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凤伟
我们的田野
龙凤伟
故事,故事,南园有个兔子,才要拿枪打,看看是长发……
——胶东民谣
讲故事还是有头有尾好。顺溜,讲的听的都不费劲,如享受娱乐。那就——开始。
这一年,管庄一带麻雀陡增,二十多年前上边一声令下国人同仇敌忾几近斩尽杀绝的“四害”之一,复仇般杀回故地,一群群遮天蔽日,争相掠食,先是在山林里吃虫子,吃光了便进军农田,啄食庄稼的子粒:夏的小麦、谷子,秋的苞米、高粱、稻子……见啥吃啥,不商不议,不节不俭。面对减产以致绝收的后果,庄稼人还是沿用祖宗老传统扎稻草人驱鸟。却不知情况有变,当年气候反常(说是厄尔尼诺现象),雨骤风劲,摧枯拉朽,稻草人再虚张声势,终归是草包,难经摧残,很快倒毙于地,功亏一篑。眼见着贼鸟嚣张,有恃无恐,庄稼人无计可施。
紧要关头,正应了那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话,管庄出了个“斯人”,是刚下学务农的管自通。该人细皮嫩肉,长胳膊长腿。一看就知不是个合格庄稼把式,他自告奋勇向村支书请缨治鸟。村人观望,却也未见他有啥新招,手段还是先前的轰吓老套路,只是将稻草人换成石头人。
管自通先是带一帮子青年去村外运回一块长条石,立于村街,后又请会雕会画的下乡知青秦怀远将其雕成人像。秦怀远并不清楚管自通有什么目的,这活计一可与他的艺术爱好接轨,二可免于下地劳动,欣然从命。他先从石人头颅起钻,随锤起锤落石粉火星飞溅,石人的面目渐渐现出轮廓,众人看了都说像管自通。没错,秦怀远正是将在他身前身后转悠的管自通当成了模特。大伙心领神会,笑个不停,说自通这青年心眼好能吃苦,让他接替稻草人驱鸟会尽职尽责。尽管是笑谈,却也说明村人对管自通颇有好感。至于秦怀远,则自始至终沉浸于艺术创作中,精雕细刻,一丝不苟。待功成将高高瘦瘦的石人从地上扶起,大伙惊呆了,立于面前的分明是放大了的管自通嘛。秦怀远本人端详着自己的作品,亦露出满意的神色,复又起钻,在石人后背上刻了一行:管自通雕像——秦怀远作于公元一九××年农历五月初三。
平心而论,开始多数村人对管自通的搞怪不抱多大希望,觉得不过是耍小聪明哗众取宠而已。而当石人被抬进了麦地屹立在麦浪之上,飞经的麻雀一打照面便吓得屁滚尿流四散而逃,再不敢近前,大伙方相信这石人确实比草人管用,是驱鸟之利器。当然最主要的是经得住风吹雨打,克服了稻草人容易折损的弱点。村人大喜过望,除对管、秦二人赞许有加,还请他俩又克隆了几个石人,布于麦田四周,形成一张逐鸟的无形大网。
如此独出心裁的鸟口夺粮,让管庄人既开了眼又大受其益,也让管自通、秦怀远远近有了名。这又使他们有更多自信,管自通开始琢磨驱蝗杀虫的新方法。秦怀远则开始了自己的泥塑、木雕创作,也画画。常言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还真是。于管庄造石人保粮若干年的一个夏季,胶东地面暴雨成灾。从昆嵛山冲下来的洪水注入管庄村东的汉河,一涨再涨,最后冲垮了河堤,洪水淹没了村子和麦田,几天后洪水退去,人们看到的是满目疮痍的房舍、村街,即将收割的麦子全部倒伏在淤泥里,散发着腐烂的臭气,这也是洪水过后必然的“景观”,更让人震惊不解的是,吓鸟的威武石人全没了踪影。几百斤重的石头让水冲进海里?还是不翼而飞?不可思议,人们唯一清楚的是,辉煌短暂,一切已成为历史。因为管自通与秦怀远早已离开村子,前者参军,后者回城考进美术大学。管庄已与他们无关。
管庄又回到稻草人驱鸟时代。
管自通在部队干得不错,列兵、下士、中士、上士、少尉中尉……可谓一步一个台阶。最后的职务是汽车连上尉连长。业务干部提拔难,卡住了,在正连职上磨叽到最后,还是转业了。团首长舍不得这员干将,也无辙,命政治处主任亲自送到县里,意在让县领导妥善安排。而答复是各机构满员,爱莫能助。真实情况是已兴起不正之风,办事干磨指头不行,须向有关人“走动走动”“意思意思”,没“意思”遂将他打回原籍,由镇上安排。而镇机构不仅“满员”还“超员”,管自通不仅没“意思”还对镇长发了脾气。是这么回事:镇领导对他的工作迟迟不做安排,全家三口在镇上小旅馆住了一个月,他忍不住了,直接去找镇长问,镇长对他讲了机关的情况,暂时不好安排。他问那得等多长时间?镇长说这个难讲。他说总不能无限期吧?镇长说你要是等不及就回县上,让他们安排。他说县上要能安排也不会让我到镇上。镇长说你倒很明白啊。问题是镇上也没法安排。他说上级对转业干部有政策。镇长说有政策没岗位,也落实不了啊。不等他接话,镇长问句:那你想到哪一个部门啊?他没想到镇长会这么问,打个怔,这瞬间他想到部队技术干部到乡镇大多对口到工业办公室,这也是他的预期。就说了想法。镇长说倒是对口啊,等我们研究研究。他说行,就“研究”。又过了一段时间镇长总不说“研究”结果,像没有这回事。他又甩着两手去找镇长问。镇长说工办现在是一个主任,三个副主任,属超员状态。再说你的级别不够,工办主任是部队正团职下来的,副主任是正营下来的,你是正连,是不能安排副主任的。他说我不一定要当领导,一般工作人员也可以,镇长一笑,说一般工作人员也没空缺啊。听了镇长的话他再也忍不住了,反问句你的意思镇上的饭碗我是端不上了,既然这样,开始为啥不照实对县里讲呢?接了又不安排,这不是捉弄人吗?应该说他的质问是有道理的。可镇长认为是冒犯顶撞,作为一个有求于他的下属,分明是向他挑战。
那时管自通还没意识到他犯了官场一大忌。
对了,忘了介绍镇长尊姓大名,姓陈,名守业。百姓称陈镇长,上级称小陈,下属称陈镇,后来又成了陈书记。
客观上讲是多种因素致使管自通得不到安排,不能全怪陈镇长。那么多人等一个茅坑,怎么就该让你先蹲?何况……管自通又等了一个月,知道没戏了,只好带老婆孩子回管庄。当年乡亲们敲锣打鼓给他戴大红花,到了部队年年寄回喜报,又提了干,在乡亲眼里那叫个“抖”。而如今,灰溜溜地回了村,当起农民。落地的凤凰不如鸡。鸡还有个窝,他连个窝也没有。老屋在二老去世后由弟弟自顺一家三口住。他回来自然不好争。何况当初提干后他就没打算再回村,讲明房子归自顺。他不好反悔也不能反悔。好在如今农村闲房多,他租了一户“新市民”留下的一幢瓦房住下来。弟弟自顺送来了粮食和蔬菜以及几只下蛋的鸡,一家人过起农家日。
活着还是死?哈姆雷特王子的踌躇几乎尽人皆知,危难之际亦将心比心寻找自己的答案。可自通做不得这个决断。王子是孤家寡人,死活是自个儿的事,而他身后有老婆孩子靠他活,无论从亲情还是责任讲,他的选项只有一个:带领一家人往下活,哪怕是苟延残喘。
