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轻松
在荒废的时光里(组诗)
李轻松
我要写这些为母的兽们
写下她们的孕期、产房与幼崽
那不能选择的疼痛、那不能制止的流血
和那些可以自愈的伤口
都有了自己的潮汐
她们在天空中受孕,在水里分娩
在巢穴里孵化,在暴雨中哺乳
用那蓬乱的羽毛、那细小的鳞片
那锐利的爪子和牙齿
她们的水流、岩石、丛林与云端
她们伟大的繁殖高低起伏
炸翅的母鸡、护崽的老虎
冷血的鳄、温血的鹿
这些为母的鸟儿、鱼儿、驴子、豹子
此刻都卸下了盔甲与伪装
露出比春天还温柔的眼神
这胎生的、卵生的,长鳍的、长蹼的
脊椎的、爬行的、直立的、飞行的母亲
以及喂奶的、喂虫的、喂命的母亲
有些悬于巢上,有些飞在风中
有些潜在水底,有些埋进土里
在风雪之中、在波涛之上、在洞穴之间
使万物都有了母性
在雨前出动,嗅着食物的气息
它们遍布在树丛、草间与坡上
你擅于造桥、筑巢、搬运
惊蛰之后,有翅的比无翅的更有生机
虽然最终都要脱落
它们切割叶片,储存种子
而我栽了一棵小树等你们
在院子里洒上馒头渣等你们
养了一些家畜等你们
是的,我们都爱甜食,尤其是糖
被你们拖进洞里的童年封存了起来
每次的反刍都更有味道
一些人在雨后出没。被惊扰的线路
你们四下逃散。冬天大雪把门封死
你们被人类堵死。
人们从牛身上吸奶,你们从蚜虫身上汲蜜
我们共同培植的蘑菇
一半长在阳光下,一半长在蚁穴中
凡是小动物都以弱为佳
一身毛绒绒的皮毛,一双红红的小蹄子
叫声是那么地勾人心魄——
草是听众,泉水是听众
放牧的人也是听众。那人与羊的唱和
像把一只麻雀赶到另一个窝里
有时也像皮鞭抽打,
成为寂静中的寂静,伤口中的伤口
一把年纪的老羊,放它的人
是一把年纪的老人。他每日喝酒
磨刀霍霍,他只保持着锋刃的亮度
却从不对弱者下刀
羊与人都交给了时间和命
羊在坡上吃草,人在草间吃土
羊老了已是默不作声
人老了已是无力动刀
羊要被埋在草里,老人要被埋在土里
秋日有一种衰败的气息
他站在旷野上,落日下了西天
一些虫子气息奄奄,天狼星孤独闪亮
炊烟也弯了腰。吆喝牲口的人
比牲口还麻木。两个被牵拉的木偶
走过了山梁又从沟壑里冒出
魂儿已掉了一半。他一边喝酒
一边赶路。越过这道坎儿就是春天了
他却倒在酒里。被一根草芥绊倒
牲口绕过树枝也绕过了他
仿佛日影歪斜、叶子归根
那个随时都准备埋葬牲口的人
却无法先埋葬自己
天说黑就黑了。没有人点灯
仿佛都在等着一个时辰
一个灵魂啪啪地拍响院门
我启蒙的地方,每天都要被一条狗追赶
狂吠,吓破了胆的童年
被写在黑板上。公鸡打鸣的时候,
那些游魂便归了位
就像人生的第一页,从头手刀口开始
从字典里的声母与韵母开始
我的乳名被母鸡叫过,被鸟雀啄过
被门前的爬山虎、门后的樱花树修剪过。
从我脚边窜过去的狐狸
与我通灵了一个时辰。那头温驯的小羊
让我有了柔软的眼神
对万物都有了怜悯
我在春天朗读唐诗,写秋后的燕子如何南迁
观察水里的蝌蚪如何长出尾巴
在登台演出的时候,我抹着红红的脸蛋
却忘了卸妆,走在街道上像一个鬼魂
我弹起脚踏琴,随着树影晃头唱歌
踩着椅子写黑板报,画一座城楼
黄昏时候成为画中的人儿
用僵尸行走,用孤独复活
不被人接纳的游戏、我独自跳房子
我总能躲过那些沙包的追打
在跳皮筋的时候,脚尖够到胳膊
一次次被自己击倒,眩晕,昏死
我死过的次数无人知晓
在篮球架下,我总是投不进一个球
在 高高的讲台上,我只能望见一些人和一些牲口
在那犟牛身上的累累鞭痕中
懂得叛逆。在那鸟儿养育的多嘴女人中
明白沉默。浩荡的春风里四野空寂
一片叶子落下了一生
还有一粒尘埃,飘起、蜉蝣……
老妇人不愿在早春醒来
也不愿在深秋睡去。她体内养鱼
身外烧香。她的手拈过香火
也摘过肉体的欢愉,
而此刻,她看着伏在水底的鱼儿
她已没了曲线。窗外桃花落下
一个儿子还活着,一个儿子还未死去
她的庙宇也更迭了朝代
在一条鱼儿的轮回里,尾巴压低
腹部露出惊悚的鱼肚白
香火也是哑口,从家门到庙门走了个来回
在风中晃了晃,自断于庙前。
多年生藤本,与草本隔着一个薄暮
夕阳下了,你也收紧了嘴唇
那无言的萼片或戟形或卵形
在雨滴里亮着。单瓣的女子是稀有的
你这杯中之物,你这曲折黄昏
可以迎风的血肉都敞开了自己
而你依然自闭。在青春的身段里
你失手打碎了自己。作为种子
你倾向于一场无性繁殖
你隐藏了繁文,爱就是你的简体
世上的鸟儿都投了笼子,
可是你的笼子却投了鸟儿
你努力冲破亲情的阻挡
冲破那密不透风的人性
一朵花的蕊中,有一团模糊的人间
那古老的树木还在山间
而埋在地下的青瓷早已出土
花纹里的鱼类游出了历史
河水替未亡人断了肠,也断了仕途
山上的牛羊还是一脸的苦相
面水而卧的时候
饱含世代的愿望。
带着十万里尘埃的反光
浮动的月光已低进了水里
在夜半走失了的人、家畜都没了音讯
身体里的倒影是瘦的
莲花的一半还在瓶中
我见到谁都抱拳相问
或伏首叩头:让我与走失的灵魂相遇吧!
老村庄,你静坐在祖先的灵位上
莲蓬上带籽。落下来就是另一个朝代
那些苦难的人都回了家
那些长幼之心,都再次问过好
沉重的落日里有我的白狼河
皱褶里藏着我的姐妹
且问,春光无限,而你为何独遗废墟
你收回了杏眼烟雨,一声也罢
竟是十万里的漫漫囚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