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建新,1973年生,安徽望江人。90年代中期开始写诗,作品散见国内外各诗刊杂志,入选《新中国60年文学大系》《中国当代汉诗年鉴》《21世纪中国最佳诗歌》《中国诗歌精选》《新世纪诗典》《中国诗歌排行榜》《中国年度优秀诗歌》《中国新诗百年大系·安徽卷》《新世纪中国诗选》等,著有诗集《生于虚构》《雨的安慰》,《赶路诗刊》编委,鲁迅文学院安徽作家班学员。
无端心慌
从我的方向看,山高于房子,
房子高于荒草,孩子们
统一着装在隔壁学校操场整齐地跑步,
现在,他们的脸是模糊的,
我在七楼,看不见房子里的事物,
看不到草丛下小虫促膝谈心,
采石挖开的山露出幽黑的深喉,
一辆运石车从山上舌头般的小路
开下来,现出后面的西厢古庙,
为我的无端心慌敲钟念佛
2月20日,与友人去乐禾生态园吃鹅
元宵节过后,新年庆祝仪式将完结,
铺开白纸,迟迟不敢动笔记下窗外山水鸟雀,
小河沟有令人生疑的流水,
去年的衰草紧贴着寺庙黄色围墙,
盛年不复来啊,
在农场,我们尚有吃鹅的雄心,
荒凉的相对论,热闹的引力波,
我们暂借一隅,在田野上喝酒撒尿,
土狗和野猫跑过拔掉的瓜蒌地
留下广阔的孤寂,雾霾之上,星球高远不及,
唯清冷荒田里地丁已然悄悄开花,
自在之物皆因漫无目的而生长蓬勃
画春光
春光正好,两只黄鼠狼结伴游街,
春风似乎可以容忍一切,
枯荣也调换了座位,想起前日车站
乘着春风外出觅活的男男女女
脸上隐约的愁苦竟也凝为花瓣,
是啊,多彩的线条已不在自己手里,
愁苦又如何?画胸中猛虎不如
画头顶雪,枝上花,人心的密林
还有墓碑和蘑菇,土地同样
厚待生者和死者,并不厚此薄彼,
你看,天空之蓝呼应大海,浮云之白
落入泥土黝黑的胸膛,轻的飞絮
软的池塘,那灞桥柳和离人泪,
那千年月和万古愁呢?
每日经过枯瘦的龙湖,有人岸边
折柳,有人撑船驶向湖心,渐行渐远
乃至倏忽不见,天空下,无一例外
皆为雨水千秋笔法下一枚枚光斑
湖水的态度
夜色中闪亮的不是建筑,
而是它们身披的霓裳,
柳枝因而显得幽暗,在菱湖边
你与它最为接近,甚至
干脆将自己从它们中间抽离出来,
因此,湖水中有了倒影,
更远的庙塔有了具体的对应,
所以它自行崩塌了尖顶,
当我们谈及美,湖水便起了波纹,
霓裳的倒影勾勒出真实的轮廓,
多美啊,但我们终究无法
在那倒影里存活,正如
“爱是无限对有限的态度”,①
湖水抖动,作为对存在的校验,
对于美,它亦是一种态度
①:“爱是无限对有限的态度”语出布罗茨基,原文为:爱是无限对有限所持有的态度。
结绳记事
从结冰的小河滑向对面,
小树枝已泛绿,人已白头,
滚铁环的少年和跳绳的女孩
结成伴侣,有几对又离婚,
屋后柴垛上捆柴禾的草绳子
“啪”地烂断了,月亮
还停在桂花树上,数一数
树下松开的手和圈在一起的
胳膊,就知道树上的桂花
和落下的桂花一样多,
但小河已结不出那么厚的冰了,
它终日流淌,供我们反对,
雨一直停在半空,我还在
等待小河结冰,我是否
还可以从冰面小跑到对岸去
看泛绿的树枝,捉树上幼雀,
若滚铁环的少年和跳绳的女孩
结伴回来,那系于腰上的河水
一定会冰块碎裂般“咔咔”作响
春日迟迟
事物要求辨认,在早春的风里走走,
还有丝丝寒意,悬空的杯盏已迫不及待地显形,
鸟是隔岸花,空中密布无法归类的线条,现在
终于被允许颤抖着找到各自归属,
江河水将一日日丰腴,辽阔的死亡
越过残荷枯枝来参加复活仪式,带来
雨水斑驳的贺礼,雨下花开,落花
是清冷的注脚,孤零零的集体几乎没有秘密,
噬骨的和解似乎达到极致,
湖面上,水鸟撩拨春水,枯干的蒿草弹现世的琴,
教唆陌生人在异乡旅馆翻出皮包里暗藏的蓓蕾
油菜花开