眼下的情况煞是难堪:他是农民却没有地种,村里分给他的地在部队提干后收回去了。回村后他找支书管自涛谈过这个问题,答复是没“现成”的地给他,只能等哪家死了人收回再说。对此,他也没得说。倘若一心要当农民,可以租种“新市民”留下来的地。他没“一心”,是清楚种地没有出路,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人背井离乡出去当那并不好过的“新市民”。他陡然想起战麻雀那年秦怀远讲的今后农村人也能进城的话,当时只当是天方夜谭,而现在却已被现实所认证。他不晓秦说这话时有什么依据,莫非那时就预见到农村必然被冲击的大趋势?对了,有回秦怀远在河边写生,边挥笔边说:汉河风景真美啊!得赶紧画下来,以后怕难以见到了。当时他只当听痴人说梦,可这次回来他发现汉河真的变了模样。上游修了拦河坝,河水时时断流,原先干净的白沙河床上长满了草,一片荒废。他又想:假若想看到汉河原先的面貌只有找秦怀远当年画作看了。
当然他也可以像别人那般进城打工,“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城里是高处,可自己去了又能干什么?再说他见过“新市民”们在城里的不堪境况,他这个昔日军官实在不甘穿迷彩服、黄胶鞋蓬头垢面与其为伍。自顺看出他的纠结,对他说如今种地使费太高:化肥、农药、浇地、收割,算算账不仅不赚还得赔钱,干出力。他听了不置可否。以前说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其实现在也是,即使败落也是活命的最后退守地啊。自顺叹口气,又告诉他自己原本打算外出打工,把几亩地租出去,要种收回来就是了。听自顺这么说,自通眼前竟出现这么一个场景:在街上遇见了自顺的“佃户”,他蛮横地发出通告:那地我要种了,“佃农”苦苦哀告:老爷开开恩吧,开开恩吧,他说不中,没商量!他忍不住笑了,心想:这一由艺术家创作出来的景象咋的占领了自己的头脑,可他心里清楚,无论是否出现这情况,地,他是不种了。找别的活路。
而“活路”在回乡不久便在他的眼前呈现了。去赶上庄集,发现车站旁有一家汽车修理厂,心念一动,不由“啊”了一声,有言老天爷饿不死没眼的雀,咱老管有眼,还有技术,咋能没活路呢?那一刻的想法很大胆:入伙。
管自通跨进那家汽修厂大门。出乎意料的顺利。那姓赵的老板听说了他的来意,二话没说,指指院中待修的一辆十轮大卡车,他暗自笑了。从入伍那天他就开这种车修这种车。他同样二话不说,戴上副白线手套便修起来,不多会儿马达轰鸣起来,而摘下来的手套还是白的,油污未沾。赵老板知道遇上了行里的狠角色,笑呵呵把他请进办公室。
几乎没费周章协议便达成了。方式不是管自通期望的合伙,而是转让。经营不善,赵老板已经负债累累,无力支撑,急于出手,赵在转让金上做了让步。一报还一报,管自通则答应他留厂,聘为副经理。
管自通嘴里不说,美在心里。爷爷给他和弟弟起名自通、自顺,就是希望他和弟弟的人生路走得通顺啊。
看到了未来的希望,心情亢奋,这晚自通钻进老婆的被窝,过久违了的夫妻“生活”。说起来,乡村是个最讲究实际的地方,衣食住行,缺少浪漫。电影电视剧小说中展现的男欢女爱,少男少女黑夜里在庄稼地里奔跑、嬉戏作乐,哪有这回事啊,编的嘛。只说正经夫妻,只要开了春,“生活”便告停,专心投入耕种,一天忙到黑,累得牲口似的,给个仙女也上不去啊。只待忙完了秋收,吃饱了肚子得了闲,夫妻“生活”才重新“开张”。说起来是笑谈,事实正是如此。
这晚管自通可是相当的“给力”。自从全家回乡,在对“温饱”的深度忧虑下,已难思“淫欲”,偶尔过“生活”,昔日上尉也是气力不逮,草草收兵。可今晚情况不同,老管(于芳平日对丈夫的称呼)又有了往日威风,两人皆惊喜不已,完毕老管还幽了一默,问句:好吗?于芳不答,老管再问,于芳嗔笑:好不好你不清楚?问我?老管说我清楚,问你呢?于芳叹口气,说俺都愁死了,你还傻逗。老管这才交底说对你讲,我要当老板了。
说归说,闹归闹,最终老管还是得动员于芳把“家底”拿出来给他办厂。于芳半天不语,她还指望着这点钱过日子呢,一旦有什么差池,就只能扎起脖颈。而老管不管不顾,他想的是用“家底”买一份希望,希望值得破釜沉舟。
不说过程,就只说结果。管自通接手工厂后,励精图治,做了种种改革,你别说,对于现代经营这一套,管自通可谓无师自通。原先不景气的厂子,很快有了生机。
一年后,工厂扩大规模,还建了一幢住房,一家人住进去,可谓安居乐业。从此很少再回管庄。
不回不等于“两清”,毕竟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即使疏离也是藕断丝连。办厂的第三个年头,一天自顺给他打来电话,说当年被洪水冲走的一个石像被发现了,说“出土”更恰当:一个本家三叔在地里挖排水沟,把它给挖出来了。听说他赶紧跑去看,正是上面刻了“管自通”三字的那个。开初三叔没当回事,说是自通的像就归他吧。自顺张罗人要往家里搬,三叔却变了卦,坚决不让,原来他听村里小学教师讲现在那个秦怀远已是京城有名的艺术家,不得了,一张纸上画几笔,一块石头上打几锤,就值很多钱。这事在村里一传,群情激奋。挖得宝贝的三叔更是兴奋得像打了鸡血,花钱雇人把石人抬进自家院,从此大门紧闭,秘不示人,只等着卖大价钱。问题是不单他做发财梦,别人也是梦寐以求,地块相邻的那户人咬定水沟是地界,属共有,石人所值应两家平分。闹得不可开交。自顺让哥哥赶快回村,索回本应属于他的塑像。
这是一桩让管自通始料不及的事。首先怀念起当年与秦怀远一块鸟口夺粮那难忘时光。想想真是感慨不已。同时也为成了艺术家的秦怀远高兴。他觉得:应想办法将此事告知,文人怀旧,为此回来一趟也有可能。
管自通没开自己的颐达轿车,骑了辆摩托。回村向来如此,他不想让乡亲们觉得自己“阔了”。也不想让开二手大众的书记、主任心中不畅。自从自己“发迹”,二村头表面上客气,心里却不爽。支书自涛觉得他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年节不讲个“礼数”。主任呢?上届竞选结下了梁子。投票前派人到上庄给他送去一千块“票钱”,他以要出差不能回村投票为由拒收。他同样也拒收了另一候选人送上门的钱。他不偏不倚,可当选的主任对管自通心里却有了芥蒂。
故事,故事,南园有个兔子,才要拿枪打,看着是长发。这是管庄一带以顺口溜方式对自己不待见的人的嘲骂。将其比成兔子。这里提到的长发,是“二狗子”管长发。自他替“皇军”卖命那天,这顺口溜便属于他了。抗日胜利后他被枪毙。
时光荏苒,人们对老辈子的许多事都忘记了。但这个顺口溜却一直被管庄人沿用。只是“兔子”不断地更换,眼下正落在村支书头上……才要举枪瞄,看看是管自涛。
挖出并抢占“宝贝”的三叔是本村最早的超生户,在乡村,超生户就是穷户。三叔超生的“双棒”男孩已长到娶亲年纪,还都打着光棍。盖不起房,拿不出彩礼,即使“高大上”也没姑娘跟。到了这般天地,光棍们就对自己的爹妈有了怨恨,甚至反目成仇。三叔的“双棒”便外出一去不返乡嘛。说起来让人嗟叹,宁肯过一辈子穷苦日子,也要“儿女双全”“多子多孙”,这是算的一本啥账呢?
