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地

2016-11-25 21:29陈继明
中篇小说选刊 2016年2期
关键词:小羽

陈继明



圣地

陈继明

二○一三年五月二十四日,武汉有雾,接近中午时,大雾已成小雾,城市轮廓重新浮现在人们面前,武汉长江大桥和大桥下的茫茫江水也恢复了苍老的模样,好像比这个世界还要老一些。武昌桥头堡这一侧,一个反戴着鸭舌帽的年轻人正以薄雾中的大桥和大江为背景,给一伙朋友拍照,突然,一男一女从桥上先后跃下,身影自动飘入他的镜头,虽然模糊,仍然足以看清楚前者是男,后者是女。男的一定是奋力跳出去的,身体背对大桥,距离桥身有三四米远,始终是竖立的姿势,几乎像一个跳水健将。女的跳之前肯定不敢直视江面,先是反身抱紧了护栏,待男的咕咚一声已然落水,才匆忙跟下去。女的面向大桥,双臂向上伸直,如柔软的水草,一头黑发也猎猎飘扬,似乎要把坠落的身体提起来,左腿略略弯曲,右腿微微蹬直,持续下坠的过程中,身体匀速前倾,直到和江面平行,成为标准的爬行状,如同在梦里,扑向一个十分陌生但又暗含温存的深渊。

不幸的是,女自杀者是我的女儿,晴川大学外语系学生周羽。桥上留下了她的黑色皮包,包里有学生证和身份证。男自杀者是谁,和我女儿有没有关系,不得而知。现场还有半包烟一个打火机,应该就是男自杀者的。

当天下午四点,下课后我刚回到教研室,就接到了小羽的班主任丁帆打来的电话。丁帆和我有过一两次电话联系,他知道我也是当老师的,他说:“周老师,出大事了。”不知为什么,我心里立即就闪过“周羽自杀了”这几个字,而且我已经快速做好了心理准备。“你女儿周羽投江自杀了!”这句话略迟于我的判断,所以我心里几乎波澜不惊,一时说不出话,只是没话找话地问:“什么原因?”丁帆答:“据目击者说,是一男一女一同跳下去的,前后相隔大概五秒钟,周羽已经捞上来了,男子的尸体还没找到,现场只留下了半包烟一个打火机,没办法证明他的身份。是不是我校学生,还不好说。你们呢?周羽和谁在谈恋爱?家长应该知道的。”我说:“我们不知道,真不知道。”丁帆好像在叹息,我问:“是从大桥上跳下去的?”丁帆说:“是呀,狗日的自杀圣地!”

以前我并没听说,武汉长江大桥有“自杀圣地”的美誉。小羽的高考成绩下来后,我们在第一时间就决定,去武汉读大学。不想离家太近,也不想离家太远,武汉离兰州不远也不近,武汉可选择的大学也比较多。最关键的是,我妹妹秋玲在武汉生活已有很多年,我老婆赵红认为,有秋玲照看,她心里放心。

小羽入学时我亲自把她送到了学校。我们提前三天到了武汉,应秋玲邀请,我们就住在秋玲家。秋玲单身多年,有一个刚上初中的愣头儿子,母子俩住着一套三百平方米的大房子。她家离大桥不远,走过去只需要半小时。次日晚饭后,秋玲打发她儿子涛涛带我们去欣赏夜色中的长江和大桥,她自己在家打扫卫生。一上桥,涛涛就说:“舅舅,武汉长江大桥是我们武汉的自杀圣地,投江自杀的人,每年都有好几十个。”我不知道小羽当时有何感受。反正,我心里立即发出一个声音:糟了!身为父亲,我了解自己的女儿,我知道小羽是一个喜欢招惹死的女孩,从小到大,不乏例证。

小学三年级她曾在语文书的某一页上写过一句话:“我想死,没有原因,就是想。”当我偶然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她已经是五年级学生了。她一直是班里的学习尖子,考试得九十五分都会连续哭上三天。所有的人都认为,小羽是一个让人放心的孩子,我也这么认为,所以,“我想死”这样的话我并没有放在心上。我相信那是闹着玩的,是在模仿大人的口气说话,甚至很有可能,那话是从别处抄来的。

上初中后她的成绩依然拔尖,还是当之无愧的好学生。但是,有一次,她的一个同学悄悄向我告密:“叔叔,你家周羽想自杀!”我追问详情,那个同学说,小羽把她叫到操场边,对她说:“其实我早就想死,之所以一直没死,是因为我不知道如何解决一个难题,死了之后还能替自己的死辩白。我一死,大家肯定会猜测我的死因,肯定是鸡一嘴鸭一嘴什么屁话都有,难道死不能没原因吗?就是想啊,这不算原因吗?”此时我才意识到,小羽在小学三年级时写下的那句话并不偶然,这孩子,真的有一颗敏感的心,真的有一些常人没法理解的怪心思。不过,当时我仍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值得去重视的问题。我仍然相信,孩子们会夸大他们心里刚刚萌生的一切想法。

小羽以高分考入高中的那一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我母亲突然去世。我母亲曾经带过小羽两年,两人关系十分密切,每逢假期,小羽都要急着回老家去。我母亲是因为急性胰腺炎一夜之间快速死去的,从发病到离开,是一眨眼的事情。一个亲人,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这事一定不是一个孩子能轻易接受的,这事对一个孩子意味着什么一定超出了我们的想象。总之,小羽突然变成另一个人了,她不是她本人,而是她的替身。最明显的变化有两点:一是,对我和赵红的态度突然变得十分冷淡,好像我们是凶手,我们杀人如麻,我们不仅害死了奶奶,而且还预备害死她;二是,她原本清澈单纯的眼神里开始蒙上了一层雾蒙蒙的东西,就像刚刚降生的羊羔,全身上下,包括眼神,罩在半透明的黏液里。什么是迷惘?我相信,小羽当时的眼神就是所谓迷惘了,清晰而具体,如一幅画,可以拿过来,转赠他人。我试着与她交流,问她:“你的视力是不是下降了?”她说:“没有呀。”我问:“那你最近看东西为什么总是眯着眼睛?”她眯了眯眼睛,想了想,说:“我不想看清这个世界,有时我甚至想变成一个瞎子。”我问:“为什么?”她说:“这个世界好虚假,不值得看清楚。”我故意笑出声来,问:“你自己也是虚假的吗?坐在你对面的这个人也是虚假的?”她看了我一眼,又特意眯眯眼睛,说:“是的,你和我都是虚假的。”我问:“你为什么要眯眼睛?”她说:“眯上眼睛的时候,真假的界限就模糊了,真的也是假的,假的也是真的。”我说:“我很高兴,你在用哲学的眼光看世界,但我要提醒你,过马路可不是哲学,要小心!”她说:“你还别说,有时我真的想钻车轱辘!”我拍拍她脑门,说:“乖乖,别开玩笑!”她说:“我是丑话说在前头,免得哪天真的出了状况……”

接下来倒是没出什么状况,不过她的学习成绩渐渐滑下来了,她是以全校第三名的成绩考入高中的,如今她似乎瞧不起好成绩了,上课会趴在桌上睡觉,在我的课上也公然打瞌睡,有时甚至会逃课。她曾经失踪过几天,后来才知道她只身坐火车回老家了,直接找到我母亲的坟地,一个人,在荒无人烟的坟边坐了一整天。我要求弟弟强行把她送回来后,她说:“我是打算去死在奶奶坟头的,之所以没死,不是因为怕死,而是因为我突然发现,我一死,我对奶奶的美好记忆也就跟着死了,有些记忆只有我有,别人没有!”这个说法令我窃喜,让我的担忧大大减轻。有趣的是,三个月后,半年后,一年后,小羽同样习惯了奶奶的死,同样有些得过且过了。她会为此陷入自责,说:“这多可怕,我竟然习惯了奶奶的死。”我不作声,选择与时间成为同谋,等待小羽完全淡忘奶奶之死的那一天。没错,时间的作用是显而易见的,小羽在变,首先变了的,是她的眼神,先前的迷惘还在,但不再是单纯的迷惘,迷惘里多了些浑浊,那浑浊是由势利、故意、矛盾、撕裂共同构成的。一句话,她在向我们学习,学得像大人一样对世间的变化见惯不惊,习焉不察。说得更明白一点,她的眼神里有了自我鞭策的痕迹,有装成熟、装长大、装镇定的味道。但是,我们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一天晚上,她躲在自己房间里用水果刀切开了手腕。赵红是妇产科医生,她熟悉血的味道。当时我们正在看一部电视剧,她突然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沿着地面从小羽房间里飘过来。她跑去敲小羽的门,敲不开,她大喊大叫,里面一无声息。我跑过去和她一同用力,把门撞开。我们看见穿着白色碎花睡衣的小羽静卧在床下,血从身体右侧秘密地流出来,冒着热气,顺着白色瓷砖的正方形缝隙,曲折地延伸。

“我的死,是因为我不能饶恕自己,我竟然一点点认可了奶奶的死,和奶奶的一伙宝贝儿女们一样没心没肺。”很明显,她的遗书,一半写给她自己一半写给我们,她对自己的惩罚就是对我和我们兄弟姐妹的惩罚。

当晚后半夜,我从兰州飞至武汉,秋玲来机场接上我,把我送到了一家宾馆。看出我有些疑惑,她解释:“哥哥,小羽的事情我不想让涛涛知道。”我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担心涛涛会以姐姐为榜样,步姐姐的后尘。

