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惠新
2016年7月的一天,我陪着老父亲观看了电影《一九四二》。由冯小刚执导,张国立、陈道明、李雪健等大腕明星主演。这部电影以1942年河南大旱,千百万民众离乡背井、外出逃荒的历史事件为背景,描写了当时逃荒路上的民众,由于国民党政府的冷漠和腐败,民众在水深火热中痛苦挣扎的历史场景。
看完电影,82岁高龄的老父亲久久不能平静。作为一个从那个风雨飘摇年代里艰难走过来的河南人,父亲对我讲起了当年他所经历的1942——
1942年,我刚8岁。我真正知道社会的黑暗,就是从那年开始的。因为那时的社会境况是:遍地尸骨没人埋,饿死家里无人抬。饿死人的事常有,活着的人由于没吃的,没劲抬。所以,在我脑海里,对苦难的印象极为深刻。
我的母亲是个农村小脚妇女,没文化不识字。那年农历十月份,天气异常寒冷。我母亲在我姥娘家因小产而生病被人抬回家。因在月子里,只能住在偏僻的一间破房子里。由于年景差,缀学不上的学生很多,我们学校也停课了。于是,我就时不时偷偷跑去看我的母亲。母亲待我很亲。她从姥娘家带回一碗用红糖炒的芝麻。当时,那可是我姥娘让她女儿保命用的唯一珍贵的东西,可她自己舍不得多吃。我每去一次,她总要拉住我的手,给我往手心里放红糖芝麻,让我吃。现在回味起来,那是我有生以来,吃过最好吃,最美味的东西了!没多久,母亲病情恶化,奄奄一息。因家贫无力求医,看不起病,就试了几副偏方治病。可月子病很棘手,又没啥可吃,更谈不上营养。一天清晨,奶奶叫醒我说:“你妈不中了……”
那一年,我父亲时常不在家,出去跑生意。有时雇车带些货,从南到北来回销售,卖烟、卖布等。那时候信息根本传不出去,所以母亲去世前,也没能和父亲见上一面。母亲的安葬,全靠我奶奶。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心情可想而知。当时,家徒四壁,措手不及,如何安葬?一无棺木,二无葬处。百般无奈,奶奶只好用床上的箔高粱秆把母亲裹住。求了两个好心人帮忙,草草埋葬在东河堤上。
后来的日子越来越难熬了。1942年深冬,我家已经到了没饭吃、没柴火烧的地步。口粮全靠我姑家的接济。我姑一家是农村人,她的公公很善良。他了解城里人没田没地不容易,所以,他们把自产的红薯给了我奶奶一竹篮子。这篮子红薯真有救命之功!我奶奶、我和5岁的小妹妹吃了半个冬天。
我记忆最深、最苦的一天,是农历腊月二十三小年,家家户户都在晚上团圆吃饺子,全家人都得跪在灶神面前祈福。我家里却只有奶奶、我和妹妹,一直不见我父亲回家。我奶奶急坏了,她一会儿念叨:“咋还不回来呢?”一会儿出门看看,“咋还没信儿呢?”我父亲是独苗,我奶奶一是盼子回家心切。按习俗,出门在外的人,都应该在小年回家。二是担心我父亲的安危。三是盼着他带回福气、钱和吃的。结果等了一场空,我父亲到过大年也没有回来。由于天寒地冻,又下着大雪,屋外结冰,屋里也结冰。冻得我和小妹妹嘴唇青紫,依偎在薄被里。家里已经没任何取暖可用的柴草。我们老少三口人又饥又冷,实在没法子忍受了,我奶奶只好把她出嫁时陪送的木柜子用刀破碎,点火烧着取暖了。当时,温暖的火苗映红了奶奶的脸,可她却满面愁容,心事沉重。她愁吃愁烧,愁万一她儿子在外有个三长两短,这往后的日子该咋过?奶奶不停地长吁短叹。
穷人家的孩子懂事早。小伙伴中也有富家子弟,官家子弟,我从不羨慕他们,也从来不在乎人家的白眼。有一次放学后,在隔壁的小伙伴家中玩,他抓了一个白面馍,抹上黄酱豆,大口大口吃着,还故意在我眼前晃着。我咽着口水,转身离开。他在背后叫我,我也没吭声,回自家拿了个麸子饼嚼了起来,又粗又硬拉嗓子。可能年纪太小,七八岁无虚荣心,只要有口吃的,我就满足了。
后来,街道上的甲长(相当于现在居委会主任)对我奶奶说:“生活困难的孤儿,可以送慈幼院(实为孤儿院),去了有吃的,有住的。不过,也经常有病死的孩子被小板车推出来……”我奶奶当时不愿叫我去。我在一旁傻乎乎地站着,听着,不吭声。后来,我求奶奶,“只要有吃的,我去吧?就能给家里省份口粮。”奶奶生气地说:“你没听见,那里天天都有死孩子推出来!”她老人家很不放心。几天后,可能是奶奶怕万一我在家饿死了怎么办?很无奈地把我送去了。
慈幼院里编成几个小组,我以无铺盖为由,晚上不在那里睡,但早晨6点必须参加跑操。奶奶一听,我晚上还能回家,能守着我,这才放心了。在慈幼院每天只有两顿饭,大多是早上稀饭,稀的能照出人影,没馍没菜。中午也是稀饭。开饭时按小组排队,每人只给一碗。说的是队,因有时饭少,有吃不上的,所以哄抢是常有的事。开饭时有几口大锅,就放在院子地上。有一次我听到吆喝声:有人勜倒(河南方言,weng倒,推倒的意思)锅里啦!