弟弟自顺陪同自通去找三叔,三叔家在前街,穿过一条胡同拐到村头就是。没翻修的黑瓦房,低矮的门楼与土坯垒成的院墙。穷,昭然若揭。走到大门前,方发现门上挂着一把大锁。
“晌午了,咋的不在家?”自顺嘀咕句,抬头往屋顶看:烟囱突突冒着黑烟。
“家里有人。”自顺断定。
“可门锁着呢。”自通说。
“出来锁上,再翻墙进去呗。这么矮的墙蹁腿就过去了。”自顺说。停停又说:“看管得严呢。”
自通没吱声。这情状让他不知所措。
自顺上前敲了敲门。
里面没应声。
再敲依旧。
“算了!”自通说。
自顺边敲边吆喝:“三叔,开门,自顺。”
里面仍不回应。
自顺抬高声吆喝:“三叔,开门吧,俺知道你在家。”
里面咳嗽了一声,开腔了,冷冷问句:“有啥事?”
“俺哥来看石像。”
“不中!”里面的回音。
“三叔,我就是看看……”自通隔墙搭话。
“不中就是不中。是俺挖出来的,归俺,谁也甭想动心思!”
“三叔,我只是看看……”
“哼,看看,说给谁听?都说来看看,心里的小九九谁不清楚?”
自顺有些恼火:“三叔你别不搭理,像是俺哥的像,刻了字的……”
“国家明文规定,地下的东西谁挖出来归谁。”三叔打断说,“谁想跟我玩邪的,我跟他不客气!”
自顺还要回应,让自通止住。自通对院子里的三叔说:“三叔,不让看就不看了,放心,我不会跟你争的。”
里面寂静起来。
“他是打谱卖了高价给双棒儿娶媳妇。”自顺说。
“回吧。”自通跟弟弟摆摆手。
到了秋天,自通接自顺电话让他回去拉苹果。自通问今年果子咋样?自顺说丰收,可不好卖。自通问往年不都卖出去了吗?自顺说今年邪劲,人家只收一级果,其余都剩家里了。自通问别的户也这样?自顺说可不是嘛。自通问村干部咋不帮群众想想办法?自顺哼了声:“支书、主任、会计他们自家的都卖光了,还管群众咋样!”自通有些想不通,也不再问,说我回去。
车在自顺家门口停下,正碰上与三叔争石像的地邻“高人”开着“手扶”过来,自通赶紧下车,问句自栓哥运果子啊?“高人”也停下,问句自通要不要果子,拉一筐回去吃吧。自通望着外号“高人”的矮个子自栓,摆手说不用不用,自顺家有的是。“高人”摇头苦笑,说是啊是啊家家有的是。自通避开这个话题,问句自栓哥你和三叔的事……“高人”把短胳膊往上一撂说,早不和他争了,打听清楚了,现如今名家字画值钱,雕塑不行,没人要的。自通心想清楚好,没苦恼。问三叔家大门还上锁吗?“高人”说早不了。自通忍不住笑了。“高人”说你还笑,倒霉的是你啊。自通问我倒啥霉?“高人”说白天黑下给人家站岗啊。自通没料到委琐的自栓能说出这么幽默的话来,不由笑起来,说句我为人民来站岗嘛。
知道自通回来,自顺两口子等在家里。自通一进门,便忙活起来,女的忙饭,男的往车后备厢装苹果。弟兄俩又说到卖苹果。自顺发牢骚:“还是人家城里人会享受啊,水果吃最好的,懒得动牙口,就喝果汁。”
一句话提醒了自通:“山前不是有家饮料厂吗?可以把果子卖给他们啊,榨汁大小都一样。”
自顺摇头:“没关系人家不收。”
自通问:“这还要有关系?”
自顺说:“可不,村头认识厂里的头头,他们家的就卖出去了嘛。”
操!
吃饭的时候自通问:“自顺全村能剩多少果子。”
自顺问:“干吗?”
自通说:“要是有可能,就帮大伙一块卖出去。”
自顺问:“你认识……”
自通说:“不认识,动动脑筋兴许能解决。”
自顺疑惑地望着自通:“咋个动脑筋呢?”
自通说:“现在不是兴讲共赢吗?和厂子做个交易,他们买咱一车苹果,我帮他们运一车果汁。”
“行是行,可车呢?”
“车没问题,我和常到厂里修车的司机做个交易,出一回车,今后修车给打个折。”
“打折?这样还是你受损失呀。不行。”
“没啥不行,不管怎么说我是咱村的人,和乡亲们没必要算这么清。再说我为大伙做点事,大伙对你也会……”
“哥,我明白,明白。”自顺哑声说。
“哥,这些年你没少帮俺们,事事想着。”自顺媳妇眼泪汪汪地说。
“咳,一家人,说这些做啥哩。”自通放下筷子说。
“哥,吃饱了?”自顺媳妇问。
“嘿,撑死了!弟妹的手擀面没说的,和妈有一拼。”自通说。
自顺媳妇就笑。自通站起来说就这么的,我回去就安排卖果子的事。自顺你和各家各户打个招呼,想卖的就赶紧装筐,车来了就运,不能拖,烂了果子损失就大了。
回去时自通走前街。路过三叔家门口果然见门上没了锁。他很想停车进去看看石像。不知怎的,那一刹那陡然觉得与石像有种亲缘关系,有些怪诞,感觉却是真实的。如同见了自顺心中便泛出兄弟手足情那般。
北方乡间,说的是管庄所在胶东半岛乡间,只要地里的大白菜、萝卜、胡萝卜收来家,入了窖,一年的农事就算了结。这自是早年间状况。如今庄稼人的闲暇开始得要早,种植从以前一色的农作物(小麦、谷子、苞米、地瓜……)变更为经济作物(水果、茶叶等),那就是,摘了水果采了秋茶就没农活可做了。于是又一拨人进城打工。
自顺没加入这支队伍,他被大哥叫去厂里学修车技术,自顺脑瓜不笨,又专心努力,很快就出了师。自通又叫他帮管厂,给他个副经理名分,自通外出有事,他也能顶起来。
腊八这天自顺回家过节。走不多时,自通接他电话,说在街上碰上了三叔,他让我问问你还要不要石像。自通问怎么?自顺说他想卖给你。说毕格格地笑。自通问你笑啥?自顺说世界上还有这么卖东西的,不可笑?又问哥买不买?自通说不买,叫他留着吧。自顺说这哪行,在他院里风吹雨淋,成啥事?自通不语。
自顺在家住了一宿,回来就到办公室找自通,见赵经理在屋,要退出来。自通说一块听听吧。他就坐下,听了一会儿清楚事涉镇政府:年根儿,厂里会计去催缴政府拖欠的汽车修理费,拒付。说财政紧张,没钱给。不给不说,话还很难听。
“说啥?”自通问。
“说你们厂效益好,离不开政府支持,修几台车要钱,不懂事的嘛。”赵经理说。
自通不吱声。从赵经理学的语气他知道是已升任书记的当年不给他安排工作的陈镇长,陈守业。
“还说……”
“啥?”
