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珍
分身于出入破立之间蔡东《我想要的一天》
文珍
蔡东的新小说集《我想要的一天》,书名取自同名短篇。这篇发于2014年《收获》青年专号的小说,原名叫《我们的塔希提》。“塔希提”即著名的大溪地,百度百科说,“这里四季温暖如春、物产丰富。衣食无忧的人们常常无所事事地望着大海远处凝思,静待日落天亮。居民称自己为‘上帝的人’,外人则认为这里是‘最接近天堂的地方’”。我不知道蔡东为什么要改名,但我想,最初的命名至少泄漏了写作者的初衷。她大概是为所有无望成为“上帝的人”的我们而写,又工笔细绘了那些仰望天堂而不得的瞬间。而作者本人又藏身何处?或许,看似安贫乐道却又身处崩溃边缘的资料管理员麦思是蔡东,辞职写作的定时炸弹春莉是蔡东,连行走人世如履危地的丈夫高羽也同样是蔡东。分身于出入破立之间,作者的意图不单在此篇中以三个互为表里的镜像体现,也同样若隐若现于本书其他文本之中。
首读蔡东当是两年前在《人民文学》的《往生》。事先已知作者生于1980年之后,以为同龄人描摹老年妇女心理,技法固然圆熟,心理始终隔膜,因此未能尽信。待至《无岸》,中年女教师为送女儿出国读书而中产梦碎——自己的少年时代恰巧在蔡东笔下的这座城市度过,深知此城先敬罗裳后敬人的势利,一旦心理防线被攻破,就此势不可挡地跌入她绵密紧促的叙事之网中。小说第一句就开门见山,“四十五岁这年的一个晚上,柳萍宣告自己的人生失败。茶几上放着一张入学通知书,来自全美排名第五十三位的普渡大学,通知书带来的幸福很快幻灭……怎么算都不够。攒了半辈子的钱,忽然全没了。人生不但归零,居然还出现了负数”。故事由此展开,前因、后果、困局、幻境;中间一句却分外打眼,“作为一名老师,柳萍无数次地想要暴揍她的同行”,直白暴烈,从众多婉曲深细的描述中径直跳出,打在读者心上,主角也便由此栩栩而生。结尾柳萍送女儿出国后,某夜和丈夫完成例行的“受辱训练”,一路风刀霜剑严相逼的紧密又轻轻荡开一笔,写“窗外落下一阵急雨”。这雨开篇不久也落过的,“没人知道,曾经落过这样一场雨。她心里泛起奇异的感觉,正被逼得无处藏身,却不经意间和天地共同拥有了一个秘密”。结尾这场雨却浸润了更深的土壤,“就像没人知道,她的闲云野鹤当得有多无奈,在她平和敦厚的外表下,她是多么好胜,她有多少愤懑、嫉妒和计较,没人知道,每次她途经教堂,都萌生了躲进去再也不出来的冲动,没人知道,她听说社科双姝宴请同事却唯独没叫她时,是怎样的号啕大哭”。三个“没人知道”,一层比一层更具体,卑微,痛彻心肺,让丈夫童家羽在黑暗中向她伸出的手显得如此懦弱,又可堪慰藉。他也说,“下雨了”。又说,“我一直都在害怕”。待柳萍握住他手说“我也是”,小说题眼便顺势而出:“我希望自己在精子阶段就被淘汰,我希望游向卵子的那个不是我,我要是没被生下来该有多好。”
在蔡东表面温柔实则苛酷的笔下,生命是一场绝不允许脱逃的战役,主角柳萍所能做的,也只有“慢慢地,轻手轻脚地”,把童家羽拥入怀中。同一战壕的战友在黑暗里静静相拥,此夕何夕,得彼真心,思之令人泪落。
在蔡东表面温柔实则苛酷的笔下,生命是一场绝不允许脱逃的战役
蔡东小说中这样温厚的瞬间比比皆是。无论人和人之间多么厌弃疏离、互为地狱,总有光亮劈开黑暗的一霎。比如《往生》,年逾耳顺的康莲和丈夫之于不负责任的弟媳一家,是并肩作战的家人;小说结尾,康莲与公公又成了直面死亡的同谋。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怜我世人,忧患实多。”公公老年痴呆已久,人皆望死,连一直悉心照顾的康莲都狠狠说过,“我恨不得他死,或者我死”,然而康莲心脏衰竭昏厥的瞬间,她最不放心的却仍是这个一直信任她依赖她的老小孩。事实上,这个称儿媳为娘的衰弱老头,又何尝不是康莲跟这世界最隐秘深刻的联系?被救后康莲悲喜交集,“原来,还是走不了。还要熬下去,熬下去”。我相信那刻她的喜悦一定大于悲伤,因为又可以共进退,她,与她同样孱弱的战友。
蔡东小说中存有界限分明的内外两个世界。主角的内部世界长久耽于自怜,而外部世界则需索压榨无度:有八面玲珑的入时女子,有志得意满的成功人士,也有深困主角的名缰利锁。同时,更有不断唤起主角怜悯道义的责任义务,比如《往生》里屎尿无法自理的公公,《鹏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里过早患上阿尔兹海默综合症的教授丈夫……无论是让人刺心的成功者还是拖后腿的家人,都曾令她笔下的主人公千百次渴望逃脱,最终却仍默然套上了尘世的磨盘。这些原本可笑可悯的小人物,也便渐渐有了“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气慨。
她的主人公正如妙玉,“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在作者手造的炼狱里载沉载浮,既不善凫水,又无法靠岸,最任性不过的,也不过就是如《净尘山》中的母亲,照顾不事生产的丈夫数年之后,遁去子虚乌有的“净尘山”;或如《出入》里的丈夫,喘息数日的禅修之后,再度纵身于这滚滚红尘。这人与人之间的厌弃和扶持,愿望与俗世的疏离与回归,大概就是蔡东对人世间最难以割舍的痴心。有情,便顾惜分寸;痴心,就如戴镣铐起舞。入世愈深,脱逃之念愈重,反弹拉回的力量也便愈大。就在这种逃而不得的零敲碎剐中,读得几欲喘不过气来的读者们,也便和她笔下那些不彻底的人物,成了刎颈割头的难友。
入世愈深,脱逃之念愈重,反弹拉回的力量也便愈大
天空越来越低,漫天的星星朝着大地俯冲过来,光滑安静的圆月掉在水面上。青蛙从一片枯荷叶跃上另一片枯荷叶,余光碎了。一只鸟在空中静立,神乎其技。
——蔡东小说《出入》
此处引文,是蔡东小说《出入》中神乎其技的一笔。那只鸟在空中停止的一刹,或非静立不动,只是凡胎肉眼看不出分别,而神光已稍纵即逝。这凝神观照的刹那,让她笔下的人物得以从一片火海中稍得清凉。她小说中常出现的词,是“高档”。事有高低,人有贵贱,姿态有美丑。差别心起,便成“我执”。看似悲凉,实则热烫。唯其本身向上好强,才会峣峣者易折,热心时转凉。?