没办法,随着涛涛的逐渐长大,尤其是青春期的突然来临,身为单身母亲的秋玲,越来越变得神神道道了。电话里,她经常一小时一小时地跟我诉苦,说自己快要崩溃了,要进精神病院了。秋玲的前夫是秋玲的大学同学,在涛涛未满半岁时就因为移情别恋而离开武汉去了另一座城市,从此完全失踪,不知是死是活。后来秋玲和前夫的朋友,一个搞古玩的小商人结了婚,没多久小商人出车祸死了,留下一间生意清淡的古玩店。随后秋玲继续经营,竟然越做越好,如今也算是一个像样的富婆了,至少是我们五兄妹中最有钱的一个。可是,不知不觉中,儿子涛涛长大了,一个长大了的虎头虎脑的儿子,不再好玩,不再单纯,他要恋爱,要上网,要捣蛋,要知道爸爸是谁,要这样要那样,更别说,还有一个叫做“青春期”的魔鬼突然从他的身体里跳了出来。“哥哥,咱们那时候怎么就没有青春期?”秋玲最近总是这样问我。是呀,我有过青春期吗?我们有过吗?我们五个人,还真的认真讨论过这个问题,结论是:没有,的确没有!那时候不挨饿就不错了,有学上就是万幸,一门心思读书考学,小学、初中、高中、大学,是一路拼过来的,青春期大概始终没找到见缝插针的机会。不过我有一个观点,他们也基本接受。我说,青春期迟早会来的。该来的时候没来,那就另找时间来,在不该来的时候来。他们让我举例,我一口气举出了很多。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一大堆现成的例子,集中起来够写一本书的。

我和秋玲说了一些话,天就亮了。天一亮,我才知道这家宾馆就在武汉长江大桥的旁边,在武昌桥头堡这一侧。我拉开窗帘,看见了晨光中向上凸起的大桥。此刻,它似乎是肉身的,和我一样,正为一个年轻女孩的飘然离去而难过,悲伤和悲伤无意中叠加起来,悲伤就变成了能压垮人的东西。我心里快速疼了一下,我突然哭了,我暗自高兴自己能哭了。我放声哭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就像一个裂纹被持续撕扯,越扯越大。秋玲也跟着哭,哭完后我们又久久安静下来,秋玲说:“是我不好,没替你照顾好小羽,我对不起你。”我迟疑了一下,说:“幸亏妈妈死了,要是妈妈还在,肯定会向咱们要人的!”我的话里暗含指责,我以为身为亲亲的姑姑,秋玲的确没有尽到应尽的责任!刚才我问她:“小羽和谁在谈恋爱,你知道吗?”她说:“不知道。”接着,她又说:“我没办法知道,因为小羽嘴里基本没真话!”我睁大眼睛,我讨厌此刻说这样的话!秋玲说:“你别生气,你应该知道,小羽在撒谎方面简直是天才!”我强压怒火,问:“她撒过什么谎?”秋玲说:“她说,她的高考成绩足够上北大清华的,之所以来武汉上大学,是你和嫂子硬逼的。”我不吱声了,秋玲又说:“她只要一张嘴就在撒谎!”我问:“真的吗?”秋玲说:“哥哥,我就不信你不知道!”我提高嗓门说:“我只知道,她撒的谎并不比你和我多!”

早晨,我坐地铁到了晴川大学,丁帆和两位老教师接待了我,他们个个神态严肃,略显紧张,应该是怕我情绪失控,提过头要求。我说:“我也是当老师的,任何一个老师都不希望学生出这样的事情。”他们一听就真的放松下来,一位老师给了我一组照片,初看是同一个画面,细看却有微弱区别,是两个人从桥上坠落的不同瞬间,人影小如蚂蚁,却分明是一男一女,女的长发飘飘,身材修长,我一眼就认出那正是我女儿小羽。她孤悬空中,上下左右别无他物,只被地心引力吮吸的样子,令我吃惊,我突然不觉得那是选择,而是掠夺!持久的终于得逞的掠夺!我心里愤怒不已,而且伴随着一个深深的疑问:“为什么不让我替她去死?为什么必须是她自己?”好像有一个具体的对象能够听见我此时的声音。我放声哭了起来,毫无顾忌地哭起来。但我的哭不只是因为伤心,更是因为愤怒,还有无奈。几个老师也在抹眼泪,令我略感安慰。随后,丁帆把小羽的包递给我,说:“周羽的包,我们翻找过,没有遗书。”这是一个偏大的黑色挎包,里面空空荡荡的,我接住后,丁帆又递过来两样东西:半包烟、一个打火机。烟是我不熟悉的一个牌子,打火机是最常见的那种淡绿色的一次性打火机。不知为什么,看见它们时,我相当反感,我明确地向丁帆摇了头,拒绝把它们一并拿走。领导模样的那位老师说:“我们仔细排查过,校内并没有任何男生失踪。周羽的同学,包括舍友,也没有任何人知道,周羽近来和谁在谈恋爱,家长应该知道些底细吧?”我一定面有愧色,丁帆急忙解围,插话说:“据我们了解,当时就有人报了警,武汉海事局的巡逻艇五分钟后就赶到桥下,很快就捞出了周羽,可惜已经没救了。那个男生的尸体到现在还没有捞上来。”我说:“我想尽快见到周羽。”

丁帆开着车带着我直奔武昌殡仪馆,在那儿,在121号冷藏柜里,我见到了小羽,她神态极为安详,有一种令人暗暗羡慕的终于回家的感觉——她自己的家,她一个人的家,那里没有我和赵红的位置,也没有任何别人的位置。她的一头黑发乱蓬蓬的,嘴角含着一丝水草,我伸手揪去水草,生气地问了一句:“为什么不清洗一下?”工作人员说:“不好意思,在没有进行认尸和授权前,我们一般不动尸体。”我说:“那好吧,麻烦你们好好洗一下,再给她换身新衣服。”工作人员给我推荐寿衣,给我看了很多种的寿衣,看的时候我心里已经有了主张:去街上给小羽买一身新衣服。

签完字,办完授权火化的手续,我请丁帆陪我去买衣服,他是年轻人,发型讲究,穿戴时尚,应该比我更懂得迎合小羽的趣味。丁帆建议去光谷,他说光谷步行街不远,也是大学生喜欢去的地方。一路上,我想和丁帆聊聊小羽,我说:“周羽这孩子喜欢独来独往,如果有两三个好朋友,平时能谈谈心,就不至于自杀了。”丁帆说:“是呀,听说周羽在班里没有朋友,她的舍友说,她在宿舍说过的话,三年不超过五十句。”我说:“中学时代倒不这样。”丁帆没有马上接话,专心开了几分钟车才说:“有好几个同学反映,周羽爱撒谎,说她撒谎的时候像说真话,说真话像撒谎。”我问:“她都撒过什么谎呢?”丁帆答:“周羽曾说,她有个表哥在武汉,她来武汉上大学是因为她深爱着那个表哥,她还讲了一个她和表哥之间的浪漫故事,到底有没有这样一个人?那个男自杀者不是她表哥吧?”我额头冒汗,不知如何回答,不过丁帆一定看懂了我的表情。

我在两天内快速处理完小羽的后事,带着她的骨灰和一堆遗物回到了兰州。本来,我打算用我老家的习惯把小羽的遗物全数烧掉,但赵红在电话里再三说:“把所有能带回来的东西都给我带回来,一张纸片都不能少。”回到兰州,经过兰州黄河铁桥的时候,我又想起一件往事,当然,还是和小羽的死有关:

还差一年就要高考,小羽提出,要去湖南参加“快乐女声”的选拔。小羽的嗓子还算不错,但我们不认为她有可能成为歌星,况且,身为中学老师,我深知“好声音”“超级女声”“快乐女声”这类电视选秀节目,对中学生的影响有多坏,略微有一点天赋的孩子都梦想一夜成名,复制李宇春、周笔畅等人快速蹿红的神话。校园里的孩子,人人都是“粉丝”——王力宏的粉丝、周杰伦的粉丝、李宇春的粉丝、张靓颖的粉丝……小羽从初中开始就是周杰伦的粉丝,手头掌握着周的所有资料,熟悉他的每一张碟、每一个绯闻。有一次,我从外地出差回来,突发奇想,故意和小羽开玩笑,问她:“你们周董又出了一张新碟,你知道吗?”她问:“什么名字?”我随口说了一个名字:“《永远有多远》。”小羽的目光明显蔫了下来,半张着嘴,一脸毫不抵赖的羞愧。我大笑,忙说:“骗你呢骗你呢,是我瞎编的。”她当时就气哭了,连续三天不理我。没过多久,“快乐女声”开始报名,小羽执意要去湖南参赛,她刚说出口,我和赵红就一致表示反对。我们夫妻二人很少有如此一致的时候,我们认为高考是头等大事,不能耽搁。本来是一本名校的成绩,现在已经掉到二本了,如果再松懈,可能连三本都保不住。但是,我们硬,小羽更硬。“要么,我去湖南,要么,我去死!”小羽说。赵红吓得不敢吱声,我却不想认输,不想被她一句话吓回去,我说:“去死可以,去湖南不行!”赵红快速踢了我一脚,但覆水难收,我的话已经说出口了,再说,我的话主要是为了表达不妥协的态度而已。小羽不那么怕死,这我知道,但是,那一瞬间,我内心的想法真的很接近我的口头表述:就算接受小羽死,也不接受她去湖南,参加狗屁“快乐女声”。小羽淡淡地看看我,又看看赵红,然后转身离去。三分钟后,赵红突然尖叫一声,跳起来冲出门去。我冷笑一声,还是坐着不动,我抽完了第二支烟才慢腾腾出了门,我骑上了自行车,骑得很慢很慢,心里有一种故意拖延时间的奇怪念头。我真是太了解小羽了,我直接找到黄河铁桥上,远远就看见她坐在桥中央靠近下游的那一侧。我不敢作声,悄悄向她靠近。还剩下不到二十米的时候,小羽发现了我,她目光如炬,毫不迟疑地带着这种吓人的目光纵身跳下去了。身为父亲的我,此时才突然恢复了正常,体内有了正常的人性,知道了什么是疼什么是不舍,我听见了自己心里的声音:不,我不能没有她!我扔下自行车,就近跳下去。我从小在黄河边长大,水性不错,我很快在水深处找见了急速下沉的小羽,一把拽住她胳膊的时候,我感受到了她的恐惧,她的身体像一条皮带向我打过来,准备死死缠住我的脖子,我巧妙低头闪开后,拉着她沉重的身体回到水面,宽绰的光线让她的身体立即变轻了,轻得像她的名字,她脸上的放松感在阳光下显得一清二楚,令人感动。她原本也是会游泳的,她开始主动划着水配合我,最后的几十米是她自己游回来的。

