆为精品。
采访郭庆祥,是在北京万达酒店的大堂里。我们两人不认识,时间和地点都是他定的,说好两人那天各自从大连、天津奔北京。
那天先到的是笔者,闲得无聊,坐在酒店大堂的咖啡座里看报。斜对面坐三男一女,大谈吴冠中画作当今价值几何,其中那女子再三表白,大意是她的东西来自海外,真假绝无问题。其中一男士说,不急,约好的朋友马上就到,等他看过了再说。郭庆祥专爱收藏吴冠中,笔者当即就想,这伙人大概也是在等他。果然,当郭庆祥出现在大堂门口时,他们其中两人立刻迎上去,剩下的一男一女,此时却突然表情异常,提起一只拉杆箱,迅速向另一头走去,从后门溜出酒店大堂。
郭庆祥谈笑风生地走过来,见过笔者后,问上前迎接他的人另两位“朋友”在哪。被问的人奇怪:怎么转眼就不见了?用手机找,对方也不接。郭庆祥哈哈一笑说:“准是跑了呗。好,省事了,不看就知是假的了。”原来那女子是个卖画的,说她从海外收来了几幅吴冠中的作品,急用钱,准备转手卖掉。她找的买主认识郭庆祥,就把她带来一起面见郭庆祥。巧的是买主没告诉她呆会儿要见的是郭庆祥,而那女子偏又认识郭庆祥,并且深知他的厉害,所以老远一见郭庆祥,立刻逃之夭夭,明摆着就是一骗子。
收藏“吴冠中”,郭庆祥可谓是第一人。他说,老先生的作品,大多数在他手里。之所以要收藏“吴冠中”,是老先生的作品和人品深深打动了他,是老先生把他真正领入到艺术世界,是老先生让他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艺术……
认识吴冠中,是从吃他的闭门羹开始的。
1993年,北京人艺著名导演梅阡到大连,我去拜访他。老先生多才多艺,话剧演得好,书画也了得,我去,是为向他讨教书画的学问。
那时,老实地讲,我就是一个“棒棰”。1992年我才涉足艺术品收藏,之前就是一个经营家具等生意的个体户,对于艺术我什么都不懂,买东西都听人家的,结果老上当,去拍卖场拍来的第一幅艺术品就是假的,几十万元一下子就没了。所以那时急于学习书画知识,如饥似渴。
与梅先生交谈,他看出了我的问题,就说:“唉,我有个建议,不知你是否愿意?如今很多画家都已经老了,他们都是国家的艺术财宝,可惜过去没人重视他们的创作,现在也不见有谁在整理他们创作的经验和理念。你小郭热爱艺术,这么好学,做生意也赚了些钱,不如拿出一部分钱来投资拍摄一部专拍画家的大型纪录片,像古原、吴冠中、吴作人、李可染、董寿平、黄胄、何海霞等老画家们,趁他们还健在时,赶紧把他们每人一集或数集的拍摄下来,为国家建起一套记录中国艺术发展的音像资料库。搞好了,你不会赔钱,而且还是一个很好的学习机会。”
这主意不错。做生意,你得先学生意经。搞收藏,你得先学会鉴别什么东西值得你收藏,胡买瞎藏,早晚会赔个精光,还闹一肚子气,了无收藏的乐趣。跟谁学?怎么学?书本不读不行,但书本的知识太抽象;问专家也可以,可又发现他们经常是其说不一。想想还是向画家、向大师们去直接请教的好。而在平时,你想见某些大师还不容易,要是搞了这纪录片,岂不是一个与他们零距离直接请教学习的好机会?于是我答应下来,投资百余万,组建摄制组,请央视名主持,采访、拍摄全国80岁左右、成就斐然的书画大家,纪录片的名字就叫《八十瑰宝》。
