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哲学本体论

2016-11-25 06:12欧阳志远
关键词:本体论哲学生态

摘 要:生态危机的飙升,使得生态哲学成为当代哲学的主流。缘于生态系统的庞杂性和哲学学科的思辨性,生态哲学研究呈现明显的模糊,形势已到必须研究生态哲学本体的地步。“生态哲学”与“生态学哲学”是两个既有紧密关系又有重大区别的概念。前者是以生态问题为轴线的自然观和历史观的总体研究,后者则是基于传统生态学包含哲理而对它的昵称,前者属于真正意义上的生态哲学。生态哲学虽有各种研究维度,但马克思主义提供了逻辑最强的理论架构。人类生态学是马克思主义生态哲学发展的思想源泉,马克思主义生态哲学是自然辩证法的基质,它研究人类生态学的综合性和根本性理念。文化是“自然的人化”和“人的自然化”的统一,生态哲学体系据此可按物质层面——行为层面——制度层面——精神层面建构,四个层面既相对区分又相互补充。生态文明的本意在物质文化的进步,该层面研究具有决定意义。

关键词:生态;哲学;本体论

生态屏障的急剧崩塌和生态政治的迅速崛起,使得生态哲学队伍空前壮大。缘于生态系统的庞杂性和哲学学科的思辨性,生态哲学研究呈现明显的模糊。从外界看,研究之上似缺规范;从内部看,研究之间似有壁垒。形势已到必须研究生态哲学学科本体的地步,如果不把相关问题澄清,那么就既不利于社会对生态哲学研究的理解,也不利于生态哲学各种研究的互补。

一、 生态哲学追溯

“生态哲学”与“生态学哲学”是两个既有紧密关系又有重大区别的概念。《自然的经济体系——生态思想史》的作者沃斯特(Worster D.)说:“‘生态学这个词直到1866年才出现,而且几乎在100年后才被广泛运用。然而,生态学的思想形成于它有名字之前。它的近代历史始于18世纪,当时它是以一种更为复杂的观察地球的生命结构的方式出现的:是探求一种把所有地球上活着的有机体描述为一个有着内在联系的整体的观点,这个观点通常被归类于‘自然的经济体系。”2所以,生态学往往又被当做一种哲学。沃斯特认为:“关于生态学的阐述以及它在社会中的作用,都突出了真实和希望。这两个特点为这门学科树立了一个强有力的形象,一个不仅在美国,而且在全世界都乐于被接受的形象。生态学被广泛看作是一门极有希望去解决各种环境问题的学科,一个宝贵的分析武器和一种新的哲学概念或世界观。”1由生态学本身产生的哲理性思想,如“平衡”与“失衡”、“稳定”与“失稳”、“利益”与“危害”等,所以可称为一种哲学,但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哲学。严格意义上的哲学,需要专门对范畴和规律进行提炼,特别要对自然观和历史观进行系统深入研究。自然观和历史观是整个哲学的基石,各种哲学流派的区分,最终都可以在这里找到根源。近代欧洲哲学是从培根(Bacon F.)自然观开创的,由唯物自然观再产生“天赋人权”的历史观。现代西方哲学虽然流派纷呈,但大体可以分为科学主义与人本主义两大思潮,它们都蕴藏着关于自然观与历史观的逻辑。没有自然和历史的逻辑,便没有哲学。

