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失的地理①

2016-11-25 21:55刘玉杰
世界文学评论 2016年1期
关键词:运作权威权力

刘玉杰

遗失的地理①

刘玉杰

认为地理是某种我们可以遗失的事物,这一观点看起来不同寻常。更为不同寻常的是,认为这可以围绕权力及其关系而发生,尤其是地理和权力在许多方面看起来是彼此交融的。人们思考一下就会发现,地理与权力之间的关联是何其常见。在边界已被强制国家撕毁、重构或国家已屈服于周边政府、种族群体之类的统治力量的欧洲及其他地区,大多关于领土、版图的政治争论中,地理无疑是其中的要素。近在国内,使得富人居住在高墙和电动门后的封闭式社区在主要城市涌现,这是地理与经济约束的一种完全混合物。还有令人担忧的时刻:当你发现自己是遥远的政府机构或没有人情味的公司所下达的直率决定或麻木不仁的指令的承受者时,只得开始惊异这些远处的权力真正来自哪里,更不要说身在其后的人们了。或是身处公共空间时,你感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处于注视甚至是某种监视之下,且说不出这是实际发生的还是有人在导演。

然而无论地理与权力的关联多么常见,本书的论点在于:我们已经遗失了地理对权力运作有重要影响的意识。尽管,像法国哲学家福柯告诉我们的:几乎无处无权力,因为权力来自任何地方;在我看来,我们所熟知的权力得地理景观限制而非扩展了我们对权力的理解。在一个谈论权力是网状的或是聚集的、分散的或是集中的、甚至无中心的、解域的或是彻底分散的已是老生常谈的世界,未能理解使我们安分(put us in place)的多样化地理的权力(the diverse geographies of power)是太容易不过的了。

在我看来,权力不是仅仅在或短或长距离延伸的某物,不是自一可辨识的中心点辐射而出的某物,也不是以各种方式吞没处所的无处不在的某物。权力并不是移动的某“物”②,它并不横贯和横断处所或社区,因此认为它无所不包是可以原谅的。我理解的权力是社会交互作用的一种关系效应(relational effect)。它弥合了各处的裂缝,但仅仅通过一系列的中介关系(mediated relations)③或者一种同时在场的建立。人们被权力置放(placed),但他们直接从特定处所的节奏和关系来体验它,而不是把它当作来自远方的预先包装的力量或普遍存在。我想让多样化地理的权力通过亲近与可达的关系(relations of proximity and reach)起作用,将远处之物带进人们的生活,也使近在咫尺之物有时感觉遥远。

关于地理可以做什么的理解已然遗失,更确切的,或许我该说这种权力的特定地理正在等待被首次理解。

此书的大部分篇章意在提醒我们地理对于权力运作的重要影响:在其各式伪装中,权力通过与众不同的亲近与可达关系起作用,以不总是熟知的方式运作于我们的生活。只有深思我们关于地理与权力的一些常见臆断,才可窥见权力使我们安分的部分方式。在此意义上,地理对于我们与运作权力者的关系来讲显得极其重要,反之,权力对于其运作的地理性也同样重要。

就我而言,我乐意通过两条论证思路来陈述我的主张。第一个论证是,我认为在急匆匆地将权力看作是涌现在几乎任何地方的某物时,我们丢掉了权力的特殊性的视角,权力的多样、特定形态对于怎样使我们安分不越轨、我们如何体验权力来讲至关重要。

相信马克斯·韦伯和汉娜·阿伦特所认为的:权力从来不是笼统的权力,而总是一种特定类型的权力。我认为诸如支配(dom ination)、权威(authority)、诱导(seduction)、操纵(manipulation)、强制(coercion)等之类的行为拥有它们自己的关系特殊性。在我看来,权力无所不在的浅见在这点上不仅是分心物,而且极度轻视了它有意与权力发生摩擦的经历。巨大的差异分隔了不同的支配关系(dom inant relationships),这些支配关系限制、关闭了来自屈从促成(secure assent)、结果操纵(manipulate outcomes)、威胁转嫁(impute threats)以及通过示意、怂恿的诱导的选择与可能性。我想将这些差异引入人们的眼界,不仅为了强调权力可以且已引发的各种对峙,而且为了将其编织进一个更加地理的也更为微妙的权力话语。