拍摄《八十瑰宝》,几十位老画家一听都很支持,跟我们合作得很好。唯独两人谢绝,一位是吴冠中,另一位叫石齐。吴老先生就说他岁数大了,要把所有时间和精力用于创作上,不想让其他的事情占用他的时间和精力,电话里一口谢绝,怎么商量都不成,人也不见。开始我以为他是谦虚,后来才知这就是他的性格,创作之外的东西,名誉、官位和金钱,他全没兴趣。再后来,我才知道老先生说的就是大实话,八十了,他仍然坚持创作,其他什么事情也不做。若换别人,恐怕他会想,这么重要的一部纪录片,全国知名的画家都有了,没我这号哪行啊?那谁谁谁哪去了?到时在央视上一播,别再让人产生了误会。吴老不,你爱咋咋地,他毫不在乎。
吴老不入《八十瑰宝》,这是这部片子的一大遗憾。但说实话,他拒绝了我,反倒赢得我对他的敬佩,激起我对其人其画的兴趣。拍摄过程中,我果然学到很多东西,不说那些大家如何亲自启导你,好东西、真东西你看多了,你鉴赏艺术的眼光、视野自然也就发生变化,这时回头再看你过去曾经喜欢过的一些东西,会发现是那么苍白、俗气。而也就从这时起,吴冠中的作品越来越吸引了我。无论在哪,他的画作,都能让我驻足,其画中丰富的艺术语言,总能激起我强烈的艺术感受。所以,我就开始了对“吴冠中”的收藏,几乎是见画就买。记得很清楚,北京荣宝斋的老经理米景阳,可说是我进入收藏的第一位老师,当初我收购吴冠中的画时,他曾极力反对,直至十年后,他才变为赞赏我的眼光。其实眼光是什么?是你感觉艺术的能力。
真正认识吴冠中,是6年后的1999年。
那年大连市政府有事请吴冠中到了大连。当时吴冠中是全国政协常委,大连市政协主席林庆民出面接待他。之前林庆民给我打过招呼,说你跟老画家们都熟,到时你参加一下。我一听非常高兴,那时吴冠中的画作我已收藏20多幅,我相信自己收藏的都是真品,能让作者本人给看一下岂不是更踏实?而最重要的,是借机结识这位平时难得一见的书画大师,以便日后继续向他老人家请教和学习。
会见时,林庆民跟吴冠中说:“我们这有个搞收藏的,叫郭庆祥,收藏了不少你的作品。”
吴冠中说:“我听说过这个人,但是否我的画,我不知道。如今仿我的假画太多了。我的作品本来就很少,散在外面的,除被专业部门馆藏外,几乎都在海外呢。”言外之意是真品、而且是很多的真品不可能在大连郭庆祥手里。
接到电话后,我带着3幅画兴冲冲赶到吴冠中下榻的酒店。双方一见,不说客套画,就看画,一看老先生就愣住了。
《泼墨漓江》,老先生一见,激动的神情溢于言表,上下看了很久,才说这是他唯一的一张“泼墨”,是他走遍漓江后,艺术创作上最大胆的一次探索,上面的两句诗也是他自己创作的。
第二幅画《香山春雪》,老先生边看边说:“这是我送给美国朋友的一幅作品,此君酷爱书画艺术,他怎么就给卖了呢?是否有了什么难处?”
第三幅画《竹舍》,老先生一看就想起好多事情,说上世纪八十年代北京荣宝斋去日本办画展时,从他那里拿走了这幅画,不想却给弄丢了,后来据说是被一个裱画的师傅偷走了……
3幅画老先生看得别提多仔细,那感情,就像是抚摸自己久别重逢的3个孩子。我很奇怪地问他,您怎么记得那么清楚?您那么多的作品,每幅都能记得这样清吗?
他说:“我的每一幅画,都像我的亲骨肉一样,都是十月怀胎,都是养育出来,其中都饱含着我的真情实感和心血,我怎会不记得它们呢?”