关于生态哲学,国外学者一般都把《寂静的春天》作者卡逊(Carson R.)尊为鼻祖。首先应当肯定,《寂静的春天》的确是一本优秀的科普读物,其作用是惊醒了二战后世界陶醉于新技术革命的美梦。该书虽然牵涉利害和代价问题,但毕竟只是以事喻理,并没有抽象出普遍认识。在西方世界,真正带有生态哲学思想的专著是罗马俱乐部的报告《增长的极限》。它不但产生了振聋发聩的作用,而且提供了一套自然逻辑和历史逻辑。它把“地球资源有限”作为前提,把“全球平衡状态”作为结论,推理方式虽然借助了数学模型,但思辨的成分明显,所以被冠以“技术悲观主义”。而作为对立面的“技术乐观主义”代表作《最后的资源》,同样提供了一套逻辑体系,从“自然资源无限”推导出“增长没有极限”,明显对自然观和历史观作过思辨。它以反生态立场走到另一个极端,尽管如此,也不妨将其思想归入另类“生态哲学”。1984年萨克塞(Sachsse H.)所著《生态哲学》是一本篇幅不大但较为系统的生态哲学专著。其论述从“自然概念”到“技术作用”,再到“社会要求”,把技术作为自然通向社会之路。它把生态学问题上升为个体与整体的关系问题,把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归结为人与人的关系问题,开辟了“关于‘辩证推理逻辑”一节,讨论对立互补的辩证把握。萨克塞指出:“我们要尽可能广泛地理解生态学这个概念,要把它理解为研究关联的学说。”“生态哲学所探讨的正是在这一关联中如何行动的问题,人如何发现他的作为社会的房子——这就是世界——以及为在其中共同居住应怎样去布置和安排。”2

作为西方学者,萨克塞在书中不仅没有对马克思主义持偏见态度,相反,在很大程度上采用了马克思主义的自然观和历史观,甚至直接引用了经典作家的话语。俄罗斯学者希林(Шилин К. И.)更是将俄文前缀эко(生态的) 与名词философия(哲学)组合,构成俄文新词экософия(生态哲学),以区别于экологическая философия(生态学哲学)。2000年,希林在其专著《K.马克思的生态哲学(Экософия К. Маркса)》中,深入研究了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自然观和历史观。当然,之前中国学者也对此作了大量发掘。《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提出:“自然界,就它自身不是人的身体而言,是人的无机的身体。”1人通过劳动实践与自然界相联系,劳动的本质在于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通过实践按照美的规律改造自然界,证明自己是区别于动物的有意识的类存在物,这就是自然的人化,所以“历史本身是自然史的一个现实部分,即自然界生成为人这一过程的一个现实部分。” 2然而现实是人的本质力量外化成为与人对立的力量,结果是人的身内自然和身外自然都遭到严重剥夺。“共产主义是对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它是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3。《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有一段在手稿中被删去但十分重要的话:“我们仅仅知道一门唯一的科学,即历史科学。历史可以从两方面来考察,可以把它划分为自然史和人类史。但这两方面是不可分割的;只要有人存在,自然史和人类史就彼此相互制约。”4

在自然观和历史观上,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深度。依循以上思路,《自然辩证法》提出:“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人类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对我们进行报复。每一次胜利,起初确实取得了我们预期的结果,但是往后和再往后却发生完全不同的、出乎预料的影响,常常把最初的结果又消除了。” 5同时提出:“只有一种有计划地生产和分配的自觉的社会生产组织,才能在社会方面把人从其余的动物中提升出来,正像一般生产曾经在物种方面把人从其余的动物中提升出来一样。”6《资本论》提出:“社会化的人,联合起来的生产者,将合理地调节他们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把它置于他们的共同控制之下,而不让它作为一种盲目的力量来统治自己;靠消耗最小的力量,在最无愧于和最适合于他们的人类本性的条件下来进行这种物质变换。”7有人认为这是乌托邦性的预言。实际上,在《政治经济学批判(1857—1858年手稿)》中,有段过去注意不够的论述:“人的依赖关系(起初完全是自然发生的),是最初的社会形式,在这种形式下,人的生产能力只是在狭小的范围内和孤立的地点上发展着。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是第二大形式,在这种形式下,才形成普遍的社会物质变换、全面的关系、多方面的需要以及全面的能力的体系。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和他们共同的、社会的生产能力成为从属于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性,是第三个阶段。第二个阶段为第三个阶段创造条件。” 1这就回答了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因此,马克思主义哲学是生态哲学的精华。