“说别记小账,凡事有因果关系,正是转业没安排他工作,才激励他奋发图强,才有了今天,要知恩图报嘛。”
“啥逻辑?!”自顺愤愤说。
赵经理问:“自通,这事咋办呢?”
“能咋办?还挂着呗。”自通摇头不已。镇一级政府一向是——大队部的命令,走哪吃哪。
赵经理走后,自顺说:“哥,石像我买下了。”
自通看看自顺,没说什么。昨天放下电话,他已料到会是这个结果。
“立在厢房里,窗透风,身上披了件衣裳。”
“你还真把他当成个人哩。”自通笑笑说。
“哥你还别说,看见石像,我就觉得是你。怪不怪?”自顺说。
自通会心一笑:“不怪。”
自顺又说:“哥,对你说,村委要换届了。”
自通说:“换不换和咱们没关系。”
“有关系。”
“哦?你要竞选主任?”
“不是我,是你。”
“我?”自通望着自顺,“我啥时对你讲有这想法?”
“不是你的想法,是大伙的想法。昨天回去,听许多人议论,说这遭要把你选上去。”
“选我?为啥?”自通咧咧嘴,“就因为帮大伙卖了苹果?”
“是,又不是……”
“哦?”
“你帮大伙解决了困难,把损失的收入找了回来,是很感激,可要说就为这个推举你,就不是了,主要还是觉得你干合适……”
“我合适在哪儿?”
“心里头有乡亲们啊。”
“说来说去不还是卖苹果?小事一桩嘛。”
“小事,咋村干部不干呢?他们卖了自己的就万事大吉不管别人了,可你……”
“我是觉得能帮,不费什么劲嘛。”
“费劲不费劲,这码事我清楚,看你‘鸡窝倒鸭窝’那通倒腾吧。最终还得给修车打折不是?”
自通慢悠悠地说:“都是乡里乡亲的,也没必要算那么清楚的?真要算账,村干部心里倒是不平衡的。”
自顺眨眨眼。
“你想想,人家竞选,票是出钱买的,还得点头哈腰地送,物质精神双损失啊。”
“双损失?哈,你以为他们彪啊!这是堤内损失堤外补。”自顺说,“就说咱村,管自得一选上村主任,就把西边那片林子承包给北岘村的一个人。暗箱操作,承包款一大半装进他自己腰包。邪乎不邪乎?”
“真的?”自通问。
“这还有假?群众上告,上面说这事不好调查。只是取消了他这一届候选人资格。”
自通诧异地看看自顺:“所以大伙就打谱让我参选?”
自顺说:“是,大伙要你当下届主任。”
自通摇摇头。
自顺说:“大伙真有这个想法,还让我做你的工作,我觉得你应该考虑。”
自通再摇摇头。
“不参选?”
“对!”自通口气坚定。“我没有三头六臂,又管厂又管村。”
“大伙肯定会动员你。”
“动员也不干。”
“只怕由不得你,这遭大伙是非把你拱上台不可了。”
“哈!这事还兴逼迫吗?”自通倒笑了,“赶鸭子上架?”
自顺也笑了。他自然是希望自家的鸭子能上架。家族里有人做了官,也就“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世代如此。一直在村里受压制的自顺想借有个当官的哥哥以扬眉吐气,这也是人之常情。而对于自通,则是另一种心情,自工作不得安排,灰溜溜回村,便铁了心再不踏官场这摊烂泥地,特别是这些年爆出的种种官场丑闻,让他充满鄙夷,一心远离。
“哥,我说不通你,村里会来人说的,仁勋爷爷也要来。”
“仁勋爷爷?”自通不胜惊讶,“他的腿……”
“他孙子开手扶送。”
“老天,这咋行,这咋行。”自通不住地嘟囔。年过九旬的管仁勋在当年著名的山神庙战斗中受伤致残,真本实料的抗日英雄,为人也正派,在村里干过几任支书,可谓德高望重。仁勋爷爷的出面让他倍感压力,你管自通何功何德……
自顺似乎看出自通内心的变化,不语。
自通端起杯子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放下杯子问:“仁勋爷爷上届投了谁的票?”
“谁的也没投,自从兴起贿选,他就不投了。哦,今年他说要投票。”
“今年的候选人会是谁?”自通问。
自通一直没问这个问题,说明他不关心,问了,自顺就清楚仁勋爷爷在他心中的分量,参不参选都必须认真面对,给仁勋爷爷一个说法。
自顺回答:“支书。”
“你说什么?!”
“管自涛。”自顺又答一遍。
“那……他不干支书了?”自通问。
“对。陈书记本想让他书记主任一肩挑,可主任的后台很硬,行不通,最后决定把两人的职务调个个,支书参选村主任,主任再由组织部门任命为村支书。”自顺说。
自通不胜诧异,他参军时农村还没进行民选,回来在村里没待多久,就出去了,对村选这一套不熟悉。今番自顺给他补课,不但没让他明白,倒让他糊涂起来。他问自顺:“这么干符合政策吗?要是符合,理论上两人可以永远倒换着干了。”
政策是人定的……俄罗斯不是把宪法都改了吗?
不待听自顺继续授课,赵经理进来,说镇党委陈书记大驾光临。自通在心里打了个怔。这陈书记正是当年那坚决不给安排工作的陈镇长。他来要做什么?
厂子设在农村,最大的不便是请饭。有职工食堂,村中有一家以卖馄饨、水饺、锅贴为主的小饭馆,这当然不行,在这种地方请饭还不如不请。五里之外的镇上饭店的档次高些,可仍不达标。所以这些年但凡有宴请都是在县城进行。汽修厂定点在一家叫“佳三味”的鲁粤湘三菜系兼营店。
自通可以说是扭着鼻子接待陈书记,一百个不情愿。妈的,好好当你的书记得了,干吗还到我这儿来出溜?你不稀罕我老管,我老管也不稀罕你。他一边开车,一边在心里骂。陈的车跟在他后面。从后视镜能看见坐在副驾位上陈红胖的脸。他问身旁的赵经理陈透没透露来干啥?赵经理说没讲。你没问问于主任?赵经理说于寸步不离陈书记,搭不上话啊。自通暗自摇摇头,他觉得这几天正如赵经理所讲,煞是反常。
当是猜透了对方心理,在雅间坐下后陈便立即开始解惑。看着管自通说:“管总,啊,这么称呼是不是见外呀,叫老管或者自通吧。”
“随便了,书记。”自通不咸不淡地说。
赵经理问:“书记喝点啥呢?”
陈书记说:“工作时间不喝酒,喝点饮料吧。”
赵经理对站在身后的服务员吩咐:扎啤。
别误会,在乡村啤酒被视为饮料类,谁做此规定,不晓。却已约定俗成。
赵经理问书记吸烟吗?
