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仲旻
上海地理注疏(二)
沈仲旻
大光明电影院
每年的黄梅天,我都在不同的电影院里。上海国际电影节为什么安排在入梅的那一周,对我来说始终是个谜。
2010年的那一届,我买到了大光明1号厅的那场《无耻混蛋》(Inglourious Basterds)。原本以为买了楼下第一排的位子,但实际上却错买到楼上第一排去了。二楼第一排总是坐不满的,因为这排座位存在一个设计上的严重瑕疵:面前的那根铁栏杆扶手会挡住银幕底部的视线。但所幸这并不是我第一遍看这部影片,我将湿哒哒的雨伞挂在了栏杆上,身边无人入座,双脚更能自如摆放,感觉就像坐在凌晨的商务舱中一般。
影片行径至结尾高潮,那场纳粹高官在电影院被集体火葬的戏获得了奇佳的效果。经过抵抗运动者的精心谋划,希特勒与戈培尔被引入瓮中,在首映礼进行到一半时,抵抗运动者点燃了事先安置在放映厅里的火药,当复仇者梅拉尼·罗兰(Mélanie Laurent)的脸叠化出现在燃烧的银幕上时,我正往不同方向伸展着脖子,试图想看全这经典的一幕。但我却看见了一个电影里本不存在的镜头:在铁栏杆扶手遮影的下方,赛璐璐烧毁后所留下的白色区域中出现了两个霉菌般的灰点,它们逐渐变成了两个人影,并正匍匐着攀越过大光明1号厅的银幕框,滚落在过道上,仓皇爬起后便迅速消没在了黑压压的观众席里。四周的观众们牢牢地吸附在柔软的座椅上,两眼发红地凝望着梅拉尼·罗兰正渐渐扭曲熔解的面孔。
我记得琦琦告诉过我,他曾在《科技报》的“天方夜谭”栏目里读到过一项名为CNM的新技术。该技术试图对人的灵魂进行跨维传送,在一种被称为“投射”的核心操作中,原宇宙的人物与时间线被相应修改,但因为某种神秘的原理,这样的修改巧妙绕过了灾难性的悖论结果,所以它是一种难以引起注意并进行追踪的幽灵技术。此外,CNM的实施过程几近隐形,只有通过某种特殊设置,才能让CNM技术的交互过程一部分可视化,而最重要的特征是,该技术的交互需要借助一个实际存在的视觉界面才能得以完成。但由于CNM目前还处在实验阶段,进一步的内容也无人知晓。
当一片克里斯托弗·沃尔兹(Christoph Waltz)的帕尔马头皮被布拉德·皮特(Brad Pitt)的猎刀片下后,已有一半观众开始陆续退场。还未等字幕放完,我便溜进了放映厅一楼。天顶古老的波浪形吊顶,正以云层漂移的速度缓缓释放出逐渐增亮的黄绿色灯光,以示影片的落幕。短短几分钟后,人群散尽,偌大的放映厅内只剩下我和两个背对着我站在银幕前的中年妇女。她们身材高大,臀部明显发福下垂,一个穿着黑底红花连衣裙,一个穿着白色套装,都盘着黑色的发髻。白色的那位似乎伸手比划了一下银幕的高度,接着两人便滋溜一下钻进了银幕左侧的一块黑色布帘。
这时,放映厅门口的工作人员喊住了我,向我不断招手,并以高中物理实验室里金属撞球的节奏向我一字一句地广播着:“小姐,影片已经放映结束,我们要清场了,请您立刻离场,谢谢配合。”
国泰电影院
就在《无耻混蛋》放映的同一天,国泰电影院还发生了一起“开罗紫玫瑰事件”。当时国泰二号放映厅正在播放伍迪·艾伦(Woody Allen)的经典影片《开罗紫玫瑰》(The Purple Rose of Cairo)。影片中由米亚·法罗(Mia Farrow)饰演的西西莉亚此时也正在电影院里观看一部名为《开罗紫玫瑰》的电影。片子演到一半时,银幕上的男主角忽然转过头对银幕外的西西莉亚说起话来,随后还矫健地跳下银幕,走进了放映厅,牵着西西莉亚光明正大地离开了电影院,一旁的观众纷纷大呼荒唐,围住了惊慌失措的影院胖经理要求退票。