出于意识形态隔阂,马克思主义生态哲学思想在西方长期被抵制和扭曲,其影响一直波及社会主义国家的学界。马克思(Marx K.)在《资本论》中把“价值”和“使用价值”进行了区分,认为价值是凝聚在商品中的一般人类劳动,自然形态的物质只有使用价值而没有价值。有人称,这就是自然资源被无偿侵坏的理论根据。应当看到,马克思当时力图解决的主要问题是剖析资本主义社会的矛盾,特别是要深入探究资本主义生产的基本矛盾,所以他关注的焦点是劳动价值。当时资本主义国家可利用的环境容量还相当充裕,它们可以轻松地从国内外获取丰富的自然资源和人力资源,同时又可以从容地向环境排放废弃物质并向海外输出过剩人口,其生态影响还处于量变阶段,所以资源价值问题在《资本论》中被暂时剥离。这样做,并不意味着马克思就忽略了自然价值。《资本论》在从商品的两重性追溯劳动的两重性时,就特别强调了自然因素的强大。基于劳动首先是人和自然之间物质变换过程的思想,马克思在研究剩余价值的时候,始终强调了它的自然物质基础。马克思认为,剩余劳动是受一定的自然条件推动的。他说:“资本的祖国不是草木繁茂的热带,而是温带。不是土壤的绝对肥力,而是它的差异性和它的自然产品的多样性,形成社会分工的自然基础,并且通过人所处的自然环境的变化,促使他们自己的需要、能力、劳动资料和劳动方式趋于多样化。”2自然再生产的名称及其与经济再生产和人口再生产的辩证关系,就是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所创。毫无疑问,马克思主义需要发展完善,但基本方向和方法还无可取代。

二、生态哲学定位

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关于自然观的研究,属于自然辩证法。自然辩证法的学科定位起于《反杜林论》,它把马克思主义理论分为哲学、政治经济学和社会主义三大部分,并把“自然哲学”放在哲学部分。“自然哲学”在黑格尔(Hegel G. W. F.)哲学体系中是有特定含义的,从这个意义推断,应该是考虑到与黑格尔“头足倒置”的自然哲学有别,《自然辩证法》文献最终没有使用“自然哲学”称谓。自然辩证法在苏联被称为“自然科学哲学问题”,20世纪60年代,苏联权威期刊《哲学问题》曾经组织过相关讨论,大多数作者认为,使用“自然辩证法”更能反映学科性质,只是最后没有得到定论。1956年,中国政府在制订全国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12年(1956—1967)发展远景规划时,自然辩证法(数学和自然科学中的哲学问题)作为完整学科得到确认。进入新时期后,学界有一个共识:自然辩证法研究应当包括自然观研究、科学哲学和技术哲学研究,以及科学技术与社会研究。20世纪80年代后半期,中国人民大学自然辩证法教研室根据改革开放形势的需要,首先提出了在“自然辩证法”名称后面加注“科学技术哲学”名称的建议,但同时指出,这种改变是为了便于与西方科学哲学和技术哲学学者进行交流而提出的一种操作性措施,这个建议被政府部门接受。随着国际交往的扩大,出于“国际接轨”的需要,更基于西方话语权的压力,“自然辩证法”学科名称逐渐有意无意地被淡出,其地位逐渐被“科学技术哲学”替代。当初,有学者就不无担忧地指出:名称更改可能以牺牲自然观为代价。该担忧不幸被言中。