陈书记说:“我带着烟。”说罢从口袋掏出一包软中华。
赵经理又吩咐上两包软中华。
赵经理又问吃点什么菜呢?鲁、粤、湘……
陈书记说随便吧。
随便?菜就有些不好点了。
不好点也要点,拣高档贵的点没错。
管自通一直在寻思: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陈今番来会有啥糗事呢?
这遭,他猜错了,不光不是糗事,还是大好事。
“自通,有件事要跟你讲,别紧张,是好事,不是好事我也不会亲自登门。是这么回事,县人大政协年底换届,我……我们镇党委推荐增补你为下一届政协委员。”陈书记说。
这是他没料到的。
“好事,好事啊。”赵经理兴奋地端起杯,分别朝陈书记和管自通举举,“感谢感谢,祝贺祝贺!”他的兴奋是有道理的。曾经的汽修厂老板,也曾眼巴巴盯着这块金字招牌,下功夫弄过,没成。要弄成后来也不至于把厂子“典”给了管自通。
管自通自然清楚房屋的哪根梁柱承重,一个委员身份能平添一双翅膀,飞得更高更远更安全。他是渴望的,以前只是不敢想,而眼下陈书记“金口玉言”说了,他还是难以相信,陈凭什么要给自己这么一个大好处呢?天上掉馅饼也不该掉到自己头上呀。老怪哩。
“于主任,把表格拿出来给管总吧。”陈书记说。
于主任从包里拿出一份“病历”样式的一表格,却让赵经理抢先接过去,验证似的翻看着,眼里放射光彩。
从赵经理手里接过表格,管自通嘟囔句:“我,行吗?”
“行。”于主任答,“陈书记说行就行。”
“回去抓紧时间填了,镇上好报。”陈书记说。
“好的,好的。”赵经理替老板回答。自通想,赵经理真是善解人意啊,免去了自己的许多尴尬。到此,他已不再怀疑事情的真实性,长长吁了口气,心想当初自己的态度也成问题,不能尽快适应地方这一套,一味地认死理。算了,事情过去就过去了,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冤家。随缘吧。他刚想换一种心态给陈敬酒,于主任已端起杯:“管总,首先祝贺你啊,不过,另有一个情况得跟你讲一讲哩……”
于讲的“情况”是镇上让他当县政协委员,他,放弃参选村主任。
他应承。本来就不想当村主任,有何不可?
回到厂,未见前来动员他参选的村人,也未见仁勋爷爷。自顺告诉他这事镇上已出面干预。说选举串联违法。他问是违法吗?自顺说谁知道呢。他心里很别扭。陈为了让他的人顺利当选村主任,不惜拿出一个“金贵”的政协委员名额交换。处心积虑。他对自顺说要回村一趟。自顺说一块。
路上,自通才得空把陈书记让他当政协委员的事讲了。自顺没放出声,自通先替他说了:“日头从西边出来是吧?”自顺说:“不管哪边出来,出来就行。”自通问:“干?”自顺说:“干吗不干?彪啊?”自通又把陈书记的交换条件讲了。自顺侧目看看开车的自通,说:“这样啊,他是在做交易。”自通说:“对,他以为我会竞选村主任。”
自顺说他白白损失了一个委员名额啊。
快到村口时,自通将车停到路边,摇下车窗玻璃,望向傍依河岸那一大片苹果园,天气渐冷,苹果树的叶子已由绿转黄。在西斜的日光照射下,色彩斑斓。自通叹了口气说那年和秦怀远把石像耸在麦地里,见麻雀吓得四散而逃,说万物都有自己的克星啊。他又问我会不会唱《我们的田野》这首歌。我说不会,没学过。他说我唱几句你听听?他就唱:我们的田野,美丽的田野,碧绿的河水,流过无边的麦田,无边的麦田,好像起伏的海面……他高高兴兴唱的时候我心里挺酸:一个分不出麦苗和韭菜的城里孩子,到农村来受苦,没人管,没人疼,可怜见啊。等他唱完我问他以后还有没有希望回城,他说有。又说不但我们知青可以回城,你们农村青年也可以进城。我不信他的话,说这怎么可能,他说不信咱打个赌,幸亏当时没打这个赌,不然肯定会输。你看看现在……自顺说,秦画家有先见之明啊。
这时后面开过来一辆东风三轮车,停在自通车后,不见人先闻声:出故障了吗?打了照面后自通认出是在烟台打工的管义凯,说义凯没事没事。打开车门下来,问义凯不年不节咋的回来了?义凯说不是要村选吗,回来投票。自顺从车上下来挤眼瞧义凯笑笑,你媳妇不回来,这不吃亏了吗?义凯说,这个亏咋能吃,我替老婆投票。自顺问你知道今年的钱会是谁给?义凯摇摇头,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给多少。又看着自通说,自通叔,俺爹在电话里说家里的苹果是你帮着出手的,真得好好谢谢你啊!自通摆摆手,说你家的园子正在水线上,果子品质特好,明年我全收,分给职工。义凯惊讶道:自通叔你不知道吗?自通问:知道什么?义凯说规划呀。自通问什么规划?自顺也忍不住问句:什么规划?义凯说这边一大片,包括果园、菜地,就是这一大片,县里规划给……这时听到手机振铃,是自通的。接起来方知道是中午一块吃饭的于主任。问表格填好没有。他说于主任好急性子呀,刚给我的嘛,于主任说急呀,不急就不催你了,今年镇上只有八个增补名额,多少人争呀。自通说知道了。最晚什么时候给你呢?于主任说越早越好,周内吧。自通说好。
扣死电话,自通问义凯:县里规划?咱这儿一不靠城市二没有特殊资源,兔子不拉屎的地场,企业建这儿……义凯说是一家生产洗涤产品的企业,污染严重,别的地方都抵制,就找到咱这儿了。自顺愤愤说:人家怕污染咱就不怕吗?
操!自通在心里骂句。这层窗户纸一捅破,就看得明明白白了。陈宁肯用政协委员换一个村主任,是因为一经规划这主任一职含金量就很高啊!要是他的人干上了,他小舅子的建筑公司便可以堂而皇之地开进来。机器一响,黄金万两。自通问义凯:你知道下一届村主任会是谁?义凯说现任支书管自涛啊,他发短信让我回来支持他。自顺问:你决定“支持”了吗?义凯笑笑说不支持还能咋的?你说我听听。自顺下意识地看了自通一眼,义凯又笑笑,说自通叔你参选吗?你参选我就坚决支持你,不收票钱。咋样,自通叔?