国泰电影院的《开罗紫玫瑰》此时也出现了放映事故——由于借来的是一部没有中文字幕的拷贝,观众席里升起一片退票的抗议。国泰影院方终于在僵持了长达二十分钟后暂停了放映。亮灯后,一个胖乎乎的经理不紧不慢地走进放映厅,向观众表达了歉意,并宣布不想看的观众可以去售票处退票离场,想继续留在这里看下去的则不能退票。观众席后排有一个长着络腮胡的中年男子跳了起来:“我跟你讲,票子必须统统退掉,电影也必须无条件放完,你别管有没有人看,如果你国泰电影院明天还想开门营业的话!”经理楞了一下,扑腾着雪白的双手连着说了七八个“好”和“退”。
就这样,退完票的观众大多都回到了2号放映厅,随意挑了自己喜欢的座位,重新接着看了下去:这时,带着西西莉亚私奔的银幕男主角的真实扮演者演员杰夫也出现了,他从那个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虚构角色那里抢走了西西莉亚,女主角就像击鼓传花一样被抛来拽去。但最后,折腾了一晚上的闹剧以西西莉亚的精神崩溃告终。次日上午,经济大萧条时期的电影院依旧维持惨淡的开门营业,废弃的游乐场空无一人,酩酊大醉的丈夫在家等着他一宿未归的妻子。
而这场名为《开罗紫玫瑰》的免费电影散场后,国泰电影院所处的十字路口变得人头攒动起来。走出电影院的人们在浑浊的焦阳下纷纷戴起了黑色的太阳眼镜,他们欢声笑语,挥舞着手中那张不存在的票根,他们走进隔壁的茶餐厅,准备好好庆祝一下CNM技术的首次测试成功。
和平影都
“阿兰·德龙饰演的汤姆是一个穷小子,最近,一桩好差事找上了门,好友菲利普的富豪父亲找到了汤姆,希望他能够替自己找回成日在外风流潇洒的儿子,作为回报,汤姆将得到价值不菲的报酬。循着菲利普的踪迹,汤姆来到了那不勒斯,见到了菲利普和他美貌的未婚妻玛奇。菲利普纸醉金迷的生活让汤姆十分羡慕,玛奇的美丽和温柔更是摄取了汤姆的心魄,汤姆似乎不满足于做菲利普的跟班,他更想成为菲利普。在一次出海中,汤姆设计杀死了菲利普,但一个谎言,往往需要用无数个谎言来掩盖……”2014年上海国际电影节期间,我为《晚报》撰写了一篇荐片短文,介绍了这一重要的放映:4K修复版的内·克莱芒(RenéClément)导演作品《怒海沉尸》(Plein Soleil,法语原意为“烈日”,又译成“紫色正午”)。琦琦、K和好几个朋友都读了那篇文章,约定一起去人民广场边上的和平影都买票。
“……我现在开始要为阿兰·德龙辩护了,他绝不是什么吃软饭的小白脸,而是一个真正的一流演员。杀死菲利普好友那场戏中,导演居然决定用一组如此冗长的镜头去交代男主角将尸体拖下楼的每一个步骤,还有谁能比阿兰·德龙在这次表演上做得更出色呢?我认为他本身的肢体呈现,甚至超过了布列松对《死囚越狱》的镜头操控。”“我更关注他演的那个角色,不知为什么,我倒很同情汤姆,对啊,我同情一个杀人犯,因为那场戏,他跑进海鲜市场,忽然变成了一个男孩,东摸摸、西摸摸,好奇地闲逛起来,然后那张恐怖的鱼脸忽然出现在他面前——这就像一个死刑判决的预兆。”“怪鱼。嗯。《甜蜜的生活》里搁浅在沙滩上的也是条面目可怖的怪鱼。一种警示的手法,还带有一丝嘲讽。”“更厉害的还有对结尾的处理。