我的第二个论证是,我认为我们已经遗失了这样的意识:权力是内在④空间的,反之,空间性充斥于权力。多样化地理的权力在我们的理解中已然遗失,因为诸如支配、权威、诱导之类已经不被通过其是如何运作的来思考,不论是或近或远地通过一系列关系还是被同时地建立。

比如说,权威是一种尤其独特的行为,任何受其欺骗、伤害的人同时试图去运作它,这一现象很好证明了其独特性。不论规则是由早先的一个生活中的老师还是稍后的某一管理者制定的,权威通过认可来试图促成他人意愿的顺从。这样的权威可以在地理意义上影响深远或在近处运作,但是距离愈远,方位与行为的传递则愈有可能不被承认。在场⑤与亲近(Presence and proxim ity)以嘲弄的方式对于权威具有重要意义,比如说,支配性力量对市场有垄断权的跨国公司却不是如此。不难认识到,屈从于支配的生命会十分容易地、或远或近地被强制、控制。值得强调的是,在关于此的任何一种空间意义上来讲,没有什么事物是被预定的,也没有权威会在远距离中消弱的任何表征;仅仅在于,考虑到权威这一关系类型,在场与亲近必然会对权威的运作产生重要影响。

或许近距离对于权威的具有重要影响这一意识,只有在崇实思路(matter-of-fact way)中才能得到承认,但我依然认为我们已经遗失了空间参照的视域,因此使我们关于权力的理解枯竭化。相较于承认多样形态的权力是在不同的空间和时间中自我建立的,通过古怪的高高的栅栏、高墙和排他性的界标而见出权力与地理的关联似乎更为容易。吊诡的是,给予权力的空间(它的流动、传播、普及、甚至是移置)愈多的关注,对我而言,我们关于地理是如何影响权力运作的则知之愈少。有几分讽刺的是,如今我们有了比以往更为丰富的权力的空间词汇,但对地理对权力运作的重要性却理解得更为糟糕。就此而论,相当多是被遮蔽的而非揭示的。

此书力图展示事物在如下状态下的面貌:我们不再将权力看作是空间之上的统一性与连续性,而且开始思考多样化地理的权力的亲近与可达,以及它们之间如何相互起作用。在地志学的地理景观中,固定的距离和已知的亲近未能言明权力的特定关系纽带(the specific relational ties)是如何建立的。因此,关于权力的空间建构和不在熟悉空间中迷失、错乱,我们应该保有稍多一点的好奇。

在我们采纳这种地理的好奇姿态之前,我应该多说一点我是如何理解权力的。

一、置于处境中的权力

我认为,所熟知的权力的条条框框中的部分可以追溯至一个惊人的难以撼动的特定视角。尽管许多人愿意疏离权力,但权力就在那里准备着被运用、固守、夸耀的意识则根深蒂固。我们的生活与团体、体制、有权力供其使用的人物相分离是难以想象的。权力只是牢固的社会生活结构的一部分:一些人拥有它却选择不使用它,同时其他人不仅使用甚至还滥用它。

我们可能不予理会这些具体的形象,更乐意认为权力是行使中而非拥有的某物,⑥但当下次有事件或人物搅乱秩序的平衡时,并不会阻止我们头脑中显现这些形象。狡黠的首席执行官,为了积聚更多的财富,而扩张公司规模以换取影响力,同时利用贸易漏洞;官僚知道如何让规则制定机构对他们有利,并拒不承认自由裁量权(discretion);或者更地理意义的,一个现代战舰运输群从地平线极速地向我们行进。在高度上等同于20层建筑,不难理解这样的战舰编队会引起观看者敬畏和害怕的混合感。韦伯和阿伦特理由充分地强调没有一“物”可称之为权力,权力概念本身是“难以名状的”,但这并不能阻止我们中的大多数表现得似乎是存有权力的具体实体的。

即使我们不能摆脱这样的想法和形象,然而也不意味着我们主张权力是那种只可移动人和山的东西。认为权力是一种关系效应,是并非设计出来为了使权力笨拙停顿的社会交互作用的产物,并不像操纵的首席执行官一样留下令人信服的印象,但它与我们已经提及的权力几乎无所不在的观点更加一致。如果权力是在特定方式中经由多样形态运作我们的某物,那么我们需要理解为何将权力与大规模资源和能力等同起来是不具说服力的。

