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麦不小

2016-11-25 13:04程耀恺
安徽文学 2016年11期
关键词:红麻淮河大豆

程耀恺

麻:苘麻、红麻、黄麻

小麦、大豆、玉米、苘与红麻,是淮河流域四类极为重要的栽培作物,理所当然地被许辉写进他的《淮河读本》,前三者为谷物,关乎淮河流域数亿人的生存,后者是经济作物,关乎千家万户的钱袋子。

苘麻据说原产于印度,何时引种,已不可考。《本草纲目》称其为苘,叶子心形,密生绒毛,比巴掌大,开黄花,结蒴果黑籽,皮青色,丛生,一人上下高。在我的家乡,村村在田头地边散种,不锄不施肥,听之任之,据皮色,乡人称其为“青麻”,沤出的麻,漂洗晒干后柔软白亮,又被唤作“白麻”。苘麻家养,等同野生,因其纤维品质乏善可陈,成不了商品,只能自家用来搓绳,或像许辉所说,与芦花混编越冬用的麻窝子,麻窝子厚而松软,比《诗经》里的“葛屦”,暖和多了。

红麻自“文革”后期开始种植,迅速取代传统的黄麻。我曾经借调到六安地区农业局,局里有一批农艺师,风里雨里,四出辅导栽培技术,可谓雷厉风行,也许一是红麻的售价高于黄麻,二是政府强力推广,淠河与史河两岸,两三年间,红麻一统天下。农民种粮到粮站交售,种麻则卖给供销社(供销社成车成车往舒城麻纺厂送,或者卖到无锡、广州),农户缸里有粮心不慌,口袋有钱喜洋洋,八十年代初总算过上几年幸福好时光。后来问题来了,污染水体,有塘皆沤麻,无水不黑臭。到了九十年代,红麻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麻纺厂的大好前程,亦不复存在。

苘麻与红麻收割后,须连同秸秆一起在泥水里沤,借微生物脱胶,然后剥皮,漂洗。苘麻过去零星种植,对乡村水体构不成威胁,红麻是工业原料,需求量大,污染遂成了瓶颈,终究没有找到应对良策,只好作罢。

黄麻在皖西习惯称作大麻,“大”可能是高(两人出头)的意思,苏家埠湾与叶家集湾,都是青沙圩地,土质疏松,地下水位高,是栽种黄麻的理想国。我读初二那年夏天某夜,月色撩人眠不得,四个同学商议去苏家埠,于是悄然离开学校。从六安城走到韩摆渡,就进入麻区。那夜月色清丽,惠风和畅,然而一踏进麻区,就像落入大海之中,麻浪滚滚,横无际涯。只是此海虽无涯,却是别有路径,月光也能照到麻间小道,风就没那么便利了。同学李寿民是苏家埠人,由他做向导,我们如鱼得水。黄麻分雌雄,李寿民说:公麻叫牡麻,母麻叫苴麻,在月光下也能加以辨别……,就这样我们且行且玩,于黎明前到达李家,倦极而眠,窗户开着,麻气四溢,不消片刻,四个夜行人就酣然入梦了。

苘麻与红麻,砍伐后都要沤制。黄麻则消停多了,砍后晒干,放置空屋里,秋风送爽,野花飘香,麻农在树荫下慢条斯理地剥麻,扎成捆,堆存起来,待价而沽。剥了皮的麻秸,是建造农舍的好材料,铺屋笆,扎墙,麻秸都派得上用场。城镇上的居民,为了降低造价,也有用麻秸扎墙造房的,所谓“茅草房,麻秸墙,里面住着个王二郎”。1954年我在六安读初中,寄住火神庙台下的二姨家,那一带与市中心的云路街不远,却有点贫民窟的味道,很多人家都用麻秸扎墙,可能有火神老爷庇护,倒是平安无事,而西门外沿河和草市街那一带,屡有火灾发生,烧的全是王二郎们住的茅草房麻秸墙。后来听我的老伴说,她那时在叶集中学读书,叶集南关外民房,多为麻秸墙,火警一起,火光冲天,男呼女叫,触目惊心。生活也许就是这样,祸福相依,那是没法子的事。

麻与茶,算得上皖西大别山的地域符码,在我的家乡,地名中有叫茶庵的,有叫麻埠的。麻埠古镇,原属六安县,后来划归金寨,因为修响洪甸水库,无奈陆沉水底。然而作为竹木茶麻的集散地,麻埠街一直有“小上海”之誉。南来北往的茶客、麻商,季节一到,便云集于此,收购完山货,借助竹筏,茶啦麻啦沿着淠河,由镇阳关入淮河,之后,向东向西,各取自便。

