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 荒

2016-11-26 00:34胡正刚
扬子江诗刊 2016年5期
关键词:猪皮饥荒饥饿

胡正刚

○ 诗潮 ○

饥 荒

胡正刚

1

我从不怀疑自己是一个

肉身和内心,都患上了

饥饿症的人。说出记忆里

连绵不绝的饿意

我就能说出自己的来历

和归途,说出一个村庄

溢满粮食香气的断代史

并用谷粒灌浆的声音

把那些走散在田野里的亡灵

一一召回。让他们

隔着白茫茫的雾气,隔着

恶狠狠的人世

自己开口喊疼

2

人间的舞台生死重叠,多少人

一只脚跨进了鬼门,另一只脚

却因为饥饿,再也没有力气

前进或撤退半步。卡在

人间和鬼国的交叉口,漫长而

艰辛的死,是一场拔河赛

绳子两端,一头是被死神

插上了草标的亲人;另一头

指向巨大的虚无和黑暗

溃败终究无法避免,生与死

的拉锯,胜负分明。我们

命如草芥和蝼蚁

身上的脐带还未割断时

就已经坦然接受

这生拉活扯的命运

3

也有心怀不甘的人,临终前

用力挣扎几下,翻身坐起

“我差点就看清了他们的

面貌,在一片充满光的混沌里……”

回光返照,耗尽了濒死者

最后的生机,是竹子枯死前

用尽力气撕开身体,掏出

囚禁在骨缝里的花朵。一生一次

一次就是一生。对死

他早已死心,早已无话可说

他只是固执地,想透过那片

光明的混沌,看清幻象里迎接他的

一张张忽隐忽现的脸。再次

安静地躺下,他的眼睛

终于闭严。身边的亲人一声长叹

胸口的石头落下。都是排队

赴死的人,谁先谁后,不必计较

但人世与阴间的秘密,应该

永远被封存

4

把饿死者送上坟山的路程,从未

这么远过,抬棺的人饥肠

辘辘,虚汗湿透衣领

换了一批又一批,抬棺人肩上的

负担,仍在不断加重。“他空瘪的身体

多像是石头做的!”有人不同意

“扛几麻袋粮食,也没这么重过

鬼偷走了我们身体里的力气。”

争论没有持续多久,离坟山

还有半程路,抬棺者中最瘦弱的那个

饿毙于棺下。乡邻并不诧异

悲伤也有节制。死亡是每个人

都要认领的命运。让他们

犯难的是:要不要匀出几个人

把新死者的尸体送回村子

打一口薄棺,办一场体面的葬礼?

还是顺路把他抬上坟山?

如果送葬的路上还有人饿死

怎么办?如果从坟山返回村子

的路上,继续有人饿死

怎么办?

