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少王单单

2016-11-25 23:20◎杨
边疆文学(文艺评论) 2016年11期
关键词:诗稿山冈痛苦

◎杨 昭

老少王单单

◎杨 昭

值此盛世,当代中国文学最具创造力的诗歌领域却越来越密集地发出了痛苦的声音,透出了黑暗的底色。就拿近年来横空出世的青年诗人王单单来说吧,痛苦与黑暗在他诗歌中所占的比率,比62%不知高到哪里去了。在他的诗集《山冈诗稿》所收录的126首诗中,没有一首诗的背后不透出一股悲凉之气,没有一首诗能够跟我们这个高歌猛进、豪情万丈的盛世相般配。在《群峰之上是夏天——云南青年诗人五人集》的封底题字里,王单单写道:“我无法睁只眼闭只眼睡去,我想这是我的病。”王单单为什么要双目圆睁?为什么难以睡着?为什么患了病?只因为一切生命确实如佛家所命名的那样都是“有情”,而有“情”就必然会有痛苦。这不是推理而是事实本身。由于始终不肯借“纵做鬼,也幸福”之类将丧事当成喜事办的大法来自欺欺人,王单单的眼睛和心灵都在醒着的状态下真切地“看见”了生之痛苦。他的“病”,就是他在“看见”痛苦时既贴近又决绝的内心感受方式与语言诉说方式。王单单的痛苦绝非我们这个时代功利赌场上输家们的痛苦。当今中国文学中的人性早已普遍异化成了狼性,不少写作者所表现的“痛苦”,其实不过是得陇望蜀式的人欲和物欲无法得到满足时所产生的忿恨和戾气;而王单单诗歌中的痛苦则是一个个具体的卑贱者在穷途末路之际才会产生的那种彻底的、绝望的痛苦。王单单做人和写诗都有一种掩饰不住的戏谑精神,他诗歌中那些带有浓重宿命意味的痛苦,如果生命的耐受力能够默默将其消化掉一半,他是决不肯将剩下的那另一半拿出来示人的。它们之所以会在王单单诗句中现身并爆裂开来,我只能说是因为个人生命的碗太小了,装不下一片痛苦的汪洋。王单单只好哀叹:“我把命运留给我的痛,分成若干次呻吟。”(见《山冈诗稿·后记》,中国青年出版社2015年8月北京第1版,P174)

一些诗评家慌了,生气了,他们很大声地说:你们这样子写诗是不对的,诗歌绝不仅只是痛苦和黑暗!

这些诗评家说得多么好啊!就像中国传统饮食养生术声称的那样,吃哪儿就补哪儿,缺什么就补什么,诗歌确实应当补给我们现实生活中很稀缺的东西——爱、关怀、怜悯、光明、自由、公义、幸福、尊严、平等、信任、纯洁、和谐、理想、道德、得道多助、助人为乐、乐不可支……

但我从王单单的诗歌中却得出了这样的读后感:在向死而生的真相前提下,在优秀诗人的笔端,表达死就等于表达生,表达恨就等于表达爱,表达恶就等于表达善,表达痛苦就等于表达幸福,表达黑暗就等于表达光明……因为在这一切对立的范畴中,前者就是后者忤逆的镜像,后者则是前者隐秘的愿望。当真正的诗人在勾画死、恨、恶、痛、黑等等地狱式图景时,绝无半点为这些否定人的势力进行辩护甚至认同它们的意思。他们对生命的爱,是一种既有体感更有心性的“疼爱”,所有“疼”的煎熬,都是奉献给“爱”的祭礼,

尽管拿不出什么板上钉钉般的铁证,我仍然想说:语言的产生,一定同人类对痛苦日渐强烈而深切的感受直接相关;我还想说:人的生命主要是作为痛苦的容器与感受器而不幸地存在着的(或许白痴和疯子可以例外,恰如不少网友所言:二B青年欢乐多)。在所有的情感中,人对痛苦的感受无疑最为灵敏也最为强烈。仅靠鸟兽般的鸣叫或嘶喊,怎能将人形形色色、千差万别的生命痛苦感受痛快而精准地表达出来?语言一定是由人的表达欲望突破阈值的强劲内在需要所催生出来的,它使我们毋需继续与猿类为伍,使人的生命有了朝向精神的丰沛和灵魂的深度发育的可能,因此完全可以说语言是人类的标配。语言的产生,其意义几乎可以等同于138亿年前的那场宇宙大爆炸。至少,有了语言,我们就不至于被内心里不断膨胀起来的莫名痛苦憋个半死,我们就获得了向天与地、生者与亡灵尽情诉说痛苦的契机。仿佛语言能够将被诉说的痛苦打个折扣,而在我们的诉说中,被打折扣的往往却是诉说的及物性、精准性、有效性本身。语言之光在照亮了痛苦之后,自身却渐渐黯淡,痛苦的样貌也随之变得愈加模糊。于是,日愈乏力和困难的语言诉说便成了一种新的痛苦。《毛诗大序》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行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这一连串的“不足”,道出了我们在内心感受之强与诸多表达形式之弱之间不断递增的危情与痛苦。