大豆真是好东西

大豆真是好东西,既是粮食,又是油料,亦是蔬菜,豆秸还曾是重要燃料。大豆以其丰富的营养,缓解了汉族先民蛋白质不足的压力。农耕民族与游牧民族旷日持久的角力历史表明,大豆蛋白一点也不输动物蛋白。许辉说:大豆在淮北地区又称黄豆。在《淮河读本》的栽培篇中,许辉把大豆放在小麦之后,这是一种行家的排序,精准,无可置疑。有了小麦,有了大豆,我们的祖先,便有了见“王雎鼓翼”,而想到“窈窕淑女”的情趣,便有了闻鸧鹒和鸣,而产生“爰求柔桑”的诗意。

作为栽培作物,大豆适应性之强,超乎人们想像。请听“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松花江大致是大豆的北界了吧。南界呢?请读陶渊明的“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这个“南山”,就是那个“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南山。那儿古代叫浔阳柴桑,如今叫九江。

我的家乡六安,显然包括在这个大的范围内,然而,因为地处淮河之南,不像淮北那样大面积种植,零星点种而已。农历五月插秧之后,汤庄的外公会提一把锹,在白粗布对襟衣袋里,带些豆种,用锹在水田埂的内侧一剁,别开个口子,丢下三四粒豆种,挨排下去,不冇一条埂。之后,单等出苗、间苗、开花、结荚。豆荚饱满了,是采是捋,各随己意。豆荚摘了回来,剥毛豆就成了孩子们的开心乐事。整个夏天,乡下人餐桌上,最诱人的,是毛豆的色香味。秋后,稻子进了稻场,进了谷仓,毛豆变成了黄豆。黄豆产量少,用不着专门的仓房,大部分拿到油坊换油,到豆腐店换千张、豆腐,一部分做酱,少部分留种。也许是物以稀为贵吧,外公常常感叹:黄豆真是好东西。在江淮之间的六安,叫大豆,感到别口,叫黄豆,顺嘴,家常。

那么,古人叫它什么呢?至少春秋末战国初,还没有“大豆”之称,“豆”字倒是有,那是一种高脚的盘子,木制,也有陶制,用来盛肉或熟菜。开初称大豆为菽。菽在《诗经》里出现九次(计:《风》二次、《雅》六次、《颂》一次),如“中原有菽,庶民采之”(《小雅·小宛》)“采菽采菽,筐之筥之”(《小雅·采菽》)。有学者称:菽者,众豆之总名,以后以小豆为答,遂专名菽为大豆。《毛传》:“菽,所以芼大牢而待君子也。”是说天子宴诸侯用三牲,皆杂蔬菜为羹,牛配菽,羊配荼,豕配薇。足见菽在那个时代,就已经登上了大雅之堂。

大豆之名,起于何时,想必有个漫长的过程,至少魏晋时期,菽与豆仍然并用,曹植《七步诗》:“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可谓妇孺皆知,菽与豆同出现于一首诗,表明二者可以互通与兼容。别看一粒豆不起眼,芥豆之微,入了诗,则积了大德,让诗人躲过一劫,真是胜造七级浮图。

大豆分布那么广,自然不为淮河所专属,然而用大豆制作豆腐,别的地方恐怕不敢来掠美了。淮南王刘安,在汉代的政治斗争中是个失败者,但他有两大业绩,却是不可磨灭的,其一是编写《淮南子》这部书,其二是发明豆腐这种食品。将大豆转化为豆腐,肯定是淮河两岸老百姓的集体功业,然而把这个发明权挂到刘安的名下,也算是一种美意吧。西汉的国都虽远在长安,刘邦的子孙,却是淮河这根藤上结的瓜。归根结底,不是有了刘安,才有豆腐,而是有了淮河,才有豆腐的。今年初夏,我在涂山脚下的禾泉农庄听许辉讲淮河文化,我感觉到,豆腐文化作为淮河文化的子文化,也是当之无愧的。