规模与能力或许处于我们为何将资源看作是权力的更为明显的原因之列。由我们支配的能力越大,不论是由财政实力、技能、信息、合同还是纯粹的火力(sheer fire-power)所测量,所呈现出的权力则越大。为何如此我也不完全清楚,正如安东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或是在他之前的美国社会学家塔尔科特·帕森斯(Talcott Parsons)⑦,或是退至16世纪能干的佛罗伦萨人尼科洛·马基雅维里(NiccolòMachiavelli)也都不清楚一样。

资源可能被误用,为错误的因由而不当地使用、调动,或许最糟糕的是,被一群误入歧途的却是出于好意的个人白白浪费。主管可能做出一连串糟糕的决定,或名义上的管理者可能集聚了所有可用的资源,却使之未能发挥功效。会出错的事总会出错,⑧即便不是这样,那也只是部分的成功或几乎从不成功。总之,作为一种产物的权力不能也不应从一种资源库中不顾其规模和范围地“直接理解(read off)”。从这一意义上讲,正如声音不可能在乐器的木材“中”找到,权力也不可能在规则的运作方式“中”寻得。正如已经指出的,权力是一种关系效应,而非某人或某“物”的财产。资源可以在规模上增加,你可以失去它们或它们自行消逝,但我并不认为权力也是如此。就我而言,权力经常伪装成资源,正是在此意义上我们需要厘清二者;我们需要辨别清楚权力的运作和被调动去维持权力运作的资源、能力。我将这种区分看作是彻底检验特定关系纽带的准则,而权力正是通过特定关系纽带建立起自身的。

一般来说,这些纽带具有以下两种形式中的一种:或者是手段的(instrumental),权力是你所拥有的用来获取影响力的某物;或是社团的(associational),权力更像是一种使事情得以完成或促进共同目标的集体媒介(collective medium)。二者显著的差别在于,一个我们体验为权力运作于(over)他人,一个我们体验为与(w ith)他人一起运作权力。前者常以他人的代价来运作,以强制方式将他们安分,而后者表现为一种凡参与者均可以某种方式受益的实现手段。如果我们将前者看作是原始型的权力观,即根植于一方的意志屈服于另一方的冲突中的一种行动,那么后者就是一种不寻常的权力观,它根植于共同行动、坚持为所有参与者授权(empowerment)的期望。正如一种近便的简约表达,一种是“权力统治(power over)”他人的运作,另一种是“做……的权力(power to)”行为。⑨

这一简约表达并非我的独创,自从适应了不同学者的关切和兴趣,它已有了悠久和丰富的历史。⑩我使用这一简约表达最重要的是为了将我们的注意力放回到权力的特殊性——我们将其体验为强制周边关系,它们以通常难以准确描述的种种方式触痛我们,以及那些我们体验为经由各式各样关联授权的(enabling)关系。

正如我已说过的,权威是通过认可完成的一种特殊行为。一旦被无论是医生、教师、律师还是十分普通的管理者所拥有,权威就不得不在周边人的眼光之中证明自己。权威是被承认的,而非强加的,甚至对于身处可以说职位随工作而定的职业办公系统中的人们,权威是“借出的”(lent),而且随认可的持续而存在。服从总是附带条件的,谁认为一本规则手册就是所有合法性所需要的,那么他有一天可能会猛烈的觉醒。我强调这种特殊性不是因为我被深层语义学的焦虑所苦恼,而是为了避免谈论权力无所不在的简单反应,这一简单反应滑落于权力、权威和支配之间,犹如它们和其效应是一回事。

权威作为一种用作手段的行为,其运作就像支配一样以他人为代价,但它不涉及一种管理方式的强加,因而服从(subm ission)成为唯一可能的选择。权威也不涉及操纵的意图隐瞒,或者强制的致人屈服的武力威胁,或者诱导的不是利益的激励。我想将这些区别带回到讨论的前线,比如说在洽谈和说服之间,可以说是较少对抗性动机的权力。

不可避免的,就权力而言总会有意义的滑动(slippage of meaning),但这并未对不同形态的权力经由不同的关系纽带起作用的事实造成任何影响。万能的首席执行官和官僚的庞然大物,和“排他”组合体(arrangements)的任何成员一样,毫无疑问会在持久的权力机制方面获胜,但我们周围的权力是独具特定效应的特殊权力。而且并不像所谓的权力集团(blocs of power),它们必然是空间的。