王单单及其诗歌,是被痛苦以及对痛苦的诉说造就的。从《堆父亲》到《祭父稿》,从《顺平叔叔之死》到《寻魂》,从《申请书》到《卖毛豆的女人》,从《河流记》到《车过高原》,从《菩萨》到《在玛曲》……诗歌之于王单单,是另一种哭泣。他的诗歌所诉说的任何情感都有出处、来历、依托,其诗歌写作场域有着非常鲜明的“关己”和“近身”的特征。王单单有时候会故意装出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骨子深处却从来都有情有义且情深义重。他发心于卑贱者的价值和尊严,紧盯着生命的遭际,极其看重人性、人情、人事、人理,诗歌写作的人格带入感极为强烈。这种人格带入感使他不仅用诗歌喊疼,更在喊疼时满怀疼惜。如果诗歌只停留在诉苦、喊疼的层面,那它并不会比开斗争大会控诉地主时老奶奶所惯用的“倒苦水”手法高明到哪里去;而疼惜心的出现则是人的进化史上最伟大的事件,从“疼”到“惜”的跃身是生命觉醒历程中最关键的节点。凭着一份日渐成熟、饱满的疼惜心,王单单成功地跳脱出了那些容易被命名的、现实性的、确定的、具体的苦难,从经验的个人性飞升到了普遍性的层面,将血缘性与地缘性延展成为普世性,成功地唤起了众多读者的共鸣。雷平阳对王单单的诗歌写作有过这样的评价:“开掘日常生活的幽微之处,并能以饱含深情的笔力进行放达的书写,王单单的诗歌隐沉、凌厉,既是个人的,也建构起了足够辽阔的公共空间。”

如同长期或过量服用同一种药物容易导致身体的抗药性一样,无节制的语言诉说,迟早会带来被诉说对象的抗诉说性反应。诗歌正是为了抗拒词不逮意的日常疲软诉说而存在着的一种特殊的、极致性的诉说,是对表达之“不足”的一种有力纠正与有效补偿。真正的诗人就是语言的巫师,他们能够在自己生命的内部准确、细腻而深刻地体认到人、事、物的特征和本质,然后再用最恰如其分的语言形式将他们所体认到的那些特征和本质物归原主。

王单单的诗歌诉说,是一种富有“抓力”的诉说。以他广受好评的《卖毛豆的女人》为例:“她解开第一层衣服的纽扣/她解开第二层衣服的纽扣/她解开第三层衣服的纽扣/她解开第四层衣服的纽扣/在最里层贴近腹部的地方/掏出一个塑料袋,慢慢打开/几张零钞,脏污但匀整/这个卖毛豆的乡下女人/在找零钱给我的时候/一层一层地剥开自己……”他的字体很硬,他的口音很土,他毫不招摇地置身于生活的现场,不动声色地将生活化的语言滋养成了浓缩着他的全部心理能量的诗歌形象。尽管我们已经隐隐预感到他拙嘴笨舌的言说势必会引发某种与之相反的事态,却仍然会在他的语言出现陡峭的异常时感到猝不及防。他的语言常常会在诗歌的某个关键部位突如其来地产生抽搐:“就像是做一次剖腹产/抠出体内的命根子”。王单单诗歌成像的锐度很高,秘密就在于他的诗歌语言是一种形象和情感含量很高的语言,他将语言编码成了形象与细节。这种充满了想象力甚至是创造力的诗歌语言,有着能够为普通的能指性的日常语言除尘、除垢、除锈的魔力,它能够一把抓紧诗歌所要诉说的对象的本质,同时也能将我们读者牢牢抓住,有时甚至会在我们的心上抓出一道道血痕。

能否“抓牢”对象的本质并进而抓牢读者的心灵,成了衡量写作人的语言能力的一项硬指标。作为读者,我们有权问诗人:你想向我们诉说的痛苦究竟长了副什么样子?王单单的坦白交代是:“头发脏乱,满脸胡茬/刘长贵像个稻草人插在我身边/欲言又止,颤巍巍递过来一张纸/几个病句,歪歪扭扭地倒着/大致意思是:/家贫,无以葬妻/特申请砍树,打口棺材”(见《山冈诗稿·申请书》);“她根本不知道,出门这段时间/遗像里的人,内心着急,试了很多次/都没能走出相框,接听儿子/从远方打回家的电话”(见《山冈诗稿·母亲的孤独》);“……去背景。清除黑色的网/魂就自由了/换成白底,换成天堂的颜色/在第二颗纽扣正下方/敲出四个字:慈父遗像”(《山冈诗稿·遗像制作》)……