小羽终究没去湖南,我们同意她去,她却死活不去了。我们说,不惜用死换取的东西,是没理由不同意的。小羽冷笑一声,说:“用死换来的东西,又有狗屁意思!”接下来她便开始起早贪黑,一心一意地准备高考了。

赵红由我岳父岳母陪同,在家里等我回来,仅仅两三天时间,她老了许多,几乎赶上我岳母了。我也便理解妈妈和爸爸到底有别。一个孩子和妈妈之间的联系有多深,爸爸是不知道的。由于对这位妈妈的怜悯,我自己仿佛成了局外人。我把她揽进怀里,就如同她是我的另一个女儿。我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情不自禁地要疼爱她。为了减轻她的悲伤,我急着把一个细节讲给她:“在殡仪馆,小羽躺在121号冷藏柜里。”她的身体告诉我她立刻听懂了我的意思。她一下子僵在我怀里一动不动。

小羽躺在121号冷藏柜里。十二月一日是小羽的生日。这样的巧合令我们不安,甚至恐慌。这个话题,我和赵红只说了上述一次,就再也不曾提及。我们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了作为人的渺小,并虚心接受,丝毫不敢埋怨。

我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小心地翻检小羽的遗物,一样一样地拿在手上,看不够,嗅不够,摸不够。赵红把小羽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让我看,我一看吓了一跳,赵红变成了小羽,苍老版的小羽。我心里偷偷想,天啦,和衰老相比,死倒显得有几分可爱了。由此也可以进一步推想,在小羽眼里,死,也许远不是我们认为的丑陋样子。后来我们还发现了一些小秘密,比如小羽的所有衣服都是单色的,单一的白,单一的黑,单一的红,单一的绿,没有一件衣服不是单一的颜色。再比如,小羽的一大堆音乐碟里没有了周杰伦、王力宏、张靓颖这些人的位置,而被披头士、皇后、X-Japan、艾薇尔等陌生名字所代替。小羽的遗物里,还有一种烟,长而细,没过滤嘴,没有烟盒,藏在化装盒里,看上去像女士香烟。我有些好奇,试着吸过一支,一碰舌头,嘴里立即甜滋滋的。吸完一支后,真的有了我担心的身体反映,头晕,耳鸣,想笑,有孤身远行的欲望,有爱的冲动——又像是死的冲动。我问过一位年轻老师,她一看就知道这种烟俗称“害喜”,不公开出售,有轻微的致幻功能,没有海洛因、冰毒、大麻、K粉那么可怕,但也不可小覷。

没错,身为父母,我们对小羽,尤其是去了武汉的小羽,实在算不上了解。我们进而说起了小羽的恋爱。小羽到底和谁在谈恋爱?那个男自杀者到底是谁?他是小羽的男朋友吗?如果是,他们为什么一起投江自杀?带着这些疑问,我们回过头重新查看小羽的遗物,包括手机和手提电脑,我们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证据,但也不是毫无收获。比如,一个课堂笔记本的某一页上写着这样一句话:“应该告诉他,我是一个不值得爱的人。”时间是二○一三年五月二十日,距离她的死仅仅三四天时间。

那么,这个“他”究竟是谁?

“我是一个不值得爱的人”,此话有何深意?

短短三四天时间里发生了什么?

几天后我和赵红各自回单位上班。她是妇产科的台柱子,我是受欢迎的高中语文教师,我们两个都是工作起来不要命的那种人。

我的同事多数是小羽的高中老师,他们见到我,个个出言谨慎,不敢和我过多谈论小羽,但他们的口气和眼神表明,他们和我一样悲伤。同时,他们对小羽的死有自己的看法,有复杂的猜测,他们想从我嘴里听到关于小羽之死的完整描述。他们哪里知道,我是做不出完整描述的,我是井底之蛙,我唯一能说的是:“在殡仪馆,周羽躺在121号冷藏柜里。”他们听不懂,我就哀叹一声,然后解释:“周羽的生日是十二月一日。”当大家现出惊讶的表情时,我心里便有一种隐秘的解脱感,还有一种奇怪的快意。显然,我尝到了甜头,每当有人问及小羽时我就避重就轻地说:“在殡仪馆,周羽躺在121号冷藏柜里。”当他们现出迷惑的神情时,我就哀叹一声,说:“十二月一日是周羽的生日。”我要承认,“121”这个数字的神秘性越是被夸大,我内心的自责就越是减少。

一天深夜,我做了一个梦,一个不像噩梦的噩梦,梦中的我在照镜子,镜子里的脸,不是我本人的脸,而是一张令我反感的男同事的脸。那个人身上有很多我看不惯的东西,比如圆滑和自私,表面上仁义道德,背地里全无底线。如今,我的脸变成他的脸,要命的是,我心里并没有丝毫怀疑,好像我天生就是这样一张脸。恐怖正来自这儿,我心悦诚服,我一点都不觉得这张脸令我恐怖,所以才恐怖。终于,始终微弱的难以察觉的恐怖突然大了起来,我发出尖叫,进而惊醒。当我在第一时间知道这只是一个梦时,迫不及待地开始庆幸,梦里的恐怖全部转化为醒后的庆幸,有多恐怖就有多庆幸。赵红听了这个梦,没什么感觉。我说:“小羽的死,咱们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赵红翻过身又要睡着。我不让她睡,问她:“你敢说,小羽的死,你自己一点责任都没有吗?”她软软地坐起来,看了我一眼,小声说:“我不知道。”我说:“你仔细想想。”她说:“我的责任,可能就是……”她吞吞吐吐,我鼓励她说完,我下床端来水给她喝,她喝了一大口,试着说起来:“我是这么猜想的,你看对不对?那个男的,应该就是小羽的男朋友,他们很可能住在一起了,正是因为这样,他们才选择自杀。”我问:“住在一起和自杀有什么联系?”她说:“她肯定认为不好向我交代,因为,我一直对她强调,不要轻易和男人上床,我是妇产科医生,我最怕看见的,就是堕胎,尤其是那些小妈妈的堕胎。”我有些感动,我想不到这些天她也在反思,尝试从自己身上找小羽之死的原因。我知道她不是一个愿意主动反思的女人,在家里,缺点全是我的,优点全是她的,她从来不会主动认错的,尽管她有可能通过行动认错。“可是,如果我刚才的推理成立,只应该是小羽一个人去自杀,那个男的有什么理由也去自杀?”她问。我也正想质疑,我说:“是呀,事情没那么简单。”这时,我心里生出一个想法——重回武汉,找小羽的老师、同学和朋友,把小羽的死因搞清楚,至少,去武汉长江大桥上找找小羽的留言,自杀者们一般都会在栏杆上写下留言的,小羽应该也不例外。

“我也想去。”赵红说。

“也好,一起去。”我说。

我们又向单位请了假,一同来到武汉。我们在户部巷附近的一家宾馆住好后,才给秋玲打了电话,她迅速来到宾馆,一进门就哭。我问:“怎么了?”她说:“涛涛被学校开除了。”我问:“为什么?”她说:“说来话长。”

前面我说过,涛涛的生父在涛涛不满周岁时,就去了另一座城市,之后始终没露过面。我估计秋玲在涛涛面前没少说这个男人的坏话,所以涛涛一贯憎恨自己的父亲,进而也憎恨男人,尤其是成年男人。涛涛有一个本事,能够轻松打开大部分锁子。门锁、车锁、自行车锁、保险箱锁,他拿在手上稍加摸索,就给你打开了。你如果问他:“怎么打开的?”他会说:“我也不知道,摸摸就会。”后来知道,他是有师傅的。他的师傅是他的一个同学,他分几次偷了秋玲的两万块钱,作为学费交给那个同学,求人家教他开锁。之后,他继续偷钱从一个养蛇专业户那儿买来没毒的菜蛇,专门朝男人的车里放。他的主要目的不是吓唬男人,而是躲在不远处等着听吓破了胆的男人发出骇人的尖叫。他对这件事渐渐上了瘾。他终于被逮到了,不仅挨了痛打,还被学校开除了。

秋玲说:“可笑的是,我从来没发现他偷过我的钱,当我看到学校的审问记录后,才知道他一直都在偷我的钱,少则三百五百,多则两千三千,他自己承认总共有五六万,一部分用于拜师学艺,一部分用来拉帮结伙。后来我又从他的床垫底下找到了三四万。也就是说,他偷走了我十万八万,我一次都没发现。”

赵红说:“这说明你有钱呗。”

秋玲说:“嫂子,你就别挖苦我了!”