由一个历史大趋势决定,马克思主义自然观的地位将不断凸显,这个趋势就是人类生态学的兴起。1863年,赫胥黎( Huxley T. H.)推出《人类在自然界的位置》,表述了19世纪生物学家对于人及其环境的态度。20世纪20年代美国芝加哥大学帕克(Park R. E.)等首先提出“人类生态学”概念。他们认为:人类生态学“是研究人类在其环境的选择力、分配力和调节力的影响作用下所形成的在空间和时间上的联系的科学。”1奥德姆(Odum E. P.)在《生态学基础》中指出:“没有到60年代,地理学家、社会科学家、生物学家和资源方面的科学家的各种观点就开始汇集成一致的,也就是什么是人类生态学或者说它应该是怎样的。”2到70年代,随着公害爆发和关于环境问题的认识深化,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以及系统科学的思想方法涌入生态学研究,以致形成一门大科学。1970年美国国家科学院组织编写的《生物学与人类的未来》中说:“当人类的活动相互渗透到所有的生态系统中,一切生态学都朝向人类生态学转变;它的应用范围自然而然地继续增强。现在它已扩展到人类社会的重大问题上去,从水源与环境卫生到地区规划和精神病的预防。” 31972年联合国《人类环境宣言》指出:“人类既是他的环境的创造物,又是他的环境的塑造者”。“人类环境的两个方面,即天然和人为的两个方面,对于人类的幸福和对于享受基本人权,甚至生存权利本身,都是必不可缺少的。”4它表明国际社会已经认识到生态问题是自然—社会复合问题,人类生态学的地位因之得到确立,传统生态学只是在特定条件下才存在。

作为人类生态学的研究对象,人类生态系统是一个包罗万象的复杂巨系统,范围可达整个地球乃至外空。可以说,人类生态学是古代整体地球观的某种再现,是建筑在近代分析性认识基础上的辩证复归。这种特点决定了它在认识的每一步都充满了思辨。1972年联合国人类环境会议之前,会议秘书长曾委托58个国家152位成员组成的通讯顾问委员会,编写了一份作为会议背景材料的非正式报告,后以《只有一个地球》为名出版。其内容涵盖天地生人,是一本关于人类生态学的专辑。两位执笔沃德(Ward B.)和杜博斯(Dubos R.)指出:顾问们在理论生态学上容易取得一致意见,但会议要讨论的是人类生活质量的环境特征,于是便产生了巨大分歧。“对环境的见解之多,正好说明了人类天性的丰富,正是这种丰富说明了文化的多样性。自由的人类,不但在他们认为最满意的环境特征上各有差异,而且对生活方式、愿望以及人类在自然界中所处的地位都有不同的看法。”关于技术介入环境的意见中,他们梳理出七个非常重要方面的分歧,并认为:“由于有关人类环境的政策,既需要社会的判断,也需要专门性的科学知识,所以聪明而有经验的外行,对于政策的制定,往往能同技术专家具有同样的发言权。在某些情况下,外行人的判断甚至比专家更聪明,因为外行人对人类和环境问题的复杂性,看得可能更全面些,而不受专业技术的限制。”“在大多数情况下,困难不是由于科学事实的不够准确,而是由于对社会价值的看法持有不同的观点。”1时至今日,国际社会关于环境问题的讨论,歧见仍然主要基于价值观念。

1979年格林伍德(Greenwood N. J.)和爱德华兹(Edwards J. M. B.)推出的《人类环境和自然系统》是一本典型的人类生态学论著,考察范围从原生生态系统到农村生态系统再到城市生态系统,从生物捕食繁育到人类生产生活再到政府规划控制。通过物料、能量和信息三大要素的流动,把自然社会编织成一个休戚与共的有机整体,提供了一张反映世界生存和演化状况的真实图景。导论中就有一段哲理性话语:“虽然人类社会体制是依靠自然系统的,自然系统可并不依靠人类社会体制。一旦社会经济崩溃了,自然系统仍然继续正常运行。可是,经济发展如果给自然系统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害,则迟早要产生严重的经济后果。”2全书五个篇名都是带哲理性的问题,人类与自然界:相互对抗——维持基本过程的资源是无限的吗——系统间交换的问题:人类的废物去向何处——靠密集的方式发展:我们的城市系统与原生环境系统会崩溃吗——妥善对付紧张趋势:制定平衡的规划。如果从熵变原理来看,其逻辑线索在本质上是:低熵系统——负熵吸取——正熵积累——高熵系统——熵流调节。里夫金(Rifkin J.)等认为,熵是一种新的世界观。结论部分把环境保护的困难归咎于特殊利益集团对经济过程的摆布,这种归咎有一定洞见。该书最后写道:“地球必须被看作既非永存不变的生态系统,也不是为了自私和近期的经济理由而被开采的矿场,而是必须被看作是为了开发其对于人类事业所拥有的潜力,而被培植起来的花园。这种关系的目标不在于维持现状,而在于出现新的现象和新的价值。” 3论及价值,就意味着呼唤哲学。依靠哲学思维,才将大千世界进行了比较流畅的表述。