二、从权力的空间词汇

当我们转向现有的空间与权力的词汇,如果有什么区别的话,我所考虑的多样化地理的权力则更不易被把握。正如已经提及的,此书的主要观点是,我们新建立的对一切关乎空间(all matters spatial)的理解有助于遮蔽而非揭示地理对于权力运作所具有的重要意义。在本书的第一编,我特别观照了不同作家所使用的权力的空间词汇,着眼于在他们的广泛意义体系中使用的明晰的空间特性。

敏锐的读者会发觉某些论述权力的重要作家的缺席,特别是政治社会学家史蒂文·卢克斯(Steven Lukes)ÊIS、C·赖特·米尔斯(C.Wright M ills)ÊIT和新马基雅弗利学派的精英论学者维尔弗雷多·帕累托(Vilfredo Pareto)ÊIU、加塔诺·莫斯卡(Gaetano Mosca)ÊIV。这样做的原因是十分容易理解的——只选择了那些在其关于权力的著作中不只是名义上的具有空间意义的作家。我根本无意制作一个从政治理论家托马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开始的权力指掌图(an A-to-Z)。已有令人钦佩地提供了相关论述的其他文本可资使用。相反的,我选择的范围涵盖了从稍有到极为富有权力的空间想象的作家。

在这一范围沉闷无趣的(barren)底端,举例来说,马克斯·韦伯讨论了命令的权力及其散布,尽管在此空间不过是其授权或散布的并发症而已。更多的,安东尼·吉登斯探讨了权力的距离化(distanciated)形式,延展于空间的关系表现出安全产物的一种更现代、便利的方式;迈克尔·曼(M ichael Mann)ÊIW将组织的权威型技术和弥散型技术混合起来,以示权力的交叠网络如何可以实现这样或那样的广泛目标;曼纽尔·卡斯特(Manuel Castells)ÊIX也提供了关于权力如何流经网络交互作用的复杂系统的生动描述。

不对权力关系做出评价,空间与空间性是可信的,然而除非将米歇尔·福柯和吉尔·德勒兹(Gilles Deleuze)的研究成果考虑在内。福柯关注建构性细节,空间的组合体构成像监狱和诊所之类的体制复合体,被看作特殊控制形式获取的必经手段,是权力的日常空间的近来魅力的原因。他的兴趣也在有影响力的分散治理术(the art of dispersed government),即所有人口据说遭受着以新主体性的产生为目的形形色色的内在技术(immanent techniques)的统治。德勒兹和他的合作者菲利克斯·加塔利(Felix Guattari),论述了统治的去疆域化装置(deterritorialized apparatus),以揭示现代权力到处渗透的性质。确实,权力被看作是建立自己组织,还全方位地有关系地生产自我,这种概略的感受性对福柯和德勒兹的空间词汇来讲是共有的。

对于所有这些作者,空间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卷入权力关系之中;这对它们的实现来说是意义重大的。有些词汇在表现空间性的方式上相比其他词汇稍显僵硬,有些词汇的空间观则更多是受到挑战的,而非具有挑战性的,但依然有一种空间想象需要认真对待,尤其是在福柯和德勒兹的著作中。然而,我认为他们所有的工作因不同的原因,缺乏对权力的内在空间性和与此相关的空间自溢于权力的理解。

在我看来,这种重要缺失就韦伯和权力被表述为一种“类物的”(thing-like)可广泛影响(extensive reach)的财产来说是显而易见的。对权力的拥有识别出其所在——它在某人手中,被某人安排,集中于某机构,同时权力在空间中以一种令人欣慰的方式进行的延展与分布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有一种朴素的指望(homely prom ise):如果有什么事情的话,各处之间并没有太多实际发生之事以引起我们担忧到底是什么在移动,以及什么被分布。即使在一个更加有趣的疆域重置(territorially reordered)世界的当代地理景观中,政治治理不得不商定(negotiate)一种更为复杂的体制地理(institutional Geography)——比如说,世界性组织像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和世界银行,不受束缚的跨国公司和普遍存在的非政府组织(NGOs)——权力似乎仍被看作是穿越边界或在权威点(sites of authority)之间并无太多困难的重新分布的某物。很有可能已经存有一些重新分布的权利和全球角色间的义务,但我觉得大多数时间被当作权力的是一些在地理景观中传播的、几乎原封不动的预先形成的能力(pre-formed capacity)。看来地理对于权力的总体运作而言,仅仅是一种不重要的瓦解(m inor disruption)。