秋玲说:“我一个人起早贪黑累死累活的,还不是为了他,我有什么责任!”

赵红说:“涛涛还是不错,没把毒蛇往人家车里塞。”

我急忙附和:“是呀,底线是有的。”

秋玲瞪大眼睛,眼神里仍然透着顽固,似乎我们把他儿子说得越差劲越没救她才越高兴越解气,事实上却未见得,涛涛的上述劣迹在学校开除前早就发现了,学校终于开除他,是因为屡教不改,秋玲却向来没对我讲过。

我给秋玲谈了我们来武汉的意图,很简单,就是了解小羽,尤其是武汉这几年的小羽,不能简单把她的死推给天意推给性格。

我问她:“上次你说小羽爱撒谎,除了撒谎你还了解什么?”

秋玲马上露出极不耐烦的样子,说:“哥哥,我和涛涛的学校说好不开除他,等我另外找一所学校转出去,我还没找好学校呢!”

秋玲走了之后,我们直接来到几百米外的大桥上找小羽的留言。大桥有几千米长,两侧的护栏上,都有密密麻麻的字迹。因为栏杆的宽度有限,大约不超过三厘米,所以,留言的字迹多是指甲盖那么大的小字。栏杆的宽度允许写更大一些的字,硬币那么大完全可以,为什么很少有那样的大字呢?一个原因可能是,剩余的空间越来越小,在两则留言之间再写一则新留言,不能不写成小字。然而,字迹无论新旧,一概是偏小的。我站在桥边,看着浩浩荡荡的江水,设想自己也是一个决心赴死的人,纵身一跃之前,还有一件小事要做,写一句话留给这个世界。我觉得,如果真要写,我也只会把字写小一些。一个眼看要自杀的人,是无法不谦卑不纤弱的。他没有必要,也没有心情用豪放的姿态写下自己的临终遗言。一瞬间,我想起了小羽,自杀前的小羽。我体会到了她的谦卑她的纤弱,我哭了。我也在哭那位男自杀者。没错,我也在同情他,我暗暗惊奇,我愿意把同情给他,我甚至是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二○一三年五月二十四日中午时分,投江自尽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无论他们谁主动谁被动,无论他们的自杀是不是胡闹,他们,她和他,都是一样谦卑和纤弱。况且,我相信这场行为艺术的导演只能是我的宝贝女儿小羽。

新世纪以来,党中央国务院全面确立重中之重、统筹城乡、“四化同步”等战略思想,制定一系列多予少取放活、工业反哺农业和城市支持农村的重大政策,构建农业生产经营、农业支持保护、农村社会保障、城乡协调发展的制度框架,初步探索出一条中国特色农业现代化道路。

对照那几张照片,我们先确定了小羽跳江的大体位置,然后开始查找。出于语文老师的职业爱好,我顺便给一些留言拍了照:

不想活了,一点不想!

再见了我的大学,再见了别人的武汉。

亲爱的,来生我要开宝马来娶你。

高考六百五十分,我没做到,我只好去死了。

老师,我宁死也不会改变我的发型,明天你就知道了。

亲爱的,可以这样称呼你吗?请原谅我是那么地爱你。我多么想守护你一辈子,可惜这桥上许下的诺言最终实现不了。多想对你说声我爱你,但看着你和他很幸福,我就不想打扰你了,我走了,若你想我,见字如晤。

不想在城市混了,回家也没意思。

吃药睡不醒,不吃药睡不着,死了好。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不想再这样了。

房价最近是没怎么涨,可租房越来越贵了。

爸爸妈妈,对不起,我爱你们!

倾家荡产娶媳妇都不够,活着真的没盼头。

张盼,我从这儿跳下去,来换取再爱你的机会。

我是屌丝,我不死谁死。

他妈的,谁敢挡我!

风吹得脸好疼。

我和赵红用了整整半天时间,也没找到小羽的留言。大部分留言注明了时间和姓名,这应该是留言的另一特征了。说明自杀者在最后一刻仍有潜在的愿望,希望某人看到自己的留言。所以留言本质上还是倾诉,最后的倾诉。有些留言没署名或用字母代替,这些留言者多半是游客,留言的内容也能说明这一点。

“小羽,你好狠心!”

赵红低头朝着江面,泪汪汪地说。

而我,想起了一句留言:

风吹得脸好疼!

我们把丁帆约出来,在晴川大学附近的一家咖啡馆见了面。电话里我特意提醒过他,把那半包烟和一个打火机带来。我这才看清那半包烟是红金龙烟。丁帆说:“红金龙烟是武汉当地的烟,一包四块钱,比较……低档。”我看见,赵红突然有些坐立不安,嘴唇微颤,眼神慌乱,肯定是被“比较低档”四个字吓着了。我的心跳也变得有些异样,我故作镇定地问:“他的身份还没查明吗?”丁帆说:“我们多方打听过,近来,武汉所有的高校都没有男教师或男学生失踪。”丁帆的话让我和赵红更加不安,我们重新埋头看那几张照片,想看清楚,那位飘在空中的男子穿什么衣服,留什么发型,我们对他的兴趣突然变得十分具体了,我们想马上知道的,不再是他是谁,而是他是什么身份。他抽四块钱的低档烟,他也不是大学生或大学老师,那么,他会是做什么的?这个问题变得比他是谁重要了。但照片里的他,像一只较大的随风飘动的蚂蚁,再说雾气还若有若无,就算把眼睛看出血也看不清他的衣服他的发型。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是一个男人。

我说:“我们这次来,想找大家聊聊天,听大家谈一谈周羽,我们对周羽真的太不了解了,她在武汉的生活我们是两眼一抹黑。”丁帆说:“我帮你们约她的同学。”我说:“谢谢,先说说你所了解的周羽吧?”丁帆眨了眨眼睛,说:“让我想想。”不久,丁帆点了一支烟,是爱喜,我第一次见一个男人公开抽女士烟。他的手指很长,倒是适合抽女士烟。我也想起他是一位钢琴老师,从乌克兰留学回来。他皱着眉毛看看我和赵红,说:“那我知道多少说多少,好吧?”我们点了头,他又抽了半口烟,显得有些过于认真,然后说:“我对周羽的总体印象是,有些冷,眼神总是冷冷的,定定的,总是若有所思,但不显得弱,相反,有些强,而且不怕死。有一次我带全班学生去东湖边搞春游活动,东湖又大又深,周围有水泥的堤坝,堤坝上可以走一个人,但没人敢站上去,因为另一边就是深深的湖水,掉下去就完了。有人问谁敢站上去?结果呢,只有周羽敢。她不仅敢站上去,而且还迈着步子走了十几米,直到我命令她下来她才下来。周羽的歌唱得好,我知道她还会画画,她曾经送给我一幅她自己画的画,其实是一组,是连环画,讲一个女生是小偷,能轻松打开别人家门锁,进门后不偷东西,只从衣柜里找一件男人的衣服,抱在怀里,久久不放,一脸陶醉。我问周羽,这个女孩子是你自己吗?她说,不是,我只撒谎,不偷东西。既然她主动承认自己爱撒谎,我就问她,你为什么那么爱撒谎?她说,她五岁就会撒谎了。接下来的话和你们两位有关,我还说吗?”我和赵红相互看了看,同声答:“说吧。”丁帆掐灭了烟,接着说:“周羽说,她五岁的时候,你们住在平房里,一排长长的平房,每一家的格局都一样,一间住人的房子加一间厨房,一家和另一家之间是敞开的,是不是?”等我们点完头,他又说:“住人的房子里,中间隔着一道帘子,外面是客厅,里面是卧室。周羽说,她每天从幼儿园回来,妈妈还没有下班,爸爸就安排她在帘子后面写作业。有一次家里来了一个女人,和爸爸在帘子外面说话,说着说着没声音了,她偷偷一看,原来爸爸和那个女人在接吻——这是真的吗?说实话,我担心周羽在撒谎!”我肯定脸红了,但我有勇气继续听下去,我说:“是真的,你接着讲。”丁帆点上第二支爱喜,说:“周羽说晚饭后她出去玩,有一个老奶奶把她拉到旁边,给她手里塞了一颗糖,问她,下午来你家的女人是谁呀?周羽说,她撒了谎,她本能地撒谎说,是我小姨,事实上周羽并没有小姨对不对?”