形势发展到今日,生态问题已经渗透到社会各个细胞,同时社会对生态问题的认知程度也在不断提高。关于社会生存和发展的任何问题,都不可能回避生态。只要论及生态问题,就必然进入人类生态学领域。而一旦进入人类生态学,就几乎每一步都涉及哲学。在意识上,“生态文明”“生态伦理”“生态公正”“绿色发展”等理念,离开哲学不可能正确解读;在管理上,生态、人口和经济之间的矛盾,离开哲学不可能有效协调;在生活上,行为方式的转变,离开哲学不可能真正实现。甚至包括战争在内的社会冲突问题,本质上都是资源环境问题。可以说,生态哲学已经成为当代哲学的主流,而马克思主义生态哲学就是自然辩证法的基质。前苏联哲学家凯德洛夫(Кедров Б. М.)曾经指出,《自然辩证法》与《资本论》是姊妹篇,自然辩证法可以称为“前资本论”。尽管这个看法展示了某种深度,但实际上与自然史和人类史相互制约的基本观点有一定差异。特别是人类生态学兴起之后,自然观和历史观就完全融为一体,自然辩证法更加显露出“人化自然”辩证法的本色,宜与《资本论》的核心思想结合理解。马克思主义不是脱离世界文明大道而固步自封的僵化教条,它只有随时汲取时代的思维营养才能不断焕发活力,人类生态学就是其思维营养的主要源泉。马克思主义生态哲学不可能取代人类生态学,后者属于战术研究,而前者则属于战略研究。战略研究的任务是根据战术研究的实践,提炼出带有综合性和根本性的理念,形成带有方向性的指导性意见,提供战术研究,再经过实践检验,反馈到战略研究。

三、生态哲学体系

生态哲学研究属于自然和社会的总体研究,对象应该是整个文化。“文化”在广义上理解是人类活动及其结果,与“自然”相对。关于“自然”概念,自然科学唯物主义者总是从纯粹客观的意义上去理解,而马克思则把人类社会诞生前后的自然进行了区分。他认为,人类社会诞生以后,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仍然保留着,但这时的自然已经是与社会相互制约的自然。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他就说过:“被抽象地理解的、自为的、被确定为与人分隔开来的自然界,对人来说也是无。”1《德意志意识形态》指出:“先于人类历史而存在的那个自然界……是除去在澳洲新出现的一些珊瑚岛以外今天在任何地方都不再存在的……自然界。”2在《资本论》中更断然指出:“那种排除历史过程的、抽象的自然科学的唯物主义的缺点,每当它的代表越出自己的专业范围时,就在他们的抽象的和意识形态的观念中显露出来。” 3人类社会诞生以后的自然是“人化自然”,随着工业的大规模推进,自然的人化趋势越来越显著,人的活动已经成为一种地质力量甚至气候力量,马克思的预言正在不断被证实。文化是“自然的人化”和“人的自然化”的辩证统一,前者指自然物的形态和关系由人的活动而改变,后者指自然界的规律和美感内化为人的本质。因此,以文化层面来建构生态哲学的学科体系,应该可以成立。从自然角度切入,以物理——化学——生命——生态——社会层面来把握生态哲学体系,并不是不能考虑,但这样一进门就难免陷入实证学科的量化细节,很容易罔顾综合平衡工作而弱化在宏观水平上的把控。