在迈克尔·曼和曼纽尔·卡斯特的制度化掌控(systematizing hands)那里,对于空间和空间性有着比这更多的意义,而且在我看来他们也依赖于一种同样不成问题的解释——权力如何在包含社会在内的多重网络中“旅行”或流动。确实,他们均在其著作中给出了关于网络的交互作用的丰富解释,认为权力来源(或资源)⑰被组织进松散或紧密的精心编制的样式,但对他们而言很难摆脱这样的事实——权力是在网络中不同的地点产生的、在位置之中相对轻松地被规划(projected)的某物。因为权力被看作是一种“流体”媒介,他们似乎乐意将它类比于电能的回路,网络传递权力就如通过任何联接的巡回路线的过程。确实,社会空间凸显了权力的流通、传播,或许是因为这样一种观点极易得到认可,质疑它几乎就是无意义的。

但正如所争论的,如果权力并不是某“物”或不具可被拥有的特性,我也不认为权力可以流动:它终究被调和(mediated)为一种社会交互作用的关系效应。换句话说,权力不是一种传播于空间和时间地带的统一或持续的物质;它始终是在空间和时间中形成的。

这是福柯和德勒兹带给了解权力与空间性的一种理解。主体被他们自己实践的时空调节(spacing and timing)所建构,这和他们被想要塑造他们行为的人所塑造的差不多。作为一种并非由上级或外界强加,而是建构它自身组织的内在性力量,权力被看作是与它的运作领域同延的(coextensive)。权力在其被拥有之前被实践,这导致了权力的迂回,并不像某一肤浅的想法所认为的权力是潜藏于阴暗角落中的幽秘力量(shadowy force)。日常空间是主体性被内在的创造的场所。

或者更进一步,教育、卫生、福利、工作和惩戒等常见的体制空间为权力的运作提供了地点。但这些组合体在人口广为弥漫、分散的语境之中,如何在体制的院墙之外运作,在我看来这需要一种完全不同的空间想象。如果分散治理术意味着一切,我将指出我们需要超越“必然之事”的传播,转而更多地考虑中介关系,经由这种中介关系遥远之物也变得触手可及。不仅如此,我们需要对权力在地理景观中的空间建构稍感好奇,这一地理景观不呈现固定距离、意义明确的亲近和不费力气的可达。

三、到权力的空间建构

在本书第二编,我希望能够展示出这样的观点:关于权力,我们已经遗失的是地理的。比如说,我认为韦伯对权力的微妙区分和形态的理解是富于洞见的,然而在分析性优势(analytical strength)中赢得的又在他那不太令人信服的关于权力被简单地向外推动的观点中遗失了。如果他按福柯力图去做的方式将空间问题化,权力精微处的一个更加同延的概念或已成为可能。同样的,如果福柯稍加深思支配和权威之间的区别,这一区别转而使操纵实践、引诱行为、诱导术之间有所不同,这样就有可能获得关于空间与权力的更细致入微的理解。

但这也仅是一厢情愿的想法。在第二编中,我有些雄心勃勃地想融合两种分析思路:不仅在总体上而且也在特殊方式上展示出空间性对权力关系的建构性,比如说诱导利用现存态度和期望去影响拥护者或支配通过强制分散人口来运转。不理解权力的特殊性,我们就不能理解地理对于权力运作的重要性。即使我们接受了福柯的关于权力的内在观念,像我宽容地做的那样,将以下这点铭记于心是很重要的(以免我们忽略它)——权力关系早已经由许多不同状态被体验,而且它们已然是空间的。

在我看来,并没有权力的空间模板,但这也不意味着权力采用了无差别的空间性。权威,为达到目的,经由亲近与在场的关系而运转,如果它在日常基础上打算全效地使人们卷入秩序。在场越直接,影响则越强烈。强制亦是如此,权力的最确定印记,武力威胁仅适用于当权力的可能性给人带来受限制感时。相反,操纵是单方面的事情,利害隐瞒给予其应用以重要的空间伸展(spatial reach)。作为最谦逊的,诱导的含蓄性敞开了人们对其普遍运作拒绝或保留漠不关心的可能性。因为诱导可以说是一种随意型的权力,拒绝的可能性内嵌其中。支配作为一种全然强制的行为,就其社会和空间建构来讲均是与众不同的,正如引诱的以补偿为基础的本性,等等。