回到户部巷的宾馆,我和赵红都还冷静,没有相互指责。那些事已经过去很久,不提几乎想不起来了。我和赵红曾经分居过两年,就是因为那个“小姨”。也正是那两年,我把小羽送回老家交给母亲。孩子丢给你,家也不要了,说走就走,赵红就是这样的性格。我想起了那天晚上,天黑前开始下雪,我和三个人在“小姨”家打麻将。“小姨”输大了,一心想赢回去,要求再打十把。我说,我要接孩子。她说,让老婆去接。没办法,我打电话给赵红撒谎,说自己在单位有事,没办法接孩子。而赵红去幼儿园接上小羽,推着自行车直接找到“小姨”家,戳穿了我的谎言。她推门进来后,我们看见了一大一小两个雪人,我们都惊呆了,等着她掀桌子骂娘。但是,她把孩子一把推给我,说:“咱们离婚,孩子归你!”然后就掉头走了。而那天的情景我只说了一半,另一半,是赵红听完我的回忆后,才第一次告诉我的。赵红说:“那天,我推着车子,去幼儿园接上小羽,把气撒在她身上,不让她坐车子,她要坐,我偏不让她坐,我把她的书包扔在车座上,让她自己走,在雪地里自己走,雪已经有半拃厚了,而且还在下。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让她自己走。而且我还要求她跟紧我,跟不紧我还要回过头骂她,她摔倒了,满脸是雪,我也不心疼,让她爬起来,接着再走。就这样,我们在雪地里一直走一直走,走了两里路。”

在丁帆的帮助下,我们和小羽的五个舍友见了面。还在上次去过的那家咖啡馆。五个女生我见过一两面,有两个还记得名字,一个叫黛玉,一个叫线条。看见他们的一瞬间,我心里一酸,在想,如果是六个女生手拉手穿过阳光向我们走来,该多好。二十岁左右的女生,活着就是美。美得令人晃眼。小羽如果在,应是六位女生中最美的。她个子更高,肤色更白,穿衣服更有品位。但五个女生用自己的美告诉我,小羽死了。好像我此刻才看清死是怎么回事。好像我先前并不认为小羽已经死了。

“黛玉,请你先谈谈吧。”我说。

正在低头玩手机的黛玉抬头笑一下,羞于启口的样子。

线条也抬起头,说:“别装了,说呗。”

黛玉说:“那我就真说了?我们六个人都有外号,周羽的外号是抱抱。”

女生们一听都抬头咧咧嘴,要笑不笑。

黛玉接着说:“周羽经常说,她只喜欢拥抱,不喜欢别的,所以叫抱抱。”

黛玉开始说话时,几个女生立即低下头去玩手机,似乎并不在意黛玉说什么,实际上却能看得出,他们的耳朵在听,表情在动。

黛玉一边观察我和赵红一边说:“我们五个都不是处女,我高中就不是了,线条初中就不是了,她们三个是上了大学才破的。”

这次女孩们都笑出了声,有人掐了黛玉一把,有人脸红了。

赵红明显拉着脸,但不乏克制。

女生们意识到了什么,急忙安静了下来。

我说:“没事,你们随便说吧。”

还是黛玉更有说话的欲望,她左右看看,看到大家都低着头,说:“那我接着说了?抱抱啊,走路快了都担心弄破处女膜。所以,她的另一个名字是奇葩。抱抱平时基本不说话,看不上和我们这些俗物说话。比较起来,我和抱抱可能是说话最多的。有一次我问她,傻瓜,为什么不试试呢?她问试什么?我说,试试有没有比拥抱更好的东西!她连着说了十个‘不’,我问她为什么那么谨慎?她说,倒不是为别的,就是怕怀孕,我妈是妇产科医生,我从小就知道什么堕胎、打胎、做掉、打掉这类词语,不知不觉就养成了心病。再说,我妈每隔两天就给我打一次电话,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此时线条把话题抢过去了:“阿姨,说实话,你的电话一来,我们就笑。抱抱接你的电话时一下子就小了十岁,嗲得要命,我们听一声就知道。不久前的一天,一个男生过生日,请我们去酒吧玩,我们一直high到了深夜两点,你的电话来了,抱抱跑到厕所和你通话,我刚好也在厕所,听见她怎么对你撒谎,她说:妈妈,我们在宿舍给同学过生日,有好多人,没喝酒,别担心哟——你还记得吧阿姨?”

线条的口吻,像极了小羽。

女生们一致坚持不再笑。

赵红说:“当时我刚做完一台手术。”

黛玉趁机把话题抢回去:“抱抱那么漂亮,皮肤那么白,还老觉得自己长得不好看,不化妆不出门,喜欢穿裤子,很少穿裙子,绝不穿短裤,穿裙子的时候必定穿黑色丝袜。在宿舍,也从来不袒胸露背,洗澡都是穿着衣服进去,穿好衣服出来。我们一直以为她身上有缺陷,一次,我们五个人商量好,一起动手,把她剥了个精光,发现她身材超级棒,从上到下都是又白又细又嫩。我们问她,你有这么好的身材和皮肤,为什么非要藏起来?她不肯说,我们再三追问,她还是不说。我们问,你妈把你管那么紧一定是有原因的吧?她才承认她小时候受过侵犯,有一次差点被人强奸了!”

赵红说:“她说得没错,当时她才十四五岁,在我们医院,男的是我同事,平时道貌岸然的。关键的时候,幸亏被我撞见了。”

线条说:“阿姨我理解你,当一个漂亮女儿的妈妈不容易。”

赵红说:“其实你们更应该理解周羽!”

五个女生抬起头来,表情发木,似乎没听懂赵红的话。

我问:“你们真不知道周羽和谁在谈恋爱?”

五个女生相互看了看,都摇了头。

我说:“你们没必要在乎我们感受的。”

线条说:“如果撒谎的不算,真不知道。”

黛玉说:“抱抱好像有十个男朋友,又好像一个没有。”

“这话怎么理解?”赵红问。

黛玉答:“抱抱从来没有带男朋友回来过,她总是独来独往,九○后女生连上厕所都要有伴儿,抱抱却相反,喜欢独来独往。”

这时一个一直不说话的女孩突然抬头说:“我补充一点,抱抱喜欢半夜听雨,武汉不是雨多吗,经常成夜成夜地下雨,抱抱总是半夜起床,只为一件事,听雨!我偷偷观察过,抱抱的眼神好吓人,好像魂不在她身上。”

黛玉接着说:“别抢话,不礼貌!我刚才说哪儿了?”

几个人同声回答:“男朋友!”

黛玉“噢”了一声,说:“男生们一个个都很世故,知道抱抱只喜欢拥抱,不喜欢别的,所以都离得远远的。但有一个奇怪的现象不知你们注意到了没有?抱抱的QQ空间,微博微信里,很少有大头照。我们这些人天天都在玩自拍,抱抱的照片都是别人拍的,不是半身照就是全身照,好像有一大堆男人围着她转。”

一个正要喝咖啡的女孩说:“还有还有还有,抱抱拍照有一大特点,她从来不看镜头的,要么就是侧着脸,要么就是低着头!”

另一个一直不说话,也不碰咖啡的女孩慢悠悠地说:“抱抱喜欢看日本作家三岛什么夫的小说《春雪》。她曾经拍过一组写真,穿着和服,踩着木屐,妆化得很浓很艳,倒是破天荒看镜头了,只是看上去根本不像抱抱。”

沉默良久的线条说:“她还超喜欢X-Japan的鼓手。”

几个女生齐声说:“林佳树!”

线条接着说:“抱抱看不起青春小说,有一次我们五个人故意说超喜欢郭敬明韩寒,抱抱说‘不好不好不好’,说了几十个不好。”

一个女生猛地想起了什么,堵住线条的嘴,说:“抱抱还有个吓人的习惯,喜欢拥抱男款的衣服。有一次我洗好男朋友的衬衣,搭在宿舍阳台上,回来一看,抱抱抱着我男朋友的衬衣如醉如痴,天啦,我没生气,我怕!”

线条说:“去去去,还有脸说。”

这时,赵红突然站起来大步离去。

几个女生吃惊地看着我,不知如何是好。

我小声嘀咕:“不要紧的。”

打开小羽的QQ空间,找到了小羽的一些照片,的确很少有大头照,照片里的小羽真的以侧影居多,基本不直视镜头。事实上小羽个人的照片并不多,她是一个不喜欢拍照的女孩,这一点我倒是了解的。空间里有很多男人的照片,但主要是三个人的,一个是摇滚歌星林佳树,一个是作家三岛由纪夫,一个是演员梁朝伟。这三个人有一个明显的共同点:眼神忧郁,气质冰冷。这是不难理解的,小羽自己就属于这个类型。很多年轻人都喜欢装成忧郁和冰冷的样子,我上大学时也一样,整天郁郁寡欢。不过,我的忧郁有明确的现实原因,我来自偏僻乡村,家境贫寒,自惭形秽,寒暑假没钱买票回家,饭菜票不够吃,需要班里的女生救济,喜欢一个女生,却不敢表白,这种处境下的我,没法不忧郁。如今的我,早就变成了另一个人,对很多事情都能做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任何时候都可以快乐生活。但是,前提是我活下来了,十分顽强地活到了今天。

小羽的空间里还有一些言论:

在雨中走,遍体鳞伤。

未来和我结婚的,肯定是一个自己不喜欢,或者不喜欢自己的人。

喜欢的人,只会在远处偷偷地看。

把自己从这个世界上删除的快感。

小时候会有一种突然很想念的感觉,想念什么也不清楚,只是突然很悲伤,心猛地一紧,还会感觉很孤独,想哭。这种感觉经常出现,现在也会有,一直没变过,所以对那种想念的感觉也很熟悉了。小时候把那种感觉的原因归为想念妈妈,因为妈妈经常加班,我该睡觉了,还不见妈妈回来。而且和妈妈在一起就不会再出现那种感觉。但是,有一次妈妈就在我旁边,我的心又猛地一紧,快要呼吸不过来,我明白那种想念的感觉又来了。从那次起我才明白,原来想念什么的时候并不只是想念妈妈,因为自那次以后很多次和妈妈在一起时还是会出现那种呼吸不过来的感觉。一直在想,我到底是在想念什么呢,是人呢还是物?是人的话,是在想念我命中注定的另一半吗?