自通没回答义凯。心里一阵烦闷。他再一次把目光转向河岸那一片村民赖以活命的果园菜地,想管庄最后一块绿洲要完蛋了。
让自顺回家。自通把车开到仁勋爷爷家门口。从后备厢里拿出两瓶“半岛烧”,提溜着进了仁勋爷爷家。世界上有些事难说难道,人人都向往高寿,高寿又必然带来“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痛。仁勋爷爷的两个儿子都走在他前面。靠大孙子自民伺候。在乡下,看穷富房舍是个标志。仁勋爷爷的老屋多年未翻修,门楼坍塌瓦棱上长满了草,圈里没养猪也长了草,一派荒凉。他不由得想,假若阴差阳错真他妈当了狗日的村主任,先替仁勋爷爷修修房子。
管自民在院里修理一把铁锨,见自通进来连忙站起身,朝正屋吆句:爷爷,俺自通哥来了。
仁勋爷爷半躺在被窝上看电视。从闪动的火光与连绵的爆裂声当是在播抗日片。自通把酒放在炕上,说仁勋爷爷找我,我就来了。自从办厂,成天瞎忙活,疏怠了爷爷,罪过呀罪过。仁勋爷爷抓住自通的手,摩挲着,脸对着孙子说:听听听听,你自通哥说话多熨帖,心眼儿也好,这样的人不当干部谁当干部?仁勋爷爷一句话就说到村选上,可见这桩事在老人心里的分量。他干过村支书,是喊“村看村,户看户,社员看干部”口号的年代。那个年代干部和群众遭一样的罪,吃一般的苦,甚至更不好过。遇灾荒年景,群众还能趁黑天摸进庄稼地,啃半熟的苞米、地瓜、花生,这是公开的秘密,而村干部不能做这样的事。以干部的标准要求自己。再大一些的官,镇书记镇长,县书记县长,还真没听说有吃私贪污的。现在呢?状况是人人都清楚的。庄稼地里长出稗子,三棵两棵,甚至十棵八棵都不算什么,拔掉就是了。现在多得拔不完。百姓的说法是“大面积”。想到这儿,他问仁勋爷爷:爷爷想让我干,是信我,我领情,可保准我就能干好吗?就算开始还好,能保准今后不变坏吗?
仁勋爷爷张张嘴,没说出话来。
自通笑笑,指指屏幕上那个带鬼子下乡扫荡的汉奸说:这王八蛋原先学鬼子话也不是就打谱当卖国贼啊。
自民笑了,说自通哥说得好。《三字经》开头就说,人之初,性本善,坏是后来变的。
谁又能保证自己能一好到底不变坏呢?除非是个石头人……
自民“哦”了声,说:自通哥,那天去自顺哥家看了你的石像,你还别说,没变,一点没变。以前的说法叫英俊、伟岸,现在的说法叫高大上,这是外观,品行呢,当年替管庄人驱鸟保粮,吃苦耐劳,算得是兢兢业业为百姓的劳动模范……依我看,要是自通哥不参选,俺们就选石人管自通,不担心会变。
“哈哈!”自通被自民的奇异说法逗乐了。说自民想象力丰富,这办法好,我赞成……
自民叫板:这可是你说的啊,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和大伙讲讲……
外面有人高呼自通,听声音急促。自通站起来说:仁勋爷爷,你老这么大岁数还惦记着全村百姓,你的意见一定好好想想,想想……
自民把自通送出门。
喊自通的是“高人”。“高人”惊慌失色说儿子在岳母家被蛇咬了,得赶紧……
自通打断:我送,快上车!
车开出村,日头已经靠西。远方昆嵛山庞大的躯体已开始变暗。
走出医院大门,天已经落黑,夕阳余晖笼罩着老秋光秃秃的田野,让人感到不胜苍凉。这心境当是刚才救治“高人”儿子金贵情绪的残留。抢救危重病人本应如临战场,而急救室的大夫却不慌不忙,待确定交了押金后才迈着方步开始救治。万幸的是上回抢救一个被蛇咬的患者剩下一支抗蛇毒血清。注射过后,昏迷的小金贵慢慢苏醒过来,张开眼睛,看看他爹“高人”,又看看周围其他人,当又把眼光转向“高人”那一刹那,眼光陡然变得惊吓异常,大声吆:长虫(蛇)!长虫!接着又昏过去。长发女大夫说快入蛰的蛇毒性特别大,大人孩子都要小心啊。“高人”呆傻般不放声,眼只盯着睡过去(大夫的说法)的小金贵看。他问女大夫用不用再打针了,女大夫说不用了,只是……这时小金贵又睁开了眼。眼珠转了转,最后落在他身上,叫声自通叔。他应了声,长长吁了一口气。
回到自顺家,自顺问了小金贵的情况,自通说了说,自顺说刚才来了好几拨村人找。他问:找我动员?自顺说就是。他笑笑,说一边让当政协委员,一边让当村主任,用文雅的话说叫好事连连,用庄户话叫来了狗屎运。自顺也笑了,说祖宗坟上冒青烟了,又问句:想好了吗?自通摇摇头。问句自顺你怎么看?自顺笑了:怎么看?你去问元芳去,他已经解答了好几百万个问题了。神探狄仁杰的电视剧大家都在看,狄仁杰每破一案必问的那句经典台词被用来恶搞了。
自顺媳妇把水饺端上桌,对自通说:哥,刚才嫂子来电话,说打你电话不接。自通说送伤号没顾上。自顺媳妇说赶快打吧,自通说不打。自顺说打吧,省得嫂子多心。自通问她说啥啦?自顺媳妇:没说啥。又笑笑说心里没鬼还怕人说吗?自通说老娘儿们瞎寻思呗。自顺媳妇说嫂子才四十出头,就叫人家老娘儿们,可见……自通告饶:好好,我打还不成吗?给“老娘儿们”打完电话,开始吃自顺媳妇包的羊肉水饺。自通边吃边夸,说弟妹包的饺子第一。
好吃,就多吃点。弟媳笑着说。
自通陡然想起什么,问自顺:这次村选能有几个候选人呢?
自顺:听说两个。
自民:哪两个?
自顺:支书不用说了,另一个是管义山。
自通很惊讶。这管义山是个病秧子,干不了活,平常连门都出不了。他还是超生户,给罚了个底掉,他参选村主任……
自顺又开始启蒙:按规定,六人以上报名参选,须预选。以下不用,但候选人不能少于两人,这回支书就拉上管义山给垫背。
义山同意吗?
点钱啊。有钱能使……
这样支书就铁定当选了。自通打断说。
大伙不愿看到这样的结果,就动员你参选,村里也只有你能与支书抗衡呀。
老天爷,自通一下子明白自己所承担的使命,充当的是钟馗的角色。对他而言,事情这就有些严重了。他必须做出选择,一边是眼巴巴望着自己的乡亲,一边是沉甸甸的政协委员牌子。哈,管委员。很诱人,很难舍。一个只有“进项”没有付出,“吃馒头举拳头”很风光的角色。哪个不梦寐以求?
哥,你不看看石像吗?
你,说啥?
他跟自顺到了东厢房。
久违了,看到自己的石头雕像,管自通可谓百感交集,恍若隔世。正如义凯所说,出土的石像与前没有任何变化。变化的是管自通本人。已年近半百,脸上起了皱纹,头上生了白发。而石像依然故我,年轻健壮。那经自顺仔细擦拭的面部,在灯光下神采奕奕。
自通叹息句人不经老啊。又说秦怀远也老了吧。
不老是神仙。自顺附和。又说这是咱家的文物,世代相传,可放在这草房了……哎,哥,我倒相中一个摆放石像的地场。
自通问:哪儿?
你办公室啊。
自通连连摇头。说:我那是有病呀,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不让人笑掉大牙?
自顺说其实没啥,最近各村都张罗为出外的名人立碑,叫活人碑。软实力大比拼。咱管庄应立你才是。
自通笑:立我?
自顺不笑:对呀,你是咱村唯一的企业家,马上又会是唯一的政协……
自通拉下脸:自顺,我当上政协委员了吗?