这个慈幼院,听说是美国教会办的救济院,我记的牌字上写的是西署街慈幼院,专收孤儿。无论是国民政府,还是美国人出钱,从当时的状况看,条件极差,一是食不果腹,二是环境差,露天开饭,寒冬腊月的大冷天,我们这些10岁以下的儿童,就在雪地里吃饭,苦不堪言。三是有病无处医,没人管。这样的条件绝不是办院的初衷,而是赃官们层层盘剥克扣钱粮的恶果。
我在那里没待上10天,见过病死的孩子,就有些害怕,不愿再去了。可在家仍没吃的,经常饿肚子,学校一直在停课中,实际上也没条件再上学了。那时我已是黄皮寡瘦,皮包骨头,严重营养不良,只剩两只大眼睛了。我奶奶看着我可怜,就给我姑姑唠叨:“……这日子咋过呢?何时是个头儿呢?”我姑姑托人把我送到远房亲戚开的一家药铺,去吃舍饭,也是当时政府号召,提倡商户们可以供养孤儿,给口吃的。
这是间老中药铺子,字号叫凭心堂。门面临着大街,高门台,门脸不大,圆形拱门。进门是个药铺大堂,有三四间房长。院内有东西屋各六间,是个四合院。往里走,还有一个四合院。看来是个大户人家,但我没往里进去过。
吃舍饭就是吃剩饭,比大街上去拖着棍子要饭的高一级。我和一些穷孩子每天早早的,天不亮就去,坐门口等着,开门时才进屋。我是托人进去的,为了不看人家的白眼,我使劲表现自己,扫地,帮厨师倒垃圾、摘菜。开饭时药铺规矩多,他们都围着大方桌子吃饭。我帮厨师用托板来回给他们往桌上端饭。他们吃完了,才轮到我们这些穷孩子吃。
到晚上快点灯时,我会主动忙着把好多煤油灯罩擦净,擦亮。好在我是城里洋学堂出身,以前晚上自己用过这种灯,所以会擦。那就是用手捂住灯罩,用嘴哈上气,用棉纸反复地擦,擦得棒亮棒亮的。他们见了都挺高兴。因此他们每人对我都不错,并不嫌弃我。特别是那个大厨师对我特别好。一直不知道他的姓名,那时候都称厨师为大师傅,我也跟着那么叫。他们开完饭后,大师傅总叫我和他一块吃。这时我才吃上了白面馍、粉条豆腐。好像还没吃过肉。不过确实开心了许多!奶奶也放心了。
后来,有一次热油锅放在地上,我不小心踢翻了,烫伤了脚,忍不住哭了起来。大师傅拿来药膏,给我涂抹,有空的时候还经常去看我。见我在作业本上认真地写字,他会笑眯眯地看着,写得不对还帮我修改。有一天,大师傅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的五角星送给我。我当成宝贝一样,天天揣在兜里。这个铝片做的五角星,上面的红漆很快被口袋里的小石子磨掉了颜色,斑驳不堪。后来,大师傅好像是突然就消失不见了,药铺里的人都说他辞工回老家了。我的五角星不久以后也不见了……
有些人、有些事虽然早已过去了,但在记忆里却抹也抹不掉。后来,当我教你们唱“闪闪的红星”时,脑海里还时常浮现出大师傅的音容笑貌……
最后,父亲语重心长地说道:“孩子,铭记过去的苦,才会更加珍惜现在的幸福生活。我这个贫苦人家出身的苦孩子,能够成为今天享受着党和国家优厚待遇的退休干部,这是毛主席和共产党领导得好,带领人民翻身解放的结果。你要时刻牢记这个了不起的变化,珍惜这种美满幸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