我迷恋恍惚,正如我喜爱撒谎。

有几次差点死了,没有死成,开始觉得有了自己的秘密,不再是爸妈的乖女儿了,和他们远了,越来越远。现在,我是谁,他们一点都不知道。多死一次,无意中就多一些秘密。死的冲动,像是长大的冲动,成为自己的冲动。

死亡是唯一一个真的东西。不能改变,不可挽回,无法辩证。

死亡,那是一种干净的样子。

当年,奶奶死了,真正的绝望发生在半年之后,一年之后,我竟然也淡忘了奶奶的死,连伤心都不能持久,这才令我绝望。

我是脆的、冷的、柔的、刚的,我不知道我是谁。

在梦里我都会撒谎,在梦里我会尽情撒谎,撒谎的时候,我听见我的口气好温柔好真切。在梦里,人们似乎用撒谎相互交流,撒谎是一个被纵容的过失。醒来后,我立即觉得虚假。人们天天在撒谎,却又厌恶撒谎。

渴望一次长达七天的爱情。

这些公开贴在QQ空间里的话,我却是第一次走进来认真阅读。赵红也看了,看完后她说:“我怕了。”我问:“怕什么?”她说:“我不想知道那么多了。”我试探着问:“咱们回兰州?”她想了想,态度坚定说:“回吧。”

后半夜,等赵红睡着后我一个人来到桥上,站在小羽跳江的大体位置上,久久地看着波光零乱的江面,隐约看见一男一女两个人影,手拉手,从水面上缓缓升起,就像是一对热恋中的年轻人,回家拜见家长来了。说实话,我还是第一次这样想:我们的小羽恋爱了!我也是第一次这样认为:一个女孩恋爱了,这是一件重要的事情。之所以重要,不是因为别人,而是因为她自己。她早就是她自己,用不着争取就是她自己。可是,一直以来,哪怕在小羽死了后,我们都没有认识到小羽是她自己,是另一个人;她恋爱了,不管那个男人是谁,都值得高兴。他们愿意一起去死,这足以说明他们的的确确在恋爱。遗憾的是,我们只觉得女儿是我们的心头肉,我们爱她疼她,保护她干涉她,都是天经地义。未经我们同意,她和一个抽红金龙的男人秘密地好上了,又倔强地和他一起投江赴死,这让我们做父母的情何以堪。当我们知道,那个男人抽着三五块钱的低档烟时更是原形毕露,我们要搞清楚他是谁的兴趣大大减少,甚至是,害怕知道他是谁了。

深更半夜站在大桥上看江面,江水宽得吓人,我得赶紧退后几步才行。我担心自己也会跳下去。我觉得跳下去是容易的。迷离的星空,宽绰的江水,拱起的大桥,构成了一种奇幻的阴翳氛围,暗暗纵容着任何人心底都会有的厌世情绪和自杀本能,让人突然产生破茧而去的冲动,活下去的理由会在一瞬间变成零。小羽自杀后我研究过一些资料,得知世界各地的很多大桥,尤其是高度超过三十米的大桥,都无意中成了自杀圣地。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高度,坠落的过程近似于飞翔,鸟一般的飞翔,使死亡变得绚丽迷人,富有诗意,使生和死一时形成鲜明对照。事实上大部分自杀者在没有落水(或落地)之前就死了。从高空下坠引起的巨大恐惧,会导致肾上腺激素一时大量分泌,进而使心跳骤然加速并停止。绚丽和诗意不过是自杀者最后的臆想而已。看来,人对绚丽和诗意的追求根深蒂固,至死不移。想象小羽在七十米的高空所经受的恐惧,我心如刀割。

我真的是一个没用的父亲。

十一

秋玲给涛涛找好新学校,开好转学手续,却找不见涛涛了,涛涛失踪了。秋玲在电话里说:“涛涛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秋玲的口气表明,她认为最坏的事情发生了,涛涛效仿小羽,跳江自尽了。秋玲的口气里甚至含着对小羽的埋怨,好像是小羽教坏了涛涛。我说:“先别乱想,并不是人人有勇气自杀的!”我的话里也有言外之意,只是秋玲并没有听出来。放下电话没过几分钟,秋玲来到我们住处,一进门就抱着赵红哭,赵红不仅不劝秋玲,反而自己也凑热闹跟着哭,两人越哭声音越大,紧紧抱在一起不分开。我听得明明白白,两位母亲,在各哭各的心头肉。突然,我觉得这两位母亲好可怜,甚至还有些可恨。我第一次觉得母亲这种角色是可怜又可恨的。我禁不住又想,其实很多母亲从来没有爱过自己的孩子,看上去爱到骨子里了,其实根本没爱。孩子是从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母亲常常分不清自己和孩子的区别,也分不清爱自己和爱孩子的区别。父亲,也总是无意中模仿了母亲,往往成为另一位母亲。我进而想到我和赵红,我们可曾爱过我们的女儿小羽?此刻我可以十分肯定地回答:没有,从来没有!我们甚至也没爱过别人,没爱过任何一个人!如果说我们曾经爱过谁,除了自己,没有别人。一时,我想抽烟,心里热辣辣的,我觉得我突然能爱了,我在爱那个不知道是谁的傻小子。他和我女儿小羽恋爱了,所以我爱他。无论他是谁,我都爱他。我想知道他是谁的愿望重新变得强烈起来,我要说服赵红不急着回兰州,进一步了解小羽,弄清楚我们的小羽爱上的男人到底是谁。

十二

涛涛的手机留在家里,连续几天没消息,我们越来越觉得情况不妙。我们三个人去大桥上仔细找过,也没找到涛涛的留言。秋玲疯疯癫癫,要往长江里跳,我和赵红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秋玲带回宾馆。这时小羽的舍友黛玉发来短信,说:“叔叔,关于周羽,我们想和你再谈谈,但最好和你一个人。”我回短信说,可以。我刚好有现成的借口把赵红留在宾馆让她陪着秋玲,一步也不要离开秋玲。

我和五个女生先在晴川大学校门口见了面,然后乘两辆蹦蹦车前往名叫部落的一个地方。一路上黛玉介绍,部落原本是一个村子,离学校很近,有三四里路,所以村民们一边种地一边做大学生的生意,开适合大学生消费的小旅店、小商店、烧烤店、歌舞厅,生意很火,村子渐渐变成了学生们搞一夜情、短期约会或长期同居的天堂。后来有学生直接租下农民的房子自己开店,有些是毕业生,毕业了不回去,留下当老板,有些是在校生,一边上学一边开店。毕竟学生更了解学生,旅店之外又多了许多咖啡馆、酒吧、电影吧、书吧什么的,让原来的一个小小村庄变成了今天的艺术部落。

两辆蹦蹦车一前一后在狭长的村路上拐出拐进,一路上看到的都是外表精致的小旅店,旅店中间夹杂着很多烧烤摊和小吃店。成双成对的男女生脸上都写满爱意,和路面上的阳光一样明朗而磊落。我心里把每一个女孩都想象成小羽,有几次,我甚至想喊出小羽的名字了,想象一张熟悉的面孔吃惊地向我看过来!

在一个名叫微线体的酒吧门口,蹦蹦车停了下来,车费各十元,我付账时,女孩们并不客气。天空明亮,阳光弥漫,我们坐在酒吧门口的大树下,抬头能看见半空中有斜穿而过的高架铁路,恰好有一辆白色列车高速驶来,声音不大,有一种低空飞翔的味道。重归安静后,一个学生模样的侍应生过来,躬身问大家,诸位喝点什么?我说,你们尽管点,我请客。女孩们有些拿不定主意,黛玉就自作主张,明摆着点了最便宜的东西,一打啤酒、一瓶雪碧,外加一盒女士香烟。线条解释说,我们喜欢啤酒兑雪碧喝。我说我也尝尝。五个女生,三个抽烟,两个不抽烟的笑着说,我们抽二手烟。

黛玉像模像样地吐了两个烟圈,带头说起来:“叔叔,这两天我们宿舍,每一个人都在自我反省,哪些地方对不住抱抱。比如我吧,我可能是抱抱自杀的罪魁祸首。上次说过,全宿舍就抱抱一个还是处女,其他人都是不知羞耻,以破处为荣的。只有抱抱,坚持认为,拥抱强于……强于做爱。为了保护处女膜,她拒绝上体育课,体育成绩到现在还挂着。有一次我故意把男朋友带回宿舍,当着抱抱的面和男朋友做爱,故意弄出很大的动静,抱抱把头蒙在被子里一声不吭,等我男朋友走了,抱抱才坐起来眨着眼睛看着地上的纸团,认认真真地问:你们刚才做的真是爱吗?不是别的?”

女生们没法严肃,不能不笑了。

线条举手,说:“该我说了,我才是罪魁祸首!”