就是从菲利普家族打算卖掉那艘船开始,船被拖上岸,后面缠着一团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个傻女人一阵尖叫,然后镜头又马上切到不知情的阿兰·德龙,他慵懒地睡在那个海滩小店外的躺椅上,阳光很烈,他要了一杯饮料,他要了一杯饮料!服务生回到店里,警察已经不动声色地赶到了……我觉得,这一幕简直都不是电影了……像是小说里才能读出来的东西……那种感觉”,K猛吸了一口烟,“那种感觉也特别像我打了一晚上通宵麻将后,看到天开始亮起来时的样子”。
电影结束后,外面下起了雨,我们躲在影院出口的屋檐下抽烟聊天,K夹着香烟的那只手配合着滔滔不绝的评论不停打着圈,并挥落了很多烟灰在我身上。聊了一会儿后我们才发现,同行的Y小姐迟迟未出来与我们汇合。Y性格内向,做事总是慢吞吞,有一种心不在焉的认真,她的迟到早退也成了常事。雨小了一点后,K仍然意犹未尽,她冲到路边拦了一辆新型的大众出租车,拉着我们又去帕拉多克斯咖啡馆喝了六杯咳嗽药水味的野格圣鹿酒。
一年后,我和琦琦去来福士广场吃饭,看到和平影都的招牌时,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Y小姐。去年年底,因为一个极小的意外而引发的破绽,Y小姐的身份像一朵饱满密封的洋蓟被许多只厨娘的手同时剥开了,露出了空空如也的心子。一切有关她身世的所有信息,后来被证实都是由她东拼西凑编造的。这件事被揭露后,Y彻底消失了,在之后那么长的时间里,谁都没有在市中心的街区偶遇过她。我们渐渐很少谈起她,甚至开始怀疑,是否真的存在过这个人。
在回去的地铁上,琦琦告诉我,Y小姐的社交网络并没有完全注销,甚至在前几天她的账号还更新了几次真假不明的状态。临到站的时候我忽然问琦琦,这件事是否可能跟CNM技术有关,他摇摇头。“当你不看山中的花时,它的花开花落处于波包状态,只有当王阳明亲眼见到,它才塌缩为具体的格式。”他似乎正读着手机上“天方夜谭”订阅号的文章。
“陕西南路站到了……请从左边车门下车”,列车广播里有很多杂音。我还没来得及跟琦琦告别,车门就已经关上了。
我站在空荡荡的站台上,轨道里的二胎政策宣传屏上画着两个拿着红色连线听筒的小女孩,听筒线在中间连成了一个爱心的形状,看起来又有点像打结的鸡肠,两个红色听筒一左一右地依次亮着,女孩们的脸上也被映衬着一阵阵绯红。一个地铁工作人员从后面轻轻地拍了拍我:“小姐,您往哪个方向?这一边的运营已经结束了。”
我现在仍然时常试图回忆起那一天在电影院里的所有细节,但我的记忆恐怕出现了问题,最终只有一段断续的影像被反复截留下来:2014年6月多少号;和平影都;天气预报说是阴有时有雨;散场的时候是晚上八点多;又开始下雨了;我们都没有带伞;K说了很多话;我抽了一根影院特别派送的阿兰·德龙牌香烟;和平影都的招牌外面有一圈金黄色的灯泡,它们在柔密的小雨里维持着明暗间隔的规律性闪烁。像这样:滴嗒、滴嗒、滴嗒……
嫂嫂