5

猎杀猛兽,可以获取它们的力量

和勇气;年轻时用柴刀

杀死过豺狼的民兵队长

身体里回荡着一阵高过一阵的狼嚎

走夜路时,眼睛会透出绿光

一种生灵对另一种生灵的威慑

存在于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里

猎人进入森林,枪未上膛

暗处藏匿的猎物,仍然会

感受到刺骨的杀机。捕鼠的人

每一个毛孔都埋藏着铁夹

毒药和高压电。他进入房子

老鼠会拼命逃窜;他进入田间

整片田野的老鼠都会惶恐不安

朝着相反的方向逃命。用一生

的时间,修炼这项技艺

他杀死的老鼠,尸骨堆成草垛

不断重复的猎杀,枯燥、无趣、耗时

他却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为了追杀一只躲进地穴的老鼠

捕鼠人守在洞口,水灌、烟熏

用锄头挖开一大片地

三天不吃不睡,在人与老鼠

的对峙中,成为赢家

一生都在杀鼠,无数老鼠的尸骨

始终没能填平内心仇恨的深渊

年轻的村民把他视为疯子

只有从饥荒中幸存下来的老人

才知道他是一个心里长满黄连的人

饥荒之年,一家人饿倒在地

一群老鼠从黑暗里窜出,啃食

亲人的身体,被老鼠咬噬的人

饿得没有力气动弹和喊疼

他在旁边,嘴唇咬出血

没有一丝力气赶开老鼠……

饥荒大而空泛,像大喇叭里的

震天动地的口号,像天边

由远及近的炸雷声。没有指向性

和实质性。他有满腔仇恨

但只能选择向老鼠开战

6

在一种痛苦上,叠加另一种痛苦

痛苦会被无限放大

一根稻草,就能压垮一座山梁

在一种荒诞中注入另一种荒诞

荒诞会被无限稀释。正剧

升华成喜剧,喜剧沦落成悲剧

悲剧,简化成闹剧。一群人里

口号喊得震天响的那个,往往是

最饿的那个。饥饿给了投机者机会

他们擅长凭虚造象,画饼充饥

一个月写二百二十首口号诗的

被评为先进;连用蹩脚美术字

在墙壁上写标语的,也被文工团

招安;只会唱荤曲的老光棍

坐不住了,他施展破洞百出的

换魂术,把唱词里的名词、形容词

动词,改头换面,一一刷上红油漆

他如愿以偿地进了农宣队

躲在高音喇叭后面,用假嗓子

唱赞歌,用香喷喷的粮食

填充空瘪旳胃。“斗争就是

表忠心,哪个朝代

都一样。”他满意自己的处境

有演出的时候,饭管够

运气好时,还能喝上几口

荞麦酿造的自烤酒。年终文艺汇演

看着剧场里黑压压的人群

他喝酒壮胆,一生没喝过包装

这么漂亮的瓶装酒,咕嘟咕嘟

两分钟,一瓶见底。站在舞台上

他感觉话筒里伸出了一双手

那是一双春风一样柔嫩的手呀

带着闪闪发光的钩链,一下子掏出了

他骨子里藏匿的放荡和多情

在革命浪漫主义

庄严雄壮的配乐里,他还原了

歌曲的本来面目,一首让人

心神荡漾的黄色歌曲,脱口而出

村民都认为,那是他唱得最好的一次

只有穿四个兜的人不解风情,手忙脚乱

去关大喇叭的开关,却一不小心

把音量调到了最大。第二天

乡村歌手被打回群众中间

迅速恢复了人民性,重新变得

面有菜色

7

“在乡村生活,必须学会伪装术

最好是,跳过以假乱真的步骤,直接

忘记伪装这回事,肚子饿得咕咕叫

也只当是吃饱了

撑的。”园中无菜,柜里无米

是常态,也是假象。每户人家的

神龛上,石膏头像旁边

都挂着一块油腻腻的生猪皮

每天出门干活前,用它在嘴唇上

擦一擦,嘴上有了油光,胃里

就有了粮食;腰杆,也能挺的

直一些。一个男青年到了

说媳妇的年龄,去女方家见长辈

临行前,父母用猪皮,把他的嘴唇

擦了又擦,他的嘴唇油光闪闪

像是挂着一片夏夜星空

实在太饿了,走在春风和煦

的路上,猪油的香味让他

魂不守舍,忍不住边走边舔

嘴唇上的灿烂星光,一层层

陷入黑洞。生活就是打哑谜

一贫到底的真相,每个人

都心知肚明。最先捅破谜底的人

却被视为异端。失去了

掩盖饥饿的油光。相亲

以失败告终

8

饥荒浩荡无边,生猪皮被反复

擦拭、榨取,油脂早已干枯

但谁也也舍不得煮食

吃糠咽菜的日子,置猪皮

于饭桌,吃一口野菜

看一眼猪皮,也是一道可口的

下饭菜。望梅尚可止渴,望猪皮

口腔确实也会产生,肉的浓香

只是不敢多看呀,吃一口野菜

看一眼猪皮,有限度,也有

恰到好处的温情。餐桌上