一句话把我感动得要命,什么才是真正的艺术?什么人才是真正的艺术家?这一下我就明白了。艺术是千锤百炼、十月怀胎创造出来的,他是画家真情实感的再现,而绝非是快餐式的速成和缺乏创意的复制。大家把张大千、齐白石捧到天上去,我承认他们在中国画坛的影响,但他们能把自己的作品记得这么清楚吗?我曾买过一位知名画家的作品,两百张画,定金一交,首批一百张没过多久就送来,打开一看,内容严重的雷同,除人物的姿态和位置略有变化外,几乎就是复制。心想他怎么画得这么快?就到他北京的画室去探营。一看,好嘛,他把一张张画纸挂满一墙,大笔刷刷刷,画脑袋时,七八幅画一律先画脑袋;画身子时七八幅画全画身子……整个一个流水作业啊!我想这样的画家,他散出去的作品回来后,肯定说不出它的底细来。两相一比,顿时显出吴冠中的伟大。
后来,我把我收藏的20多幅“吴冠中”,统统拿到北京给他老先生看,他惊讶我收的居然全都是真品,没一张赝品,要知那时社会上仿他的伪作已有很多。因此他赞赏我的眼力,同时也知道了我对他的艺术、以及他本人研究得挺深。或许是觉得我能读懂他的艺术,于是就交了我这个朋友,那年我才37岁,他老人家八十,真正的忘年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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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以后,我不断向老先生请教,有时电话,有时登门拜访,一见面交谈的时间从未短过3小时,所谈内容全是有关艺术的话题。我这人原本文化水平不高,历史原因,当年连个小学都没读好,初中的大门没进过,字都认识得不多。但自从我喜欢上艺术之后,我奋发学习文化和艺术方面的知识,加之一部《八十瑰宝》,让我在一个很短的时间内,一下子集中接触、学习和研究了那么多国家级的艺术大师,从他们身上汲取到很多的艺术营养,不再是胸无点墨的“棒棰”,因此也就有了可与吴冠中大师交流的资格。而与他的交流,又进一步提高了我的艺术修养。他既是我的朋友,又是我最好、最难得的一位师长。
收藏“吴冠中”,收获有两个,一是得到他珍贵的艺术瑰宝;二是学到他伟大的人格。后者,更是一笔无价的财富。
接触吴冠中,很多事情让我感动。譬如,每当我在社会上发现、并要收藏他的哪幅作品时,都要征求一下他的意见。如今某些艺术家,牛着呢,作品早已满天飞,还说张张是佳作,幅幅是精品。吴冠中不,他的作品,被人高价放在那儿,我去竞买,等于是在抬高他的身价,可有时他却不同意我去收藏,他就直接地跟我说:“那幅画不值得你收藏,你不要为它去花那么多的钱。”后来才知道,老人家创作上精益求精,做人更是严以律己。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生活没现在方便,朋友、邻居们经常给他帮忙,买煤买菜送煤气罐什么的,他拿画当作友情或纪念品答谢人家,他画这类的画时,画得比较随意。后来这样的画作竟成他一种心病,他后悔当初的随意,就想收回这种画。怎么收呢?他或是画张好的去和人家换;或是给人家点钱,再把画拿回来。而一旦收回这种画,他就把它撕掉,他说他并不是想要维护自己的什么名声,而是要为后人负责,要把真正的艺术留给后人。所以,他有时就建议我不要买他的某些画,胸怀极其的坦荡。“回收”自己的画,试问有几个画家做得到?