我表哥新婚的妻子,也就是我嫂嫂,我在之前的另一本有关面相学的笔记里提到过她。她长了一只罕见的鼻子,远远看去,好像明月般洁白的脸盘中央挂了一个巨人族才有的深色阳具。家里人虽然对这点颇有微词,但从不敢问我表哥。我表哥一家住在草鞋浜狭小的弄堂里,楼下是自由市场的鸡摊,每次去他们家,我的鞋底都会沾到几根湿乎乎的鸡毛。那天经过鸡摊的时候,她正站在天台上东张西望,看到我就用她鸟哨一样的嗓子细声叫道:“上来,上来。”她在大伏天里生下了一个女孩儿,道理上我也应该去看看。我跨过几个血淋淋的水洼,钻进了那个只有半个表哥那么高的门洞,楼道里依然有股挥之不去的猫麝味,木头楼梯咯吱作响,上到二楼后,还得绕过一排灶头,再左转,走到尽头,右手边有三格向下的台阶。门开着。房门对面的墙上挂着的一台时髦的猫头鹰钟,它的金属尾巴会和一双皮蛋一样的眼睛左右摆动。小毛头在床上,我过去一看,发现她的大小实际跟一个保温瓶差不多,颜色像一块豆腐。她好像睡着了,五官还皱巴巴的,看不出像谁,我试着碰了碰那只攥紧拳头的小手,她一下子抓住了我不放,眼睛却依旧紧紧地闭着,好像有人从眼皮里面将它们缝起来了一样。我尽量轻柔地用另一只手去掰开那几根力道十足的小指头,一,二,三,四,五,六……
她从天台下来,手上拿着两件小孩的干衣服,和正往门外走的我撞了个正着。“坐呀。”她温柔地说。我诧异地看着她。她变得不同了,她现在有了一只细巧的小鹰钩鼻。
美术老师
我父亲的一个小学同学不知道是做什么的,但是他在我很小的时候来过我家一次。我们坐在院子里吃新晒好的南瓜子,他问我是不是喜欢画画,我说喜欢,他说他可以做我的美术老师,只教我画一样东西,会了这个,就什么都会了。我急忙搬出一叠白纸。他戴了一副金丝边眼镜,从口袋里拿出一支钢笔,在纸的一角画了一个正方体,然后拉出四条虚线,连成了一个点。他说这是一个立方体,这个叫消失点,东西看起来都是近大远小的。他的双手在我面前围成一个括形,十指一同朝着墙门间的方向伸展着划出去,院子角落里的那棵枇杷树在逐渐缩小成尖峰的括号中变成了一片微缩的西非热带雨林。“你画画看。”
这时,两个三十来岁的陌生男人跑进院子,跟他报了一个不认识的名字。他把金丝边眼镜摘下来放在桌上,跟我说:“等一会儿。”然后他和那两个男人从后门走了,我父亲神情紧张地站起来了,我也跟着站了起来,父亲伸手把我拦住:“你坐在这里画画。”
我装模作样地坐回去在虚线上描了几笔,立马又跟着大人们冲向了后门。后巷的一边紧挨着液化气厂,一堵灰色的拉毛墙足足有几十米长,构成墙体的两根线条即将在离我很远的地方形成一个点,不过在汇集成那个点之前,它们会以不同的速度穿过江南造纸厂、会穿过我舅舅的弄堂、穿过长寿路的那个卖桉叶糖的杂货店、穿过一个正在打地基的玉佛城、穿过南京西路、穿过臭烘烘的黄浦江、穿过那些我从未听说过的地方。我努力拔开父亲推搡我的双手,透过抖动交错的手指缝,我看见我的美术老师抓住了一个男人的脑袋,将它径直往拉毛墙上撞去。那脑袋看起来可真小,像一粒鹅卵石、一粒糖炒栗子,它在与墙体的撞击过程中发出了一种沉闷而悠远的声响,我记得这声响大约莫持续了有十多下。
我的舅舅
我的舅舅在他三十五岁的时候死了。
他的命就像那天我去看他时的烈日。这是我唯一一次去看他。出了华山医院后母亲僵直地走在我前面,走得很快,把我甩在后面。我丧气地低着头,凉鞋不停踩住自己的影子。她时不时回头指责我:“你这个小孩真奇怪,这有什么好怕的!他是你舅舅呀!没良心!”影子的颜色越来越深,脸上的汗开始往下掉,掉在影子上,影子就变得更黑。