大家纷纷冲她点头,等她说话。

线条给啤酒里又添了些雪碧,喝了一大口,说:“我们的一位学长,外号哥白尼,是我们学校的头号歌星,也是公认的高富帅,歌唱得不错,但有点娘,和林佳树是同一类型,抱抱和他曾同时获过校园歌手大赛一等奖,并列第一。那之后没多久,抱抱就宣布她和哥白尼恋爱了,我们半信半疑,她就拿出了一封求爱信,给我们一字一句地念。抱抱曾经撒过太多太多的谎,大大小小的事都撒谎,比如,我们从来不知道叔叔您是做什么的,抱抱有时说您是做生意的,有时说您是当官的,有时又说您是艺术家。关于男朋友,她也撒过无数的谎。这一次,我们当然还是不信。她是习惯性撒谎,我们是习惯性不信。刚好我认识哥白尼,不算很熟,但认识,我找到哥白尼,问他,是不是给我们抱抱写过求爱信?哥白尼说,都什么年代了,还写狗屁求爱信,再说,她是谁呀?几天之后的一个傍晚,哥白尼竟然用九千九百九十九盏燃烧的红蜡烛,直接在我们宿舍外面的空地上写了一封求爱信。九千九百九十九盏红蜡烛组成一个大大的心脏,在夜幕下闪闪发光,哥白尼跪在心脏中央,向一个女生大声求爱。遗憾的是,那个幸福的女生不是抱抱。”

不说话的四个女孩还是玩着手机。

我略略提高嗓门问她们:“你们还有要说的吗?”

线条说:“当晚,抱抱就离开了宿舍,再没回来。”

我问线条:“这是哪一天的事?”

线条说:“是星期五,星期五的晚上。”

我问:“从此没回宿舍?”

另一个女生抬头答:“回宿舍取过东西,没过夜,上课还坐在老位置上,看上去很正常,有说有笑,但一周后的星期五,就出事了。”

我问:“最后几天她和谁在一起,你们没人知道?”

女孩们一致抬头,却不说话。

我问:“最后几天她应该就在部落吧?”

线条说:“有可能在部落。”

十三

我拿着小羽的几张照片,问遍了部落的每一家旅店,没人表示见过此人。我也查看了所在旅店的住宿登记,没找到小羽入住过的任何记录。所有旅店都表示,入住时必须出示身份证,这一点是不含糊的,如果同时证明是学生,还会享受一定的优惠。所以,入住者总会主动出示学生证,没人认为学生的身份是需要隐瞒的,也没人在乎入住者是什么关系——是临时约炮,还是一夜情?是短期同居,还是长期过小日子?也有一个人单独登记的,比如,学生家长来看学生,为了图便宜,由学生领过来,用学生的身份证和学生证登记。再比如,有来集中赶作业的,学校晚上十二点准时断电,第二天如果必须交作业,就来部落开一晚上夜车。总之,大部分情况都是成双成对。

十四

秋玲打来电话,声音里满含惊喜,她说:“我回家后发现有人拿走过冰箱里的东西,家里的钥匙,除了我有,就是涛涛有。”

我和赵红来到秋玲家,给魂不守舍的秋玲做伴,并一同等涛涛回来。后来,秋玲出了个主意,她和赵红还是去户部巷,我一个人留在秋玲家。秋玲说:“晚上你不要开灯,假装家里没人,涛涛回来取东西,你就逮个正着。”我问:“把你儿子吓出毛病了谁负责?”秋玲说:“不让你负责,但你千万别把他吓着了。”

次日晚上九点左右,有脚步声响过来,在门口静止了半分钟,接着就是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有人进来,熟练地打开灯,在门口站立片刻,换上拖鞋,在屋内各个房间看了一遍,再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点上了烟。

我弓身躲在客厅外面的阳台上,不敢发出半点声响,担心吓着涛涛倒显得次要了,重要的是,我觉得此刻的他,是不该被干扰的。

吸完一根烟,他去了厕所,直接传来马桶抽水的声音。

他很快就离开厕所,快步去了厨房。

我听见他打开冰箱,立即就找见了可吃的东西,他站在那儿直接吃着什么。冰箱里有一堆好吃的,是秋玲特意买来放进去的。

他又走了,摁灭了灯。

他拉上门,出去了。

我立即跟出来,我想起了妹妹秋玲的可怜样子,我不能放走涛涛。但是,我听见涛涛的脚步声消失在电梯里了。涛涛并没有离开这座高层的宿舍楼。我拉开门追出去,看见电梯一直在上行,直接升到了最顶层,三十楼。

我回到屋里,再来到花园的草坪上,仰头一看,最高几层一概黑乎乎的,整个楼里最多有七八户人家亮着灯,据说这个高档小区入住率不足五成,现在看来还要更低。楼内有足够多的角落供涛涛躲藏,何况他还是开锁专家。

我等涛涛差不多吃完东西才走进电梯,直奔三十层。三十层和一层一样,共有四个门,我喊:“涛涛,出来吧,我看见你了。”

一家的门开了,门内站着胡子拉碴的涛涛。

涛涛闷声问:“舅舅,怎么是你?”

我不说话,推开他,走进去,关上门。

我问:“屋里没灯吗?”

涛涛说:“没有,没电。”

涛涛打着火机,眼前空荡荡的,荒凉的气味扑面而来,仔细看时,这套房子面积不小,还没有装修,看不到一样家具,四四方方的墙面和地面像刀子一样锋利,令人生出莫名的恐惧感。我问:“你一直在这儿吗?”涛涛低下头不说话,我说:“你妈快急疯了!”涛涛还是不作声,我问:“你是怎么睡觉的?”涛涛带我走进一间屋子,指指铺在地上的一张破被子,靠墙的一端摆着几块砖头。火机烫着了涛涛的手,他嘴里发出嘘嘘的声音,火机掉在地上,屋内一时陷入浓黑。整个房间里的黑暗,悬在半空中的黑暗,强劲地把我们包裹起来。我在想,在我没来之前这黑暗属于涛涛一个人,我侵犯了本该属于他一个人的东西。我有些惭愧,动情地把涛涛的大影子一把搂进怀里,却被他猛地推开了,动作很粗暴。我这才明白过来,涛涛一定反感亲热,尤其是来自男人的亲热。

我说:“咱们下楼回家吧。”

他没拒绝,默默跟着我回了家。

我打算天亮后再告诉秋玲涛涛回来了,我想和涛涛好好谈谈。但是,一开始他拒不说话,我问:要躲为什么不躲远一点呢?为什么不随身带上手机?连续几天都在这儿吗?没去过网吧或别的地方?这些问题他一律不回答,要么不抬头要么抬起头用不咸不淡的眼神轻轻看看我。后来,我提到了小羽。关于小羽,他倒是有话要说,他用少有的自信语气说:“这个世界上,姐姐唯一愿意说真话的人是我。”

我问:“姐姐的事你知道?”

他说:“知道,早知道。”

我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说:“网上有啊,当天就有。”

我问:“你很伤心是不是?”

他看了我一眼,突然捧着脸抽泣起来,肩膀一耸一耸。

我问:“你躲起来和姐姐有关吗?”

他大声说:“没关。”

我问:“有别的原因?”

他又不吱声了,眼神重新变得不咸不淡。

我说:“我是你舅舅,我很愿意听你说话,你要相信我。”

他抬头打量着我,皱了皱眉毛。

我问:“你既然要躲起来,为什么不躲远一点呢?”

他回答了,却像在敷衍我:“我想从三十楼跳下来,跳到我家院子里。”

我问:“那,为什么又没跳?”

他说:“不想把院子搞脏了,我妈那个人不是爱干净嘛。”

我笑了,问:“就因为这个原因?”

他用成人化的诚实口气说:“可能还是缺少勇气。”

我去拍他的肩膀,他急忙躲开。

我问:“涛涛,你最想让我帮忙转告你妈的话是什么?”

他马上说:“我不想上学了。”

我问:“不上学,那去做什么?”

他说:“想去当兵。”

我问:“为什么想去当兵?”

他的语气里含着自嘲:“如果不当兵,我能干好的事情就只有开锁了。”

我说:“我还是不懂。”

他说:“我想去当特种兵,专门开锁撬门的那种。”

我问:“有专门开锁撬门的特种兵吗?”

他肯定地说:“应该有!”

十五

小羽离开宿舍,和一个名叫黄小军的人同居了。黄小军是福士康的一名工人,福士康和晴川大学相距不远,福士康的农民工有时也会去部落消费,两人是在一个名叫大梦吧的电影吧里认识的。大梦吧随时都在放艺术电影,不间断地放,有人看没人看都在放。有一次,放了一部小羽的同学自编自导自演的电影,一同看电影的人有十三四个,基本都是大学生,小羽也在,黄小军也在。看完电影,紧接着进行讨论,大部分人只说奉承话,穿着福士康工装的黄小军却说:“我认为这部电影没什么价值。”大学生们很瞧不起这个穿工装的土里土气的小伙子,要求他讲讲,为什么没价值。黄小军讲了一席话,把大家震住了。于是,小羽留下了黄小军的电话,两人开始了一段秘密的交往。小羽发现,这个农民工的见识比她的大多数同学都要强,他看过的书她听都没听过,他甚至也读过三岛由纪夫的书。小羽觉得自己爱上了他,但又不能肯定。小羽专门征求过弟弟涛涛的意见,涛涛鼓励姐姐不要犹豫,大胆爱他。但小羽仍然犹豫,小羽说:“这事,我妈如果知道了,非杀了我不可,我爸貌似通情达理,肯定也不会同意。”小羽说得没错,我和赵红当时如果知道了,一定会竭力阻拦。我可能没赵红那么直截了当,要求男的必须有房有车,但我心里应该是认同赵红的,至少,农民工是我不能接受的,哪怕我自己也来自农村。