再就是,从吴冠中身上我看到什么是真正的艺术家。老先生从不像某些所谓大师那样,追求名车豪宅,他物欲极低,包括衣食都很简便,吃饭就是稀饭、咸菜或面条。他毕生的精力全都投在了创作上,直至年初他去世(病逝于2010年6月25日)前我去看望他时,他仍在坚持创作,是时他已91岁。他老伴讲给我一件事:创作丈二(尺寸)的《高粱》时,吴冠中清晨6点钟进去,没吃一口水,不吃一点东西,一干就是8个小时。老伴儿深知他创作时不许任何人打搅,还是忍不住地端进画室一杯水,递到他跟前,岂料他根本就不接,看都不看,“啪”地一个反掌将水打得洒在地上,表情还很愤怒,把他老伴儿气得可以。最后,等他画完后,走出画室第一件事,就是向他老伴儿郑重地道歉,说:“对不起,刚才我太投入了,你分散了我的注意力……”也就是说,他正沉迷在他那艺术世界里,丝毫的干扰也会激怒他。过后我欣赏那《高粱》,感觉那一棵棵红红的、饱满的高粱,就像是一群壮实、挺拔的庄稼汉子,显示出丰收和力量,艺术上具有很强的震撼力。后来我办吴冠中画展,这幅画被放在正中央。
研究吴冠中,让我知道了真正的艺术品,它是怎样被创作出来的,它必须是浸透了一个艺术家的全部智慧和心血,饱含着画家最真实的情感。像某些画家,成天就想着怎么出名、怎么赚钱,或是怎么当官,他名头再大,我劝你也不要去买他的画,因为他的心血没在画上,他卖给你的是技巧,绘画的技巧,而不是艺术的创造。
2004年,出自对吴老先生的崇敬,我要给他办画展,而且要办到欧洲去。当时有人尽弄一些很丑的东西,把中国人画得像傻子一样的画作拿到国外去现眼,我非常气愤,非常反感,中国人是那样吗?就知道咧着嘴哈哈地傻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中国的书画艺术就是这德行!我要让世界欣赏到中国当代最美、最具感染力的艺术品。
经我动员,吴先生同意我做这件事情,但说,那就要把它办好,展出去的必须都是精品。我觉得我藏的“吴冠中”都是精品,但他不干,还建议我去借展几幅他认为不错的“吴冠中”。他的画在哪?香港、台湾、新加坡、美国等,他都知道,他打电话跟人家联系好,我出面去借。而这一借,就借出了许多有趣的故事,为什么?那些画太美了,我一见就舍不得撒手。
一幅丈二对开的《竹林》,上世纪九十年代被新加坡一位商人收藏家买走。一见那画,我非常激动,真正的诗情画意,美不胜收。对方不愿借我,怕丢,怕毁,我说干脆您就卖给我吧,价由您出。不想人家不差钱,舍不得出手,第一次就没谈成。事后我就一趟趟地飞到新加坡去找他,第四次,终于以很高的价钱买到了她。
《竹林》回家后,先去拜见它的“父母”吴冠中。老先生一见是那样的激动,我想请他题个字,久别重逢嘛,写下心灵的感受。老先生说:“唉,一个字也不能写,岂可画蛇添足破坏了画面的美?”
另一幅《玉龙山下丽江城》,在美国的一位朋友手里。我按线索追到洛杉矶,对方说画已转给加拿大温哥华一位藏家。我马上飞到温哥华,得知对方半月前去了香港。最后我追回到香港,反复动员、央求人家,才让人家让出了这幅画。
诸如这样的事例多着呢,几乎每件藏品背后,都藏有一个曲折的故事。2004年6月,吴冠中画展首先在法国巴黎开展,70幅画作,全是“吴冠中”的精品,我的藏品。画展非常成功,天天挤满了观众。
收藏“吴冠中”,教我学会了很多东西。咱就说收藏,如今收藏热得邪乎,各界人士、各路人马一拥而上,盲目地抢购某些所谓名师大家的作品,结果买到手里的尽是一些粗俗之作,而非艺术的精品。在此我讲我和吴老先生的故事,不为吹嘘我和吴老的关系,而是想告诫涉足收藏的朋友,收藏前你一定要先学习,先研究,把书画艺术的内涵弄懂了,把书画圈儿里的事情弄清了,看清谁是真正的艺术家,哪是真正的艺术品,然后你再去收藏。艺术家中有好坏,假若一个艺术家心路不正,心思没放在创作上,他也出不来上好的艺术品,不值得我们去收藏。
此外我还想再说的一句是,此生我收藏了“吴冠中”,吴冠中却在改变着我的心灵,修正着我的收藏人生。
发稿编辑/姬鸿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