我的舅舅身体好的时候是个手里永远提着一瓶高粱酒的小流氓,他就住我家隔壁弄堂,但经常半夜里会从他们那条弄堂打架打到我家门口,这两个地方其实不算太近,中间隔着一个76路公交车站和几家小饭店。每到这种情况发生,我母亲就变得像只猫一样从床上弹起来,仔细听外面传来的械斗声,然后边喊是国庆呀是国庆呀,边麻利地穿上外套,发疯似的冲出门去,我父亲只好紧随其后。两三分钟后,母亲捂着个青皮蛋眼回来坐在床上呜呜地哭半个晚上,父亲在一旁不停地拧热毛巾。第二天一出门,门口那只路灯的灯泡没了。我试图循着昨晚听见的声响,在地上找出一些蛛丝马迹,但弄堂里整洁得毫不真实,一张果皮纸屑、一块玻璃碎片都没有。等下午放学回家,听见隔壁传来哗啦哗啦的麻将声,我进去一看,完好无损的舅舅正咪着高粱酒和三个老太婆打麻将,其中一个老太婆对他说:“国庆阿,侬老酒么少切点,身体要切坏特额。”
后来外婆托人帮他在上钢十厂寻了个工作,但从来不见他去好好上过班。
暑假里,我总是一个人在院子里对着一盆水玩着自己发明的角色扮演游戏——拷酱油,我既演那个酱油店老板,又演打酱油的各种顾客。院子一半在太阳里,一半在阴头里,那条明暗交界线慢慢移转,只有每隔十几分钟,就会有一次舒服的穿堂风从墙门间吹来。除了拷酱油发出的声响,整座庭院就和寺庙一样安静。有一次打破这种安静的是一阵笃笃笃的皮鞋声。我舅舅双手插在裤兜里,猫着腰走进来,头一扬,很神气的样子:“侬了做啥啦?走!阿舅带侬荡马路起!”我把伟大的酱油铺一扔,准备出去混一番世界。
谁知道事情根本不是这样,说是去荡马路,其实是被诱骗当约会的电灯泡。那时76路终点站旁边新开了一家小酒楼,里面有一个漂亮的外来妹,下午店里没什么生意,舅舅过去要了杯茶,漂亮外来妹就坐下和他聊天。店堂里摆着七八张铺着雪白桌布的小方桌,配着血红的人造革折椅,每个桌子上都有一只小悠悠的白瓷花瓶,里面插了一朵丝绒布做的假玫瑰。
后来我才知道,舅舅是在女人的事情上吃过苦头的。但在提篮桥蹲几个月和那只腐烂的胰腺比起来,真的不算什么事情。舅舅在世的最后一天下午,对着空荡荡的天花板大喊一声“册那!臭球!”外婆问他怎么了,他说:“喏,上面的电视机在放足球比赛呀。”后来外婆出去上厕所,回来时看到皮包骨头的舅舅晃晃悠悠地站在楼梯口,侧身的管子全被他自己拔了,外婆吓出一声冷汗,急忙跑上去抓住他问这是要去做啥啊?舅舅皱了皱眉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慢吞吞地说道:“姆妈,没事体,我就下去买包香烟。”
小红从帕拉多克斯咖啡馆门前走过时,顺手把露天座上的空咖啡杯帮忙收拾了。她通过那扇连接着吧台与上街沿的小窗口将杯子递进来:“喏!嗤……”她歪着头,从那两片向外厚厚垂翻的嘴唇间发出了一声拖长的齿音。“哦哦,谢谢。”服务生接过杯子,回头对着吧台前的客人笑着耸了耸肩。黑色铝合金窗框将她的脸镶嵌起来。小红把头伸得更里面,遮住了一部分窗框,她像一个警官或一个植物学家那样逐个检验着咖啡馆内的人头。“噫!”她的手指也穿过小窗口指向正仰头喷吐着烟圈的K,“小姑娘吃香烟!”她有点大舌头,说话总是听不清。K收起了肉呼呼的下巴:“诶!你好啊!”小红严肃的面孔忽然露出了腼腆的笑容,两片嘴唇被向上撑开,露出了黑色的口腔,就像无声片里,一艘空荡荡的旧木船在塑料纸波浪布景里扬起了两叶厚棉布做的小帆。
小红总是扎着一个乱糟糟的小辫子,年纪其实已经有四五十岁了,她在我们这里没有唯一特定的名字,咖啡馆的人都不知道她的真名。有的客人偷偷叫她“阿凡达”,因为觉得她长得滑稽丑陋,有的本地人直接用“果果”(白痴)暗指她,好几个老外则把她戏虐成“老板的前女友”,因为她每天都要故意从咖啡馆老板的面前走过来、走去过好几回。有一次中午,她端着一碗咸肉菜饭边走边吃,在马路的两端跑来跑去,管闲事,看到咖啡馆老板又一个人跑出来抽烟了,小红就慢慢走到他边上,边嚼着菜饭,边含情脉脉地看着他,然后忽然用筷子用力戳了一下老板那条裸露着粗黑汗毛的健壮手臂,大声问他:“你不冷啊?”老板一怔,看看自己的短袖T恤衫,再看看她的彩色棉衣棉裤加羽绒背心,坚定地摇摇头。我和K则决定叫她小红,“不为什么,因为她就是红色的”。“她也并不是只穿红色的衣服啊”。“不管,她是红色的”。K重复这么说。但实际上,并没有人用这些名字直呼过她。