小麦不小

许辉对小麦可谓情有独钟。他的新著《淮河读本》单辟“麦景”篇,共收录27篇文章。“麦景”这个词,或许是他的独创。小麦出苗,他去巡访;小麦灌浆,他心情大好;小麦收割,他跟着狂欢。许多写作者把“小麦”或“麦地”符号化,他们的文字里,小麦永远是客体,他们无非借重小麦的声誉,或者干脆意在玩小麦(现成的例子,就是那本被渲染为“世界文学名著”的《麦田守望者》,全书25章,直到21章才提及“麦田”,后4章麦田再也没露过面,麦子更是无从谈起)。众多的人,则一门心思精益求精地消费小麦。许辉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他把自己的梦,寄托在小麦身上,说他爱小麦,有点肤浅,他与小麦,是命运共同体。在许辉那里,自己与小麦没有主客之分,他四出访麦,庶几访亲拜友。麦类在古人所谓的“五谷(稷、黍、麦、菽、麻)”中,排序第三,然而在许辉的字典里,小麦无疑独占鳌头。

“麦”字在《诗经》里出现七次(计:《风》五次、《雅》一次、《颂》一次),在正规场合,西周人称小麦为“来”,大麦为“麰”。如《周颂·思文》中有“贻我来牟,帝命率育”句,译成白话文即是:留给我们大小麦种,是上帝之命,以此遍养下民。《说文》释“来”:“周所受瑞麦,天所来也,故为行来之来。”后来有学者称:“麦”字,为来牟之合体,“麦”音,为牟来之合成。

其实,麦子并非天帝独贻汉民先祖,麦类的恩惠,无疆无界,小麦在世界三大农作物中,以总产量论位居亚军。小麦不小,没有麦子的世界,不堪设想。不同国家不同民族,无不对麦子感恩不尽。诗人歌咏麦穗,画家描绘麦田,在中国更不乏以麦为名的人,远的不说,我的外婆姓黄,本乡有小曲“麦子黄时风送香”,长辈就以“麦香”为她的乳名,外婆去世早,外公每年总要拿几垅旱地来种麦子,小麦青青大麦黄,不思量,自难忘。

在22岁之前,我的生活轨迹,不脱淮河南岸,我所见到的小麦,是遵循淮南地域条件秋种夏收的小麦,尽管有一句诗,在江淮间广为流传:“一片青来一片黄,黄是麦来青是秧。”然而小麦在江淮间始终成不了气候,小麦的广阔天地在北方。在北方,因为有众多物种的陪衬,麦子更为生机盎然,更富诗意——请看:王维眼中的渭川是:“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庾信笔下的伊洛是:“苔始绿而藏鱼,麦才青而覆雉”;姜夔词里的扬州是:“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

一直盼望有机会跨过淮河,去亲近北方的小麦。这访麦的念头,当然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愿望,然而梦想成真,往往只在弹指一挥间。

1964年春节过后,本班的毕业实习被安排在沈阳与大连,三个月之后,因为身体不适,带队老师命于5月22号提前返校。从沈阳到合肥,全程没有快车,更没有卧铺,一个人乘普客慢悠悠南行。列车启动,一个问号即刻涌上心头:这个季节,在华北当是“夜来南风起,小麦复垅黄”了吧?瞻望关外的景色,却是绿满山原白满川,旁边的女士告诉我:绿的是春小麦,白的是辽河水。春小麦的脚,到了山海关就裹足不前了。一入关,天地间仿佛被小麦拔节的声音所弥漫,啪,啪,啪,四野里的麦苗,合着这节奏摇头晃脑地向上蹿,这声音,一过天津便沉寂了。而此刻,绿色渐行渐远,取而代之的是黄色。起初是淡黄,继而是深黄,车过徐州,麦浪滚滚,金黄色便成了大地的主宰。在蚌埠转车,满眼尽是开镰的欢乐景象,水家湖站台上,就有人在兜售新麦烙饼,虽因时间短促没能买着,而那特有的香味,随风飘进了车窗,连续吸上几口,自然也是一种满足。

毕业之后,我短暂地在淮河南岸的霍邱县农林局工作过,那个县城,临近淮河主干道,是麦产区。在那里,我的世界观得以充实与固定,而我的胃肠,却获得根本改造,从此我的餐桌上,面条与大馍,同米饭并列齐居。我把自己与全家,变成小麦的受惠者。

当然,吃麦面的人,未必会对小麦产生多少情感上的联系,更不会把自己变成一粒小麦。要建立感情,熟读“深葭绕涧牛散卧,积麦满场鸡乱飞”之类的诗句,远远不够,你还得像许辉那样,到田野里,到麦田里,仔细观察小麦播种、出苗、越冬、拔节、灌浆、成熟与收割的全过程,甚至亲自为小麦施肥浇水,只有这样,我们才有资格成为一个麦田的守望者。

责任编辑 何冰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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