尽管这样显得就此做了过多解释,问题并不在于对权力的地理方面的处理,而是正如我说过的,对权力形态奏效的特殊方式的理解。背后并没有本质上的支配的预设策略等待着被释放,也没有经要求就可获得的目录里的现成的诱导行为。有的只是权力的中介关系,它可以通过实时技术(realtime technologies)将人们分散的生活拉近,或通过一些列关系和实践触及他们。无论怎样,亲近与在场之间的关系,依讨论中的权力的特定纽带用不同方式弥合了到处存在的裂缝。正是在此意义上,我认为地理对于我们将什么体验为权力和权力是如何运转的具有重要意义。

更确切地,我会说这只是整个情况的一部分。

当你被放置进权力关系的一个复杂组合体中,一切太过熟悉的诸如办公室、工作场所、住宅区或社区等空间,甚至被认为是我们自己的“呼吸空间”,看起来、感觉起来都会特别异样。 对权力是如何伸进我们生活的思考,给我们一种不一样的以免深陷于它交叉剪接的(crosscutting)组合体的优势。在这地志学的地理景观中,近在咫尺之物可被感觉成其他地方的遥远之物,当人们走近、围绕彼此,不仅关闭了可能性、压制了选择,而且广泛地使我们感觉不到归属感——就好像我们是别人空间的一部分。这是亨利·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⑱经常在其著作中描绘的那种支配性存在(dom inant presence),但我认为相较于他已经明确归因的,在这些处所以权力之名仍有值得挖掘的。

然而,为阐明熟知空间的有节奏的、常规的复杂性,列斐伏尔提供了讨论权力的迂回效果的另一个角度。通过持续的系列运动和行动,它们的执行态度和实施风格,处所呈现出他们自己的生活,特定群体会将他们的存在附加给他人。在人们生活的错综复杂的特性中,按此解释,处所经由力图压制他人日常形迹的支配性或控制性节奏而得以体现。在此语境下,排斥与紧锁的大门和高墙关系小一些,而更多地与支配群体以其自我肖像建构起的空间有关——通过一系列仪式和姿态,心境与依恋,还有累积的风格和意义。空间的构造、特殊功用的划分和布局,同时充当起权力经由运作的资源和方式。

福柯的概略式理解作为一种资源,或许比列斐伏尔更易得到承认,但在我看来,将充满权力的空间环境特性化的是运作于我们的多样性权力关系。如果我们探查许多熟知的空间,体制的或其他的,支配不大可能会是唯一的强有力在场。空间可能以诱导性的方式被安排为诱惑物,通过建议性实践、兼收并蓄的设计和迷人的布局之间的组合,或者在群体以其自我肖像建构空间之中,空间可能屈服于操纵,隐瞒或伪装它们自己的真正动机。做事情的仪式化方式,比如说在学校、诊所、银行、法庭、教堂或清真寺等的熟知环境中,可能以有助于在那里工作的、给它们以权威的人们的方式被实施。建筑物自身,比如说法庭,被当作“苛求”(demanding)认同和尊敬的权威性价值的象征。一旦在其墙内,行为的节奏,间歇与爆发,可能产生属于它们自己的权威的编码风格。诸如此类。

对我而言,我并不希望去使你信服所有处所都充满着权力的固件与配件(fixture and fittings)。恰恰相反,特定处所可能上演各种权力的交叉剪接的组合体,或者这些踪迹会明显的缺席。但如果权力在任何情况下都有一个在场,它经由力量的相互作用而在适当的位置(inplace)建立。人们被权力置放,但并不是作为被一些就在这条路上的或甚至地球另一端的中央行政机构传播的原封不动的大规模力量的产物。我们发现我们自身被运作的权力的组合体,可能由在别处孵化的观念和事件所引起,但就我所理解的,这只是权力的在场几乎是在空间和时间中调和的另一种说法。