小红是个很细致的女人。有一次她走过露天座时,忽然回头盯着K的袜子穷看,然后好像发现了什么大事一样用斥责的口气地对K说:“袜子穿错了!快回去换!切!”K哈哈大笑起来,抖动着左白右黑的双腿,“我诚心的,你不觉得这样穿很好看吗?你不觉得吗?”小红听她这么一说,歪着头目不转睛地又盯着袜子看了好一会儿,再抬头看看她,又看看我,接着扬起了她脸上那两片最惹人注目的厚棉布小帆:“嗤嗤……香烟吃吃,袜子乱穿,嗲死咯。”她又习惯性将双手背在身后,一双粉红色的棉拖鞋拖拽着地面,身体前倾,略微的驼背与弯曲的膝盖形成了胡杨树般的曲线,她左顾右盼、熟练地朝马路斜对面的盖浇饭店一冲一冲地大步走去。
盖浇饭店的老板是武定路出了名的赌鬼,上一次世界杯的时候赌球把自己的店都输掉了,但饭店却没有关门,原来的大菜师傅和伙计都在,唯一不同的是,店老板现在变成了那个债主。小红的脸贴着盖浇饭店盛菜的玻璃窗,将今天的每个菜研究了一遍后,又准备照例走去隔壁大饼油条店的灶间窗口探一探。在大饼油条店和盖浇饭店之间,有一个横着黄黑色的电子安全杆的创意园区,中午的时候,三五成群的上班族会涌向马路觅食,她们脖子上长长的胸牌星星点点地反射着正午的阳光,她们拿着长皮夹的方式像是哺乳期的母猴子用来怀揣小猴子的手势。小红与她们呈十字的角度交叉而过,但她今天的注意力被一只大饼油条店门口的白猫吸引了。白猫蹲在上街沿边缘晒太阳,形成了一簇耀眼的光团。小红背着手,站在一米处开外认真地打量着它,白猫也在打量小红。然后她又以那毫无预兆的一贯行动方式向白猫快速起步靠近,她更弯下腰,一只手依旧静静地背在身后,另一手则直挺挺地向前弹出,试图去摸那只白猫,白猫警觉地拱起身子向后退去,在屁股触到一棵梧桐树之后又疾速变成一条白线,落荒地窜进了旁边的弄堂。
第二天我照旧去帕拉多克斯找K,经过咖啡馆边上的那个小杂货店时,忽然从里面伸出一根长木棍,一个中年男人正边用木棍顶端挑动着一只垂死的老鼠边往外走,差点将老鼠拨到我的脚上,我不禁叫了一声。男人看了我一眼,毫无停下的意思:“怎么?你怕啊?”继续将老鼠更快地翻滚着拨向马路。那只老鼠非常小,灰色的身体,鼻尖红红的,尾巴又细又长。
“它死了吗?”
“应该没有完全死透。我的猫刚刚抓到的。”男人将老鼠拨向下街沿后,又临时决定再戳几下。老鼠的身体随着木棍的快速伸缩而上下弹动,在它的身边躺着一片焦黄的落叶和一张印着二维码的传单。
一只白猫毕恭毕正地站在杂货店门口,眯着眼,远远望着那只老鼠,然后放松地舔了舔爪子。男人现在差不多确定老鼠已经死了,便收起木棍钻回了杂货店里,白猫最后又看了一眼老鼠,转身庖着地面伸了下懒腰,也跟着进去了。
我到的时候,K还没有来,小红这会儿也没出现在马路上。我无所事事地站在咖啡馆外面,把头伸到小窗户里,看到里面有很多张脸,有一些是认识的熟客,有一些陌生人,待我聚精会神地凝视了几遍后,发现每一张都是自己。
编辑/黄德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