小羽和黄小军关系最好的时候,无非是久久抱在一起罢了,但是,哥白尼事件之后,小羽一气之下就跑去和黄小军同居了。小羽承认她把自己保护了很久的处女身交给黄小军,仅仅是因为赌气,当时如果没有黄小军,有可能交给任何一个男生。和黄小军做爱的时候拒绝使用安全套,这也是赌气。但是,小羽发现自己原本就爱着黄小军,这一点是没有疑问的,只是因为虚荣心作怪,一直没勇气承认罢了。肌肤之亲让两个人的爱情变得更加实实在在,但是,也更绝望,有多么爱就有多么绝望。小羽绝望的原因是不能对父母讲,父母百分之百会反对;也不能对同学讲,同学们肯定会笑掉大牙。黄小军绝望,是因为他是农民工,他除了爱,什么都没有。

自杀前的一天小羽还和涛涛通过一小时电话,请弟弟给自己出主意。弟弟鼓励他们私奔,弟弟还说,愿意资助他们一万元路费。

“她答应我要私奔的!”说这话时,涛涛的口气很不满,眼里有薄泪。此前我肯定高估了这个男孩的强悍,也高估了他的叛逆,我不能不重新打量他,我看到他胡须虽然杂乱,却很细软,厚厚的嘴唇在脱皮,饱含稚气。

涛涛忍了再忍,还是说出了他原本要保守一辈子的秘密:小羽跟着涛涛学会了开锁,小羽开锁的水平也是出神入化,能在半分钟内打开大部分锁子,车锁、门锁、保险柜锁,都没问题。不过,小羽只开过别人家的门锁,正如小羽自己曾经画过的,她喜欢抱男人的衣服,有时潜入别人家,只是为了拥抱陌生男人的衣服。进门后,打开衣柜,找一件有汗味的男式衣服抱一抱、嗅一嗅,然后悄然离去。

“我是一个不值得爱的人。”

我想我终于明白了此话的意思。

十六

我和赵红找到福士康,打听有没有一个叫黄小军的人。很快就有了答案,有这么一个人,但是,此人先前已经不辞而别,最后一个月的工资都没领。我们想对黄小军有更多了解,却遭到明确拒绝。我给秋玲打电话,请她找人说说情。秋玲在半小时内就找到了熟人,一个女高管出来接待我们,女高管说:“我查过资料,黄小军是广西河池人,来我们这儿工作还不满一年,二十天前突然失踪了。”刚好是午饭时间,女高管十分热情地带我们去饭堂,让我们看看职工的伙食如何,她可能以为我们来自媒体,我们来,是为职工打抱不平的,当时刚好发生过几起福士康工人接连自杀的事情。

饭堂很大,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满眼都是穿着蓝色工装的工人,大部分人在排队,小部分人开始吃饭,男工们有人光着膀子,有人掀起衣服,亮出肚皮,女工则斯文很多,颇有被城市生活淘染过的痕迹。我们装模作样地来到窗口,看见里面摆着四五个菜,有肉菜,有素菜,有米饭,有汤。男工一般要两份米饭一个菜,女工则是一份米饭一个菜。也有很多人吃汤泡饭,米饭上面只浇一勺汤。汤有骨头汤、番茄汤、紫菜汤、鱼汤、藕汤。米饭顶上有绿色的香菜和红色的辣椒,看上去很香。

女高管大声喊着一个工人的名字,那个工人听着后,立即捧着盘子碎步赶过来。女高管说:“把你们宿舍的几个人都叫来。”

只来了三个人,另几个吃完先走了。

女高管说:“给两位介绍一下黄小军的情况。”

一个工人问:“黄小军他到底是死是活?”

另一个说:“是呀,怎么回事,要死也应该死在厂子里。”

女高管说:“少废话,快说说他的情况。”

接下来,几个人分别说了一些话。

综合起来,大致如下:

他饭量小,一顿只吃一份米饭一个菜。他很大方,经常请大家喝雪碧、啤酒和西瓜汁。刚来的时候,他走路喜欢把左手插在裤兜里,后来就不插了。他刚来的时候,走路步子迈得也很大,用现在的话说,走路很有范儿,后来就小了。他刚来有点胖,后来瘦了很多。他喜欢背诗,唐诗宋词能背很多。他经常带大家去部落看学生妹,大家全都光着膀子,一边吃着香辣的炒花甲、喝着加冰的西瓜汁,一边看亮着长腿的学生妹。他每天晚上都要记日记,再忙再累也要记,宿舍断了电,打着手电记。他一只眼睛不好使,在阳光下睁不开。他的皮肤很黑,他说是从小干农活晒黑的。他发明了一个打飞机的好办法,一个人背着林志玲的画像,另一个人在背后哼哧哼哧。自从有了这个办法,宿舍里打飞机的次数就增加了,有时候一晚上好几次,第二天大家都没精神干活了……

我问:“他的日记在不在?”

一个工人说:“不在,他好像带走了。”

我问:“有没有他的照片?”

几个工人的手机里都有黄小军的照片。有光膀子的,有穿工装的,有戴墨镜的,有在车间的,有在宿舍的,有在街上的。大概一米八的个子,乡土气很重,但不知哪儿与众不同。如果换一身打扮,应该是一个帅小伙。

我和赵红打算到此为止,尽快动身回兰州。回户部巷的路上,赵红说:“小羽把我们想象成魔鬼了,其实她自己如果一意孤行,我们也拿她没办法,对吧?”赵红的话让我大感意外,我没有马上说话,我在想如果小羽坚定不移地爱这个人,小羽逼我表态,我会怎么样?我可能会建议她:“先处一处再说。”我的建议里含着最低限度的刻毒,我不说话,我让时间说话,到底爱到什么程度,时间会说话的。

“黄小军为什么不阻止小羽呢?他是男人,应该坚决阻止才对。”赵红的语气里含着愤懑。我也再三考虑过这个问题,我说:“小羽是大学生,又漂亮。黄小军身为农民工,肯定有些自卑,小羽爱他,他会受宠若惊,尤其是当他们有了身体接触之后。我是农村出来的,我能体会那种感觉。当小羽提出自杀,他一激动,农民式的英雄主义情结爆发了,不仅不阻止,还会赌咒发誓地说我跟你一起死。”

赵红大体认同我的分析。

十七

一年后我收到了一封信,从邮戳看,是从武汉汉口寄出来的,寄信日期是:二○一四年五月二十四日。但没有详细地址。也没落款。

信的内容如下:

周羽的爸爸妈妈:

你们好!

我是黄小军的朋友,我要告诉你们,黄小军并不是真正的农民工,他是一个行为艺术家,以农民工的名义去福士康求职,是为了完成一件为期一年的行为艺术。他用三本日记和数百张照片参加了法国一个行为艺术展,得了大奖。农民工黄小军和你女儿周羽的爱情,以及他们的自杀,是行为艺术的一部分。黄小军并没有死,他曾经学过跳水,能在空中始终保持竖立的姿势,直至落水。当周羽用开玩笑的口气提出跳江自杀时,他不仅没有反对,而且暗暗采取了纵容的态度。他之所以会纵容,可能是因为,他深信自己落水后有能力把周羽救上去,然后,告诉她真相,给自己的行为艺术划一个不错的句号。但是,他没有控制好自己的身体,他摔晕了,他根本没办法救出周羽,只能自己勉强游上岸。他没勇气向你们当面忏悔,并讲述他和周羽相识相爱的过程。可以肯定的是,他深爱着周羽。

信是一个知情人的口吻,是用第三人称写的。但我们明白,写信的人就是黄小军本人。黄小军的真实姓名,信里面并没有提及。

赵红看了信,泪流满面。

我说:“我宁愿没收到这么一封信。”

她立即点头,说:“我也是。”

我问:“那你为什么哭了?”

她说:“我替小羽难过!我好难过!”

她又开始哭,哭了很久。

十八

我和赵红带着小羽的骨灰回老家,打算把她埋在奶奶身边。火车经过黄河的时候,赵红问我:“老公,你还记得小羽刚学说话的时候,自己发明的那些词汇吗?”我说早忘了,她说:“我全都想起来了。喝水是不急,喝也是不急,水还是不急。黄河水是大不急。”我说:“因为我们给她用奶瓶喂水,水还烫,她总是急着要喝,我们就说不急不急不急,她以为,水就是不急,喝也是不急,后来看见黄河,指着黄河说:大不急。”赵红说:“还有好多,我一下子都想起来了:嗯嗯是小便,大嗯嗯是大便;拜拜是出外、回家,大拜拜是车,小车大车都是大拜拜;哎哎是爬高。还有什么,你帮我想想。”我的确也想起了一些,说:“牛、马、驴都叫马,燕子、麻雀、喜鹊都叫燕子。”这是一个意外出现的思路,顺着这个思路,我们又说到小羽刚出生的那一天,又说到了赵红怀孕时的样子,一直说到我们两人的相识和相爱。赵红说,那时候,我们也是爱得死去活来。我把赵红揽进怀里,没有接她的话,因为,火车在加速,不知不觉中时间和空间变成了同一种东西,我和赵红相爱的情景并没有消失在时间的深处,而是退到了空间的远处,就像星星,有些远,有些近。同样,我们的女儿小羽也只是退到了空间的远处,包括我的父亲、母亲。

我必须说一声,我爱他们!

[选自《人民文学》2016年第一期]

原刊责任编辑 徐则臣

本刊责任编辑 曾令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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