花开是迟早的事,因此
走在油菜花渐渐蓬勃的田野上,
我没有你们的兴奋和狂喜,
不过那满目的金黄确实
可以从视觉上让我放松下来
所以我走在后面,独自把自己
远远扔到花海之外和沟渠边,
雨水已填补了沟渠干枯的记忆,
我看到绿草盖住了浅水,
阳光下有荧荧白光闪动
白光之中,还看到一副蛇蜕和
几只野鸟,我相信唯那白光
才是永恒,我似乎也有一部分
在悄悄蜕皮,寂静地游走,
飘浮的相机在半空“咔咔”收割,
我知道,一切还为时过早,
我需如蛇蜕在浅草间隐现的白光中,
只有那样,当春风过后,才会有人
替我留住那无法捕获的空缺之美
与玲燕在鸦滩田野漫步或向古老致敬
临近中午,小池塘空出了洗衣埠头,
幽暗又明亮的光影让人恬静,
紫云英随意散布,像蓝色群星
来到我们中间,田地里稻茬
已变得柔软,消失了荒凉之感,
我站在两块水泥板搭起的小桥中间,
一边是道路,一边是菜地
渐渐丰盈的水草挽住我的胳膊,
因而不惧远处令人心悸的漫天鸦啼,
我说我对枯朽的东西有感觉,其实
是说喜欢与古老的事物待在一起,
比如沟边的枯藤老树,这让我感到
可靠和心安,丽日春光下,泥土松软,
阳光照着遍地油菜花,也照着田间空坟,
无限春风里处处皆是醒来的故人
晨读半篇曼德尔斯塔姆《论交谈者》
鸡蛋在沸水里裂开,肉包子已热
可以盛入盘中,大风猛烈刮了一夜,
一个忧虑的巨响之夜已经度过,
掀开窗帘一角,对面五楼上彩钢瓦防雨棚还在,
昨天它曾被数次掀起,准备随时
倾斜着切向空气中密布的无名之词,
它以此与怒吼的风对话,在曼德尔斯塔姆看来
它和风也是两个疯子般的交谈者,
大风绕开餐桌上的清水和肉屑,
将玉兰树连根拔起横在路上,
没有任何事物能与风交谈,因而
处处都是交谈震怒中抵抗者的遗骸,
跨过玉兰树颤抖的肉身,怜悯它的无辜,
春日晨光里突然闪过交谈者的白眼
冬日晨雾
我们通常说:雾散了。
可雾都去哪儿了,我们不去追究
早晨七点左右,雾突然升起来
才被我们看见,也看见自己如深渊羊群
西外环,车辆行得缓慢,我感到
头发与睫毛慢慢变得湿漉漉的,
但终可在经验里到达医院
我掏出手机,拍下朝雾后面的云层
和隐约的太阳,拍下身边的树
池塘和朝向雾中延伸的花格子方砖小路
雾来去无由,我期待的意外并不会出现,
在可怕的“一直在”里,我们活了这么久
在东至老街
江宏说,此地原名至德,
东流和至德合并后称为东至,
我们走的这条老街确切地说
应该是至德老街,从八一旅馆
到老铁匠铺约有2公里距离,
看到终点铁匠铺1号门牌我们才明白
这是入口,对于老街,我们
是从未来逆行而来,神秘的巧合,
老街两侧的店铺多以衣鞋为主,
多处木制老房子保留完整,
阁楼黑色木板上毛泽东时代的口号
依稀可见,有妇人从阁楼窗内
探身晾晒衣物,覆盖了口号,
像一次大胆的行为艺术,
清晨大雨将巷道冲洗得发亮,
暴力的光芒击穿河水砸在身上,
关于旅舍,永东开着半荤的玩笑,
这似乎是古老元素对暴力的民间消解,
转身突然看到黑漆的“星光照像馆”
深嵌于墙壁里,时光瞬间黑白,
于是我独自坐进空荡的牌馆,
像是等待自己的晚年
午后片刻
对面的防雨棚静下来了,是的,
就是上一首诗中我提到的那块
和大风交谈的彩钢瓦防雨棚,
它现在静止在阳光里,
让人相信仿佛它从没开口说过话,
每天,有那么一会儿,
通常是中午洗好碗筷后,
我就倚窗坐上几分钟,目光
投向窗外,那里没有大海也没有
群山,我并不在乎看到什么,
昏昏然的眼里尽是鸟儿
倦怠蓬乱的羽毛,有时会有雨落下来,
我的眼里也有一道湿润的裂痕,
这个时候,我会点上一根烟,
淡蓝的烟雾恰似丝绸
环绕着窗台上即将枯萎的花,
事实上,它早已避开我静静凋谢,
留下这闪亮又幽秘的道路,
我也会悄悄从这里消失,
你睡眠的弧线一阵轻微颤栗。
与永东、玲燕去东至,并致友人塘西、江宏