事实上,所有这些最具挑战性的一面是试着去理解力图将任何人安分的权力的多样地理;最具挑战性的还是弥合了到处存在的裂缝的亲近与在场的关系的不同方式,这些关系将远处之物变得触手可及,对他人而言则是将近处之物看起来被隔绝和遥远。不论是作为一些生物技术巨头在食物链中引进转基因原料意图的接受者,或者是屈服于使自己在熟悉环境中却感到“错位”(out of place)的一种体制力量的控制性节奏,或者是被诱导去认为福利私有化的政治主张仍需有大量提议,重要的是我们理解权力是如何运作于我们的。经由这种我们可以认出面对我们的强有力的或不那么强有力的力量的广泛理解,授权(empowerment)才变得有可能。在此意义上,一种关于地理和权力不那么熟悉的理解,可以保持另类的、更加协作的、通往行动和社会改变的路径的期望。

注解【Notes】

①本文译自约翰·艾伦(John A llen)的《权力的地理遗失》(Lost Geographies of Power,Oxford,Blackwell,2003)第一章“导论:遗失的地理”(“Introduction:Lost Geographies”)。约翰·艾伦是英国开放大学社会科学学院经济地理学教授,长期以来致力于地理与权力之间的关系研究。据《人文地理学研究进展》,此书是英国皇家地理学会系列著作(RGS-IBG Book Series)自2000年设立以来最为成功的一本专著,截至2012年底此书“在谷歌学术上已被引用近500次,在ISIWeb of Science里被225篇期刊论文引用”(Progress in Human Geography,2013,37(3),p.452)。

②双引号为作者所加,下同,不再一一说明。

③类似于黑格尔在《法哲学原理》中提到的“中介关系”,见[德]黑格尔:《法哲学原理》范扬、张企泰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322页。黑格尔哲学术语中的“die Vermittlung”一词表示不同的、对立的范畴之间的相互调解、调和。

④原文斜体强调,下同,不再一一说明。

⑤因本文所论多与地理、空间、权力等相关,因此“presence”一词多译为具有空间性的“在场”,其他情况下亦译为“存在”。⑥即行使权力与拥有权力之间的区别。可参见[美]丹尼斯・朗:《权力论》,陆震纶、郑明哲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6—10页。

⑦塔尔科特·帕森斯(TalcottParsons,1902-1979),美国社会学家,著有《社会行动的结构》等。

⑧这是已成为西方常用俚语之一的“墨菲定律”(Murphy's Law)中的一条。

⑨此处综合了前人的两种译法,陆震纶、郑明哲将两个术语译为“控制权”“行动权”,见[美]丹尼斯・朗:《权力论》,陆震纶、郑明哲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三版引言”第1页、正文第263页;彭斌则译为“统治……的权力”“做……的权力”,见[美]史蒂文·卢克斯:《权力:一种激进的观点》,彭斌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3页。

⑩参见A llen,J.(2002)"Power"in Agnew,J.,M itchell,K.,ÓTuathail,G.(Eds.)A Companion to Political Geography,Oxford:Blackwell(2007)——作者原注。

⑪史蒂文·卢克斯(Steven Lukes,1941-),英国政治社会学家,著有《个人主义》《权力:一种激进的观点》等。

⑫C·赖特·米尔斯(C.W rightM ills,1916-1962),美国社会学家,著有《权力精英》《社会学的想象力》等。

⑬维尔弗雷多·帕累托(Vilfredo Pareto,1848-1923),意大利经济学家、社会学家,与加塔诺·莫斯卡一起被认为是“统治精英理论”的首创者,著有《普通社会学纲要》《精英的兴衰》等。

⑭加塔诺·莫斯卡(Gaetano Mosca,1858-1941),意大利政治社会学家,著有《统治阶级》等。

⑮迈克尔·曼(M ichaelMann,1942-),历史社会学家,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社会学系教授,著有《社会权力的来源》(两卷本)等。

⑯曼纽尔·卡斯特(Manuel Castells,1942-),信息社会学家、城市社会学家,著有“信息时代三部曲:经济、社会与文化”:《网络社会的崛起》(第一卷)、《认同的力量》(第二卷)、《千年终结》(第三卷)等。

⑰原文为“(re)sources”。

⑱亨利·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1901-1991),法国哲学家、社会学家,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代表人物之一,被誉为“日常生活批判理论之父”,著有《辩证唯物主义》《日常生活批判》《空间的生产》等。

刘玉杰,武汉大学文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研究方向为欧美文学与比较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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