文化的基础层面是物质层面,即人类将资源转化为物质产品的活动及其成果。关于“生态文明”的讨论,首先应该考察这个层面。文明是文化的进步状态,它是在物质文化发展到一定阶段才出现的。恩格斯(Engels F.)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认为,这个阶段的特点是:分工和个人交换,以及把两者结合起来的商品生产,得到充分发展。人类文明可以分为农业文明——工业文明——生态文明三个阶段,之所以前两个阶段用“农业”和“工业” 来命名,是因为文明的物质层面带有决定意义。又从生态文明要解决的实际问题来看,本质是协调人类与自然的矛盾。根据以上理由,生态文明应该定位于物质文明。只有这样,才能让从农业文明到生态文明的辩证复归得以逻辑周延。目前之所以对生态文明出现了多种解读,是因为对文明概念的历史线索缺乏或不愿深入思考。考察农业文明和工业文明两个体系,其建构都是由物质文化的演进所致,生态文明没有理由例外。把生态文明定位于物质层面,并不意味着就贬低了生态文明的意义,相反只会深化对社会发展的认识。传统框架内的科学、技术和经济尚有大量哲学理念需要研究,生态问题属于复杂巨系统问题,非具超常智慧难以解决,所以生态科学、生态技术和生态经济更有哲学理念需要研究。这种研究须统筹自然和社会的纷繁要素,直接关系到国民经济的命运。具体科学对此往往无能为力,但这正好是哲学研究的长项。可以说,生态哲学在物质文明层面上的研究,是生态哲学的主战场。只有在物质层面充分发挥作用,生态哲学才能得到社会关注。

文化体系中物质以上的层面是行为层面,行为文化是在一定的物质文化基础上产生的习俗及偏好,其主要支配因素是社会心理。它是生活条件、历史积淀、觉悟水平和群体利益等因素共同涵育的结果,具有自发性、弥散性和粘滞性。行为文化属于物质文化比较直接的反映,同时也对物质文化产生比较直接的回压。高层文化对行为文化有引导作用,行为文化对高层文化有烘托功能,高层文化对物质文化的影响往往要以行为文化为中介。基于以上特点,行为文化处于整个文化体系的中心位置。文化是否进步,文明能否成型,关键在行为文化的变革。行为文化依靠道德调节,所以伦理研究对社会发展具有深远意义。在传统意义上,伦理指的是协调人际关系的社会规范。生态问题凸显之后,人与自然之间道德的确立越来越成为问题解决的要害。论及人与自然之间的道德,往往用人与人的道德作比附。这样做固然有其合理之处,但也留下不少困惑。社会要生存和发展,即使谨慎开发,也要改变自然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伤及生命,何况作为发展代价的野蛮开发,就更加不可避免地要毁坏自然。于是,自然物是否享有与人同等的权利,便成为争论焦点,极端意见频频碰撞。这种态势表面看来是伦理学内部的派系争论问题,实则是生态伦理学的学科立足问题。现实中的二重人格随处可见,健康心理远未建立。物质层面的文化之所以转型维艰,巨额的科技投入之所以收效甚微,症结在行为方式梗阻。生态文明要真正建立,必须重塑社会心理。生态伦理在理论和实践上都任重道远,行为层面的研究是生态哲学的攻坚带。

在物质和行为以上的文化层面是制度层面,制度文化是适应社会需要产生的体系性交往及其规范,包括主文化和亚文化的治理方式。制度文化主要由物质文化决定,同时也受到学识和信仰左右,其意义是整饬社会秩序,带有强硬性质。制度文化对行为文化有约束功能,行为文化对制度文化有拖拉作用,制度文化的建构和运行与行为文化的要求和承受直接相关。通过行为文化,制度文化可以促进或阻碍物质文化,其传统意义是从物质文化的量上来理解的,即物质生产和物质生活的经济效益。而今这种影响越来越多地包含生态效益,甚至以生态效益为前提。兼顾经济效益和生态效益以实现质的提升,行为必须有较高的收敛,会触动短期和局部的利益。制度的建立和实施不仅在地域上要做区分,而且在时机上要做优选,以对实际的尽量符合来尽量争取社会支持。为此必须缜密分析社会矛盾,准确把握公众需要的动向以及群体利益的博弈。制度的核心是法制,环境法制的权威程度取决于整个法制体系的权威程度,前者是后者的短板,后者是前者的机体,通过环境法制的建设可以推动社会走向法治。法学和政治学对此应当发挥作用,但其基础不能不借助哲学原理,特别是进入生态领域这个复杂巨系统,仅靠它们更显单薄,必须通过哲学开拓眼界和寻找思路。亚文化层次上的民间规约对生态养护有独特作用,社会学研究对此着力不小。由于现代社会头绪万千,不进行逻辑梳理便很容易陷入现象的迷雾,补充哲学思维,有利于捕捉问题的本质。制度层面的研究,是环境管理的生命线,也是生态哲学的突进线。