没,没有啊。自顺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笑。
再说就是想当,也得选上才行啊。
自顺反唇相讥:你这就老外了,如今还有选不上的候选人吗?这次你要选不上割我头。
还是把头留着吧,割了头谁替你养活老婆孩子?
自顺笑了:可不是。
自通说:还是物归原主吧,这是秦怀远的作品,兴许他有用,哪天去问问学校老师知不知道秦怀远的联系方式。
自顺点点头。
这时自通的手机响了。是“高人”,迸着哭声说:金贵不行了!不行了!
等着,我立马过去!
我也去。
可是晚了,自通开车狂奔到医院,“高人”超生的金贵已经咽气,给抬在医院门口。“高人”两口伏在孩子身上放声痛哭。问什么都不说,也说不出,自通心里很痛,也想哭但只能忍住。他知道自己得帮“高人”处理后事,此刻他是“高人”的主心骨,无可替代。他和自顺一块将金贵冰冷的小身子抱进车里,又把“高人”两口子扶上车,当汽车往县城火化场开去时,“高人”陡然哭喊出声,回村!回村!让金贵爷爷看一眼啊……
自通的泪水流下来了。
越近年根,厂子越忙,车主都想把车收拾一下节间走亲串户好用。
院里停满了待修的车。自通自顺兄弟俩与工人一块冒着天上的雪干活。
一辆手扶开进院,是“高人”来了。自通迎过去问是不是要修车。“高人”说不是,来还钱,开始自通没弄明白,问还啥钱?“高人”低沉着说自通你忘了,抢救金贵的钱是你垫的嘛。说着下了手扶,从兜里掏出一沓钱递给自通。
啊!自通没想到是这样,赶紧推挡说哥这是做啥哩,不说别的,金贵叫我叔,花这么点钱……
“高人”红了眼圈,说俺是孩子他爹,给他取名金贵,可从生下来就没条件“金贵”孩子啊,俺欠孩子的,这钱俺得自己出。
听“高人”这么说,自通就不好说别的了。心想等以后换个方式还给他。
自顺走过来,说,哥,来了,就把车收拾收拾吧。
“高人”摇头:孩子走了,过年就不能出门了,修个啥哩。
这时“高人”的手机响了,他看看号码,又看看自通:支书。电话里声音很洪亮自通自顺听得见,支书问他在哪儿,赶快回村,把手续办了。
手续?自通问。
金贵死了,他那份地村里要收回去,就办这手续。“高人”哑声说。
孩子刚走,村里就急乎乎收地,这不是往人伤口撒盐吗?自顺愤愤地说。
“高人”连声叹息,说今年地里施的肥多,舍不得……求告让我再种一年,人家不答应,说按政策办事,可村里有死了好几年的地也没交……
欺人太甚!自顺狠狠道。
自通心头一亮,问“高人”:哥,金贵侄的地块在哪儿?
“高人”说:就是河边上那块菜地呀,二亩多。
哦,明白了,明白了。自通自语,他明白的是支书这么急着收地,肯定与不久将来的“规划”有关。“规划”范围里地可谓是寸土寸金,他有数。
自通,咋回事呢?“高人”眨巴着眼问。
自通就把收地是“咋回事”,都对“高人”讲了。
“高人”不住眨巴的眼一下子瞪圆,说:这、这不是坑人嘛!
自顺说没错。“高人”想起什么又说:对了,他还说要用一块好地换我的一个院场。
自通问:院场在哪儿?
“高人”说就在菜园旁边。
这就对了。自通的脸变得青黑,问:你答应他了吗?
嗯,答应了。
签协议了吗?
还没。
你听我的,哥,别签。还有,让你上交金贵侄的地,也别交。
不交咋行呢?
拖。
拖到啥时候?“高人”问。
……拖到村选。
可选后还是他主事啊!
自通冷冷地哼了声:那得看大伙让不让他主事啦。
停停又说:那得看大伙让不让他主事啦……
自顺看看自通。心中明白了大半说:百姓心里有杆秤。
“高人”附和:对。放到秤上称一称。
人间故事已经愈来愈千奇百怪了,可以说比魔幻小说更魔幻。包括下面进行的管庄匪夷所思的村选。若放在若干年前,谁也不会相信,会严厉反诘难道天下是这样的吗?
是的,就是这样的:
小年这天,管庄进行下届村选,时间定为下午两点。吃过午饭,管自通开车上路。沿上(上庄)龙(龙泉)公路由北向南行驶。管庄在上龙路中段,十里路程,时间宽宽松松。这是一条熟路,已行驶了八万公里里程的颐达大半是跑在这条路上。作为候选人的自通心情也很轻松,不再有先前的纠结。由于他决计参选,原先与陈书记达成的那项君子协定自动失效,委员美梦泡汤,多少让他感到遗憾。却也是能想得通的:自通自通,不能把事情想通哪配得上叫自通之名呢?他调侃了一下自己,苦笑。
他没按于主任的要求日期送去那份可让他通往“殿堂”的表格。先是于主任打电话催,他说了自己要竞选村主任的决定。于主任惊讶问他为什么要这样?他说他是管庄人,户口还在村里,想为乡亲们干点实事。于主任问难道当政协委员就不能为百姓干实事了?他说要是镇上还同意让我当委员,我一定力争多为百姓干实事。于主任电话里哼了声,说又当主任又当委员饽饽往肉里滚,好事都是你的了。这不可能,我们事先是有约定的,只能二选一。他说那就选参选村主任。那边电话“咔”地扣了。没过多会儿,电话又响,一听是陈书记。这是他没想到的,陈书记亲自出马,说明他很重视这码事。他柔声说自通我一直把你当成朋友,现在也是,所以以朋友身份相告,不要做傻事。何为傻事?就是一厢情愿嘛。一厢情愿的结果是无果而终嘛……他问句比方?陈一笑说比方:比方你竞选管庄村主任呀。他明白这是陈的挑衅,他问过自己:参选究竟有多大把握呢?要知道支书是出钱的呀,你不出,就算你一身正气,可你是钱的对手吗?你能给的只是一点希望,而自己所以下决心参选这个主任,正是基于体会到了乡亲们的心存之念,让希望与钱一战。排除胜负,也是一件意味深长的事啊。
这时电话里又传来陈书记颇有特点的声音:再比如,管总,我明白你是把眼光盯在管庄的规划上,可是你应该懂得规划不规划,决策权最终在政府嘛。
对极。在这块地面上有哪桩事不是政府说了算呢?他反观陈,将心比心以为自己凭着委员不当要竞选主任,那就是冲着“规划”这块大蛋糕去的。现在,陈明明白白告诉不会有这般好事,倒使自己吐出口气,心想若自己的当选能起到阻止“规划”作用的话,倒是意外之得。
车快如风,不一会工夫便到了丁家庄村口,正要打方向盘转向东面的管庄时,几个站在丁字路口上的青年招手让他停车,一来时间充裕,二来以为是想搭便车的,乐于给个方便,便慢慢刹住车,问句:你们去……管庄?
我们不去管庄。一个面清目秀穿金黄色唐装的短发青年回答。
那你们去哪?
日本。
日本?
对,日本。另几个人附和,去不去?
自通已清楚这是一伙歹人。碰瓷?抢劫?