一家三父子吃饭,大儿子嚼着

一口野菜,看了两眼猪皮,才把野菜

咽下去。小儿子感觉受到了伤害

向父亲揭发哥哥的贪婪

父亲揍了大儿子一顿

批评他觉悟不高

多吃多占

9

生的终点是死,不管朝着

哪个方向走,也不管走了多远

脚下的路曲径通幽,殊途

同归,延伸向永恒的黑暗

这钉对钉、眼对眼的逻辑

概括了生活的真相,但不是全部

真相。不断修正的家谱里满是

错别字,饥荒,有时被写作

饥慌。身体的饥饿引发了人心的

荒芜和慌张?标本兼治的方法

谁都知道,但需要小心翼翼地

绕开。像一群人手持火把

在黑暗的炸药仓库里

寻找出口,每一步

都暗藏危机,扔掉火把

新的危机,仍然会如影随形

来看病的人越来越多

药柜空如胃囊,老中医

开出的药方,全是粮食的名字

10

想象力就是生产力

饥荒还在蔓延,巡回庆功大会

开到村子,高音喇叭带来

好消息:作为人民的敌人,饥饿

将被彻底消灭。人们拿着麻袋和竹筐

排队来到打谷场。没有稻谷、麦面和

鹌鹑蛋罐头,戏台上架了一口大锅

一番演讲后,有人开始表演

根治饥饿的魔法:用一把米熬煮

一锅稀饭,一锅够五十个人吃一顿

的稀饭。长不长庄稼,土地都天生

带着母亲的属性;能不能果腹

粮食都是,命里的恩人

没有人怀疑这锅稀饭的真实性和

有效性。魔法的高潮,台上的人

用一个鸡蛋,煮了一锅够五十个人

吃一顿的鸡蛋汤。吃完稀饭

村民们,依次到锅里打汤喝

汤里香喷喷的蛋花,谁都

看得到,但谁都没法捞到

自己碗里

11

春天的炊烟,是一树洁白的梨花

夏天的炊烟,是一株桉树的阴凉

秋天的炊烟,是一把新谷的米香

冬天的炊烟,是一床暖和的棉被

人生如寄,万物都是过客

远行的人,再也没有回来

只有炊烟,每一天都是新生,每一天

都在向上生长,它的根,从灶膛

扎进土地,它的枝叶,布满天空

没米下锅的年代,日头爬上树梢

人们照例会在灶膛里生火,像是举行

一项仪式。铁锅里,煮着清水

炊烟升起,灶房里薄雾弥漫

水变成蒸汽,消散在空气里

柴火熄灭后,锅底粘着一层

白色的水垢。黄昏降临,这个过程

还会重复一次。外乡的逃荒者

路过村子,看见茂盛的炊烟

总会感叹:“这是一个多么幸福的

村庄!”像寒冬的行人见到火光

他们一遍遍敲开门,离开村子时

手里端着一碗开水

12

走得动的人,乘黑夜

偷偷去田野,拾捡散落的谷粒

和麦子。他们中的一些人

饿死在拾荒的路上,葬身乌鸦

和野狗腹胃;也有一些人

从饥荒中幸存下来,死于

粮仓充盈的时代,死法不一

那个在大舞台上,唱黄色歌曲的

乡村才子,也是拾荒者中的一个

他最后的收获,是一颗花生米

坚硬、尖锐,有黄铜的质地和亮光

离开五四式步枪枪管时,从外表

到内心,都还存留着

火药的热度

13

饥荒是一种疾病,只有好收成

能治愈,再也没有比粮食更好的

药物了,它能填饱身体,还能删除

饥饿的记忆。翠珍奶奶是个例外

她的后遗症,一直没能痊愈

光阴一晃而过,时代把丰收的年景

硬塞给人们,她却视之为另一种形式的

剥夺。人至暮年,离人世越来越远

离坟地越来越近,丰年的饥荒

浓雾一样汹涌而至,掏空了她

锈迹斑斑的身体。饿意一次次

驱使她重返拾荒之路,来到田间

捡拾散落的谷粒,每一次弯腰

叹息,落泪,都有铁锈从衰败的身体上

剥落。人们说:“几十年前的那场饥荒

已经将她的生命,饿死了一部分

她活在人世的那一部分生命

仍然在经历饥荒。”她的意志

历久弥坚,不可逆转

无数次晕倒在田间,又无数次

被好心人送往医院。儿孙的

每一次哀求,威胁,恐吓

跪地痛哭,她都含泪答应

不久又抛在脑后。最后一次拾荒

她的起点,是县医院的病房

第二天清晨,亲人在城郊的

稻田里,找到了她的尸体

面容安详,手里紧紧握着一把

带着新鲜泥土的谷子

14

翠珍奶奶的葬礼上

亲人把她生前捡来的谷粒

收拢在一起,煮成饭,刚好够

送葬的人吃一顿,煮饭用的柴禾

是她从田间地头捡来的苞谷秆

烧完它们,一顿饭

恰好煮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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