山城高楼稀少,不遮四周群山,
因而有开阔和敬畏,此为尧舜之地,
想想就不觉得奇怪了,尧渡河
流淌了多少年两岸花草就开了多少年,
山水是不旧的,所以让人在眷恋中
安心地老去,春风一遍遍刷屏,
天空蓝得如同少年的心情,
我去的地方不多,认识的草木非常有限,
我相信它们愿意活在自己的无名里,
当你们谈及年少的苦楚经历,
尧渡河也好,宝塔河也罢,
都是一条绷带紧紧勒住我们的胸口
必要的糊涂
刀在肉上打滑,切向食指,
可以理解为肉对刀的反击,
对空白之处凝望久了,
也会被那空白静静地掏空
所以必须以阻隔止住心慌,
群山、堤坝,甚至草木、飞鸟
都是隔住你朝向往生的一望,
因此不可轻易搬开自己
要保持对暴雨的愤怒,一个
输光的赌徒怒掷麻将又悄悄捡回
若不这样,砧板上的肉就会突然
消失,手中的刀将凭空切向自己
写诗如埋狗
雨下了一夜,在清晨停住,
空气里,弥漫着旧事物的喜悦
龙湖水满,让我看到永固村的青烟,
我正独自在村庄一隅,用铁锹
挖一个坑,孤独地埋一匹病死的幼狗
现在,我闻到那翻开的泥土味道,
我撒在狗冢之上的泡桐花刺槐花
也撒落在我现在的脚前
地面仍然潮湿,如果我写下的文字
是一声声颤抖的犬吠,
我举起手机拍落花,仿佛
这些花上,可以找到自己的笔迹
给自己写首诗
给自己写首诗,是给
不说话的林中小屋打通一条小路,
我这么一直看着它,直到
它成为我的一部分,于是我
似乎也有了浓荫的清凉,
但我知道它仍然不会说一句话,
屋顶枯叶被暴雨冲了下来,
泡桐树的紫色花落在黑瓦上,
鸟儿们从清晨就开始鸣叫,
与冬天在雪地里的叫声不大一样,
并没有一条专门通往小屋的路,
我也不记得从哪条路上离开它,
覆于其身的光泽变得诡异难辨,
但只要我愿意,在杂草和碎雪中
它可以为我打开任何一条小路,
而且每次都不会重复,
是的,我不会这么做,我不能
亲手毁掉事物之间那脆弱的独立
星空
当你们说起星空,我才意识到
我也在星空之下,
银河灿烂,繁密若一生之弃物,
我度过一个个布满漏洞的夜晚,
我在银河中翻身,把这夜晚的漏洞
越扯越大,当你们说起星空,
想想那么遥远的冷辉
从几亿年前的废墟来到我的身边,
不免沮丧,一种被诅咒之美
催开夜色中昙花,附身于
无眠之人,当你们说起星空,
我已很少抬头看星了,银河系不住
单薄的腰身,我在人世间埋头
走得太久了,已成为星空的陌生人
罗河谷漂流记
山泉被囚禁,然后释放,
带来我们所期待的饱满怒气,
山谷曲折狭长,多怪石,
水用湍急的怒气开道,
小皮艇在乱石中四处撞击,
飞溅的水沫收下众人恐惧和尖叫
迅疾向下奔去,
在一次次失重下坠中天空消失,
来不及思考未知的前路,
途中,我和儿子的小艇被卡在
激流和石头之间动弹不得,
索性放下桨,邀他一起
看看蓝天和两侧高耸的植物,
潮湿的石壁上竟然有
几只斑斓蝴蝶饮水,
但我们仍会继续下坠,仍会
怀着恐惧和短暂的美
从覆头的水浪里一次次抬头
(8月7日,与永立、结灿、志善、高明、壮生等携子到太湖罗河谷漂流。)
城市
对于肉体而言,城市即是
可供陈列自己的遗址,心有不甘的人
纷纷去了外地,希望在别的城市
留下印迹,他们会买下一所房子
作为存在的证据,会种下几盆花
赞美新的生活,另一边,
自己的城市被慢慢挤扁、压薄,
正如“我所期待的遗忘”那样
暗黑的波涛默默涌动淹没港口,
在人影憧憧的街头巷口,
在植物藤蔓绿的黄的叶脉中,
你终会停住,数条并置的道路突然
重叠在了一起,把你送回最初的城市,
你并没有预料到亲手毁掉的那部分
又重新充盈衔接了起来,
是的,所有的地方都是旧的,
是一遍又一遍翻新的废墟跟随着你,
唯有它给你安心和完整的陈列。
责任编辑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