《无岸》里的柳萍把女儿送出国,不乏与同事攀比之心;《我想要的一天》里,麦思痛恨大伯的刻薄审视,这是为证明自己去深圳打拚的正确;形形色色的人物“不是不优秀,只是不标准”,而悲剧的发生,正在于这些不标准人物偏去挑战那些铁面无情的尺度,难免不纷纷败下阵来。这种不自量力让旁观者既感同情,更怒其不争:这又何必?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不标准”人物始终要求自己成为“高档”人物扬眉吐气,如此才有“我希望游向卵子的那个不是我”的一唱三叹。既生而为人,便需努力体面,这也许是蔡东笔下所有人物的共同迷思。如此看来,这所谓的“失败者之歌”,却是在一开始就注定响彻。某种角度来说,或许也是作者自身之执。
小说《净尘山》里,张倩女的母亲劳玉有一段痴人说梦的美好描述。
多少年了,我们一直想去留州西郊的净尘山住两天。山顶上有一座湖,有一尊释迦牟尼像。山上的房子是乳白色的,窗前垂下镂空的米色纱幔,推开窗子,是一大片绿色的湖水,湖面上落满花瓣。去过净尘山的人,都这么说。我们也不知道在忙活什么,始终没去成。
故事的尾声,张倩女却从父亲口中得知,西郊是连成片没开发的荒山。那么劳玉到底去了何处,又何时回来,便成为蔡东小说中最大的一个谜团。这位五十多岁的妇人,也便成为蔡东笔下唯一真正悬崖撒手的角色——然而以阅读多篇的惯性,我们深信劳玉最终还会回来,继续照顾不事生产的丈夫,也继续督促减肥无望的女儿。一切仍会如常运转。这是小说中的死循环,也是最让人无法呼吸之处。
那么,出路究竟何在?
答案也许藏在书后的创作谈里。蔡东说,“我关注的,不是一时一地的具体困境,而是日常生活的悖论和近乎无解的精神困局……如何让生命始终保持流动,梦幻与现实怎样勾兑配比,逃逸和浑化孰对孰错,此岸与彼岸能否自如洇渡,小说没有给出光明圆满的答案……春莉的命运恐怕是最叫人担心的,好在,小说的结尾,她正四处旅行,世界也正向她敞开着”。
而今年的新作《鹏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中,虽然几乎是一个和《往生》同构的故事,作者也在结尾给了我们更多希望。主角周素格很想把痴呆丈夫捆绑在她称之为海德格尔计划的椅子上(一把舒适得足以宽慰良心的高档椅子——又是高档!)独自出门欣赏交响音乐会,但最终仍无法逃过良心责难,花高价买了连号票带丈夫同去。这看似无意义的纠结,正是蔡东所谓“人之为人的荣耀”,也是人之为人的坚守。真正的、超越性的爱战胜了似是而非的道德感,而主人公也得以完成从一个怨妇到强有力的爱者的升华。我乐于看到蔡东在这同主题变奏中不断的上升与蜕变。既清醒地看到真相,更勇于打破内心桎梏迎难而上,而非《往生》的“熬下去”。一上一下,一迎一受,题旨为之一新,境界亦上层楼。
最后再说一点其他。蔡东的第一本书坚持要以《木兰辞》命名,便知作者偏爱。里面的邵琴和李燕,正如《无岸》里的柳萍,《往生》里的康莲,都是肩膊可跑马的都市花木兰,苦海沉浮的是她们,承担责任的是她们,克嗔戒痴走向新生的同样是她们。而她笔下孱弱失意的中年男人们却长久耽于琴棋书画诗酒花,时时流露“生而为人我很抱歉”的软弱痛哭。这些男人们,因为所谓的洁净出世,被作者及女人们心疼原谅,在人世的竞技场上实际缺席。真正在尘世搏杀的,却是那些渐渐发胖变形、却仍不放弃追求爱与美的女人们。这种性别角色的设置,虽涉嫌对另一个性别的轻轻放过,却也表明了作者在直男癌泛滥、价值观倒退的当下,身为女子的自矜自怜、自知自信。
而“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能有这样一位同时代人可为友为镜,亦觉微茫人世,幸甚至哉。
真正在尘世搏杀的,却是那些渐渐发胖变形、却仍不放弃追求爱与美的女人们
编辑/黄德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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