王单单诗歌最令我激动之处,是他在叙写痛苦时,常常会在沧桑感中冒出一丝孩子气,常常会在沉郁、凝重中逸出一缕活泼、轻盈,常常会在老谋深算的美学经营之际蹿出一种能够捕住风捉稳影的凌厉感性,常常会在悲苦中迸出一声嘻笑,常常会在杜甫忧患、悲怆的身躯中闪入一份孙悟空顽劣、戏谑的性情……一句话,在他老练、老到、老辣、老成、老气的诗歌呈现中,时时会洋溢出一股张扬、性情、敞开、美丽、天真、抒情的少年精神。

王单单的少年精神可以通过他诗歌中频繁出现的父亲形象得到印证。例如《山冈诗稿·病父记》:“……这些天,我真的很无助/大悲无泪,大哭无声/你喊疼的时候我正喊拳/你吐血的时候我正吐酒/你呻吟的时候我正K歌/你想我的时候我正想你/其实啊父亲,因为你/我也身患不治之症”如果父亲生的点点滴滴在一个人内心中长期挥之不去,如果父亲的死对这个人来说是个比天塌下来更令他/她痛彻心腑的事件,如果这个人在欢笑的时候常常会毫无由来地想起死去的父亲,而想起父亲时他/她脸上的笑容会转瞬即逝,心底会涌起想哭的愿望,那么我们就可以说此人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因为只有孩子才会有如此敏感、细腻、深切、剧烈的情绪体验,只有孩子才会借放浪形骸的行为来恸哭自己的父亲,而成年人的心灵则早已结上了一层层厚薄不等的老趼。

在我们的文化里一直有一种压抑小媳妇的青春,逼迫“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的传统。当“媳妇”变质为“婆”后,又会变本加厉地收拾新一代小媳妇的青春、约束她们的性情。这种压抑和改造往往会从娃娃抓起,还在穿开裆裤的孩子,就会被强制要求学习贯彻孔融让梨之类高端、大气、上档次的精神。而从外国文学大师那里,我们却领受了这样的教导:“对生活,对我们周围一切的诗意的理解,是童年时代给予我们的伟大的馈赠。如果一个人在悠长而严肃的岁月中没失去这个馈赠,那他就是诗人或者是作家。”(见巴乌斯托夫斯基著、李时译《金蔷薇》,上海文艺出版社1959年10月第1版,P22)王单单无疑就是那种永远不会失去少小经验给予他的伟大馈赠的优秀诗人。字字血声声泪的生离死别,天塌地陷的丧父之痛,他竟能通过堆雪人这样一种充满童稚气的举动来透彻地哭出:“流水的骨骼,雨的肉身/整个冬天,我都在/照着父亲生前的样子/堆一个雪人/堆他的心,堆他的肝/堆他融化之前苦不堪言的一生/如果,我能堆出他的/卑贱、胆怯,以及命中的劫数/我的父亲,他就能复活/并会伸出残损的手/归还我淌过的泪水/但是,我已经没有力气/再痛一回。我怕看见/大风吹散他时/天空中飘着红色的雪(《山冈诗稿·堆父亲》);沉甸甸的怀乡之情,生命来处的执著追溯,竟匪夷所思地漂浮在一泡可歌可泣的童子尿中:“……余幼时顽劣,于滇黔中间小道上/一尿经云贵,往来四五趟/……阔别十六年,梦回官抵坎/曾经滇黔交界的小道/我从云南找到贵州,又从贵州找到云南/都找不到我少时留下的尿斑”(《山冈诗稿·滇黔边村》)……

多么令人惊叹和安慰:王单单深深浸泡在痛苦中,却始终思无邪。在他的身上和在他的诗中,一直没有失去放歌人世的少年精神。这种少年精神古代中国诗歌尤其是在唐诗中曾经十分嘹亮,而在当代中国诗歌里,就我个人有限的阅读来说,像王单单这样以少年意气来表现痛苦的诗人,真的并不多见。

“老”“少”同体的巨大张力,搭建了王单单凝重而敏感、活泼的生命构架,造就了他厚实而奇崛、凌厉的诗歌奇观。他诗歌爆发力的根基,正在于从两个相反的向度同时上路,一意孤行地既“老”到精纯又“少”到极致。

不知王单单是否还记得这件事:某次我们在一起喝酒,席间一个把诗歌写得惨不忍睹的老者德艺双馨地谆谆告诫王单单,大意是:你那诗歌不能再这样写下去了,要克服掉年轻人的极端情绪,要学会一分为二地看事物,要写出正能量来。我忍不住冒出一句:“写NB的诗,让SB说去吧!”王单单便低着头吃吃地笑了起来。

如今我已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好歹老者也是个写诗的人,自然有本钱就如何写诗的问题发表自己的高见;而我,自己写不成诗,却悍然对王单单的诗歌评头品足,资格何在?

我收回我当时说过的那句酒话,只对王单单和我自己耳语:

“写NB的诗,让SB说去吧!”

(作者单位:昭通学院中文系)

责任编辑:杨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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