三十六计走为上。可车已被歹人控制。他紧张起来,开车门下来,脑子快速旋转:电视报纸上不断报道的凶事,今天终于发生在自己身上,眼下的情势是敌众我寡,虽未见刀,只是未亮出而已。
你们有什么要求吗?他试探问。
要求只一个,不当卖国贼。“唐装”说。
卖国贼?他一时没反过味儿来,谁是?……
你呀,你不是吗?“唐装”怒目圆睁,不是卖国贼买鬼子车,增加鬼子的鸡的皮(GDP)?
吓,爱国者啊。自通在心里轻轻说,紧张情绪松弛下来。自从与东邻日本关系紧张,这类人就有了爱国的机会,“让我一次爱个够”,一方面发出爱的呼唤,一方面干些小打小砸的事,杀人倒没听说过,可那阵风已刮过去了,怎么今天……
上车,拉我们走。“唐装”发出命令。
去哪儿?日本?自通已不再恐慌,日本去不了。
不去日本,县城。
县城也去不了。我有急事去管庄。自通实话实说。
不行,说去县城就去县城!
说不去就不去!自通变得强硬。
双方僵持起来。渐渐地所有人的眼光都集聚在“唐装”脸上。
教育教育他!“唐装”对另一个浓眉大眼的“青爱”一摆头,让他知道不爱国要吃亏的。
“浓眉大眼”从兜里掏出一把刀,向一个靠他近的车轮扎去,听得“刺”的一响,车身向一边倾斜了。
爱国者爱完国,扬长而去。
自通怒不可遏,呼呼地喘气。而再怒也得面对眼前的难题:车上没有备胎。修车的看着自己的车趴窝却没辙,沮丧可知。眼下的选择是:打电话让厂里的人赶过来换胎,再是撂下车步行。从时间上看,两样都够呛。他忽然想这没准是一种天意呢,老天爷派了这伙“拆白党”来阻止自己的不明智之举,当什么村官,在决定报名参选之前,老婆丁芳不断打横炮,说他是吃饱了撑的。弟弟自顺则劝他到昆嵛山的寺庙里抽签看看,他没听……
正踌躇间,手机铃响。心想定是自顺催他,却是“高人”,“高人”差不多是迸着哭声喊自通你咋还没到呢?他讲了讲情况。这时电话那头又换了自民,大声吆自通哥咋关键时刻掉链子呀。他“啊啊”着,苦着脸,不是掉链子,是破胎啊,反正一样的糗事。再听是仁勋爷爷咳声,断断续续说大,大孙子,咳,这遭全村就指望你了。爬也要爬,咳,爬回来呀……
仁勋爷爷的话倒一下子提醒了他,爬是不行,可以跑呀,电话又到了自顺手里,问是真的出故障了吗,还是……你是知道的,先前我不同意,现在大伙眼巴巴……不好,镇上陈书记带一帮子人来到会场,马上就要开始选举,按规定投票人不到场,要取消竞选资格……
知道了。他说。
他迈步奔跑起来,朝着前方汉河堤坝下面的管庄——“生我养我的地方”。多少年没有跑步了。在部队老出车很少出队列,回来办厂更很少跑步了。没跑多远,便气喘吁吁。不知怎的,跑着跑着不由嘿嘿笑出声,心想官场上一向有跑官一说,可曾有自己这般靠两腿跑官的吗?滑天下之大稽啊。若有人把眼前这画面传到网上,不被骂翻才怪哩。殊不知这个“官迷”,却是舍大求小算错了账啊!
这时自顺又打来电话,气喘吁吁问:哥,你还没到呀?不待他应声,自顺又说晚了,晚了,陈书记已宣布开会……
自通停下脚步,一边喘气一边生气,生自己的气。咋弄到这般天地呢。陡然间,自通心头一动,对自顺说你对陈书记讲,管自通在路上,立马就到,等一等。自顺说他不会等,他巴不得你赶不到,怎么能等呢?所以才规定不按时到场便取消候选人资格嘛。自通想想说那就想法子拖延一下时间,我快马加鞭。自顺领悟地哦了声,扣了电话。
管自通重新奔跑起来,他的心松弛下来,大脑却异常活跃,当眼光触及河坝下那座他就读四年的管庄初小卧蚕状校舍,眼前陡然映现出早已淡出脑海的那堂语文课。安老师出的作文题目是《我的人生理想》。同学们的理想可谓远大宏伟:科学家、工程师、医生、作家、空军飞行员……而他的理想是当一名拖拉机手。安老师表扬了他,说他具备热爱农村的好思想,作为范文让他在课堂上朗读。朗读时他的头脑一片混乱,感到羞耻,自己并没有超出其他同学的好思想,但凡有一点可能他也不会留在乡村,即使开上拖拉机。自己怎么能在作文里如此唱高调呢?同学们在听他朗读时的窃窃私语,是对自己的鄙夷呀。但是他不肯承认自己是口是心非、哗众取宠。多年来他的这篇作文一直是他心中的一个耻点,难以释怀。然而此时他迈动双腿,似乎越过漫长的时空,他一下子意识到当年这个当拖拉机手理想的来处:是一张人民币毛票的图案,在广阔的田野上,一穿背带裤的秀美姑娘驾驶着一台拖拉机在耕作,英姿飒爽、意气风发,让他心仪。然而,这并非事情的根本,根本是班上有个叫陈娟的女生长得与拖拉机手十分相像,称得上班花的陈娟是众多男生暗恋的对象,他也是这其中的一员,于是,便移花接木将陈娟与女拖拉机手“嫁接”,就这样产生出让安老师表扬的好理想。他还记得陈娟的理想是做一名服装设计师,她当然没有实现,后来“三陪”,给家里捎了不少钱盖了一幢新房,从此杳无音信。而其他同学也没人能实现当初的理想。一个个下了学便下地干活,后来外出打工。自己呢,只因参了军,学了一门技术,才有了今天的光景。也算是侥幸反转。颇有意味的是当初好不容易从野地里挣脱出去,而今天却一路小跑原路返回。“我们的田野,美丽的田野”,这当儿秦怀远的歌声又萦绕在耳畔,似乎在向他发问:如今千疮百孔的乡野还能美丽得起来吗?他无从找到这个答案。然而他晓得自己的脚步已无法停止,如同那句“开弓没有回头箭”的话。
尽管意欲创新,本故事仍陷于老旧“大团圆”结局的窠臼——管庄的村选以管自通高票当选告终。需补充说明的是管自通并未能按时赶到,陈书记亦未应允等他。事情发生逆转则归功于当年秦怀远雕刻的那尊管自通雕像,在投票前一刻被曾与自通有约定的自民,以及自顺、“高人”等一伙人抬到了选举现场。讲管自通到了,选举可以开始了。有言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陈书记是昏了头居然同意让石人替代管自通参选。当选举结果出来,陈书记先是惊愕,而后懊恼不已,私下对人讲自己同意石人登场完全因为自己的误判:一个花了大把票子的大活人,怎么可能输给一个一毛不拔的石头人呢?真的没料到。大意失管庄,功亏一篑。
这晚,管自通睡前接到一个发自陌生号码的短信,一行字,是民谣:故事故事,南园有个兔子,才要拿枪崩,看看是管自通!
他咧嘴笑笑。
[选自《解放军文艺》2016年第一期]
原刊责任编辑 文清丽
本刊责任编辑 刘晓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