文化体系的顶级层面是精神层面,主要是世界观。世界观可以分为自然观和历史观,如前所述,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它们是一体。环境恶化肯定有自然因素作用,但对人为因素造成的环境破坏,即使是最狂热的拜金主义者也越来越无法否认。而人为因素的作用最终要追溯到世界观派生的价值观,其中包括客体价值与主体价值,这是生态问题的根源,也是相关社会问题的根源。哲学论域的“价值”概念,有比经济学论域的“价值”概念更高的位阶,是整个社会文明体系的导向。在生态哲学中,价值问题表现为“需要”问题,它决定资源利用方式的选取。“需要”至少可以划分为“基本需要——享受需要——发展需要”三个梯次,其中关于“满足”和“发展”的内涵,就有广阔的研究空间。基本需要的满足是完全可以定量的,而享受需要的满足却因人因时因地而异,同时还有情甜意蜜甚至名正言顺的消费刺激,使得享受需要的边界异常模糊。享受需要跃升为发展需要的条件是对主体价值实现的觉悟,即摆正主体价值与客体价值的关系,由追求感官愉悦转变为追求心灵愉悦。这是建立生态文明的根本之路,但客观上会与经济增长发生冲突,对此生态哲学应当给出辩证回应。如果说在其他层面还可能与其他学科竞争的话,那么在精神层面就应该是责无旁贷。生态文明是社会主义的终极目标,是否能把所有理论和实践整合到这面旗帜之下,这是生态哲学的必要考虑。生态学者的个体行为有着强大的示范效应,提升自身修养是生态哲学推进的保障条件。哲学是人的精神家园,精神层面的研究是生态哲学的制高点。

四、结语

本文厘清了“生态哲学”和“生态学哲学”这两个长期纠缠的概念,论证了生态哲学的现代意义和马克思主义对生态哲学的指导作用,阐明了人类生态学与马克思主义生态哲学的相互关系,确立了马克思主义生态哲学的性质和任务,完成了对生态哲学体系的建构。在生态哲学发展史上,这是带有首创性的基础工作,它或许可为生态哲学的健康发展提供一个平台。

[作者简介:欧阳志远,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 张月红)

Abstract: Mounting ecological crisis has made ecological philosophy the mainstream of contemporary philosophy. Due to the complexity of ecological system and the speculativeness of philosophy, the boundaries of ecological philosophy research are blurred, which calls for the study of ecological philosophy ontology. “Ecological philosophy” and “philosophy of ecology” are two concepts closely related but greatly different. The former is the general research on conceptions of nature and history revolving around ecological problems while the latter is another name for traditional ecology with philosophical implications, and the former is ecological philosophy in the true sense. There are various research dimensions of ecological philosophy, among which Marxism provides the soundest logical framework of theory. With human ecology as the sources of thoughts, Marxist ecological philosophy, exploring comprehensive and fundamental concepts of human ecology, serves as the matrix of dialectics of nature. Culture is the unity of “naturalized human” and “humanized nature”, and therefore the ecological philosophy system can be constructed based on four different but complementary levels: levels of material, behavior, system and mentality. The ecological civilization aims at the improvement of material civilization, and thus the research on the level of material is of decisive significance.

Key words: ecology;philosophy;ontolog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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